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往事 第1章
    ……一寸,一尺,一丈,一里……又一寸一尺一丈一里……這不是丈量里程,也不是行走,這是在爬;爬也算不上,就像一條受傷的蚯蚓爬行在光滑的石板上,既吃力又緩慢,蠕蠕而動。龔天賜就這樣爬了很久很久,很長很長。或許有六個小時,也許是七個小時,說不定只有六個半小時。他估約著離草場門該有三里多路程了,或許已有四里地了,也可能只有三里。多一點,少一點,他已記不清了,此刻他也無法能計算得清。他只想著這是人類歷史上千古萬代都稀罕見著的大慘案,太悲慘了,真是慘絕人寰。要不是他親眼所見,哪是怎麼也不敢相信的。

    龔天賜一邊在掙扎著向前蠕動,一邊在斷斷續續地追憶著近期南京保衛戰的情景……

    就在一個禮拜之前,龔天賜還參加了學校自發組織的「抗敵後援會」,前往淳化鎮前線慰勞七十四軍五十一師抗敵的將士們。親眼目睹了日軍以飛機大炮狂轟濫炸,步兵反覆衝鋒,堅守抗敵的我軍傷亡近千人,陣地沒丟一寸。就在那天經過徹夜激戰,英勇的戰士們還從日軍手裡奪回了下王墅陣地。為此他回城後還寫了一篇戰地通訊,報導了這次鼓舞人心的戰鬥。所以,昨天晚上龔天賜欣然應邀,參加了首都新聞界組織的「首都報人慰勞抗敵將士公演」的勞軍招待會。不過,在這個招待會上再沒有什麼要人露面。那會場裡擠滿了一堂的傷兵,場內的怨氣、煙氣、臭氣……使人難以忍受。因此,他沒等會開完就提前退場了。

    出得門來一看,停車場已空空蕩蕩,先前停在這裡的兩輛美式吉普和一輛奧斯汀已經開走了。這種門前冷落車馬稀的味道,頓使龔天賜心中徒生一種恐慌而又淒涼的感覺,他預感到災難即將降臨。

    在他怵惕地望著夜空時,突然一聲轟鳴,由紫金山上飛出的炮彈落在後宰門炸響了,頓時火光沖天。這真應驗了民間傳說中的一句話,「紫金山上架大炮,炮炮打在後宰門。」龔天賜現在確信紫金山防線已經失守,剛才的炮彈是日軍為攻城而打的。

    天越變越黑,火越燒越大,是煙、是霧、火光夜色……誰也辨不清了,也無人有心思去辨別它。這似雲似霧似煙灰朦朦地靄色覆蓋著紫金山脈。巍巍紫金山,像一條巨龍盤亙在南京城的東郊,這裡自古就是南京著名的風景名勝區,從六朝開始,此山就是古都的名勝遊覽之地。沿山的周圍有大小寺廟、庵堂共七十多處,當年梵音四起,鍾磐相聞。在歷史上有過許多傳聞軟事,留下了許多名人的翰墨華章,為中華傳統文化繪了濃重的一章。中華民族的優秀兒子,中國偉大的革命先行者孫中山先生的陵墓,就坐落在紫金山第二峰——又名小茅山的南麓。它的東邊有金陵四十八景之一的「靈谷深松」,西邊還有東吳孫權和明朝開國皇帝朱元璋的陵墓。山南山北還有許許多多歷代將相、名人志士的陵墓。此山處處名勝,風景座座古跡,既有自然天成的山林野趣,又有人工匠心的建築傑作。往日晴雲縈紆,霽顏頓開的紫金山美麗清新的景色全然不見了。今日的紫金山面目全非,十分慘烈,令人可怖。

    在千百年來的歷史中,紫金山不僅僅都是風光秀麗,也曾飽經了許多次戰亂之苦。東晉的蘇峻之亂,梁代的候景之亂,隋軍平陳,岳飛抗金,朱元璋攻佔南京,清軍圍攻太平軍,辛亥革命光復南京都在這裡擺開過戰場。這些場戰爭雖有刀光劍影的悲壯撕殺,但也有許多的輝煌和榮躍。這座山東西蜿蜒長約七公里,南北寬約三公里,三峰並列,海拔四百陸拾多米。為南京周圍地區的群山之冠。山高路險,天然成為南京的一大屏幛,自古就是兵家必爭之地。在首都衛戍司令長官唐生智,表示要和南京共存亡的感召下,守城的軍隊在山中挖了岩石,開出了一條可以讓一輛汽車通過的道路,而且每隔十來丈的地方,就架有一門頗先進的大炮。按此陣勢,加上南京的十多萬守軍,只要有韓鐵軍營長的那種奮勇抗日殺敵的精神,是完全可以和來犯的日軍拚一拚的。

    然而,由兩個日軍大佐率領的日本會津若松的第六十五聯隊剛從鎮江出發的時候,要大家「稍安勿躁」的唐生智衛戍司令長官首先躁動不安起來。從而使兩個日軍大佐率領的第六十五聯隊,一路上沒遇上什麼阻擊,這使在追擊中的日本軍隊的官兵情緒極度興奮,在這樣的戰線上連戰連勝,個個都是驕傲非凡,得意忘形,殘暴之極。

    當時防守在烏龍山炮台、幕府山炮台和附近地帶的****第十八師、第三十四師,第八十八師以及軍官學校的教導隊等共有兩三萬人,結果不戰自潰。兩處山上用來阻擊日本軍隊的炮台,在日本軍隊到達的時候,陣地上的守軍已跑得無影無蹤了。有不少殘兵敗卒來不及逃跑,為避開日本軍人的視線,就潛入了紫金山的密林中,心狠手毒的日軍採取火攻,在隱藏著守軍的森林四周放起火來。剎時間濃煙滾滾,火海一片,日軍僅有五十來人在火海外等候著,從煙熏中逃出的幾百名守軍全部做了俘虜,還有不知其數的守軍在大火中被燒死……殘暴成性的日軍,不僅放火,而且什麼樣的惡毒手段都施得出來。他們把從燻煙逃出主動向其投誠,已經放下武器的幾百名俘虜也全部殺掉了。更令人吃驚的是兩個日本初級軍官進行殺人比賽,就發生在紫金山麓的「靈谷深松」之處。那個中尉一下午連著殺了一百零五人,與其比賽的少尉在同一個時間裡殺了一百零六人。中尉不服氣,也不認輸,發誓還要與少尉繼續比下去,但今天投降的守軍俘虜已被其他日本兵殺光,那個中尉才悻悻地對少尉說,等下次抓到俘虜時他倆再比。這那裡能稱其為人呢?實足是兩頭瘋狂的野獸,是地獄裡的殺人魔鬼。

    在國民政府內遷時,學校也組織了內遷,龔天賜本來是可以隨校內遷的。他想自己從美國回來就是為了抗日的,怎能還沒看見日本人就嚇得往後方跑呢!自己硬是要求留下了。幾天前他就聽說日軍已經兵臨城下,並首先攻佔了紫金山,擺著一付居高臨下的架式,正在攻中山門和太平門。城裡的市民人心惶恐,於是衛戍司令長官唐生智出來闢謠,要求大家「稍安勿躁」。

    其實唐司令心裡早就不安,情緒十分浮躁。就在昨日拂曉,日本的陸軍在空軍的配合下,發動了強勢進攻。日軍飛機越過了朱皇帝築起的高大城牆,在城裡狂轟爛炸,日本陸軍直逼城垣,步兵在鐵甲車的掩護下,向守城的多處城防,發起了一次又一次的猛攻。守城的第五十一師官兵英勇拚殺,惡戰多時,第三0二團團長程智陣亡,營長以下官兵傷亡1700多人。儘管守城的將士們不怕犧牲,奮勇作戰,決心誓與南京城共存亡,堅決和日本鬼子拼到底,保衛首都,保衛中華。然而,當唐生智把南京戰況電告已經逃到武漢的統帥部後,蔣介石及其高級幕僚們比唐司令更加浮躁不安,憂心忡忡,反而喪失了抗戰的信心。

    本來就慌了神的南京衛戍司令唐生智,當日中午接到了蔣總裁的電報,這個曾向新聞界發過誓言,「本人及所屬部隊誓與南京共存亡,不惜犧牲於南京保衛戰中。」此刻,這個衛戍司令長官,一下就變成石壩街的婊子了。他一邊叫人通知各軍軍長來長官公署開會,一邊緊急與副司令等人商議司令部的逃跑計劃。

    唐司令坐立不安的等到各軍軍長陸續到齊,他便草草念了蔣總裁的來電,由於他那濃重的方言土音加上心急念得快,到會的軍長們幾乎都沒聽清。電文中只有一句話他念得既慢又重,「……如情勢不能久持,可相機撤退,以圖整理而期****。」

    唐司令念完電文,即刻叫羅副司令把參謀部擬好的撤退命令發給大家。還沒有來得及宣佈散會,各軍軍長便慌慌張張的離開了。唐生智留下守備在下關一帶的七十八軍軍長宋希濂,要求其所部掩護衛戍司令部的首腦及主要警衛兵力渡江。宋軍長遵命並全力護衛著唐生智及羅卓英、劉興等首腦,還有司令部的機要人員和主要警衛兵力,從下關的海軍碼頭乘船渡過了長江,首先逃之夭夭……

    唐生智怎麼也沒想到,由於他指使的參謀部按排的撤退計劃不當,造成了撤退中的大亂。其實在他召開撤退會議之前,城西南的守軍已有不少部隊向下關方向退來,而守衛挹江門的七十八軍官兵根據衛戍司令長官的命令,不准他們通過挹江門往北撤,這不僅造成了兩支部隊之間的磨擦,也使西南方面退來的部隊人數越集越多。等到撤退命令下達以後,挹江門內已經密集如麻的官兵,外加城裡已聽到風聲的市民,像螞蟻一樣湧過挹江門沙包間的狹窄通道,潮水般湧向了江邊碼頭。本來就毫無準備的碼頭停泊的船隻很少,急於逃命的軍民萬人爭搶渡船,失去指揮的官兵任意鳴槍,造成逃亡的難民心裡更加恐慌,碼頭上秩序異常混亂,誰也無法控制。上了船的又因人人爭渡而超載極其嚴重,行至江中心經不起風浪的顛簸,有的人被擠掉到江水中,有的小船被浪掀翻而沉沒了,有許多官兵因搶不到船,就拆來店戶門板,捆成木筏,行至江中心由於水浪洶湧,又不善駕馭,幾經胡亂折騰,也慘遭了滅頂之災,淹死在江中……

    由宋希濂親自率領的七十八軍三十六師,在護送走了唐生智等人之後,即刻從金川門悄悄出城,欲偷偷地從英國人所辦的和記洋行附近渡江。這一舉動被滯留在江邊其它碼頭上的部隊發現,大家一窩峰的向這邊擁擠過來爭搶渡船,一下子把三十六師的隊伍沖得零亂不堪。兵敗如山倒,像宋希濂這樣有準備渡江的三十六師,渡過江去的人數還不到一半,沒能渡過江的官兵佔半數以上。那些毫無準備的部隊能夠渡過江去的人數更少得可憐了。被濤濤江水堵阻著的十多萬官兵既沒能渡江,又無能力突圍,既失去了長官的指揮,又丟失了手中的武器,淒慘的結果是不言而喻的了……

    南京保衛戰的慘敗及此刻下關江邊發生的一切,龔天賜是一無所知的,他也無法可知。他那滿腔的愛國熱情,還有他真正抱定的與南京共存亡的決心,使他到了愚忠的程度。自古平民百姓總是受著弄權者愚弄的,越是真誠的信奉者,受害就會越深。而那些發出最能激動人心的誓言的當權者,卻是最難實現自己諾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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