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舊事 第10章 我們看海去 (2)
    「拉屎?」他睜大了眼睛,「對啦,對啦,我是來出恭的啦!」

    「不講衛生!」

    「我們這路人,沒有衛生。」

    我又低頭斜著眼望了一下他的背後,他好像在想什麼,愣了一會兒,從短褂口袋裡掏出了一把玻璃球,都是又圓又亮的汽水球:

    「吶,這些個給你。」

    「我不要!」這種事一點兒也不能壞我的心眼兒。爸爸說過,不許隨便拿人家的東西。

    「是我給你的呀!」他還是要塞到我手裡,但是我的手掌努力張開著,並不拳起來,球沒法落在我手裡,就都掉在草地上了。我又說:

    「人家給的也不能隨便要。」

    「這孩子!」他也很沒有辦法的樣子,隨後他又問我:「你們家知道你上這兒來嗎?」

    我搖搖頭。

    「你回去要告訴你們家裡的人看見我了嗎?」

    我還是搖頭。

    「那好,可千萬別跟人說看見我了呀!我也是好人。」

    誰又說他是壞人了呢?他的樣子使我很奇怪!我猜想他不是來拉屎的,那堆東西,跟他有關係。

    「回去吧!快黑了!」他指指天,烏鴉飛過去了。

    「那你呢?」我問他。

    「我也走呀,你先走。」他撣撣身上落下的碎草,好像要站起來,接著又說:「可別說出去呀,小姑娘,你還小,不懂得事,等趕明兒,我跟你慢慢地談,故事多著呢!」

    「講故事?」

    「是呀!我常常來,我看你這小姑娘是好心腸,咱們交個道義朋友,我跟你講我弟弟的故事兒呀,我的故事兒呀。」

    「什麼時候?」說到講故事,我最喜歡。

    「遇見了,咱們就聊聊,我一個人兒,也悶得慌。」

    他說的話,我不太懂,但是我覺得這樣一個大朋友,可以交一交,我不知道他是好人,還是壞人,我分不清這些,就像我分不清海跟天一樣,但是他的嘴唇是厚厚敦敦的。

    我轉身向外撥動高草,又回過頭來問他:

    「明天你要來嗎?」

    「明天?不一定。」

    他正拿一個包袱攤開來包些東西,草下面很暗了,看不清,但是可以聽見「當當」的聲音,準是那個銅盤子碰著掉在地上的汽水球了。那些是他的東西嗎? 我走出了破磚牆,眼前這塊地方還是沒有人,但遠遠地我看見宋媽領著小妹妹回來了,我趕快向家裡跑,路過隔壁的人家,看見那收破爛的挑子還擺在那裡。

    我和宋媽同時到了家門口,便牽了小妹妹的手一路走進家門,這時院子裡的電燈亮了,電燈旁邊的牆上爬著好幾條蠍虎子,電燈上也飛繞著許多小蟲兒。茶几已經擺在花池子旁邊了,上面準是一壺香片茶,一包粉包煙,爸爸要在籐椅上躺好久好久,跟媽媽談這談那,李伯伯也許會來。

    我把皮球放在茶几上,隨手便把粉包煙拿起來打開,抽出裡面的洋畫兒,爸爸笑笑問我:

    「封神榜的洋畫兒存全了沒有?」

    「哪裡會!那張姜子牙永遠不會有。三隻眼的楊戩我倒有三張啦!」

    爸爸摸摸我的頭笑著對媽媽說:

    「這孩子,也知道什麼姜子牙啦,楊戩啦!」

    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個心氣兒,忽然問爸爸:

    「爸,什麼叫做賊!」

    「賊?」爸爸奇怪地望著我。「偷人東西的就叫賊。」

    「賊是什麼樣子?」

    「人的樣子呀!一個鼻子倆眼睛。」媽回答著,她也奇怪地望著我:

    「怎麼問起這個來了?」

    「隨便問問!」

    我說著拿了小板凳來放在媽媽的腳下,還沒坐下來呢,李伯伯就進來了,於是媽媽就趕我:

    「去,屋裡跟小妹妹玩去,不要在這裡打岔。」

    我洗臉的時候,把皮球也放在臉盆裡用胰子洗了一遍,皮球是雪白的了,盆裡的水可黑了。我把皮球收進書包裡,這時宋媽走進來換洗臉水,她「喲」了一聲,指著臉盆說:

    「這是你的臉?多乾淨呀!」

    「比你的臭小腳乾淨!」我說完噗哧笑了。我也不知為什麼會想到宋媽的腳,大概是因為她的腳裹得太嚴緊了。媽媽說過,那裡面是臭的。

    宋媽也笑了,她說:

    「你嘴厲害不是?咬不動燒餅可別哭呀!」

    咬不動燒餅,實在是我每天早晨吃早點的一件痛苦的事。我的大牙都被蟲蛀了,前面的又掉了兩個,新的還沒長出來,所以我就沒法把燒餅麻花痛痛快快地吃下去。為了慢慢地吃早點,我遲到了;為了吃時碰到蟲牙我疼得哭了。那麼我就寧可什麼也不吃,餓著肚子上學去。

    我把書包掛在肩膀上,自己上學去。出了新簾子胡同照直向城門走去,興華門雖然打通了,但是還沒有做好,城門裡外堆了一層層的磚土,車子不通行,只有人可以走過。早晨的太陽照在土坡上,我走上土坡,太陽就照滿我的全身,我雖然沒吃早點,但很舒服,就在土坡上站了一會兒,看著來來往往的行人。手扶著書包正碰著鼓起來的皮球,不由得想到了空草地裡的情景,那個厚厚嘴唇的男人,他到底是幹嘛的?

    我呆想了一會兒,便走下坡來,出了興華門,馬上就到學校了。

    五年級的童子軍把著校門,他們的樣子多凶啊!但是多讓人羨慕啊!我幾時能當上童子軍呢?

    「書包裡是什麼?」童子軍指著我的書包問。

    我嚇了一跳。

    「是皮球,還給劉平的。」我說話都有點哆嗦了,我真怕他們。

    童子軍對我很好,他沒有檢查,手一揮,放我進去了。我可看見他從別的同學的褲袋裡查出蠶豆來,查出山楂糖來,全給沒收了。不許帶吃的。

    進了教室,我掏出皮球來給劉平,他愣著,大概忘了,我說:

    「是你們那天丟的皮球呀!」

    他這才想起來,很高興地接過去,也不說聲謝謝。

    有一些同學們在吵吵鬧鬧,他們說,歡送畢業同學全校要開個遊藝會,在大禮堂,每一班都要擔任遊藝會的一項表演節目,吵的就是我們這班會表演什麼呢?我真奇怪,他們的消息是從哪裡得來的?我怎麼就不知道這些事情?

    上課的時候,果然老師告訴我們,一、二年級的同學不會表演整出的話劇什麼的,只好唱唱歌,跳跳舞。教跳舞唱歌的韓老師,要從一、二、三年級的同學裡,挑出幾個人來,合著演唱「麻雀與小孩」。啊!那是多麼好聽好看的一出歌舞啊!老師會選誰呢?會選我嗎?我心跳了,因為我喜歡韓老師!她是我們附小韓主任的女兒。她冬天穿著一件藕荷色的旗袍,週身鑲了白兔皮的邊,在大禮堂裡教我們跳舞,拉圈兒的時候,她剛好拉著我的手。她的手又熱又軟,我是多麼喜歡她,她喜歡我嗎?……

    「……還有林英子,當小麻雀。」

    啊!我還在做夢呢,什麼也沒聽見,什麼?真的是在叫我的名字嗎?

    「林英子,從明天起,下了課要晚一點兒回家,每天都由韓老師教你們,到三甲的教室去,聽明白了沒有?記住,要告訴家裡一聲。」

    我只覺得臉熱,真高興死了,同學們會多麼羨慕我啊!去跟三年級的大同學一起跳舞,雖然我當的是小小麻雀,只管飛來飛去,並不要唱什麼。

    我覺得時間過得真慢,因為我要趕快回家告訴媽媽,不要告訴臭小腳宋媽,她一定會抱妹妹來看遊藝會,我才不要她來!下課的時候,同學都圍著我,問我跳舞那天穿什麼衣裳?害怕不害怕?女同學都跑過來摟著我,好像我是她們每一個人的好朋友。

    好容易放學該回家吃午飯了,我加快了腳步,搶在同學的前面走出來。進了興華門,過了高高低低的土坡,再走一小段路,就到新簾子胡同了。胡同裡的第三家,是所大房子,平常大門關得嚴嚴的,今天卻難得地敞開了,門口圍著許多人,巡警也來了,不知道是什麼事。但我下午還要上學,不能擠進人堆裡去看,趕快跑回家來。

    宋媽正在氣喘吁吁地跟媽講什麼,媽驚奇地瞪著眼聽,又搖頭,又嘖嘖。

    「這回可大發了,一共偷了三十件,八成是昨天天好拿出來曬衣服,讓賊給瞄上了。」

    「從外面怎麼能看得見呢?不是黑大門的那家嗎?我路過也難得看見他們打開門,總是陰森森的。」

    「今天大門一敞開,咱們才看見,真是天棚石榴金魚缸,院子可豁亮啦!」

    「現在怎麼樣了呢?」

    「巡警在那兒查呢!走,珠珠,咱們再看去。」宋媽領著小妹妹,回頭看見了我,「小英子,你去不去看熱鬧?」

    「熱鬧?人家丟了那麼多東西,多著急呀,你還說是熱鬧呢!」我說完撇了她一嘴。

    「好心沒好報!」宋媽終於又抱著妹妹走了。

    我在飯桌上告訴媽媽,我參加表演「麻雀與小孩」的事,媽媽很高興,她說要給我縫一件最漂亮的跳舞衣。我說:

    「縫好了就鎖在箱子裡,不要被賊偷走啊!」

    「不會的,別說這喪話!」媽說。

    我忍不住又問媽:

    「媽,賊偷了東西,他放在哪兒呢?」

    「把那些東西賣給專收賊贓的人。」

    「收賊贓的人什麼樣兒?」

    「人都是一個樣兒,誰腦門子上也沒刻著哪個是賊,哪個又不是。」

    「所以我不明白!」我心裡正在納悶兒一件事。

    「你不明白的事情多著呢!上學去吧,我的灑丫頭!」

    媽的北京話說得這麼流利了,但是,我笑了:

    「媽,是傻丫頭,傻,『ㄕㄚ』傻,不是『ㄙㄚ』灑。我的灑媽媽!」說完我趕快跑走了。

    因為放學後要練習跳舞,今天回來得晚一點兒。在興華門的土坡上,我還是習慣地站了一會兒。城牆上面的那片天,是淡紅的顏色了,海在這時也會變成紅色的嗎?我又默默地背起「我們看海去!我們看海去!……金紅的太陽,從海上升起來,……」那麼現在不可以說是「金紅的太陽,從天上落下去」嗎?對的,我將來要寫一本書,我要把天和海分清楚,我要把好人和壞人分清楚,我要把瘋子和賊子分清楚,但是我現在卻是什麼也分不清。

    我從土坡上下來,邊走邊想,走到家門口,就在門墩兒上坐下來,愣愣地沒有伸手去拍門,因為我看見收買破爛貨的挑子又停在隔壁人家門口了。挑挑子的人呢?我不由得舉起腳步走向空草地那邊去。這時門前的空地上,只見遠遠地有一個男人蹲在大槐樹底下,他沒有注意我。我邁進破磚牆,撥開高草,一步步向裡走。

    還是那個老地方,我看見了他!

    「是你!」他也蹲在那裡,嘴裡咬著一根青草。他又向我身後張望了一下,招手叫我也蹲下來。我一蹲下來,書包就落在地上了。他小聲地說:

    「放學啦?」

    「嗯。」

    「怎麼不回家?」

    「我猜你在這裡。」

    「你怎麼就能猜出來呢?」他斜起頭看我,我看他的臉,很眼熟。

    「我呀!」我笑笑。我只是心裡覺得這樣,就來了,我並不真的會猜什麼事,「你該來了!」

    「我該來了?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他驚奇地問。

    「沒有什麼意思呀!」我也驚奇地回答,「你還有什麼故事沒跟我講哪!不是嗎?」

    「對對對,咱們得講信用。」他點點頭笑了。他靠坐在牆角,身旁有一大包東西,用油布包著,他就倚著這大包袱,好像宋媽坐在她的炕頭上靠著被褥垛那樣。

    「你要聽什麼故事兒?」

    「你弟弟的,你的。」

    「好,可是我先問你,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兒呢?」

    「英子。」

    「英子,英子。」他輕輕地念著,「名兒好聽。在學堂考第幾?」

    「第十二名。」

    「這麼聰明的學生才考十二名?應當考第一呀!準是貪玩分了你的心。」

    我笑了,他怎麼知道我貪玩?我怎麼能夠不玩呢!

    他又接著說:

    「我就是小時候貪玩,書也沒念成,後悔也來不及了。我兄弟,那可是個好學生,年年考第一,有志氣。他說,他長大畢了業,還要飄洋過海去唸書。我的天老爺,就憑我這沒出息的哥哥,什麼能耐也沒有,哪兒供得起呀!奔窩頭,我們娘兒仨,還常常吃了上頓沒下頓呢!唉!」他歎了口氣,「走到這一步上,也是事非得已。小妹妹,明白我的話嗎?」

    我似懂,又不懂,只是直著眼看他。他的眼角有一堆眼屎,眼睛紅紅的,好像昨天沒睡覺,又像哭過似的。

    「我那瞎老娘是為了我沒出息哭瞎的,她現在就知道我把家當花光了,改邪歸正做小買賣,她不知道我別的。我那一心啃書本的弟弟,更拿我當個好哥哥。可不是,我供弟弟唸書,一心要供到讓他飄洋過海去唸書,我不是個好人嗎?小英子,你說我是好人?壞人?嗯?」

    好人,壞人,這是我最沒有辦法分清楚的事,怎麼他也來問我呢?我搖搖頭。

    「不是好人?」他瞪起眼,指著自己的鼻子。

    我還是搖搖頭。

    「不是壞人?」他笑了,眼淚從眼屎後面流出來。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