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飛行 第11章 黑夜飛行 (8)
    噩夢重新降臨的那個夜晚,余毛毛完全崩潰了。她尖叫著坐起來,頭髮蓬鬆,手裡緊緊攥著毛巾被,咬著被子的一角,眼裡含著淚。陳皮被驚醒,心跳的頻率好像一下子達到每分鐘一百二十下,他問:「怎麼了?」他抱住余毛毛,余毛毛在他懷裡哇的一聲痛哭起來。「別怕,別怕,我在呢。」陳皮說。老杜也被吵醒了,它悄沒聲地趴在臥室門口,觀察著床上的兩個人。余毛毛哭了足足有十分鐘,用了好幾張餐巾紙擦鼻涕和眼淚,陳皮問:「做噩夢了?」余毛毛點頭,淚水無聲地流下來。陳皮將屋子裡的燈全部打開,連同那盞藍色的海洋燈,他光著身子站在床邊,有點兒手足無措:「夢見什麼了?」

    余毛毛搖頭。

    陳皮從冰箱裡拿來一盒酸奶:「吃點兒東西,鎮靜一下。」

    余毛毛撕開蓋子,看見黏稠的酸奶,猛地扔到地上,又哭了起來。她撕心裂肺的,跪在床上,腦袋向膝蓋伸去。陳皮又著急又惱火,老杜也叫了起來,樓上的鄰居敲響暖氣管提出抗議。陳皮拍打著余毛毛的後背,想讓余毛毛安靜下來:「別怕別怕別怕。」

    等到余毛毛終於安靜下來,告訴陳皮她的噩夢,就輪到陳皮害怕了。她說:「我殺了一個小孩兒,我把他的腦袋割下來了。」

    「嗯,嗯。」陳皮拍著余毛毛的肩膀。

    「我把他的腦袋放在一個盤子裡,看見了那個小孩兒的腦漿,白色的,像酸奶。」

    陳皮看了看扔在地上的酸奶盒子和溢出來的酸奶。

    「他的骨頭都沒了,整個腦袋軟軟的,像一個沒煮熟的雞蛋,眼睛往下耷拉,鼻子往下塌,嘴巴也變小,我就用兩隻手胡嚕那腦袋,想讓它保持原狀,想趕緊給它裝回去。」

    陳皮此時的心跳已經到了每分鐘一百四十下。他不是害怕余毛毛對這個噩夢的描述,而是他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噩夢能夠傳染。這個小孩子頭顱的噩夢是他的第五號病人講給他聽的,那是陳青的一位朋友,和余毛毛素不相識。

    余毛毛接著往下說:「後來那個小孩的父母找過來了,他爸爸問,你看見我們家寶寶了嗎?我說,沒有。他媽媽也問,你看見我們家寶寶了嗎?」余毛毛講得入神,居然模仿著男女中年人的聲調。

    陳皮隨手把臥室的大燈關掉,只剩下那盞海洋燈,余毛毛對燈光的變化並未留意:「後來他的表姐來了,和我歲數差不多,她說,那個寶寶呢?我說,不知道。她就笑,還問我,你是怎麼把他腦袋割下來的?電鋸和骨頭碰在一起是什麼聲音啊?她還笑,說,我一聽見電鋸的聲音就牙疼,你不牙疼嗎?然後她就張開嘴,說,你看,我有兩圈牙,上面一排下面一排,裡面一排外面一排,這樣我就能把你的腦袋直接咬下來。」

    聽到這裡,陳皮的心跳放緩了,這後一段情節不是從別人那兒來的,但余毛毛的自我發揮也相當了得。他讓余毛毛躺好,洗了一條熱毛巾,敷在余毛毛的臉上,余毛毛隔著毛巾甕聲甕氣地說:「完了,明天眼睛該腫了。」

    他把地上的酸奶打掃乾淨:「眼睛腫了就不好看了。」

    「嗯,不好看了。」

    他把外面的燈也關掉,把老杜安頓好,看了看表,是凌晨四點。他穿上一條運動短褲和一件運動衣,想出去跑一跑,但他不能丟下余毛毛。他躺到余毛毛身邊,握著她的手。余毛毛鼻孔處的毛巾張一下縮一下,他拿起那條毛巾,看見余毛毛眉頭緊鎖,閉著眼睛。

    天亮得早,等余毛毛再次入睡,窗外已經一片白。陳皮迷迷糊糊睡著了,再睜開眼時,已經是上午十點多,余毛毛也醒了,賴在床上還不肯起來。陳皮問:「睡得怎麼樣?沒再做什麼夢吧?」

    余毛毛把腦袋支在胳膊上:「我又做了一個美夢。」

    「什麼美夢啊?」

    「我夢見你出去玩了,回來的時候給我帶了個禮物,是一件狐狸皮的大衣,狐狸的毛是金色的,我穿上大衣給你看,你就說,你是我的小狐狸精。」

    陳皮的臉黑了下來,他聽到余毛毛的聲音在非常遠的地方響起,又清晰地傳入他的耳朵:「後來我跑到一個森林裡,後面有好多狐狸追我,我回頭看,全是金毛狐狸,我就跑,跑啊跑的我就醒了。累死我了。」

    這個白天,陳皮和余毛毛寸步不離,他們去超市買菜,在家做飯,洗了一大堆衣服,看了兩張DVD。陳皮想和余毛毛好好談談,又不知從何說起。他們在晚飯後散步,余毛毛說她兩年前去希臘海島玩,買了一大堆明信片,卻不知道寄給誰,她在旅途中沒有噩夢,每天玩得筋疲力盡就沉沉睡去。陳皮說,要不我們明天就訂個旅行計劃,再去希臘看看,我們不去青島了,我們去希臘。此刻只要余毛毛說聲好啊,他們就會出去旅行,可她說,過些日子再說,我們還有病人呢。

    兩人晚上十一點上床睡覺。陳皮睡得並不踏實,大概是兩點半,他覺得心跳得越來越厲害,他醒過來,感到一陣心悸,在一片黑暗中,他聽見余毛毛問:「青島是不是有一條特別長的棧橋啊?」

    「你還沒睡著?」

    「我做了個夢,又醒了。」

    「你說什麼?」

    「我問你,青島是不是有個棧橋,特別長。」

    「是有個橋,在海邊,不算太長吧。」

    「我夢見我們去那兒玩了,我們說好在橋上見,我沿著那橋往海裡走,回頭看不見岸,那橋好像特別長,往前看也看不到頭兒。我走啊走啊老也看不見頭兒,我就疑惑,我是不是走反了啊?我就回頭走,又走了半天,就更暈了,這橋就是一根直線啊。我就想,我走過的地方就做個記號,我把我的裙子撕下來一條,繫在欄杆上,做了個記號我就往前走,結果走出去好長時間,又看見我那記號了,再一看我那裙子都被撕得差不多了,你也不出現。」

    陳皮默不作聲地聽著,余毛毛用腳踹了他一下:「你說,你為什麼把我騙到橋上又不出來接我?你跑哪兒去了?」

    陳皮把海洋燈打開,藍色的燈光充滿了房間。原來這燈光能呈現流動的波紋,現在好像有一個機關壞了,只是一片混濁的幽藍。陳皮擺弄海洋燈的按鈕:「怎麼壞了?」

    「你先別折騰那燈了,你說你跑哪兒去了。」

    陳皮坐起來,用手蓋住余毛毛的眼睛:「好了,你馬上就找到我了,你把那座橋忘了吧,橋下面是大海,大海是藍色的,我帶著你在海邊跑步,海風那個吹呀海浪那個搖。」陳皮感到指尖一涼,那是余毛毛的眼淚。

    「你聽過嶗山道士的故事嗎?嶗山道士能穿牆。我也聽過一個能穿牆的故事,說有一個人,能穿牆,可沒人相信他有這個本事。他就搶了家銀行,被關在監獄裡,然後他就和警察說,他能穿牆,警察都覺得他瘋了,誰也不當真。到第二天,他果然穿牆越獄了。」

    「後來呢?」余毛毛問。

    「後來他認識了一個姑娘,就穿牆和那姑娘約會,有一天,他的法術忽然失靈了,他就被卡在牆裡了,進也進不得,退也退不得。」

    12

    余毛毛覺察出來,陳皮有意在躲著她,即使睡在一張床上,也避免身體接觸。有一天夜裡,她被噩夢驚醒,發現陳皮居然睡在外面的沙發上,她把陳皮推醒,冷冷地看著他。「怎麼?」陳皮睡眼惺忪地問。余毛毛不說話,陳皮坐起來:「又做噩夢了?」余毛毛抓起一個靠墊向陳皮頭上砸去。

    「你瘋了?」陳皮說。

    「我就是瘋了,我要變成鬼,咬死你!」余毛毛哭了。

    「好了,好了,別鬧了。」陳皮站起來哄余毛毛。

    「你為什麼拋下我不管?」余毛毛捶打陳皮。

    「我剛剛在外面想點兒事情。」陳皮指著桌上的幾個啤酒瓶子。

    「我也要喝酒。」余毛毛抄起剩下的半瓶啤酒。咕咚咕咚喝下去,然後跑到廚房,拿起一瓶用作料酒的二鍋頭,仰著脖子往下灌。

    陳皮好像故意慢了半拍,想看看余毛毛要怎麼鬧。他奪下余毛毛手中的酒瓶子:「你要幹什麼呀?」

    余毛毛已經滿臉通紅:「你不是不管我嗎?你不是不管我嗎?」

    「誰說我不管你了?」陳皮把余毛毛攬在懷裡,「別鬧了,是我不好,我們去睡覺啊。」

    他們回到床上,余毛毛抽抽搭搭的,她不想再對陳皮說她做了什麼夢,她看出來,陳皮對她描述的夢境已經不感興趣,甚至有些厭煩,一念至此,她更傷心地哭起來。陳皮的確不想知道余毛毛又做了什麼樣的噩夢,他給自己的病人做了編號,給他接觸過的每一個夢境都做了編號。他的頭腦清晰,記憶力驚人,他一直沒有做筆記,害怕白紙黑字落到余毛毛手裡,但他記著每一個夢。過去的這些天,陳皮看著余毛毛將這些噩夢一一重複,他確信,只有將所有的病人都治好,余毛毛的噩夢才會停止,但催眠、放鬆、冥想、傾訴,這些手段都需要時間。他輕輕地拍打著余毛毛的後背:「別哭了。」

    余毛毛翻過身,抓著陳皮的手:「我們不給別人看病了。」她把陳皮的手放入嘴中,狠狠咬了一口,「你根本沒有治好我的病。」

    第二天余毛毛去東城找了金爺。胡同口停著幾輛高檔汽車,那都是來找金爺算命求卦的。余毛毛在小院的葡萄架下喝茶,等了足足有三個小時,才見金爺從北房裡將客人送出來。金爺向余毛毛微微點頭,示意她再稍等片刻。他把客人一直送到大門外,看著他們發動汽車離開,才回到院裡:「毛毛,好久不見了,最近怎麼樣啊?」

    余毛毛跟著金爺走進北房:「不怎麼樣。」

    「是,是,要過得好呢,就不來問我,要來問我呢,就肯定遇見什麼事兒了。」金爺在八仙桌旁坐好,有夥計上來給余毛毛換了杯新茶。

    「是我不好,應該常來看看您。」

    「說說吧,遇到什麼事了?」

    余毛毛坐在四出頭的紅木椅子上,腰板挺直,雙手放在膝蓋上:「您還記得上回您過生日,有個小伙子和我一起給您祝壽嗎?」

    「記得啊,那小伙子姓陳。」

    余毛毛忽然有些忸怩,不知道該怎麼說下去。

    「你們兩個不錯啊。」金爺直截了當,明察秋毫。

    「您知道我們兩個在一塊了?」

    金爺目光望著半空:「咳,這青年男女的事,不是在一塊了,就是不在一塊兒了。」

    「您覺得我們合適嗎?」余毛毛從兜裡掏出一張小紙片,上面是她和陳皮的生辰八字。

    金爺接過來仔細端詳,左手掐算著,沉默半晌。余毛毛又問:「您上次說那個陳皮天賦異稟,也能懸壺濟世,您覺得他能幹嗎呢?」

    「他能治好你的病,你有什麼病,他都能治好了。可話說回來,他要是出去給別人看病,你未必受得了。那小伙子煞氣太重,神鬼不敬,他自己沒事,但你受得了受不了得兩說著。從八字上看,你們兩個還真不太合適。」

    「您是說,他要是出去驅邪,那些邪氣會帶回來傳給我?」

    金爺拿起蓋碗兒茶喝了一口:「姑娘你想想啊,這驅邪的事兒,古時候都是什麼人干呢?不是老道就是和尚,驅妖孽超度亡靈,誰能有家有室的還幹這個呢?」

    余毛毛也拿起茶杯,腦子裡亂成一鍋粥。她打算把她和陳皮的故事都講給金爺聽。

    就在余毛毛向金爺傾訴的時候,陳皮在另一個地方剛剛結束一次出診。病人在催眠狀態下向他傾訴了以往不愉快的經歷,陳皮草草應付了一番。他看看手錶,是下午五點,還來得及去超市買些東西,給余毛毛做一頓晚飯。他知道余毛毛愛吃排骨,愛吃西瓜,他打算燉一個排骨藕湯,把西瓜放到冰箱裡,吃完晚飯再吃西瓜。他在超市裡完成採購,急急忙忙往家趕,進了家門發現余毛毛不在,這樣也好,他可以做好飯菜等著余毛毛回來。

    等到飯桌上的排骨湯都涼了,余毛毛也沒有回來。他打了電話,沒人接。發了短信,沒回。陳皮有些惱怒,坐在沙發上餵狗。老杜吃了兩塊西瓜之後,衝著電視又叫了起來。陳皮心煩不想看,可老杜居然叼著遙控器放到他手邊。電視裡是一個法制節目,一個非常有正義感的女主持人在講述一起詐騙案:某男士結交了一位女友,兩人恩恩愛愛地過了一個多月,女人提出要購買一款理財產品,三個月即有百分之十的收益,但五十萬起售,女人說她手裡只有二十萬,男士便說他手裡正好有三十萬閒錢,不如湊在一起買。陳皮覺得這男人實在傻得夠戧,這麼簡單的騙局都琢磨不清楚。隨即想到自己,從最初的那筆演講費用開始,所有他掙來的錢都在余毛毛手裡,那是招商銀行的一卡通,打進去了多少錢他並不清楚。他關上電視,把老杜踢到一邊。

    余毛毛回來的時候渾身酒氣,進了門就鑽到廁所裡乾嘔。陳皮躺在床上,置之不理。外面余毛毛終於安靜下來,走進臥室,打開燈,慘白的燈光傾瀉下來。陳皮的眼睛被晃了一下,他沒好氣地問:「你幹嗎去了?」

    余毛毛很平靜:「我去找金爺了。」

    陳皮無明火起:「你找他幹嗎?」

    「喝酒。」

    「你跟那個老騙子喝什麼酒!」

    「誰是騙子?你才是騙子呢!」余毛毛厲聲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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