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多芬傳 第32章 托爾斯泰傳 (8)
    但是,這部小說的中心意義,除了講述安娜的悲劇和描繪1860年左右,俄國社會的特殊畫面——沙龍、軍官俱樂部、舞會、劇院、賽馬——以外,就是它那帶有自傳色彩的創作意義了。書中的康斯坦丁·列文可以說是托爾斯泰的化身。他不僅將自己那既保守又民主的思想、鄉村貴族蔑視知識分子的反自由主義思想賦予了列文,他還把自己的生命賦予列文。列文與基蒂的愛情以及他倆婚後幾年的生活,就是托爾斯泰自己家庭生活的真實寫照,甚至連列文兄弟的死也是托爾斯泰追憶弟弟德米特裡去世的一段回憶。書中的最後一個部分,雖然有些畫蛇添足,卻讓我們看到托爾斯泰當時被種種困擾折磨的心境。若說《戰爭與和平》的結束語是展開下一部作品的藝術性過渡,那麼《安娜·卡列尼娜》的結尾卻是兩年後,在《懺悔錄》中表露出來的精神革命的過渡。在這本書的敘述中,他不止一次地諷刺或以激烈的形式抨擊當時的社會現狀,這在以後的著作中,也沒有停止過。

    他抨擊謊言,抨擊所有謊言,無論是善意的,還是卑鄙的;他抨擊自由主義論調,抨擊世俗的慈善,抨擊具有沙龍式特徵的宗教,抨擊人類的博愛!他向社會發起戰書,因為社會歪曲了一切真正的情感,並且摧殘心靈的慷慨與激情!突然,死亡向社會上的這些陋習投下一束光芒。面對奄奄一息的安娜,故作高傲的卡列寧落下了傷心的淚。這裡沒有生命,世間萬物都是造作的心魂。但一道具有基督徒的寬恕的愛的光明透入其中。令這三個人——丈夫、妻子、情人——頓時發生了變化。所有的靈魂都變得質樸、正直。但是,當安娜漸漸恢復時,這三個人又依稀感受到,「在一種由內心中指引他們走向聖潔的道德力量面前,還存在一種粗暴、強大的力量,這種力量正不知不覺地統治著他們,讓他們無法安寧」。可是他們很早就清楚,面對這場爭鬥,他們無能為力,「他們將在這正邪之爭中被迫作惡,那也是社會認可的」。[  「壞的事情是社會公認為合理的事情。那些犧牲、愛情反而是不理性的。」

    列文就像托爾斯泰的化身一樣,在書的結尾處成為昇華者,那是因為他被死亡所觸動。在此之前,「他無法信仰,也同樣不能徹底懷疑」。可是,自從他看到弟弟的死去,他便對自己的愚昧感到恐懼。[此處指的是對上帝的無知。

    ]他那最初甜蜜的婚姻在一段時期裡真的將他的焦慮都消除了。但是,當他的第一個孩子來到人間之後,他那久違了的焦慮再次出現了。他反覆地從事著祈禱與否定。他開始閱讀哲學家們的著作,但這是徒勞無益的。狂亂時,他甚至懷疑自己會自殺。做了些體力勞動令他感到一絲輕鬆。因為在勞動中,他沒有任何懷疑,所有的事情都是明晰的。書中的列文可以自在地同農民們聊天,一個農民還同他談起那些「不為自己只為上帝活的人」。這對他而言,是一種啟示。由此,他看到了理智與心靈之間的對立。理智引導人們為了生存必須殘忍地去奮鬥,對別人熱愛是毫無道理的。

    「理智沒有教會我什麼東西;我所知道的一切都是心靈賜予我,啟示我的。」(《安娜·卡列尼娜》第二卷)

    從此,平靜再一次來臨。卑微的鄉下人——只有心靈是他唯一的指引者,這個詞語將他帶到上帝那裡……上帝是誰?他無心知曉。而此刻的列文,就像將來長時期的托爾斯泰一樣,畢恭畢敬地待在教會裡,對於教義沒有任何反對意見。

    「即使是在天空的幻象或星球的外表的運動中,都存在一種真理。」(《安娜·卡列尼娜》第二卷)

    十一

    列文心中的這些悲痛與對自殺的憧憬,是基蒂所不知道的。而此時的托爾斯泰也在同一時期裡瞞著他的妻子。但是,他並沒有獲得像他所賦予生命的主人公那樣,獲得一份寧靜。事實上,這種寧靜不可能互相傳遞。我們能夠清楚地感受到,它被人們嚮往多於被實現。因此,不久後,列文就又陷入懷疑之中。托爾斯泰對此十分清楚。他費了很大的精力才創作了這部著作。在臨寫完時,他就對《安娜·卡列尼娜》心生厭倦之情了。[  「此刻,我又陷入了《安娜·卡列尼娜》這部讓人煩躁庸俗的漩渦中,我只想盡快解脫……」「我必須馬上結束這部令人厭惡的小說。」(出自《未出版的書信》第95頁中的一篇致費特的信)

    ]他無法創作了,只是怔怔地待著。現在的托爾斯泰沒有意志,厭惡自己,甚至害怕自己。此時,他的生命空隙中突然刮起一陣來自深淵的狂風,那是死亡的眩惑。後來,當托爾斯泰從深淵中逃出來時,他將這段蹉跎歲月記錄了下來。

    「我還不到五十歲。」他這樣說道,「我愛過,也被愛過,我有幾個可愛的好孩子,擁有一大片莊園,還有榮耀與健康,道德與體魄的力量;我可以像農人那樣割草;即使連續工作十小時我都不會感覺疲倦。可是突然間,我的生命停止了。我雖然可以呼吸、吃喝、睡覺,但這並非真正的生活。我沒有任何慾望了。我知道自己已經沒有什麼可嚮往的了。我甚至都不願意去認識真理。所謂真理就是,人生只不過是一種癲狂。我已經走到了深淵的邊緣,我清楚地看到,除了死亡,空無一物。我,一個健康、幸福的人,此刻我感到自己不能再活下去了。一個無法抗拒的力量在把我引向對生命的擺脫……我沒有說我要自殺。但是這股力量是那麼的強大,它與我過去嚮往的生活的吸引力十分相似,只是方向相反而已。

    我不得不對自己使些計謀,不然會退卻得更快。就這樣,我原本幸福的一個人,竟要把繩子藏起來,以免每晚獨自脫衣就寢時,在臥室的幾隻衣櫥上懸樑自盡。我也不再去打獵,免得產生用槍自斃的想法。[在《安娜·卡列尼娜》中有樣一段:「有了愛人的列文感到非常幸福,他又做了父親。可是要讓他親自將武器拿開,他似乎又難免產生用槍自殺的想法。」這種悲觀矛盾的心態並不是托爾斯泰和他書中的主人公所特有的。他驚奇地發現,在整個歐洲,特別是俄羅斯富人階層,有越來越多的人選擇自殺,而托爾斯泰也在其這一時期的作品中,常常暗示這一點。據說,1880年的歐洲,好像平地刮起了一種憂鬱的狂風,捲走了數千人的生命。當初的少年也像我一樣記得那段歷史。對於他們而言,托爾斯泰對人世間這一動盪的描述是極具歷史價值的。他記錄了一代人最真實的悲劇。

    ]我認為自己的生命簡直就是一場鬧劇,好像什麼人在故意耍我。40年的勞動、痛苦與進步,當我回頭望時,竟一無所有!一無所有啊!我所擁有的僅僅是一堆爛肉和蛆蟲……當你陶醉於自己的人生之中,你才能活下去;但是,當這種醉意消失,你就會看到眼前的一切都是謊言,而且是荒謬的欺騙……家庭和藝術已經無法滿足我了。家庭,是那些同我一樣不幸的人的遭遇;藝術,是人生的一面鏡子。當人生失去意義時,照鏡子也就變得更加無意義。然而,最糟糕的是,我無法忍耐。我彷彿是一個在叢林中迷路的人,十分恐懼。由於迷失方向而到處瞎撞,但還不能停下,儘管明知多走一步就越陷越深……」

    將托爾斯泰拯救出來的是民眾。

    對於民眾,托爾斯泰一向懷有「奇特的親情」。無論他對社會的種種幻想如何破滅,他仍堅定自己的信念。晚年時的托爾斯泰,就像列文一樣,更加接近民眾。他想到自己圈子之外的億萬生靈,那些想要自殺,整日渾渾噩噩的人們,或者是像他一樣苟延殘喘的學者、富人以及碌碌無為的人。他想知道,這億萬生靈為何擺脫了那種絕望,為何沒有自殺。於是,他發覺,這些人並非通過求助於理智,而是放任不管理智——憑借信仰而生活。那麼這種不知理智是何物的信仰是什麼?

    「信仰是一種生命的力量。如果沒有信仰,就不能生活。宗教思想早在人類思想啟蒙時便孕育而生了。在回答人生之謎時,信仰裡包含了人類最深刻的智慧。」

    那麼,瞭解了宗教書籍所記錄的智慧公式就可以了嗎?不,信仰並非一門學問,它是一種行動;只有將它付諸實踐才有意義。托爾斯泰看到,那些富有、思想正統的人將信仰看作是一種「享受人生的慰藉」,這讓他感到憎厭,使他決意和普通人混在一起,並且像他們那樣,把自己的生命同信仰相一致。

    「他明白了一點,勞動人民的一生就是生活本身,而賦予這種人生意義的就是真理。」

    但如何讓自己成為他們中的一員,並讓他們享有自己的信仰呢?僅僅知道別人是有道理的沒有一點用,要像他們那樣,其實並不取決於我們自己。我們徒勞地祈求上帝,向他伸出雙臂,可是上帝躲了起來。到哪兒抓住他呢?

    一天,上帝將他的恩澤降臨人間。

    「初春的一天,我一人來到叢林中,聆聽林中的聲音。我思考近三年來的惶惑,想到我對神明的苦苦追求,想到自己從快樂到絕望、從絕望到快樂的反覆蹦跳……突然間,我發現自己只有在相信上帝的時候才真正存在著。只要想到上帝,我的心中便激盪起生命的歡快波浪。剎那間,身邊的一切都開始跳躍了,所有的事物都蘊涵著一個定義。但是,一旦我停止對上帝的信任,我的生命好像也跟著停止了。

    「既然如此,我還要尋找什麼呢?」內心中迸發出一聲呼喊,「我找尋的正是這個人,若沒有他,就無法存活!認識上帝與生活是一件事。因為上帝就是生活……

    「從此,我的身旁永遠閃耀著這道光芒。」(《懺悔錄》)

    他獲救了,上帝降臨到他的面前了。

    但是,他並非出神入定的印度修行者,他不以此而滿足,因為他的身上同時具備亞洲人的夢幻,以及西方人對理性的摯愛和對行動的追求。由此,他必須馬上將所獲得的啟示全部轉換成切實可行的信仰,並從上帝的生活中找到日常生活的一些規律。此時的托爾斯泰沒有絲毫定見,他懷著一顆真心要去相信家人的信仰,於是,他開始學習自己所屬的東正教的教義[此處指的是《懺悔錄》的小標題《教義神學批判及基督教教義研究入門》。

    ]。為了拉近使自己與教義之間的距離,三年裡,他遵循著一切宗教儀式,懺悔,領聖體等。不敢對那些令自己不愉快的事情做任何判斷,反倒要發明各種解釋去自問自答那些他覺得隱晦或不可思議的事。對於自己所愛的人——無論生者還是死者——的信仰,他都始終認同,並希望到了一定時刻,「這份愛可以使他打開真理的大門」。但是,他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勞的:因為他的理智與心靈是互相抗爭的。一些行動,例如洗禮、領聖體,令他感到無聊難堪。當別人強迫他反覆說出聖體是基督的真實血和肉時,他的心像被捅了一刀似的。然而,在他與教會之間築起一道無法逾越的高牆的,並非教義,而是許多實際問題,尤其是其中的兩個:各教會之間的仇恨和水火不容[  《懺悔錄》中這樣說道:「我始終將真理放置在愛的範圍之內,但令我驚訝的是,宗教竟將自己欲創造的東西親手毀掉。」

    ];二是正式的或默許的對殺人的認同。換句話說,也就是贊成戰爭和死刑。

    於是,托爾斯泰退出了。三年來,他始終壓抑著自己的思想,決裂後反而變得更加激烈。他再也沒有什麼可顧忌的了。他輕蔑地將昨天尚在篤信的宗教踩在腳下。在他創作的《教義神學批判》(1879至1881年)中,他不僅將以往的信仰看作上是「不健全,而且是有意識、有目的的謊言」。他在《四福音書的統一性與演繹》中,就將福音書與神學相對立。終於在福音書的基礎上建立起了自己的信仰(《我的信仰之基礎》1883年)。

    對於這一信仰,可以概括為下面幾句:

    「我相信基督教教義。我認為,當每個人都獲得了屬於自己的幸福時,那麼這個世界才可能幸福。」

    信仰的基石是基督的山上寶訓,托爾斯泰把其中最主要的精神歸納為五戒:

    一、戒發怒。

    二、戒犯奸。

    三、戒發誓。

    四、戒以怨報怨。

    五、戒與任何人為敵。

    這是基督教義中的消極部分,而積極的部分只概括了一戒:

    愛上帝和你的鄰人,就像愛自己一樣。

    基督曾經說過,如果有人觸犯這些訓誡,那麼他在天國的位置就會變小。

    托爾斯泰對此天真地補充道:

    「真是奇怪,我竟然在十八個世紀後,像發現新事物一般,發現了這些戒律。」

    那麼,托爾斯泰是否相信基督是個神呢?——全然不信。而他又是如何看待他的呢?把他看作是諸多聖賢者中最偉大的一個,例如婆羅門、釋迦牟尼、老子、孔子、瑣羅亞斯德[瑣羅亞斯德,伊朗先知,宗教改革家。瑣羅亞斯德教的創始人。

    ]、比賽亞[比賽亞,古代以色列先知。傳說他是《聖經·舊約》中《比賽亞書》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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