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飛行 第12章 黑夜飛行 (9)
    陳皮愣住了,呆坐在床上。他本來臥在床上想起身,聽了這話又僵住,兩隻手撐著放在背後,兩條腿叉著。

    「我的噩夢都是你傳染的是不是?」余毛毛的眼淚又流下來。

    「你別聽這幫老騙子胡說,他們懂什麼。他們老說邪氣啊煞氣的,都是扯淡。他們的話完全沒有科學依據。」陳皮坐到床沿上。

    余毛毛擦了擦眼淚:「我就問你,我的噩夢都是你傳染的,是不是?」

    「別扯淡了,我已經治好了你的病。」陳皮想拉住余毛毛的手,被余毛毛甩開。

    「你沒治好我的病,你讓我病得更重了。」余毛毛的語調輕柔下來,楚楚可憐。

    「我鍇了,我鍇了,我再也不給別人去催眠了。」陳皮此刻下了決心,「你看,我給你做了排骨湯,我還給你買了西瓜。你喝碗湯,吃點兒西瓜。」

    余毛毛搖搖頭:「陳皮,我們分手吧。」

    陳皮被這句話激怒了。昨天晚上余毛毛喝二鍋頭的時候,他恨不得這個女人馬上從他面前消失,可現在她真提出要走的時候,他忽然變得憤怒:「你要怎麼樣?」

    「我不要怎麼樣,我只要和你分開。」余毛毛從屁股兜裡拿出那張一卡通,「這是你的錢,差不多快有六萬了。」

    陳皮接過一卡通,把它插回到余毛毛的屁股兜裡:「我不要錢,我要錢幹什麼,我能猜出來這銀行卡的密碼,只要你想,我就能猜出來。別人的密碼我也能猜出來。」

    「是你的生日。」

    陳皮愣了一下,沒吱聲。

    余毛毛看似已下了決心:「我就是告訴你一聲,明天我來收拾,搬走。我想出去玩一陣子,你的錢要是不要,我就去花了。」

    陳皮對這樣的安排好像也沒什麼不可以接受的,他想向余毛毛解釋清楚,他沒有騙她,讓她留下一個好印象似乎比挽留她更重要:「我沒想瞞你什麼,你最近做的噩夢都是傳染來的,基本上每一個都是,我怕嚇著你,根本就沒告訴你。我想把她們都治好了,你就會好起來。她們都能睡好了,你也能睡好了。」

    余毛毛輕輕一笑:「她們是誰,我又是誰。你為什麼不停下來?」

    「我不想被你控制,你聽懂了嗎?」陳皮揮了一下拳頭,「一開始就是你控制的我,你為什麼要我去看病啊?你不是想讓我給你掙錢嗎?你不是想自由嗎?我本來不是好好的嗎?我們本來不也挺好嗎?幹嗎要出去掙錢?幹嗎要給別人催眠?都是你想的!都是你要我做的。可我為什麼要聽你的呢?你被傳染了,我就要停下來?為什麼我什麼都得聽你的?什麼都要你控制?我能治好你的病,我也能治好別人的病。」

    余毛毛被這番咆哮嚇得臉色蒼白,她想問一下,這不是愛嗎?你難道不愛我嗎?但眼前的陳皮變得非常陌生,讓她根本沒法問出口,她在心裡默想:陳皮,如果你真的掌握什麼讀心術,你應該能猜出來,我此刻心裡想的就是愛,你看不出來嗎?

    陳皮漠然地看著余毛毛,好像根本不具備什麼特異的本領。他走到外面,端起那一大碗排骨湯,倒進馬桶,水流聲傳過來,又一陣水流聲,排骨湯應該全被沖走了。余毛毛清晰地聽到陳皮的聲音,帶著廁所裡的迴響:「什麼他媽愛啊!都是控制!」

    他果然是掌握讀心術的,他果然會攝魂大法。余毛毛走到床頭櫃前,把那盞海洋燈的電源線拔下來,她捧著那盞海洋燈,離開了陳皮的房間。

    13

    開學之前,陳皮向學校請了一個月的假,他要把手邊的失眠者料理完畢,回去好好教書。他不再見新病人。那篇皮特陳博士的演講掛在網上被轉載多次,但也沒什麼人打聽陳博士是何方高人。陳皮慶幸自己又要回到平靜的生活中,每完成一個病人的治療,就像從電腦中卸載一個程序。他好像正從一個噩夢中醒來,但又留戀這種隨時能脫身離去的狀態。陳青還是他最重要的病人,他把其他病人都打發之後,還堅持每個週六下午都去陳青家看看。

    他第一次走進陳青的臥室,是在北京最熱的一天。陳青好像剛洗完澡,頭髮盤著,穿著一件棉質的家居服,上面是細碎的小花,陳皮好像聞到了六神花露水的味道。他盯著陳青的後脖梗,跟著她進入臥室,他有一種強烈的衝動,想把陳青撲倒在那張兩米長兩米寬的大床上。為了克制這衝動,他十分仔細地打量整個房間的佈局,很快就注意到,床邊有個梳妝台,梳妝台上有一面鏡子,非常陳舊的款式,陳青的傢俱都極講究,顯得這面鏡子有點兒格格不入。他問陳青這鏡子的來歷,陳青說,是她十歲時買的,這些年來一直跟著她。陳皮問:「你為什麼要用這個老鏡子呢?」

    「我聽說,老鏡子最好別扔,等你老了,就能從裡面看到年輕時的自己。」

    下一次再去的時候,陳皮看不到老鏡子了,臥室和客廳都收拾得乾乾淨淨。陳皮提出要看看她兒子的房間,陳青還是笑:「你到底是心理醫生還是風水師啊?」小孩子的房間也非常乾淨,床鋪整潔,一張黑色的寫字檯上立著白色的蘋果電腦,看不出是個小孩子的房間。陳皮問:「怎麼這麼整齊?沒有玩具?」

    「我兒子就喜歡玩電腦。」

    其他的房間陳皮也看了,特別是書房,陳青陪著他參觀這間兩百多平方米的公寓,不經意地說道:「我先生老出差,家裡沒什麼人。」

    每次陳皮來,陳青的孩子都是被保姆帶著去學圍棋,但陳皮看不出這屋裡有這孩子留下的痕跡,也看不出陳青丈夫的痕跡。他注意到這兩個人「行為痕跡」的缺失,每個人每時每刻都有行為發生,有一部分行為會在環境中留下物質痕跡,比如桌上一個髒的咖啡杯,吸煙之後留在房間裡的味道,書桌上攤開的一本書,枕頭邊留下的頭髮。陳皮在廚房打開垃圾箱,空空的只是一個垃圾袋,打開冰箱,飲料、牛奶、水果擺放得整整齊齊。

    陳皮問:「你們家有幾個保姆啊?」

    「兩個。」

    「我怎麼從來沒見過呢?」

    「你要見她們幹嗎?她們有專門的保姆門,走另一道門。」

    陳皮站在客廳中央:「你的屋子太乾淨了,完全不像有人住的,你應該讓家裡亂一點兒,不一定要收拾得這麼乾淨。從刑偵學的角度說,只要有人進入過一個地方,就肯定發生了痕跡交換,他留下了痕跡,也帶走了痕跡,可你這屋子,太乾淨了。」

    「我第一次聽說家裡還不能乾淨,這和我的失眠有關係嗎?」

    陳皮笑:「你不覺得你的家像個佈景一樣嗎?你不覺得你的臉有點兒不自然嗎?人的臉上也能找到『行為痕跡』——長時間的皺眉、怒視或者笑,都會在臉上留下印記,越老越明顯。你做過美容手術嗎?」

    「沒有,不過我過幾年想去打一針毒瘤素。」

    陳皮不知道啥叫毒瘤素,也不懂美容。「你想想你的夢,你夢裡的家都不是這個樣子,都是有行為痕跡的,在吃飯,或者是你們在外面玩,有泥土。你幹嗎要讓家裡這麼一塵不染?幹嗎要那麼在意皺紋?你太緊張了。」

    再去的時候,陳青家裡多了兩個花瓶,插著鮮花,多了一個魚缸,衛生間的毛巾也掛得不是那麼正了,餐桌上的水果盤不再擺著靜物一樣的橙子,而是青紅相間的蘋果。陳青的睡眠在一點點好轉,有一個月沒有做那個靈魂出竅的夢。陳皮講了好多種放鬆的方法,最有效的一種是讓她的兒子畫了一張畫,綠樹、小房子、紅太陽,陳青把這張畫貼在床頭,按照陳皮的吩咐,每晚睡覺前看上五分鐘。

    余毛毛在某天下午潛入陳皮家裡,把她的衣物收拾好,打包帶走。在她收拾房間的過程中,老杜始終不聲不響,以至於余毛毛懷疑,這條狗就是陳皮的替身,他也會這樣沉默地注視她離去。她把鑰匙留在門口消防栓的箱子裡,然後發短信通知陳皮。陳皮收到這條短信之後立刻刪除,他不願意余毛毛在他的生活中再留下什麼痕跡。他希望余毛毛能花半年的時間到雲南去轉一圈,他希望余毛毛能有良好的睡眠,能遇到一個可愛的小伙子,這不是什麼太困難的事情。

    老杜也在陳皮的生活中消失了。那天晚上,他們照例出去跑步,經過樓下那個被稱為「大屎撅兒」的海螺雕塑,陳皮停下來打量,沒有地方可以攀爬。他蹲下來摸了摸老杜的腦袋:「你該離開這裡了,可惜我不能跟你一起走。」老杜衝他叫了兩聲,眼中似乎充滿了淚水,然後轉身跑開,陳皮跟在它身後。臨近十一點的時候,那條狗在前面越跑越快,陳皮追不上了,老杜沒有一點兒停下來的意思。陳皮站住,喘著氣,他想叫住老杜,又覺得這樣由它跑掉更好。他立在黑夜之中,環顧四周。回到家之後,他把狗窩和狗罐頭全部清理掉,彷彿他從未收養過一隻流浪狗。

    最後一次去陳青家的時候,陳皮教她自我催眠。陳青躺在那張馬毛填充的大床上,一步步按照陳皮的引導入睡。臥室朝南,窗外的陽光逐漸暗淡下來。等她醒過來的時候,她有些疑惑地問:「我真睡著了?」

    「你真睡著了。」陳皮說,「這麼舒服的床,沒理由睡不好。」

    他不敢肯定陳青是否在此後能睡得好一點,能把噩夢清除,他只能不斷給她積極的暗示。想到這是最後一次給陳青治療,他略微有些不捨。

    「你下禮拜真的不再來了?」陳青問。

    「不用來了吧?」陳皮馬上意識到這個疑問句透露出了他的不捨,他說:「不用來了,你能睡好,萬一有什麼問題,你再給我打電話,不過,應該沒什麼問題。」

    「我好像還差你幾次費用呢。」

    「我說過了吧?我不要錢。」

    「那我送給你一樣禮物吧,你喜歡什麼?」

    陳皮笑:「不要了。」他看著那張價值連城的大床,「不要什麼禮物,不過,我想在你這張床上躺一會兒,要是方便的話。」

    陳青坐到沙發上,笑了:「你躺吧。」

    陳皮躺了上去,屁股顛了顛:「真舒服啊。」他拍了拍床墊,「這個真能升降?」

    陳青按動按鈕,大床如高級越野車的底盤那樣升了起來。陳皮在床上擺了個「大」字。陳青看著床上的陳皮,希望這小子下個週末還能來陪她聊天,轉瞬又覺得自己的念頭荒唐。她拿起一瓶水,喝了一口:「嘿,你也給自己催眠吧,然後我問你答。」

    陳皮笑了,他從兜裡拿出那根從韓國燒烤店裡順的筷子,這根筷子被他當做神器一樣留著:「我很快就能睡著的。」他盯著那根筷子,慢慢閉上眼。

    陳青雙手抱在胸前,沉吟片刻:「我還真沒什麼好問的,你自己說說吧。」

    陳皮說:「從你家客廳,能看見奧尼爾的雕像,你說要從這兒飛到熊貓環島那兒,得飛多長時間?中間要不要歇腳?」

    「你說什麼呢?」陳青嘀咕了一句。

    「我就見過有人飛,你們看不見。你們看不見,就說是我產生了幻覺。也許是吧,你知道那隻大熊貓去哪兒了嗎?它飛走了,熊貓在天上飛。」

    「哪兒來的熊貓啊?」陳青問。

    陳皮沒回答,像是睡著了。陳青看著掛鐘,走了有五分鐘。然後聽到陳皮自語:「你沒聽說嗎?晚上十一點,所有人必須找到一個動物,讓這個動物飛起來。這個地方要毀滅了,每個人都必須找到一個動物,讓它飛起來,你騎上去,讓它帶著你離開。你這個床墊裡面是馬,你要想辦法讓這匹馬飛起來。我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都十點半了,就滿世界找啊,我的狗也不見了,我看見好多人騎著豬在天上飛,就是平常的豬,黑色的白色的都有,肚子裡好像藏了一個燈籠,鼓鼓的。光透過肚子上的皮膚照出來,紅色的。每頭豬都被套上了韁繩,像馬一樣,每頭豬背上都有人。我一個人在路上走。

    燈籠豬馱著人通通往我的反方向走,我要趕不及離開這地方了。還好,路上有個人,大概腦子被驢踢了,從一頭大豬換到另一頭小豬身上。大豬就空了,我立刻上前。這是我第一次跟燈籠豬這種生物打交道,我不知它是溫順還是暴躁呀。我就先鞠躬,說,我要上來了。沒想到它還會轉過頭,跟我握握手,爪子是跟猩猩一樣的。接下來,我的燈籠豬就一路飛奔啊,因為時間快到了。我聽著它的小蹄子敲在石板路上的聲音就很踏實。可是它跑了半天還不能起飛,我就著急了,飛啊飛啊,十一點了,它就飛起來,可飛了沒一會兒,它就在我的身底下融化了,就像蠟燭融化一樣,它肚子裡的燈籠飛起來,像孔明燈一樣。」

    陳青聽著,半天沒有下文,陳皮好像真的睡熟了,她輕聲問了一句:「後來呢?燈籠豬要是化了,你不就掉下來了嗎?」

    陳皮躺在床上,沒有回答。

    陳青喃喃自語:「你說的這個夢,像動畫片似的。」

    她看著躺在床上的陳皮,有一瞬間,她產生了錯覺,看見陳皮懸浮於空中,好像那些燈籠豬融化之後,他已經學會了在空中停留,只是他還沒有意識到自己的本領,他身體僵硬,四肢伸展,但不敢有任何動作。

    此時,陳皮忽地從床上坐起來,非常清醒地說:「我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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