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舊事 第68章 會唱的球
    這是今天下午的最後一節課。

    當我剛一走上講台,就看見下面有十幾隻小手舉起來。

    我知道,愛告狀的孩子,不願錯過本日的最後一次機會。

    讓我想想,——上一節他們上的是體育課,那就難怪了,教體育的馮老師很嚴,簡直不許他們有告狀的機會,體育課上又那麼容易製造糾紛,你碰我一下,我踩你一腳,都可以構成告狀的理由。

    小小的年紀,先學會了訟棍的本事,我厭煩孩子們這種壞習慣。我一邊這麼想,便裝作沒看見,儘管低著頭翻書本,然後轉身向黑板,開始寫第二十六課《我最欽佩的人》的生字。

    我這麼做,常常很有效,他們見我不理,便會覺得無味,把舉酸了的手放下來。但是這回並不,我聽見:「老師!」有一聲輕輕地喊叫,我仍裝做沒聽見。

    「老——師!」我不能不回過頭來,叫起最前面的一個。

    「黃澤的球被人偷去了,老師,會唱的球!」被叫起來的這麼報告。

    又一個舉起手的:

    「那個球不是真正會唱,只是一打開就有音樂響起來。」

    「黃澤的爸爸從香港帶來的!」

    「大概要美金一千塊吧,被誰偷去了?」

    「一定要把偷東西的賊捉到!」

    「……」

    「……」

    大家被這個什麼「會唱的球」搞得完全忘了教室裡的秩序,你一言我一語地亂嚷著。但是真奇怪,那個失主黃澤卻安坐在位子上,一語不發,大模大樣,好像手下自有人替他辦事。

    我用板擦敲打著桌子:「我到底聽誰的?」我的生氣的聲音壓制了孩子們的騷擾,他們安靜下來了。

    「馮小宏,你說說到底是怎麼回事兒?」

    我叫起本班的班長,他可以有條有理地講給我聽,但是馮小宏今天也顯得語無倫次了:

    「是這麼回事,老師,黃澤的爸爸從香港給他帶來一個玻璃球,會唱的球,這麼一打開,音樂就響起來了,蓋上就不唱,不,就不響了,黃澤說值一百塊美金,劉明說值一千塊……」我不得不截住他的廢話:

    「你就說球是怎麼丟的好了,誰叫你講價錢?」

    我說這話是顯得有點不耐煩了。叫黃澤的這個小失主,本來是個聰明而英俊的男孩子,他的父親是一條商船的船長,當然有很多方便給他的家人,尤其他的寶貝兒子,經常帶些外來貨。吃的,穿的,用的,他在這班上總顯得跟別人不同些。比如星期四是換洗制服的日子,這是為了給只有一套制服的學生方便,他們在這天可以不穿制服來上學,有兩套制服的就換另外一套。但是黃澤每逢這天便換了他的新行頭來,炫耀於同學間。至於各種玩具在他手裡更是經常出現。手頭闊綽其實也不是什麼有失人格的事,各人的家庭環境不同,但是在物質生活極其貧乏的我們的國度裡,就彷彿看不得這種突出的表現,是人人對物質的觀念都免不了有些自卑感嗎?我雖然喜歡黃澤的聰明、用功,但也不能免去討厭他的這些表現。

    對於孩子們來說,黃澤更是常常影響同學們情緒的一個,在都市的生活裡,物質的誘惑對人們是一個威脅,就是孩子也不例外。每逢黃澤表現了新花樣時,便給其他的孩子們帶來一陣騷動,看他們或艷羨、或巴結、或不屑,愛憎的反應雖然不同,但是卻沒有一個真正能「不動心」的。因此使我常常想到,難道我們的教育還缺欠點兒什麼?

    就拿今天的事情來說,更增加我的一分惶恐。據班長的報告說,在未上體育課前,這只「會唱的球」是在著的,等他們從操場上完體育課回來,它便從黃澤的位子裡失蹤了。一定是他們在體育課上玩躲避球的時候,有人潛回了教室偷去的,當然他們也不知道是誰,連嫌疑人都指不出來,不過他們願意全體被搜查。

    我這時忽然想起,在他們上體育課的時候,我到校長室去時曾路過本班的教室,在恍惚中彷彿看到窗子裡有一個學生,但那只是一個背影,一個一律黃卡嘰童子軍服裝下的背影!

    但是,我們勢必得把這只「會唱的球」找出來,這只球不會離開偷它的人的身上的,然而,在我的班上,誰又是那個可疑的賊?我感到惶恐的倒不是怕搜不出這只球,反而怕的是從他們之中哪一個口袋裡搜出來!這班學生是從他們二年級時,我便任教,到現在六年級,快畢業了,在要離開我以前,忽然出了一個賊。我側過頭,看黑板上我剛寫的幾個白色的字「我最欽佩的人」,心中有說不出的不安。

    我再向課堂上望去,六十多個學生,一百多隻小眼睛,也閃閃地向我看著。在四年多的過程中,我瞭解每一個孩子,他們並不是各個都聰明的,有時笨得我著急;也不是各個都聽話的,淘氣的孩子常常挨我的罵。但是,在他們中間,要我指出一個做賊的來,卻使我無法相信,但事實上,勢必如此。

    那麼我們今天就不要上這課《我最欽佩的人》了吧?!

    我把書闔起來,擦掉黑板上的字,拍拍手上的粉筆末,孩子們一直用疑慮的眼光望著我的一舉一動。

    然後我用鄭重的口氣說:

    「為了尊重同學們的人格,我不願當場搜查每個同學,一個人是難免在一時糊塗中犯一點過錯的,我相信他這時已經後悔了,他有一個改過的機會。好,同學們都排隊到操場上去!」

    孩子們以一種不知道老師的悶葫蘆裡賣的什麼藥的態度,面面相覷地排隊走出去。到了操場上,我又說:

    「現在我一個人回教室去,然後同學按著排隊的順序,一個個到教室裡來,希望拿那個球的同學把球交給我,自己認為沒有拿的,進來一趟再出去好了。」

    囑咐完了,我便回到教室,安坐在講台上的「太師椅」上。我已經預備好了台詞,我將要用「溫和的責備」的口氣,對那個偷球的孩子說:「好極了,你能夠把球交出來,就等於重新拾回你的人格,聖人還有過呢,這算不得什麼,只有我和你知道這件事,但我們要把它忘掉,從此不再提起它,……」然後我拍拍他的肩頭,目送他出去。……

    每一個孩子走進來,見了我都有不同的表情,有的伸舌頭做鬼臉,有的正經地說沒有偷東西的理由,有的叫我搜查,有的自動把衣袋翻出來,有的淘氣地在教室裡繞一圈,有的……一直到班長走進來報告我說,全班的同學都已輪完時,我不免為之一驚——沒有一個人把球交給我!

    我向操場走去,那裡有一群期待著我的孩子,我必須迅速地想出下一步應當怎麼做,我慢慢地走,快快地想,到了操場上,我立刻很輕快地說:

    「偷球的同學並沒有把球交出來。」同學們聽了,異口同聲地驚歎了一下,「但是,我瞭解那位同學的意思了,這是他有生以來的第一次的錯誤,他後悔極了,但他希望在沒有任何人知道的情形下——包括老師在內,把球送回到黃澤的抽屜裡,是不是?所以,這一回我也留在操場上。仍按著剛才的辦法,拿球的人,就把球放回去。」

    這也許仍是一次冒險的辦法,這時離下課還有十幾分鐘了,我也為自己捏一把汗,在下課鈴響以前,這只「會唱的球」是否會出現?可是一個負責教育使命的工作者,是不能擺脫或忽略任何責任的,我從來沒有過。對孩子我有一份說不出的愛護的心,我是多麼願意看到他們成長、茁壯、燦爛、無垢……

    小身影一個個從操場那邊交替地跑過來,十幾分鐘在我的思慮中過去了,孩子們又都已輪完了。

    「現在回到教室去!」

    我不知道如果那球仍沒有……我應當怎麼辦,我來不及再想了。可是當我走上講台,還沒有轉過身來時,下面一聲喊:

    「球!老師!」

    跟著是一陣歡呼,待我面向著台下時,黃澤把球高高地舉起來,燦爛耀目,又亮又圓,掀開小玻璃蓋,有一陣悠揚的音樂發出來。它便是使多少孩子羨煞的「會唱的球」,還差點兒讓一個孩子為它犯了罪。

    在音樂聲裡,下課鈴響了,我告訴同學們說,明天午間大家帶便當來學校吃,我們要補一堂課。

    出了校門,後面有人追上來,是馮老師知道了這件事,特意來問我:

    「到底是誰偷的?」

    「我不知道。」我輕鬆地回答,同時我的腦海裡卻浮出一個黃卡嘰童子軍裝的背影——在教室的窗外所看到的那個,我不用追究那孩子的正臉到底是誰,因為左耳後有一塊禿疤的,在本班只有一個人!我心中暗暗地笑了,但是我仍漫不經心地接著對馮老師說:

    「其實,又何必一定要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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