龔天賜隨著人流擠到了中山碼頭，面前只有濤濤的江水，沒有一艘可以渡江的船，後路已被斷絕，兩側也沒有一條可逃的路走。絕望中的人們會游泳的毫不猶豫的跳下了冰冷的江水，還有的人搬張桌子，抱一根圓木，趴一塊木板……抓住了一切可以漂浮的東西，不顧冰冷的江水徹骨，只有一個願望，渡過長江去才有生的希望。只有江面上一片黑壓壓的人頭在浮動，數萬人的身影和頭顱把江面的水遮得嚴嚴實實，所有的人都在拚命地向浦口游去。
此時，日本海軍第十一戰隊由鎮江開來，溯江而上，對漂游在江中的人群進行了地毯似掃射。在日本海軍戰船到達下關江面的同時，前一天在蕪湖渡江的日軍第五師團的國崎支隊也搶到了長江北岸的浦口碼頭。這就完全實現了日本華中方面軍司令官對南京的理想包圍計劃。最先游到對岸的人還沒有來得及歡呼，子彈就穿心而過，沾滿鮮血的肉體還未弄清是怎麼回事，便沉入進了滔滔江水之中。游在後面的人這才猛然醒悟，原來日本鬼子已經佔領了浦口碼頭在等候著了，江中的人再想返回已不可能了。這時，日軍輕裝甲中隊已挺進到了下關，聚集於長江南岸，用機槍猛烈地掃射正漂游在江中毫無反擊能力的撤退官兵和逃難的平民百姓。
在此期間，日軍步兵第三十八聯隊佔領了城北方面的五個城門截斷了城內許多守軍的又一方向的退路。聯隊長和第三十三聯隊的一個裝甲車大隊一起也趕往下關，進入到挹江門附近，同撤退至下關地區欲渡江的守軍進行斷斷續續的戰鬥。隨後日軍第六師團的部分兵力從城西南方向一路掃蕩過來，直到下關江邊。從南京城裡逃出來的市民百姓，還有下關本地的住戶居民，混雜在沒有來得及渡江的守軍隊伍裡，其中還有無數的婦女和兒童，他們統統遭到了機槍、步槍的掃射，遭到日軍刺刀的殺戮，遭到日軍鐵甲車的輾壓，大路上枕藉著被槍殺的屍體重重疊疊，有的地方堵阻的連日軍裝甲車也開不起來了。於是日軍就往這些堆得高高的屍體上澆上重油，點上火焚燒。在許多堆被焚燒的屍體中，不僅有許多婦女和兒童，甚至還有些活著的人，本來是很繁華的下關街道，眼下幾乎全被燒燬了，情景極其淒慘，慘不忍睹。
江岸上的情景淒慘，江中的情景更加慘痛，兩岸機槍齊發，子彈像雨點般密密麻麻的打在江面上。這「雨點」的稠密。這「雨點」的狂恣。這「雨點」的排闥挺進。這「雨點」的震顫抽搐。就像是有人把天上的銀河猛地折翻，讓無數的星星傾瀉而下一樣。不一會功夫，一幅無論如何也令人難以置信的情景，然而確實實在在的展現在眼前。
七、八百丈，不，也許還要更寬一些，在這寬闊的江面上漂流著數不清的屍體，一望無際，滿眼皆是。「血流成河」在這裡運用再不是誇張的形容詞，整條江裡流淌的再不是黃橙橙的江水，而是數萬南京市民鮮紅鮮紅的血。死難者中有老人，也有兒童，有男人，也有女人。漂浮在江面上的屍體象「木排」一樣密密扎扎的排列著，從江邊排到江心，從南岸排到北岸。由於屍體排的密，顯得十分擁擠，因此漂流得很緩慢。從上游排到下游足有幾里路遠，由下游朝上看去，江面漂浮的屍山接連不斷，是無法看到頭的，揚子江的確成了「死屍之江」。在南京持續了六個多星期的大屠殺，就是從這一天開始的……三十萬南京人被殺，屍塞長江，遍地冤魂，慘絕人寰。
龔天賜憑著他從小在江南水鄉練成的好水性，又在美國留洋時接受過加利福尼亞青年志願者救生課程的訓練，學會一套快速游泳和深度潛水的技巧，還應聘在「洛維爾海灘公園」當過海灘救生員，擔負溺水者的搶救工作。所以他成功的躲過了日本鬼子的雨點般的機槍子彈。他正企圖在屍山中漂到下游去。當然在這些屍山中除他之外還有極少數的倖存者。就在此時日本海軍的驅逐艦溯江而上，給予那些可鄰的倖存者最後一擊。
龔天賜發現的早，巧妙的避開了驅逐艦的撞擊。他一個潛泳便躲到了岸邊。一直等到日軍的驅逐艦開走以後，似乎平靜了的時候，他才注意辯認江邊的地點。這是一個運煤的碼頭，碼頭上冷冷清清、空無一人，靠近碼頭不遠處是一座大蓬似的倉庫，靠近倉庫的江邊有一列車廂翻倒在水中。他想不能冒然上岸，思索了一會，決定先潛游到那列倒在水中的車廂旁，再躲進車廂對岸上觀察清楚以後再作打算。
龔天賜從淹在水中的車門潛進車廂，剛剛爬到那懸在空中的半截車廂的一個窗口對外觀察時，就見到幾個日本鬼子從那座大棚似的倉庫裡押了十來名中國青壯年出來。他頓時緊張起來，屏住了呼吸，然而心裡慌得利害。他想這些青壯年是南京平民，還是放下武器的士兵？日本鬼子把他們押出大棚來幹什麼呢？恐怕又是一場血腥的屠殺吧！想到這裡，他腿肚子哆索起來，他竭力的控制著，不讓自己滑到水中弄出響動，從而招來橫禍。
被押的人大約走到離江邊不到一尺的地方，十來個人呼啦一下全衝著日本兵跪下了。他們嗚咽著喊叫起來。粗野的，沙啞的，委屈的，傷心的，哀求的，絕望的在向日軍求饒……躲在車廂中的龔天賜由於悲憤交加已無法聽清他們在呼號些什麼。這時突然傳來日本鬼子瘋狂的獰笑聲。
還沒等笑聲結束，被押的那十來個人的叫喊聲突然中止了。他們突然都站了起來，憤憤地都朝傳來獰笑聲的那個日本軍官瞪圓了雙眼。那個軍官也中止了獰笑，殺氣騰騰地做了個很古怪的手勢，緊接著三挺重機槍和所有的步槍一起響了。所有的槍口都死死對準了這些手無寸鐵，沒有任何反抗能力的中國人。
躲在車廂裡的龔天賜看見頭幾個人被擊中，吾著腰，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在地上蹬腿、抽搐、滾動、反弓般撅起、掙扎著又跌入江中的時候。他怒火萬丈，真想衝出車廂與這些日本強盜、殺人狂拼上一下……
子彈辟啦啦的飛到車廂板上，把車廂打了無數個窟窿，這樣的陣勢，恐怕他出得車廂，不等邁步就要被這些子彈打穿了。他又想起韓大哥與他匆匆告別時的囑付「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子彈噗哧噗哧往那些已倒下的人肋條裡、脊背裡、腿股裡、肚皮裡、腦袋裡亂鑽，濺出了很多滾燙的血汁。由於無法接受這個血肉橫飛的場面，他已經頭暈心燙，胃裡翻騰得直想嘔吐，又怕弄出聲來他硬憋著，臉色頃刻間青白了起來，他已經神智不清了。
龔天賜醒過來的時候，日頭已經偏西，江岸到江邊的水中已堆了千餘具被殺的屍體。屠殺還在繼續，他們十個一批用步槍點射，這些殘忍的日本兵既像把中國人當活靶子在練槍法，又像是在做殺人比賽的遊戲。這樣的屠殺，給他的刺激太深刻、太沉重了。他又在想這些被殺的青壯年，是士兵還平民？是平民百姓，他們死的太慘、太冤了……是放下武器的士兵那就死的太不值、太窩囊了。他們若不放下武器豈不是可以像淳化前線五十一師的將士那樣與這些日本鬼子拚搏一場，即使死了，那是多麼壯烈的呵！
車廂的另一面窗，正對著落日餘輝映照之中的江面，浸沐在燦爛輝煌晚霞中的江水，彷彿變得更加鮮紅，也不知是晚霞映紅了江水，還是江水染紅了晚霞，不，也許都不是，而是南京人民的鮮血有許多飛濺到了天上，有許多流進了長江，所以使得水天變成了一色。
江面上的浮屍還在緩緩的流動著。霧一般的暮靄徐徐從江面升起。蒼涼的幕府山刀削般壁立在長江南岸，上千百年以來它雖歷盡滄桑，也曾記述過這金陵古城榮耀和悲壯，聽滔滔長江訴說和歌唱。此時對面前出現的這一幕悲慘情景，它變得目瞪口呆，一刻比一刻變得幽暗，越發變得深藍，越發變得淒慘……
不知是天黑了的原因，還是那些日本殺人狂們殺累了，玩膩了，他們不再十個一批地殺下去。他們將倉庫大棚裡所有剩下的幾百人全部押了出來，又架起了重機槍向這些無辜的中國人猛烈的掃射，槍聲發出了震天動地的巨響。所有遭屠殺的人不僅被打得血肉橫飛，幾乎個個被打得稀巴爛。而後全被掀入江中。
一寸，一寸，又一寸……龔天賜在萬分艱難、痛苦、吃力的蠕蠕地爬著。他那受傷的腿已經失去知覺，再也動不得了，現在全憑雙臂的力量在撐著往前拖那受傷的身子和雙腿。他再一次辯認一下已爬到的地方。當他認定已經爬過了西康路，進入了安全區，不知是劫後餘生的喜悅，還是遭九死一生驚嚇的後怕，他這時全身再沒有一點力氣了。於是他躺在路邊再也挪不動一下，似乎象死一般的昏暈過去……
龔天賜在煤炭港江邊車廂躲了整整一天，當天完全黑了以後，他十分冷靜地分析了嚴酷的現實和形勢。日軍對南京的進攻是由上游的蕪湖，下游的鎮江，上下夾攻的。他若想順著長江不管朝上入下都是很難逃脫的，再說經過一天一夜的折騰，實在已沒有那個精力，又加上飢寒交迫。於是又想到還是逃回地處安全區的學校。他想由下關直接進挹江門是不可能的了，而且段去安全區的路程又比較遠，路上會遇上很多麻煩。他計算了一下安全區的範圍。從城外進城，最短的距離是漢西門，其次就是草場門了。他計劃好路線，順著江邊游進了老河口，又順著護城河摸到了草場門。
他見此處比較僻靜，城門口似乎無人把守，只有一兩個日本兵抱槍在昏暗城頭上打瞌睡。他便悄悄地爬上河岸，又慢慢地爬到城門口，這才偷偷的溜進城來。進城後他又輕輕走了十多丈遠之後，胸口才像有一塊石頭落下，他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一股冷風鑽進了嗓子眼，嗆的他忍不住地咳了兩聲。
這時，城頭上的日本鬼子嘰哩哇啦的叫了起來。龔天賜一聽到日本鬼子的嗥叫聲，他撥腿就跑。城頭上隨即響起了槍聲，身後一梭子彈緊貼住他的頭皮擦過。他顧不上危險，他已看透了日本鬼子的殘暴，不跑等於等死，跑過去說不定還有生路。為了躲避日本鬼子槍彈，他不再直線跑，他跑著S形的路線。
槍聲越來越緊，子彈越來越密，一粒子彈穿透他的衣袖，從腋下擦皮而過。他仍在拚命的跑著，跑著，跑著又一粒子彈打中了他腰的右側，血象泉水般的往外湧。他用右手摀住傷口，繼續往前跑。突然一顆子彈鑽進了他的左腿，這下失去了重心，便重重地摔倒在地上……龔天賜心中一涼，頭腦裡嗡嗡炸響。他的腿腳發軟，再也站不起來，更不別說跑了。他反而平靜了，躺在那裡一動不動，想等鬼子追上來好與他們作最後的一搏。人逢絕境，會生出許多拚死報復的念頭。只要不怕亡命，弱者便是強者……他等了好一會，槍聲停了，但卻不見有日本鬼子追過來。他這才拚著命的往前爬來……他一直爬到現在，確實是再也爬不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