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往事 第2章
    時間還不算很晚,街上的人已很稀少。龔天賜想找一輛黃包車都沒有,他無可奈何,只好步行著往回來。他走著,走著……這場雖在意料之中的劫難,競在意料之外的時刻降臨了。身後不遠處響起了密密麻麻的槍聲,槍聲很快向這邊傳來,越來越近,越來越響,槍聲中還伴隨著嘰哩哇啦的日本鬼子的吼叫聲。頓時街上有許多人狂奔亂跑起來,有人邊跑邊喊,「日本鬼子進城了!」「狗日的日本鬼子殺人了!」「日本強盜放火了!」奔跑著的人群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幼,有的光著背,有的光著腳,還有赤條條的男女雜夾在人群中也顧不了羞,不顧一切的在逃命。

    龔天賜儘管常常準備著這場災難出現時的對策,而當這樣的災難場面真正出現時,他卻沒有一個對策能對付了。他感到此事發生得異常突然,更是手足無措。他想盡快地跑回地處國際安全區的學校內,以求得斯邁思博士的保護。他同校的社會學教授斯邁思博士是美國人,他還擔任著南京安全區國際委員會的秘書。他曾私下向龔天賜透露過,日本人對南京只是圍而不攻,企圖締結城下之盟。何況他們任教的這所金陵女子學院又是美國辦的教會學校,並地處「國際安全區」內。

    龔天賜隨著人流跑得氣喘吁吁,腦海中的思緒象街上狂跑的人群一樣亂。斯邁思的預言已經破滅了,他現在還能保護我嗎?現在是日本人和中國人開戰,他作為美國人是受外國僑民保護的,可自己畢竟是中國人呵!想到這裡,他覺得安全區內也不一定會安全。再說日本鬼子追得這麼緊,全城到處都一片混亂,現在跑到了何地?他已迷失了方向,像這樣的無序亂跑,怎能跑回學校呢?

    這時,龔天賜已能聽到橐橐沓沓的日本軍靴聲,間或有街道兩旁門窗玻璃被擊碎的聲音,還有樹枝和房頂上瓦片的炸落聲。一盞盞路燈在辟辟叭叭的槍響中熄滅了。混亂又黑暗中的他更增添了幾分恐慌,他覺得自己身上所有的骨頭都變軟了,小腿肚子在抽筋,呼吸更加急促起來。他夾在人群中吃力的跑著,後面已追趕上來一群哇哇亂叫的日本鬼子。人群跑動的速度越來越慢,這並不完全是體力不濟的原因,是因為在奔跑中已有不少人中彈倒下,這些倒下的屍體和重傷不能再跑的人堵塞了道路。他一跑一撲爬,已不知從多少屍體上爬過,渾身已沾滿了鮮血。

    他腿腳發軟,全身都在顫抖,牙齒磕碰得嗒嗒的響,此刻他確切地感到了靈魂即將要脫離軀體似的恐慌。當日本鬼子緊緊追跟上來的時候,他摸摸爬爬實在是爬不動了,索性趴在死人堆裡不動彈了。於是,他看到一個喪盡天良的日本兵對一個正在呻吟的婦女強使了獸性之後,又用刺刀戳穿她的兩隻****。不遠處又見一個失去人性的日本兵扒下一具女屍的內褲,掏出自己的發情物,對著那女屍的陰部撒了一泡尿。還有一個無恥的孬種割下了一個光身男屍的生殖器,塞進一個女屍的嘴中……慘劇還在繼續,這些目不忍睹的淒愴情景把龔天賜的肺都要氣炸了。他正蠢蠢欲動,一隻有力的手按住了他的脊背,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並聽到一個低沉而嚴厲的聲音,「你這不是把雞蛋往石頭上碰嗎!」他知道這大手、這聲音全都是好意。他趴著一動也不動了。

    絕望的求救聲中,在單發的槍聲和刺刀劃破肚皮的慘叫聲中消失。還有各種垂死的拚殺聲和日本鬼子的得意狂笑聲從不遠處不斷的傳來……

    天將拂曉的時候,龔天賜這才覺得身邊死一般的寂靜,四周也聽不到什麼聲音了。他身旁那個穿襤褸軍裝的大漢一躍而起,扶起他之後,說:「中國有句古話,『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兄弟多保重呵!後會有期。」說過,那大漢向他恭恭手,朝著一條僻靜的小巷飛奔而去。

    龔天賜愣怔怔的聽大漢說完,直到大漢告別時還未幌過神來,他屏神靜氣的看著大漢遠去的背影,這才彷彿是認識這個人。他猛然想起這大漢不就是多年不見的韓大哥嗎,正想叫住他,動神速的大漢已不見蹤影了。於是,他也朝著那條僻靜的小巷追趕著跑去,然而他這文弱的書生,怎能趕得上已是****營長的韓大哥呢!大漢就是韓鐵軍,是在接到命令後,從光華門城頭撤退下來的……

    龔天賜怎麼也想不到,就在他從淳化鎮前線回到南京城裡以後,這個星期的南京保衛戰打得是何等的激烈殘酷。有許多熱血愛國官兵英勇殺敵,浴血奮戰,壯烈犧牲,為國損軀。血戰是極其慘烈的……然而,淳化鎮終於失守了,日軍很快就佔領上坊、市井、高橋門;另一路日軍乘坐著小火輪沿外秦淮河向南京城開來。

    發源於溧水縣境內東廬山的秦淮河,穿過江寧縣在秣陵關匯合了沃於句容縣寶華山的東源一同向北流。穿過外城高橋門以後,便緩緩地淌起來,也許是長途奔波有些疲憊了。一直流淌到梅家廊就拐了一個大彎。河面忽然變得寬闊開來。幽幽的河水在七個橋甕下發亮,河面不僅寬闊更顯得深沉。七橋甕建於明洪武初年,橋身用花崗岩砌成,結構嚴謹,堅如盤石。高高聳立在這段寬闊河面上的這座橋,在朱元章坐上皇帝開始就成了拱衛都城的門戶。後來的太平天國曾兩次在這橋上打敗清軍,這橋在中國歷代戰爭中都曾為守護南京城建過功勳,幾百年來,早已成了「金陵帝王洲」的一大象徵。用兵的人提到這座橋,便會想起它對南京整個城池生死存亡的關係。七個橋墩均呈梭形,以減少水流的阻力,橋墩兩頭巨石上雕刻著分水獸。橋拱上方兩翼,各雕塑著十五隻獸頭,顯得十分壯觀。

    自今年七月七日,從北京郊外蘆溝橋日本人點燃的戰火,很快就波及到了華東地區,才僅僅五個月的時間,日軍把戰火燒到了南京郊外的這座古橋。當日軍的小火輪沿著秦淮河開到橋墩兩頭巨石上的分水獸胡亂開槍。從公路向南京城進攻的日軍,用鐵甲戰車的履帶,無情地壓在這個壯觀的橋面上。瘋狂日軍盲目掃射,肆虐的摧毀了橋拱兩翼的雕塑。自古在保衛南京的戰鬥中在這座橋上總有幾番激烈的爭奪戰,而今橋頭卻沒有一個守軍,大概日軍覺得不夠刺激,故才對著橋上的雕塑盲目肆虐的掃射。日軍輕而易舉的佔領了大校場,又順利的通過了中和橋,耀武揚威的住進了通光營房。

    在通向光華門的馬路兩側都是長長的壕溝,裡面填滿了燒得焦爛不堪的屍體,鋪在馬路上的許多木頭下面也有屍體,手腳伸出在外,有的還在掙扎,有的在招手求救,活像一幅今世的地獄圖。日軍的鐵甲車轟隆隆地飛馳而過,不僅壓爛了數不清的屍體,同時也壓碎了那些還沒有死,在掙扎、在招手求救的傷兵和受傷的平民。從鐵甲車履帶輾過的屍體上,活著的受傷者身上,散發出十分難聞臭氣混合著血腥味,再摻和著硝煙瀰漫的污濁空氣,使人猶如置身於血池的地獄或是焦熱的煉獄之中,一片慘絕人寰。

    守衛光華門的教導總隊官兵,充分利用明初洪武皇帝當年修築的城牆,緊閉城門,壘起沙袋,將日軍阻在了古城之外。然而日軍再不是幾百年前用長矛、大刀加弓箭的兵卒,他們除了武士道精神之外,還有當時非常先進的機械化裝備,靠朱皇帝用土石磚塊堆起來的城牆是擋不住的。

    日軍將佈陣在當年朱皇帝未修築成功的外城牆——高橋門附近的山炮部隊,向光華門猛轟,泥沙與磚塊築起的城牆被炸開了一個缺口,炸碎的城磚和泥沙頓時向外傾瀉,一小股日軍乘隙從灘滑下去的泥沙堆上爬進城來。怒火中燒的守城士兵,在營長韓鐵軍的帶領下,個個奮勇戰鬥,很快就將這一股日軍消滅了。

    城牆仍然隨堵隨破,隨破隨堵。日軍仍不斷的從炮彈炸開的缺口衝入城來。守城的官兵們奮勇將衝進來的日軍統統消滅。

    日軍在炮火的掩護下,組織了一支精捍的隊伍已突入到城門洞內。這對守城和防衛是極大的隱患,韓鐵軍營長又組織了一支敢死隊,用繩索從城牆上吊下去,用機槍手榴彈把鑽進城門洞裡的日軍全部消滅掉。當夜,日軍又從通光營房內挑選組織了第二支隊伍再次突入到城門洞裡。教導總隊二團韓營長親率戰士將鬆開口的汽油桶從城牆上丟到城門洞口,投下火種,這時突入到城門洞內的日軍就像灶堂裡被火烤的烏龜,亂爬亂叫。這時韓營長又派出一排英勇的機槍手,突然把內城城門打開,十幾挺機槍乘敵人大亂的時候,向日軍猛烈地掃射,再次全殲了隱蔽在外廓城門洞內的日軍。光華門守軍的智勇雙全,浴血奮戰,打退了日軍多次進攻,大大挫傷了那些耀武揚威進住通光營房的日軍銳氣,使光華門至通濟門一段的城防信心加強,戰況也轉危為安。

    韓鐵軍怎麼也沒想到,就在這個時候傳來了撤退的命令,但按撤退計劃已無法突出城去,這才遇到了龔天賜。

    一寸,一寸,又一寸,再一寸……

    龔天賜蠕蠕的爬著,並且越來越吃力,他腿上還有一顆子彈,傷口還在流著血,血悠悠忽忽地已經淌了很久,不知是流乾了,還是別的什麼原故似乎已經有所收斂。人逢絕境,身上總有一股頑強的求生力量。他想再往前就可能是西康路,到了西康路就是安全區了,也許那裡會安全一些。這就是他和這個世界的最後一絲維繫著求生的希望。他的身體在一寸一寸的向前蠕動,腦海裡卻像長江狂濤一樣在傾瀉,在翻滾……

    龔天賜直覺得觸目生哀,塗膏凝血。他迅速地離開了伏屍殘骸盈塞的街道之後,也不知穿過了多少從未走過的小巷,繞了多少彎路,也沒有走到安全區,他在慌亂中迷了路。於是,他只好隨著無數難民和已無法撤離又無能力抵抗的守備軍人落荒逃出了挹江門,城外人流象潮水一般向中山碼頭湧去,也有許多人往下關的其它碼頭去找退路。然而,十三日拂曉前,日軍的先頭部隊已插入了下關守軍的許多陣地,接著又緊追撤退的宋希濂殘部。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