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舊事 第11章 我們看海去 (3)
    「我不懂什麼好人,壞人,人太多了,很難分。」我抬頭看看天,忽然想起來了。「你分得清海跟天嗎?我們有一課書,我念給你聽。」

    我就背起「我們看海去」那課書,我一句一句慢慢地念,他斜著頭仔細地聽。我念一句,他點頭「嗯」一聲。念完了我說:

    「金紅的太陽是從藍色的大海升上來的嗎?可是它也從藍色的天空升上來呀?我分不出海跟天,我分不出好人跟壞人。」

    「對。」他點點頭很贊成我:「小妹妹,你的頭腦好,將來總有一天你分得清這些。將來,等我那兄弟要坐大輪船去外國唸書的時候,咱們給他送行去,就可以看見大海了,看它跟天有什麼不一樣。」

    「我們看海去!我們看海去!」我高興得又念起來。

    「對,我們看海去,我們看海去,藍色的大海上,揚著白色的帆,……還有什麼太陽來著?」

    「金紅的太陽,從海上升起來,……」

    我一句句教他念,他也很喜歡這課書了,他說:

    「小妹妹,我一定忘不了你,我的心事跟別人沒說過,就連我兄弟算上。」

    什麼是他的心事呢?剛才他所說的話,都叫做心事嗎?但是我並不完全懂,也懶得問。只是他的弟弟不知要好久才會坐輪船到外國去?不管怎麼樣,我們總算訂了約會,訂了「我們看海去」的約會。

    媽媽那條淡青色的頭紗,借給我跳舞用。她在紗的四角各綴上一個小小鈴兒;我把紗披在身上,再繫在小拇指上,當作麻雀的翅膀。我的手一舞動,鈴兒就隨著響,好聽極了。

    舉行畢業典禮那天,同時也開歡送畢業同學會,爸媽都來了,坐在來賓席上,畢業同學坐在最前面,我們演員坐在他們後面。童子軍維持秩序,神氣死了,他們把童子軍棍攔在禮堂的幾個出入門口,不許這個進來,不許那個出去。典禮先開始了,韓主任發畢業證書,由考第一的同學代表去領取,那位同學上台領了以後,向韓主任鞠躬,轉過身來又向台下大家一鞠躬,大家不住地鼓掌。我看這位領畢業文憑的同學很面熟,好像在哪裡見過。唉!我真「灑」!每天在同一個學校裡,當然我總會見過他的呀!

    我們唱歡送畢業同學離別歌:「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問君此去幾時來,來時莫徘徊。……」我還不懂這歌詞的意思,但是我唱時很想哭,我不喜歡離別,雖然六年級的畢業同學我一個都不認識。

    輪到我們的「麻雀與小孩」上場了,我心裡又高興,又害怕,這是我第一次登台,一場舞跳完,就像做夢一樣,台下是什麼樣子,我一眼也不敢看,只聽見嗡嗡嗡的,還夾著鼓掌聲。

    我下了台,來到爸媽的來賓席。媽媽給我買了大沙果,玉泉山的汽水和麵包,我隨便吃啦喝啦,童子軍管不了嘍!我並不願意老老實實地坐在爸媽身邊,便站起來,左看右看的,也為的讓人家看看我就是剛才在台上的小麻雀。忽然,一晃眼,我看見一個熟悉的臉影,是坐在前邊右面來賓席上的。他是?他側過頭來了,果然是他!我不知怎麼,竟一下子蹲了下去,讓前面的座位遮住我,我的臉好發燒,好像發生了什麼事情。

    我低下頭想,他怎麼也來了?是不是來看我?在那青草叢裡,我對他講過學校要開遊藝會和我要表演的事了嗎?如果他不是來看我,又是來看誰的呢?

    我蹲在媽媽的腳旁太久,媽媽輕輕地踢了我一腳說:

    「起來呀!你在找什麼?」

    我從座位下站起身,挨著媽媽坐下來,低頭輕輕地吃沙果,眼睛竟不敢向右前方看去。媽媽笑笑說:

    「你不是說今天是特別日子,童子軍不管同學吃零食的事嗎?為什麼還這麼害怕?」

    「誰說怕!」我把身子扭正過來。

    這個大沙果是很難吃完的,因為我的牙!我吃著沙果,一邊看台上,一邊想心事。我想起來了,被我想起來了,他的弟弟!一定是他考第一的弟弟在我們學校,就是領畢業證書的那個!我差點兒喊出來,幸虧沙果堵在嘴上,我只能從鼻子裡「哼——」了一聲。

    遊藝會彷彿很快地就閉幕了,我們都很捨不得地離開學校回家。回家來,我還直講遊藝會的事情,說了又說,說了又說,好像這一天的快樂,我永遠永遠都忘不了。爸爸很高興,他說我這次期考居然進到十名以內了,要買點兒東西鼓勵我,爸說:

    「要繼續努力啊!一年年地進步上去,到畢業的時候,要像今天那個考第一的學生,代表同學領畢業證書。想一想,那位同學的爸爸坐在來賓席上,該是多麼高興呀!」

    「他沒有爸爸!」我突然這樣喊出來,自己也驚奇了,他準是我所認為的那個人的弟弟嗎?幸虧爸爸沒有再問下去。但是這時卻引起我要到一個地方去的念頭。晚飯吃過了,天還不太晚,我溜出了家門。

    在門外乘涼的人很多,他們東一堆,西一堆地在說話,不會有人注意我。我假裝不在意地走向空草地去。草長得更高,更茂盛了,撥開它,要用點力氣呢!草裡很暗,我不知道為什麼要到這裡來,也不知道他在不在,我只是一股子說不出的勁兒,就來了。

    他沒有在這裡,但是牆角可還有一個油布包袱,上面還壓了兩塊石頭。我很想把石頭挪開,打開包袱看看,裡面到底是些什麼東西,但是我沒敢這麼做。我愣愣地看了一會兒,想了一會兒,眼睛竟濕了。我是想,夏天過去,秋天、冬天就會來了,他還會常常來這裡嗎?天氣冷了怎麼辦?如果有一天,他的弟弟到外國去讀書,那時他呢?還要到草地來嗎?我蹲下來,讓眼淚滴在草地上,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這麼傷心?我曾經有過一個朋友,人家說她是瘋子,我卻很喜歡她。現在這個人,人家又會管他叫什麼呢?我很怕離別,將來會像那次離別瘋子那樣地和他離別嗎?

    地上有一個東西閃著亮,我撿起來看,是一個小銅佛,我隨便地把它拿在手裡,就轉身走出草地了。

    經過大槐樹底下的時候,一個戴著草帽穿著對襟短褂的男人向我笑瞇瞇地走來,他說:

    「小姑娘,你手裡拿的是什麼玩意兒呀?我看看行嗎?」

    有什麼不行呢,我立刻遞給他。

    「這是哪兒來的?你們家的嗎?」

    「不是。」我忽然想起這不是我家的東西,我怎麼能隨便拿在手裡呢!於是我就指著空草地說:

    「喏,那裡撿來的。」

    他聽了點點頭,又笑瞇瞇地還給我,但是我不打算要了,因為回家去爸爸知道我在外面撿東西也會罵的,我就用手一推,說:

    「送給你吧!」

    「謝謝你喲!」他真是和氣,一定是個好人啦!

    天氣悶熱,晚上蚊子咬得厲害,誰知半夜就下了一場大雨,一直下到大天亮。我們開完遊藝會放三天假,三天以後再到學校去取作業題目,暑假就開始。今天不用上學了。

    雨水把院子刷洗了一次,好乾淨!牆邊的喇叭花被早晨的太陽一照,開得特別美。走到牆角,我忽然想起了另一個牆角。那個油布包袱,被雨沖壞了嗎?還有他呢?

    我想到這兒,就忍不住跑出去,也不管會不會被別人看見。青草還是濕的,一撥開,水星全打到我的身上來、臉上來。

    他果然在裡面!但他不是在遊藝會上的樣子了,昨天他端端正正地坐在禮堂裡,腰板兒是直的,脖子是挺的。現在哪!他手上是水和泥,禿頭上也是水珠子。他坐在什麼東西上,兩手支撐著下巴,厚厚的上嘴唇咬著厚厚的下嘴唇,看見我去了,也沒有笑,他一定是在想他的心事,沒有理會我。

    好一會兒,他才問我:

    「小英子,我問你,你昨天有沒有動過這包袱?」

    我搖搖頭。斜頭看那包袱,上面壓著的石頭沒有了,包袱也不像昨天那樣整齊。

    「我想著也不是你。」他低下頭自言自語的,「可是,要是你倒好了。」

    「不是我!」我要起誓,「我搬不動那上面的石頭。」我停了一下終於大膽地說道:「而且,我昨天學校開遊藝會,你也知道。」

    「不錯,我看見你了。」

    我笑笑,希望他誇我小麻雀演得好,但是他好像顧不得這些了,他拉過我的手,很難過地說道:

    「這地方我不能久待了,你明白不?」

    我不明白,所以我直著眼望他,不點頭,也不搖頭。他又說:

    「不要再到這兒找我了,咱們以後哪兒都能見著面,是不是?小妹妹,我忘不了你,又聰明,又伶俐,又厚道。咱們也是好朋友一場哪!這個給你,這回你可得收下了。」

    他從口袋掏出一串珠子,但是我不肯接過來。

    「你放心,這是我自個兒的,奶奶給我的玩意兒多啦!全讓我給敗光了,就剩下這麼一串小象牙佛珠,不知怎麼,掛在鏡框上,就始終沒動過,今天本想著拿來送給你的,這是咱們有緣。小英子,記住,我可不是壞人呀!」

    他的話是誠實的,很動聽,我就接過來了,繞兩繞,套在我的手腕上。

    我還有許多話要跟他說呢,比如他的弟弟,昨天的遊藝會,但是他扶著我的肩膀:

    「回去吧,小英子,讓我自個兒再仔細想想。這兩天別再來了,外面風聲彷彿——唉,彷彿不好呢!」

    我只好退出來了,我邁出破磚牆,不由得把珠串子推到胳膊上去,用袖子遮蓋住,我是怕又碰見那個不認識的男人來要了去。

    一天過去,兩天過去,到了我到學校取暑假作業題目的日子了。

    美麗的韓老師正在操場上學騎車,那是一種多麼時髦的事情呀!只有韓老師才這麼趕時髦。她騎到我的面前停下了,笑笑對我說:

    「來拿作業呀?」

    我點點頭。

    「暑假要快樂地過,下學期很快就開學了,那時候,你作業做好了,你的新牙也長出來了,興華門也可以通車子了!」

    她的話多麼好聽,我笑了。但是想起牙,連忙摀住嘴,可是太好笑了,我的新牙雖然沒有長出來,可也要笑,我就哈哈地大笑起來,韓老師也扶著車把大笑了。

    我和幾個同路的同學一路回家,向興華門走,土坡兒已經移開了許多,韓老師說得不錯,下學期開學,一定可以有許多車輛打這裡經過,韓老師當然也每天騎了車來上課啦。她騎在車上像仙女一樣,我在路上見了她,一定向她招手說:「韓老師,早!」

    走進新簾子胡同,覺得今天特別熱鬧似的,人們來來往往的,好像在忙一件什麼事。也有幾個巡警向胡同裡面走去。又是誰家丟了東西嗎?我的心跳了,忽然覺得有什麼不幸。

    越到胡同裡面,人越多了。「走,看去!」「走,看去!」人們都這麼說,到底是看什麼呢?

    我也加緊了腳步,走到家門口時,看見家家的門都打開了,人們都站在門口張望,又好像在等什麼,有的人就往空草地那面走去,大槐樹底下也站滿了人。

    我家門墩上被劉平和方德成站上去了。宋媽抱著珠珠也站在門口,媽媽可躲在大門裡看,她這叫規矩。

    「怎麼啦,宋媽?」我扯扯宋媽的衣襟問。

    「賊!逮住賊啦!」宋媽沒看我,只管伸著脖子向前探望著。

    「賊?」我的心一動,「在哪兒?」

    「就出來,就出來,你看著呀!」

    人們嗡嗡地談著,探著頭。

    「來啦!來啦!出來啦!」

    我的眼前被人群擋住了,只看見許多頭在攢動。人們從草地那邊擁著過來了。

    「就是他呀!這不是收買破銅爛鐵的那小子嗎?」

    前面一個巡警手裡捧著一個大包袱,啊!是那個油布包袱!那麼一定是逮住他了,我拉緊了宋媽的衣角。

    「好嘛!」有人說話了。「他媽的,這倒方便,就在草堆裡窩贓呀!」

    「小子不是做賊的模樣兒呀!人心大變啦!好人壞人看不出來啦!」

    一群人過來了,我很害怕,怕看見他,但是到底看見了,他的頭低著,眼睛望著地下,手被白繩子捆上了,一個巡警牽著。我的手滿是汗。

    在他的另一邊,我又看見一個人,就是那個在槐樹下跟我要銅佛的男人!他手裡好像還拿著兩個銅佛。

    「就是那個便衣兒破的案,他在這兒別了好幾天了。」有人說。

    「哪個是便衣兒?」有人問。

    「就是那個戴草帽兒的呀!手裡還拿著賊贓哪!說是一個小姑娘給點引的路才破了案。……」

    我慢慢躲進大門裡,依在媽媽的身邊,很想哭。

    宋媽也抱著珠珠進來了,人們已經漸漸地散去,但還有的一直追下去看。媽媽說:

    「小英子,看見這個壞人了沒有?你不是喜歡做文章嗎?將來你長大了,就把今天的事兒寫一本書,說一說一個壞人怎麼做了賊,又怎麼落得這麼個下場。」

    「不!」我反抗媽媽這麼教我!

    我將來長大了是要寫一本書的,但絕不是像媽媽說的這麼寫。我要寫的是:

    「我們看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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