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多芬傳 第9章 米開朗基羅傳 (1)
    序言

    在意大利文化名城佛羅倫薩的國家博物館裡,有一尊大理石雕像。這尊雕像被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雕塑家米開朗基羅[米開朗基羅(1475—1564),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雕塑家、畫家、建築師和詩人。他所創作的藝術形象,都雄偉有力,充滿旺盛的戰爭精神。

    ]稱為「勝利者」。「勝利者」是一全身赤裸的青年,昂首挺立。低低的額頭上蓋滿了捲曲的頭髮。他單膝頂在一個鬍子拉碴兒的階下囚的背上,那囚犯蜷曲著身子,腦袋向前伸,看上去像一頭牛。但是,戰勝者並沒有看他。正當他舉起拳頭將要擊下去時,他停住了,把充滿悲傷之情的嘴巴和猶豫不定的目光移向別處。他身子後仰,胳膊向肩頭折回。他已經不需要勝利了,因為勝利讓他感到厭倦、厭惡。他雖然是勝利者,但同時他意識到自己也是被征服者。

    這尊「勝利者」雕像是米開朗基羅的至愛,也是他所有作品中唯一一件永遠保留在他的工作室中的作品。這個疑慮的英雄形象,這尊折翼的勝利之神,曾經多少個日日夜夜引起米開朗基羅的思考!米開朗基羅去世後,好友達涅埃爾·德·沃爾泰[達涅埃爾·德·沃爾泰(1509?—1566),又譯作達涅爾·特·沃爾泰雷,意大利雕塑家、畫家。他不僅是米開朗基羅的摯友,而且是最有天賦的追隨者之一。

    ]深知他的心思,想把「勝利者」安置在他的墓地旁——因為他知道,那就是米開朗基羅本人思想的體現,也是他一生的象徵。

    痛苦是伴隨著生命而存在的,它的形式多種多樣。有時它是由於世事無常而引發的,諸如貧窮、疾病、命運之不公、人心險惡等因素;有時又是源自人本身,這時,它同樣是可憐的,是命中注定的,因為人們無法自主選擇自己的人生。他們既不要求生,更不希望成為他們現在這副德行。

    而伴隨米開朗基羅一生的,正是這後一種苦痛。他有力量,而且是與生俱來的戰鬥力量,這也使他從出生起就一直處於戰鬥狀態之中。他為征服而生,並能戰而勝。但是他征服了什麼呢?他不要勝利,那不是他所期盼的。真是哈姆雷特式的悲劇!擁有英雄的天才,卻沒有英雄的意志,賦有專橫的激情,而缺少執著的願望,這是多麼尖銳、可悲的矛盾啊!不要認為我們在看過如此多的偉大人物之後,又發現了另一個偉大!我們永遠都不會說這是因為一個人太偉大了,而這個世界難以容下他。

    精神的憂慮並不能成為一種偉大的標誌。即使是被認為是偉大的人,如果他們個人與世界之間、生命與生命原則之間缺少和諧,那麼這種憂慮的精神將無法成就偉大:因為它是弱點。——為什麼要試圖隱瞞這一弱點呢?難道最軟弱的人就不值得去愛嗎?——其實他才是更值得愛的人,因為他更需要愛。我絕不會樹立一些可望而不可即的英雄典範。我憎恨卑怯的理想主義,他們總是將目光從人生的苦難和心靈的脆弱上移開。必須去對那些輕易相信豪言壯語、甘願被騙的民眾說:英雄的謊言是一種懦弱的表現。世上只有一種英雄主義:那就是看出世界的本來面目——並且努力地去愛它。

    我在這裡介紹的命運悲劇,是一種與生俱來的痛苦表現,它源自每一個人內心的最深處;它不斷地吞噬著靈魂,在將生命徹底毀滅前它絕不會離開。這是偉大的人類群體中最強大的典型性代表,一千九百多年來,他一直向西方發出痛苦和信仰的呼喚,他,就是基督徒。

    將來,在經過多少個世紀之後,或許有一天——如果人們還能記住我們在這個塵世中所經歷的事情的話——那些活著的人會深陷於這個消失的種族的深淵之中,如同但丁站在第八層地獄的邊緣一樣,心中充滿了憐憫、驚歎和憎惡的複雜感受。

    但是,與我們這些真正置身於這些複雜情感之中的人相比,誰又能對這種心情有更深的體會呢?——我們就曾見過我們最親愛的人在其中掙扎,——我們已經嘗到了基督教悲觀主義所具有的苦澀、醉人的滋味,而在我們有所懷疑時,又不得不去努力,以免像其他人那樣,在猶豫之中,不自然地墮入神聖的虛幻之中去!上帝啊!永恆的生命,你是那些今生無法生存的可憐人的庇護所!信仰,只不過是大多數人對人生信心的一種缺乏,對未來信念的缺乏,對能夠擁有勇氣與歡樂的不自信!……我們知道,您對痛苦的勝利是在失敗了多少次的基礎上才建立的啊!……

    正是這個原因,我才如此地愛你們,因為我為你們不平,也讚賞你們的悲傷。你們可以使世界變悲傷,但你們也能讓世界變得更美麗。當你們的痛苦不再存在時,世界將變得更加貧乏、淒慘。在這懦弱者的時代裡,——他們既在痛苦面前顫抖,又吵鬧著要求他們的幸福權,而那往往只是造成別人痛苦的權利,——讓我們敢於面對痛苦,並尊敬痛苦!讓歡樂受到讚頌,讓痛苦也受到頌揚!歡樂與痛苦就像兩姐妹,她們同樣神聖。她們造就世界,並培育偉大的心靈。她們是力量,她們是生命,她們是神明。只有體驗、品嚐過她們的人,才真正知道生存的價值和離開人生的溫馨。

    羅曼·羅蘭

    序篇

    他是佛羅倫薩城中的一個中產者。

    ——當時的佛羅倫薩,就像是一座座暗黑的宮殿。那裡的塔樓如長矛一樣直戳天空,那裡的山丘蜿蜒枯索,在淡藍色的天空下呈一條條的細線,一叢叢低矮的小杉樹和一條銀色的橄欖樹林有如波浪般起伏著、搖曳著。

    ——在佛羅倫薩,一切都是那麼的典雅高貴。那裡有面容蒼白,帶有諷刺表情的洛倫佐·德·梅迪契[洛倫佐·德·梅迪契,十五世紀意大利翡冷翠城(佛羅倫薩)中最具權勢與聲望的政治家、文學藝術保護者。生前創辦了一所雕塑學校,十五歲的米開朗基羅就是該學校的學生。

    ],有大嘴巴的馬基雅弗利[馬基雅弗利,意大利著名的政治思想家、外交家和歷史學家。被西方人譽為「政治學之父」,其名著《君主論》(又譯作《霸術》)是政治學必讀書,也是文藝復興的代表作之一。

    ]和桑德羅·波提切利[桑德羅·波提切利,十五世紀末佛羅倫薩的著名畫家,也是意大利肖像畫的先驅者。

    ]的名畫《春》,以及患有貧血病淡金色頭髮的維納斯[此處指的是桑德羅·波提切利的名畫《維納斯的誕生》。此畫與《春》是最能體現他繪畫風格的代表性作品。

    ]。這些作品在此相聚。佛羅倫薩是一個擁有狂熱、驕傲、神經質般性格的城市,而且易於沉溺在所有瘋狂、盲目的信仰之中,經常受到各種宗教、社會歇斯底里的震顫。在這裡,每個人都是自由的,而每個人又都是專橫的。這裡的生活非常舒適,可又與在地獄中沒有絲毫差別。

    ——佛羅倫薩的公民是聰明的、頑固的、熱情的、易怒的,他們口若利劍,生性多疑,互相試探、彼此嫉妒。這裡容不得列奧納多·達·芬奇[列奧納多·達·芬奇,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最傑出的畫家。他思想深邃,學識淵博,多才多藝。他最著名的作品有《蒙娜麗莎》《最後的晚餐》等。

    ]的自由思想,人們只能像蘇格蘭的清教徒那樣,在幻想的神秘主義裡了卻一生;而形似山羊、雙眼熾熱的薩伏那洛拉[薩伏那洛拉,意大利宗教改革家。反對羅馬教廷,曾在佛羅倫薩發動「焚燒虛妄」運動,將首飾、紙牌、淫畫等投入火中,並毀掉了若干書籍和藝術品。在一次暴亂中被處以絞刑和火刑。

    ]讓他的僧侶們圍著焚燒的藝術作品的火堆轉著圈跳舞;三年後,那火堆死灰復燃,燒死了撒弗勞諾內這個先知先覺者。

    在那個時代、那個城市裡,他同其他褊狹、激情、狂熱的人們糾纏在一起。

    當然,他對他的同胞們也沒有絲毫溫婉之情。那胸懷寬廣、豪放不羈的才氣讓他對那些社團的藝術、矯飾的精神、平庸的寫實、感傷的情調、病態的精雕細刻不屑一顧。他對待他們時的態度是冷漠、粗暴的,但他卻從心底裡愛他們。在對待自己的祖國時,他並沒有像列奧納多·達·芬奇那樣,用含著微笑的冷漠態度來對待祖國。因為當他遠離佛羅倫薩時,他會為思鄉之情所苦。[原文出自1497年8月19日寄自羅馬的信。「我的心常常陷入深切的痛苦之中,就像遠離家鄉的遊子一樣。」

    ]他一生竭盡全力地想要留在佛羅倫薩,但始終沒有如願。在戰爭的悲慘年月,他想,「既然活著的時候不能夠,至少死後要回到佛羅倫薩」。[原文見米開朗基羅《詩集》卷73,第24:「死亡對於我來說是快樂的,因為它能帶給我生時所不能獲得的幸福,那就是能讓我回到故鄉。」

    ]  

    米開朗基羅是地道的佛羅倫薩人,他一直都為自己的血統與種族引以為豪,甚至比對自己的天賦都更加自豪。他甚至不允許別人把他當作藝術家:「我不是雕塑家米開朗基羅……我是米開朗基羅·博納羅蒂……」[他還說道:「我從來不是畫家,更不是雕塑家。為了我那榮耀的家族,我在盡量避免成為這樣的人。」

    精神上,米開朗基羅算得上是一個貴族,而且具有貴族階級的所有偏見。他甚至說:「只有貴族才能從事藝術。」

    對於家庭,他懷有一種宗教的、古老的,甚至於是野蠻的觀念。他可以為這個高貴的家庭犧牲一切,而且希望別人能同他一樣。就像他說的,他「甘願為家庭賣身為奴」。有時為了一點點小事,他都會為家庭動感情。他蔑視自己的兄弟,對他的侄子——他的繼承人——也是嗤之以鼻。但是,對於兄弟和侄子,他都把他們看作是家族的代表而表示尊重。他曾多次在信札中提到他的家族:

    「我們的家族……維繫我們的家族……不要讓我們的血統中斷……」

    這個家族所特有的一切迷信、狂熱,他都具有。他同他的家人們就像是上帝用濕泥團創造出來的人群一樣,而在這群泥團中,迸發出澄清一切的成分——天才。

    不相信存在天才、不知道天才是何物的人,可以看看米開朗基羅。從沒有人像他那樣受天才的困擾。天才所特有的氣質似乎與他本人的氣質完全不符:那是一個征服者侵佔了他的內心,並讓他受到奴役。儘管他意志堅決,但也無濟於事;而且,甚至可以說:連他的精神與心靈都被俘虜了。這是一種瘋狂的爆發,是他那過於柔弱的軀體和心靈所無法勝任的,是一種亢奮的生命力,令人身心疲憊,無法抑制。

    在這種持續不斷的瘋狂中,米開朗基羅奮力地生活著。旺盛、過度的力量令他感到痛苦,也迫使他行動,不間斷地行動,一刻也不能休息。

    「為了工作,我已經精疲力竭了,從來沒有人會像我這樣拚命工作,」他寫道,「我除了夜以繼日地工作之外,什麼都不想。」

    這種病態的工作狀態,不僅使他的工作量越積越多,而且還讓他增添了許多無法按期兌現的訂單。此時的他已經成為了工作狂,墮入到了偏執的癖性之中。他甚至想要雕刻山巒。如果他要建造一座紀念碑,他就會耗費數年的時間到石料場選擇材料,同時還要修築道路來搬運它們。他想成為多面手:工程師、鑿石工、手工製作者;他還堅持獨立完成一切,例如像建造宮邸、教堂,他都要親力親為。事實上,這是一種判罰苦役的生活。他甚至都擠不出時間來吃飯睡覺。在他的信札裡,我們可以隨處看得到這樣可憐的語句:

    「我幾乎顧不上吃飯……因為我沒有時間吃飯……十二年來,我把自己的身體累垮了,我沒有生活必需品……我身無分文,我赤身裸體,我忍受著各種艱難困苦……我生活在貧困與痛苦之中……我同苦難進行著鬥爭……」

    其實,這種苦難是虛無的。米開朗基羅很富有,他掙了很多錢。[在他去世後,他的家人在其羅馬的寓所裡發現他藏有七千至八千金幣。他在佛羅倫薩還有大量存款和地產。但他攢錢並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別人,他自己始終節衣縮食,不求奢華。

    ]但是錢對於他來說又有什麼用呢?他依舊像窮人那樣生活,像拉磨的驢被自己的活計拴牢。沒有人知道他為什麼要自討苦吃,誰也搞不懂他為什麼不能自主地去幹活受累,因為任何人能不明白這種苦對於他來說,是他自身的一種需要。就連他的父親——同他脾氣極其相似,也責怪他說:

    「聽你弟弟說,你的生活十分節儉,甚至節儉到悲慘、清貧的地步。當然,節儉是好的,但弄得很悲慘就是壞事了,這是令上帝和人們都不高興的一種惡習,它有損於你的心靈與身體。你現在年輕,或許感覺不到,但當你漸漸衰老時,以往悲慘的壞生活所能產生的疾病與痛苦都會顯現。不要過得那麼悲慘,工作要適度,千萬別缺乏營養,不要太勞累……」[在這封信的後面,父親還補充了一些關於衛生方面的勸告,足見當時文明匱乏的程度:「一定要保護好你的頭,要注意頭部保暖,千萬不要洗澡,讓人為你擦拭一下就可以了。記住千萬別洗。」

    但是,任何勸說都無濟於事。他從不肯改善自己的生活。他只以一點點麵包和葡萄酒來維持生命。他每天只睡幾小時。當他在波倫尼亞忙於雕刻尤利烏斯二世[尤利烏斯二世,羅馬教皇,也是一位致力於政教合一事業的政治家。

    ]的銅像時,他和他的三個助手竟要擠在一張床上睡覺,因為他只有一張床而且又不願意添置新床。睡覺時,他是和衣而眠,連靴子都不脫。有一次,一覺醒來,他的腿腫了,不得不把靴子割破。把靴子脫下來時,他的腿皮因連在靴子上而被一起扯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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