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多芬傳 第31章 托爾斯泰傳 (7)
    總之,他擁有一顆俄羅斯人的心魂。俄國民族鎮靜、悲壯的宿命觀念,也體現在這位可憐的莊稼漢——庫拉多·坎那托也夫身上。他是一個質樸、虔誠、隱忍的人,即使面對痛苦和死亡,都會露出慈祥的微笑。經過千辛萬苦,經歷種種磨難,飽受祖國入侵後的垂死掙扎,兩位主人公:別埃爾和埃爾特裡憑借心中一息尚存的愛和信仰,看到了真實的上帝,終於獲得了精神上的解脫和神秘的歡樂。

    故事講到這裡,並沒有結束。真正的結尾是發生在1820年從一個時代到另一個時代,即從拿破侖時代到十二月黨人時代的一個過渡。它給人一種生命的延續和更始。托爾斯泰並未在危機的高潮期開始和結束,就像開始時那樣,故事結束於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時間裡。我們可以從中瞥見未來的英雄,他們之間將會出現的衝突,以及在活人中間復活的死人們。

    曾經,我試圖將小說的主要線索勾勒出來,因為難得有人願意費這番工夫。但是,書中竟然有數百位英雄,而且各具特色,栩栩如生,其中有士兵、農民、上層貴族、俄羅斯人、奧地利人和法國人。這些都不是臨時編造,在歐洲文學中,找不出一個能與之雷同的肖像。之前,托爾斯泰曾為這些人畫過無數的草圖,他說「這是由數百萬個構思組合而成的」,他到各個圖書館裡查詢資料,還找出自家的檔案、從前的筆記,以及他的回憶。正因有了這種縝密的準備工作,才使得他的作品經得起推敲,但並沒有影響到他的自發性創作。托爾斯泰所表現出來的激情和歡樂感染著讀者,也使他更加熱情洋溢地創作著。《戰爭與和平》的最大魅力,就在於作者所擁有的那顆年輕的心。托爾斯泰的所有著作中,沒有哪一部能像這本書這般富有童心了。每顆童心都像一首清純如泉水,婉轉動人得如同莫扎特旋律優美的曲子,就像年輕的尼古拉·洛斯托夫斯基、索妮婭,以及那個可憐的小彼得。

    書中最恬靜秀美的是安娜托婭。她是一位可愛的姑娘,嬌態可掬,充滿愛心。我們看著她漸漸長大,以一種對自己姐妹的純潔的柔情看著她生活——誰會說自己不曾與她相識?……春天裡美好的夜晚,安娜托婭在皎潔的月光下臨窗幻想。熱情地述說著她的思想,而只隔一層樓的埃爾特裡親王正在傾聽……首次參加舞會的激動情緒、愛戀、對愛情的期盼、慾念和胡思亂想,黑夜中映著怪異的光亮,坐在雪橇上奔馳於積雪森林之中。大自然以它那迷人、溫柔的擁抱吸引著你。歌劇院之夜,是充滿奇特藝術的世界,理智完全陶醉其中;狂亂的心,因愛而慵倦的身體也為之瘋狂;洗滌靈魂的苦痛,守護著奄奄一息的心上人的神聖憐憫……在回溯這些可憐的記憶時,我們不禁會產生一種談論最親愛的女友時的激動。啊!當這種創作同所有現代小說或戲劇相比較時,我們能夠清晰地看出後者中女性人物的弱點有了很大的凸現!生命被抓住了,它是那麼的靈活、流暢,甚至字裡行間都能夠看到它在顫動,在漸漸變化。——相貌醜陋但心地善良的瑪麗安公主就像一幅美裡的畫。當她膽怯地發現深藏心底的秘密被人暴露出來時,這個靦腆而笨拙的姑娘便會像那些與她相仿的女子遇此情況一樣,羞澀難當、面紅耳赤。

    總體來說,正如我所指出的,本書中女子的性格要比男子的性格高出許多,尤其書中那兩位英雄的性格——托爾斯泰將自己的思想注入其中:別埃爾·比基多夫的性格是脆弱綿軟的,埃爾特裡·普爾可夫斯基卻是熾熱剛烈的。他們是缺乏主見的人,他們永遠搖擺不定,裹足不前。有人會說,這正體現了俄國人的特點。可我卻發現,還有一些俄國人對此提出了批評意見。屠格涅夫曾指責了托爾斯泰的這種停滯不前心理。「沒有真正的發展。永遠是遲疑的,立場不夠堅定。」當然,有時托爾斯泰也認為自己為了歷史的畫卷而犧牲了個人的性格[他強調特別是第一部分中安德烈公爵的性格。

    ]。

    事實上,《戰爭與和平》的偉大,就在於它呈現了整個歷史時代,在於對民族的變遷與民族戰鬥的追述。書中真正的英雄是人民;而在他們身後,也同在荷馬的英雄們一樣,有神明的引導。這是一種無形的力量,「是引導群眾的無窮小」,是一種「無窮」的氣息。一種潛藏的命運之神使各民族盲目碰撞的那些聲勢浩大的戰鬥,具有一種神秘的偉大。除了《伊利亞特》,更讓人想到印度的史詩。

    《安娜·卡列尼娜》和《戰爭與和平》這兩本書,成為了標誌這一成熟時期的頂峰之作。而《安娜·卡列尼娜》是一部更加完美的作品,因為它是在一個對藝術行當更加有信心的思想支配下完成的作品。這個思想背後蘊藏著更加豐富的經驗,就其而言,純淨的心靈世界已經沒有絲毫秘密。只是其中缺少《戰爭與和平》裡那種青春的火焰,以及朝氣蓬勃的熱情。托爾斯泰已無法再有那樣的創作激情了。新婚燕爾的暫時寧靜已消失殆盡。在他心愛的人為他創造的愛情和歡快的藝術氛圍中,精神上的焦慮和煩惱又悄悄滲入了。

    在《戰爭與和平》的頭幾章裡,婚後一年,埃爾特裡親王便對別埃爾吐露出有關婚姻的心裡話,從中表現出了一個男子的幻滅情緒。因為他覺得自己所愛的女人只不過是一個並不相關的外人,一個無辜的敵人,一個阻撓他精神發展,致使他的感到的幻滅的人。從1865年的信件中,可以感受到宗教折磨的回潮。這些僅僅是一種短暫的威脅,它將原本幸福的生活慢慢吞噬。但是,1869年,在托爾斯泰完成《戰爭與和平》後的幾個月裡,發生了一件嚴重的事情:

    他離開家人去參觀了一個莊園。一天夜裡,他已經躺下睡了。凌晨兩點的鐘聲正好響起:

    「我疲憊不堪,困得不得了,所以我睡得很香,感覺很好。突然間,我感到一陣焦慮,一種從未有過的驚恐。具體情況以後講給你聽。當時真嚇人啊。我跳下床,連忙叫人套車。可是在套車時,我又睡著了。當人家把我叫醒時,我的神經不再緊張,反而平靜下來。但昨天,同樣的情況再次發生了,但可怕程度沒有那麼嚴重……」

    托爾斯泰伯爵夫人用愛情辛苦建造的夢幻城堡出現了裂紋。《戰爭與和平》的完成為這位藝術家的思想領域,留下了一絲空間。於是這個空間被他所關注的哲學和教育學佔據了[1869年8月30日,即他的《戰爭與和平》創作完成的時候,他在寫給費特的信中提到,他發現了叔本華,立即被他的學術觀點所吸引。他說:「叔本華才是人世間的天才。」

    ]:他計劃創作一本平民百姓閱讀的《啟蒙讀物》[  《啟蒙讀物》是一部長達九百頁的四冊書。書中除了各種教學方法外,還包括一些短篇讀物。

    ]。經過四年的艱辛創作,這部作品完成了。它使托爾斯泰更感自豪,甚至超過了《戰爭與和平》所帶來的自豪感。1872年,他寫成了一部,緊接著,他又在1875年創作了第二部。後來,他又喜歡上了希臘文,從早到晚地學習,把其他原本要做的事都丟下了。在學習過程中,他發現了「美妙的希臘語言」,知道了荷馬,那個真正的荷馬——並非翻譯家們所描繪出的那個荷馬,不是「茹科夫斯基和那些福斯[茹科夫斯基,俄國詩人;福斯,德國批評家、翻譯家。

    ]的庸俗、呻吟、纏綿的歌聲,而是另一個旁若無人、盡情歌唱的魔鬼之音」。

    「不懂希臘文,就不要談什麼學問!……我深信,在人類的語言中,對一切真正美的、單純美的文字一無所知。」

    他承認,這簡直是一種瘋狂。所以他再次著手於學校的事物上,由於過度狂熱竟病倒了。1871年,他不得不到薩馬拉的巴奇基爾斯家裡去療養。而在這段時間裡,除了希臘文,他對什麼都厭惡。1872年,在打了一場官司之後,他認真且嚴肅地提到要賣掉自己在俄國的所有資產,然後到英國定居。托爾斯泰伯爵夫人對此感到十分遺憾:

    「如果你把心思全部花費到希臘文裡,那麼你的病就永遠不會痊癒。令你焦慮不安的正是那希臘文,是它使你對現在的生活如此冷漠。難怪大家都說希臘文是死亡的文字:它能夠讓人處於一種精神死亡的狀態。」

    在拋開了幾項已擬定的計劃之後,1873年3月19日,托爾斯泰終於讓他的心上人伯爵夫人大喜過望,因為她看到丈夫開始創作《安娜·卡列尼娜》了。但是當他創作這部小說時,家中的喪事令他們的生活淒涼憂傷,而他的妻子也病倒了。「家中的幸福消失了……」

    在這部著作中,可以隱約蒂看到這慘淡的經驗和熱情幻滅的痕跡。[  「女人是男人事業上的絆腳石。要想一邊愛女人,一邊做好事,是很難辦到的事情。若想不被愛情困擾或妨礙,唯一解決的辦法就是結婚。」

    ]除了列文訂婚的那幾個章中還有一些漂亮的描寫外,書中講述的愛情已經不再像《戰爭與和平》中的那樣,富有歡快的詩意,後者中具有的美妙抒情詩可與各個時代相媲美。而且,這本書中的愛情還摻雜著暴烈、肉感和專橫的特點。故事的整體宿命色彩不再是《戰爭與和平》中出現的那個公正而寧靜的神明克裡希納,也不是命運的支配者,而是瘋狂的愛,是「整個維納斯……」就是這個女人,在美妙的舞會現場,當安娜與沃倫斯基情不自禁地陷入愛河時,正是這個維納斯,在無邪美麗、富有思想、穿著黑絲絨服的安娜身上,強加了「一種惡魔般的誘惑」。當沃倫斯基剛剛向她傾訴愛意之時,又是維納斯,讓安娜的臉閃閃光亮——「可是這並非歡樂的光輝:這是黑夜中引發火災的可怕的火光」。是她令這個原本正直、理性的女人,這位摯情摯愛的年輕母親的血管裡,湧動著一股肉慾的力量。而她始終駐足在這個女人的心中,直到把她那顆心徹底摧毀才肯離開。但是所有接近安娜的人,都感覺一種潛藏的、無法抗拒的吸引力和恐怖。最先發現它的是基蒂。當沃倫斯基去看望安娜時,他的歡樂之中也摻雜著某種神秘的恐懼。在她面前,列文失去了全部意志。安娜也清楚這種變化,但她卻不能自已。

    故事繼續發展下去,這個原本高傲的人的整個道德底線正在被這糾纏不清的激情所侵蝕,安娜身上一切優秀的東西——那顆勇敢真誠的心——漸漸瓦解了、墮落了。她沒有勇氣犧牲自己的世俗虛榮;人生目的也變成了單純地取悅她的情人;她膽怯地、羞愧地不讓自己懷孕;但同時她又被嫉妒心折磨著;奴役著她的性慾力量,逼迫她在動作、聲音、眼神中惺惺作態;她墮入到那些能夠令任意一個男子為之回首一瞥的女人群中;平日裡依靠嗎啡來麻醉自己,直到那些再也無法忍受的折磨和道德墮落的悲苦將她推向火車輪下為止。「而那個胡茬凌亂的小鄉下人」——那個在她和沃倫斯基的夢境中苦苦糾纏的幻影——「站在車廂踏板上俯身向鐵軌裡望去」;根據那場具有預言性的夢的啟示,「他俯身向一隻口袋,將剩下的一些零碎都裝到口袋裡,那就是她帶有痛苦、背叛和煩惱的生命……」

    「我保留報復的權利。」上帝說。

    這是被愛情煎熬,被神的律令壓迫的靈魂悲劇,是作者一氣呵成、觸目驚心的一幅畫。如同在《戰爭與和平》中那樣,托爾斯泰還加入了另外幾個人物的故事。可惜這些並列的故事在相互轉換時有些牽強、生硬,不像《戰爭與和平》那樣,具備交響樂般的統一性。從書中我們還能看到一些真實的場面描寫——書中對於彼得堡的貴族圈子及其海闊天空的交談的描寫,但這些有時是不必要的。總而言之,與《戰爭與和平》相比,托爾斯泰在這本書中更直露地將自己的精神、人格和哲學思想灌輸到人生景觀之中。而作品並未因此減少其富麗壯觀的特點。這本書同《戰爭與和平》一樣,人物眾多,而且各具特色。我覺得書中對男子的描寫是棋高一籌的。他精心刻畫了斯捷潘·阿爾卡傑維奇這個可愛的自私者,誰見了他都會給予他友善的微笑;還有卡列寧,完美的高官形象,優雅卻平庸的政治家,這個人常常用一種嘲諷來掩蓋自己的情感。他是一個融合了尊嚴、懦弱、偽善和基督精神的混合物;是這個虛偽世界的古怪產物。在這個虛偽世界裡,無論他多麼聰明、慷慨,他都永遠擺脫不掉。而且,他還會振振有詞地向自己的心靈挑戰,因為當他聽從心靈的安排時,最終總要落入神秘的虛幻境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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