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舊事 第7章 惠安館 (6)
    我又閉上眼睛,仰頭靠著牆聽妞兒絮絮叨叨地說,我好像聽過這故事,是誰講的呢?還說大清早就把那孩子包裹包裹扔到齊化門城根去?也許我是做夢,我現在常常做夢,宋媽說我白天玩瘋了晚飯又吃撐了,才又咬牙又撒囈掙的。是嗎?我就閉著眼問妞兒:

    「妞兒,你跟我說了好幾遍這故事啦!」

    「胡說,我跟誰也沒說過。我今兒頭一回跟你說。你有時候糊里糊塗的,還說要上學呢!我瞧你考不上。」

    「可是,我真是知道的呀!你生的那時候,正是青草要黃了,綠葉快掉了,那不冷不熱的秋天,可是窗戶外頭倒是飄進來一陣子桂花的香氣。……」

    妞兒推推我,我睜開眼,她奇怪地問:

    「你在說什麼?是不是又睡著了撒囈掙?」

    「我剛才說了什麼?」我有些忘了,剛才也許是在夢中。

    妞兒摸摸我的頭,我的胳膊,她說:「你好燙啊!衣服穿多了吧!把我的衣服脫下來吧!」

    「哪裡熱,我心裡好冷啊!冷得我直想打哆嗦!」我說著,看自己的兩條腿,果然抖起來。

    妞兒看看窗外說:

    「雨停了,我該回去了。」

    她要站起來,我又拉住她,摟住她的脖子說:

    「我要看你後脖子上的那塊青記,小桂子,你媽說你後脖子有塊青記,讓我找找……」

    妞兒略微地掙開我,說:「你怎麼今天總說小桂子小桂子的?你現在這樣兒,就像我爸爸喝醉了說胡話一樣!」

    「是呀!你爸爸就愛喝口酒,冬天為的驅驅寒意,那天風挺大,你媽給他打了點酒,又買了半空兒花生。……」

    我糊里糊塗地說著,拉開妞兒那條狗尾巴小辮兒,可不是,可不是,恍恍惚惚的,我看見在那雜亂的黃頭髮根裡面,中間是有一塊指頭大的青記。我渾身都抖起來了。

    妞兒把她的臉貼在我的臉上,驚奇地說:

    「你怎麼啦?你的臉好熱啊!都紅了,是不是病了?」

    「沒有,我沒病,」我這時精神起來了,但是妞兒把我摟在她的懷裡,我正好看到妞兒尖尖的下巴。她低下頭來,一對大眼睛裡,忽然含滿了淚。我也好像有什麼委屈,實在我是覺得頭髮重,支持不住了。妞兒這麼摟著我,撫摸著我,一種親愛的感覺,使我流出淚來了。妞兒說:

    「英子,好可憐,身上這麼燙!」

    我也說:

    「你也好可憐,你的親爹、親媽啊——啊,妞兒,我帶你找你的親媽去,你們再一塊兒去找你親爹。」

    「上哪兒找去?你睡覺吧,我怕你,你別瞎說了。」說著,她又摟緊我,拍哄我。但是我聽了她的話,立刻從她懷裡掙扎起來,喊著說:

    「我不是瞎說!我是知道你親媽在哪兒,就在不遠。」我又摟著她的脖子附在她耳旁小聲說:「我一定要帶你去,你親媽說的,叫我看見你就帶你去,就是,不錯,脖子後面有塊青記的嘛!」

    她又奇怪地望著我,好一會兒才說:

    「你的嘴好臭,一定是吃多了上火。可是,真的有這回事嗎?……你說我親媽?」

    我看著她那驚奇的眼睛,點點頭。她的長睫毛是濕的,我一說,她微笑了,眼淚流到淚坑上!我覺得難過,又閉上眼,眼前冒著金星,再睜開眼,她變成秀貞的臉了,我抹去了眼淚再仔細看,還是妞兒的。我這時又管不住我的嘴了,我說:

    「妞兒,晚上你吃完飯來找我,咱們在橫胡同口見面,我就帶你上秀貞那兒去,衣服你也不用帶,她給你做了一大包袱,我還送了你一隻手錶,給你看時候。我也要送秀貞一點東西。」

    這時我聽見媽在叫我。原來雨停了,天還是陰的。妞兒說:

    「你媽叫你呢!咱們先別說了,那就晚上見吧!」說著她就站起身,匆匆地推門出去了。

    我很高興,所以有一股力氣站起來了,脫下妞兒的衣服,扔在雞籠上。我推門出去,院子裡一陣涼風吹著我,地上滿是水,媽媽叫我順著廊簷走,可是我已經趟水過來了。媽媽拉起我的手,剛想罵我吧,忽然她又兩手在我手上、身上、頭上亂按,驚慌地說:

    「怎麼渾身這樣燒,病了,看是不是?中午從太陽底下曬回來,臉通紅,剛才又淋了雨,現在又趟水。水,總是要玩水!去躺下吧!」

    我也覺得渾身沒有力氣了,隨著媽媽把我拖到小床來。她給我脫了濕的鞋,換了干的衣服,把我安置在床上躺下來,裹在軟綿綿的被裡,我的確很舒服,不由得閉上眼睛就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覺得熱了,踢開了被。這時屋裡漆黑,隔著布簾子空隙,可以看見外屋已經點了燈。我忽然想起一件要緊的事,大聲叫:

    「媽,你們是不是在吃飯?」

    「這樣混,她居然要吃飯呢!」是爸爸的聲音。跟著,媽媽進來了,端進來煤油燈放在桌上。我看見她的嘴還動著,嘴唇上有油,是吃了「回肉」嗎?

    媽媽到床前來,嚇唬著我說:「爸爸要打你了,玩病了還要吃。」

    我急了,說:

    「我不是要吃飯,我今天根本一天沒吃飯呀!就是問問你們吃飯了沒有?我還有事呢!」

    「鬼事!」媽媽把我又按著躺下,說:「身上還這麼熱,不知道你燒到多少度了,吃完飯我去給你買藥。」

    「我不吃藥,你給我藥吃,我就跑走,你可別怪我!」

    「瞎說!等一會兒宋媽吃完飯,叫她給你煮稀粥。」

    媽不理會我的話,她說完就又回外屋去吃飯了。我躺在床上,心裡著急,想著和妞兒約會好吃完飯在橫胡同口見面,不知道她來了沒有?細聽外面又有淅淅瀝瀝的雨聲,雖然不像白天那樣大,可是橫胡同裡並沒有可躲雨的地方,因為整條胡同都是人家的後牆。我急得胸口發痛,揉搓著,咳嗽了,一咳嗽,胸口就像許多針紮著那麼痛。

    媽媽這時已經吃完飯,她和爸爸進來了。我的手按著嘴唇,是想用力壓著別再咳嗽出來,但是手竟在嘴上發抖;我發抖,不是因為怕爸爸,我今天從下午起一直在抖,腿在抖,手也抖,心也抖,牙也抖。媽媽這時看見我發抖的樣子,拿起我放在嘴唇上的手,說:

    「燒得發抖了,我看還是給你去請趟山本大夫吧!」

    「不要!不要那個小日本兒!」

    爸爸這時也說:

    「明天早晨再說吧,先用冰毛巾給她冰冰頭管事的。我現在還要給老家寫信,趕著明早發出去呢!」

    宋媽也進來看我了。她向媽媽出主意說:

    「到菜市口西鶴年堂家買點小藥,萬應錠什麼的,吃了睡個覺就好。」

    媽媽很聽話,她向來就聽爸爸的話,也聽宋媽的話,所以她說:

    「那好嘛,宋媽,我們倆上街去買一趟。英子,乖乖地躺著,吃了藥趕快好了好上學。等著,我還順便到佛照樓帶你愛吃的八珍梅回來。」

    現在,八珍梅並不能打動我了,我聽媽和宋媽撐了傘走了,爸爸也到書房去了,我滿心想著和妞兒的約會。她等急了嗎?她會失望地回去了嗎?

    我從被裡爬出來,輕手輕腳地下了地,頭很重,又咳嗽了,但是因為太緊張,這回並沒有覺到胸口痛。我走到五屜櫥的前面站住了,猶豫了一會兒,終於大膽地拉開了媽媽放衣服的那個抽屜,在最裡面,最下面,是媽媽的首飾匣。媽媽開首飾匣只挑爸爸不在家的時候,她並不瞞我和宋媽的。

    首飾匣果然在衣服底下壓著,我拿了出來打開,媽媽新打的那隻金鐲在裡面!我心有點兒跳,要拿的時候,不免向窗外看了一眼,玻璃窗外黑漆漆的,沒有人張望,但是可以照到我自己的影子。我看見我怎樣拿出金鐲子,又怎樣把首飾匣放回衣服底下,推合了抽屜,我的手是抖的。我要給秀貞她們做盤纏,媽媽說,二兩金子值好多好多錢,可以到天津,到上海,到日本玩一趟,那麼不是更可以夠秀貞和妞兒到惠安去找思康三叔嗎?這麼一想,我覺得很有理,便很放心地把金鐲子套在我的胳膊上面了。

    我再轉過頭,忽然看玻璃窗上,我的影子清楚了,不!嚇了我一跳,原來是妞兒!她在向我招手,我趕快跑了出去,妞兒頭髮濕了,手上也有水,她小聲地對我說:

    「我怕你真在橫胡同等我,我吃完飯就偷偷跑出來了。我等了你一會兒,想著你不來了,我剛要回去,聽見你媽跟宋媽過去了,好像說給誰買藥去,我不放心你,來看看,你們家的大門倒是沒閂上,我就進來了。」

    「那咱們就去吧!」

    「上哪兒去?就是你白天說的什麼秀貞呀?」

    我笑著向她點了頭。

    「瞧你笑的怕人勁兒!你病糊塗了吧!」

    「哪裡!」我挺起胸脯來,立刻咳嗽了,趕快又彎下身子來才好些,我把手搭在她的肩上說:「你一去就知道了,她多惦記你啊!比著我的身子給你做了好些衣服。對了,妞兒,你心裡想著你親媽是什麼樣兒?」

    「她呀,我心裡常常想,她要是真的思念我,也得像我這麼瘦,臉是白白淨淨的,……」

    「是的,是的,你說得一點兒都沒錯兒。」我倆一邊說著,一邊向門外去,門洞黑乎乎的,我摸著開了門,有一陣風夾著雨吹進來,吹開了我的短褂子,肚皮上又涼又濕,我仍是對她說:

    「你媽媽,她薄薄的嘴唇,一笑,眼底下就有兩個淚坑,一哭,那眼睛毛又濕又長,她說:小英子,我千托萬托你,……」

    「嗯。」

    「她說,小桂子可是我們倆的命根子呀!……」

    「嗯。」

    「她第一天見著我,就跟我說,見著小桂子,就叫她回來。飯不吃,衣服也不穿,就往外跑,急著找她爹去。……」

    「嗯。」

    「她說,叫她回來,我們娘兒倆一塊兒去,就說我不罵她。……」

    「嗯。」

    我們倆已經走到惠安館門口了,妞兒聽我說,一邊「嗯,嗯,」地答著,一邊她就抽搭著哭了,我摟著她,又說:

    「她就是……」我想說瘋子,停住了,因為我早就不肯稱呼她是瘋子了,我轉了話口說:「人家都說她想你想瘋啦!妞兒,你別哭,我們進去。」

    妞兒這時好像什麼都不顧了,都要我給她做主意,她只是一邊走,一邊靠在我的肩頭哭,她並沒有注意這是什麼地方。

    上了惠安館的台階,我輕輕地一推,那大門就開了,秀貞說,惠安館的大門,前半夜都不閂上,因為有的學生回來得很晚,一扇門用槓子頂住,那一半就虛關著。我輕聲對妞兒說:

    「別出聲。」

    我們輕輕地,輕輕地走進去,經過門房的窗下,碰到了房簷下的水缸蓋子,有了響,裡面是秀貞的媽,問:

    「誰呀?」

    「我,小英子!」

    「這孩子!黑了還要找秀貞,在跨院裡呢!可別玩太晚了,聽見沒有?」

    「嗯。」我答應著,摟著妞兒向跨院走去。

    我從來沒有黑天以後來這裡,推開跨院的門,吱扭的一聲響,像用一根針劃過我的心,怎麼那麼不舒服!雨地裡,我和妞兒邁步,我的腳碰著一個東西,低頭看是我早晨捉的那瓶吊死鬼,我拾起來,走到門邊的時候,順手把它放在窗台上。

    裡屋點著燈,但不亮。我開開門,和妞兒進去,就站在通裡屋的門邊。我拉著妞兒的手,她的手也直抖。

    秀貞沒理會我們進來,她又在床前整理那口箱子,背向著我們,她頭也沒回地說:

    「媽,您不用催我,我就回屋睡去,我得先把思康的衣服收拾好呀!」

    秀貞以為進來的是她的媽媽,我聽了也沒答話,我不知道怎麼辦好了,我想說話,但抽了口氣,話竟說不出口,只愣愣地看著秀貞的後背,辮子甩到前面去了,她常常喜歡這樣,說是思康三叔喜歡她這樣打扮,喜歡她用手指繞著辮梢玩的樣子,也喜歡她用嘴咬辮梢想心事的樣子。

    大概因為沒有聽見我的答話吧,秀貞猛地回轉身來「喲」地喊了一聲,「是你,英子,這一身水!」她跑過來,妞兒一下子躲到我身後去了。

    秀貞蹲下來,看見我身後的影子,她瞪大了眼睛,慢慢地,慢慢地,側著頭向我身後看,我的脖子後面吹過來一口一口的熱氣,是妞兒緊挨在我背後的緣故,她的熱氣一口比一口急,終於哇的一聲哭出來,秀貞這時也啞著嗓子喊叫了一聲:

    「小桂子!是我苦命的小桂子!」

    秀貞把妞兒從我身後拉過去,摟起她,一下就坐在地上,摟著,親著,摸著妞兒。妞兒傻了,哭著回頭看我,我退後兩步倚著門框,想要倒下去。

    過了好一會兒,秀貞才鬆開妞兒,又急急地站起來,拉著妞兒到床前去,急急地說:

    「這一身濕!換衣服,咱們連夜地趕,准趕得上,聽!」是靜靜的雨夜裡傳過來一聲火車的汽笛聲,尖得怕人。秀貞仰頭聽著想了一下又接著說:「八點五十有一趟車上天津,咱們再趕天津的大輪船,快快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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