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舊事 第52章 未了的情緣——愛情的散步
    她覺得有點冷,把大衣領豎起來,趕上前兩步,把手伸進他的臂彎裡。他也更夾緊了自己的胳膊,這樣更將她拉近身旁,兩人緊靠著走,好像暖和些。

    冬夜特別靜,這時並不算太晚,但是小巷已進入夢鄉,街燈孤零零地照著寂靜的石子路,顯得很淒清。兩旁的人家,有的完全黑暗了,有的還亮著一盞燈。那一盞燈所以還沒有滅,是因為有個明天要考試的學生嗎?或是有個長夜寫作的男人?也許有個夜夜等待丈夫遲歸的妻子嗎?……她這麼想,不由得探頸朝籬笆縫裡望進去,是希望看見她所預料的現象沒有錯,但是她沒來得及看清楚,便和他走出了這條小巷。

    穿過橫街時,吹來一陣冷風,她打了個噴嚏。——手絹呢?啊,忘記帶了。或者——她想著,把被夾在臂彎裡的手,順勢伸進他的大衣口袋裡,在他的口袋裡,有一條她的手絹也說不定。她常常在出門的時候,不知怎麼就把手絹遺落在他的口袋裡了。但是,這回她沒有摸到,裡面並沒有一條手絹,她的嘴角一動,笑了——她弄錯了,那不是現在而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那時真有趣,還沒有結婚呢,她常常和他手挽著手,一條街一條街地散步下去,她忽然要用手絹——她的身上總離不開有一條花花綠綠的小手絹,但是她各處摸索不到,於是懊喪地對他說,「丟了,我的手絹!」他聽了她的話,站住了,頭一斜,眼珠一轉,從大衣口袋裡掏出一條手絹來,正是她的。「喏,這不是!」他用責怪一個糊塗的女孩子的眼光看著她,她搶過手絹來,淘氣地笑了!

    她還可以由此記起一些另外的事,像這樣的冬日,在北方早就看見雪了,不是嗎?他們夜遊歸來,在有雪的日子,總喜歡走路回家,腳上的毛窩踩著厚厚的雪,發出吱吱的聲音來。夜也是這麼靜,小胡同裡的街燈也是這麼淒清,但這裡可不是那個地方和那個時代了!

    她沒有摸到手絹,卻碰到一些什麼,啊,是一卷鈔票!算算日子看,是發了年終的雙薪吧,怪不得在孩子們都睡了以後,他對她說:「走,到街上散散步,買點兒東西去。」她再捏捏那卷帶著他的體溫的票子,估計一下它有多少,對於這,她似乎很有把握,於是用力地握了一下,唉!有限得很!但比平常總多些的。

    她握住這卷鈔票,想著他們的日子:她不是追著丈夫要錢的女人,她知道他只掙多少。每個月,他把那封命薄如紙的薪俸袋拿回來,原封不動地放在五斗櫃的中間小抽屜裡,她常在出其不意地打開抽屜時,發現那裡面躺著那封寫滿了各種數目字的牛皮紙袋,她逐項地算下去,扣除了這樣那樣,只剩薄薄的一疊了。她要儉省——幾乎是吝嗇地在這一個月裡慢慢打發這疊鈔票。而今天——她想到這兒,再握一下那卷票子,似乎多些了呢,可以買點兒東西了。

    是她的手在口袋裡太久了嗎?他的手也伸進來了,握住她的手,他知道她已發現那卷票子,他側過臉向她微微一笑,好像是說:「我原想給你一個驚奇的呢!」他摩撫著她的粗糙的手,心中突然回到遠遠的時候去,那是他第一次認識她,在她讀書的學校裡。當他被介紹給她時,他伸出手來握住她的,隨即被她那嬌小惹人憐愛的模樣吸住了,竟忘記放開她的手,她害羞地將手縮回去。——就是這雙手,和他共度過這麼多年,建立起一個可愛可戀的家來;也就是這雙粗糙的手,說明了一個無能的丈夫對於扶養家庭成績是如何地慚愧。

    難為她,一個嬌弱的女孩子,連續地生下許多小孩,孩子的增多,使他們的生活更加艱苦,但是她似乎從沒有說過一句埋怨的話,靜靜地管理著這個家,一塊布,一根針和線,能使她在燈下坐到半夜。他是多麼愛她,初戀好像永無停止,但是幾年來,他也只有以每天早早歸來表示他的戀情。事實上,他並不願去任何地方,下班鈴一響,立刻有四個小孩的影像浮上來,他要急急歸去,為的是坐在那張單人沙發上,受四個孩子的包圍;為的是在燈下看她把一團毛線,兩根竹針,變出許多花樣來,這個時刻對於他是如何地盼切和滿足啊!但,她的手便在他的滿足下變得粗糙了。他緊緊地握住她的手,心中感到無限的愧歉,無限的愛戀。

    眼前的路忽然亮了,他們倆同時略停了停腳步,原來這是一個警務機關,紅色的燈光徹夜地照著。紅色是警告!他的心打了一個冷戰,快一年了吧,他簡直不願回憶這件事,正像他不願經過這地方。

    因為產後失調失去健康的她,纏綿病床有些日子了,家庭沒有主宰,日子過得很狼狽!就在這時一個同事兼同學的劉來找他了,商量一件可以使他得到一筆為數不小的收入的事,只需要借他在職務上的便利,做一點毫不費力但屬不能公開的舉動就可以。

    「不!」他一下就拒絕了。但是對方以最誠懇的態度向他解釋這個舉動對他並無害的理由。想到呻吟病榻的妻,因為沒有足夠的金錢而拖延的痛苦,他發了一會兒呆。「絕對沒有關係的,絕對的!」對方一再地保證。他動搖了,居然答應考慮一下,第二天給他的同學回音。

    他記得很清楚,當他回到家裡時,掙扎在床邊的妻顯得精神多了,她把他叫到床前,興奮地告訴他說劉的太太來了。她並且說劉太太的來意,是求她代向丈夫說項可以發一筆財的事。「哦,那你怎麼說的?」聽了他的問話,她似乎有點惱怒了,「你以為我們沒有錢我就會答應她嗎?」妻的聲音提高了,「我告訴她說,我的丈夫的名譽比我的身體更重要。」當時他是怎樣羞慚地摟著她的瘦弱的身軀,吻著她的後頸而暗暗地抹去一個男人輕易不肯流出的眼淚啊!

    不久事發了。他的同學鋃鐺入獄,被判了七年徒刑,就是由這個亮著紅燈的機關去逮捕的,紅燈是警告,他經過這裡時怎能無動於衷呢!是她,把他從一念之差裡拯救過來,但是她並不知道,他也沒有把那次劉找他的事公開出來。「絕對沒有關係的!」那是一句多麼有誘惑力的話,這句話差點兒把他從懸崖上扔下去,像劉一樣,摔得粉碎!

    紅燈也使她有所思,——該去看看劉太太了,雖然她的丈夫入獄了,但是他們究竟是朋友。七年是漫長的,要慢慢地度過,那是多麼難為一個做妻子的啊!但是做妻子的就完全沒有責任了嗎?如果那時我答應了她,而逼著丈夫……七年,可以使一個孩子長大,一個大人變老,而他所失去的七年該是人生最寶貴的一段,這簡直不堪想像。

    前面更光亮,聲音也嘈雜起來,是到了熱鬧的市區。離耶誕節沒有幾天了,商店的櫥窗都裝飾得更吸引行人,每個櫥窗都值得讓她逗留,不能買的東西看看也好。一個美麗的粉盒,一件流行的大衣,一架短波的無線電,她都可以站在窗前假設那是屬於她的,做孩子的時候她就喜歡這麼想,如今還沒有改掉兒時的脾氣!

    事實上她倒是該買件毛衣了,身上的這件毛衣顏色已經顯得很舊了,星期日吃喜酒去,如果有一件像窗子裡的淺灰色毛衣,不是更好些嗎?或者可以買——她估量著他口袋裡那一卷錢。但是,她又想到大女兒,她不是一直希望一條法蘭絨的西裝褲嗎?那麼一定要給她買一條,那件舊毛衣索性染成黑的,就等於見一下新了,還有老二老三呢,毛手套也都該織新的了。

    另一個櫥窗前站的是望著那雙黑皮鞋出神的他。真該換雙新的了,他望著自己腳上的一雙舊皮鞋,已經換過前掌後跟了,現在全靠著加勤地上油來支持它的面子了。他買一雙好鞋是划算的,因為他有過一雙鞋穿八年的好紀錄,比老劉的七年有期徒刑還長!想到這兒,自己也好笑了,想得太離奇,像小孩子了!說到孩子,他倒真的想起了自己的兒子來了,已經讀中學的兒子盼望一雙高統皮靴有多久了?他不是常常要求說:「爸爸,給我買一雙高統的、黃色的靴子吧!和您的腳一樣大,只要您替我試合適買回來就可以了。」和自己的腳一樣大,孩子可真不小啦!他又心滿意足了,決定先給兒子買一雙再說。

    那薄薄的一疊鈔票,剛好買了四個孩子的東西,惟有這樣才使他們倆安心,他們可以把自己所要的寄予「下次再買」的希望中。

    她預備今天買的東西,算做送給孩子們的耶誕禮物,他們雖然不是基督徒,但是小孩子總是喜歡過節日的,她曾經是個孩子,所以知道。

    決定不走那條有紅燈的路了,寧可抄小路,踩狗屎,他這麼想著,便下意識地走在前面領路。轉過幾條小巷,看見了前面老榕樹隙射出來的燈光,他們倆同時呼出「到家了!」的心聲。「要快些了!」她更這麼想,加緊了腳步,她急於回家去親吻在夢中的她的小嬰孩。

    她邁上家門前的石階時有點喘,他的手臂彎過來摟著她的腰,輕輕地問:「累了吧?」

    「不,一點也不。」她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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