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靈雨 第30章 下編:俗世微塵 (24)
    嫗生我的時候是三十多歲,她說我小的時候,皮膚白得像那剛蛻皮的小螳螂一般。這也許不是讚我,或者是由乳母不讓我出外曬太陽的緣故。老家的光景,我一點印象也沒有。在我還不到一週年的時候,中日戰爭便起來了。台灣的割讓,迫著我全家在一八九六年離開鄉里。嫗在我幼年時常對我說當時出走的情形,我現在只記得幾件有點意思的。一件是她在要安平上船以前,到關帝廟去求籤,問問台灣要到幾時才歸中國。籤詩大意回答她的大意說,中國是像一株枯楊,要等到它的根上再發新芽的時候才有希望。深信著台灣若不歸還中國,她定是不能再見到家門的。但她永遠不瞭解枯樹上發新枝是指什麼,這謎到她去世時還在猜著。她自逃出來以後就沒有回去過。第二件可紀念的事,是她在豬圈裡養了一隻「天公豬」,臨出門的時候,她到欄外去看它,流著淚對它說:「公豬,你沒有福分上天公壇了,再見吧。」那豬也像流著淚,用那斷藕般的鼻子嗅著她的手,低聲嗚嗚地叫著。

    台灣的風俗男子生到十三四歲的年紀,家人必得為他抱一隻小公豬來養著,等到十六歲上元日,把它宰來祭上帝。所以管它叫「天公豬」,公豬由主婦親自豢養的,三四年之中,不能叫它生氣、吃驚、害病等。食料得用好的,絕不能把污穢的東西給它吃,也不能放它出去遊蕩像平常的豬一般。更不能容它與母豬在一起。換句話,它是一隻預備做犧牲的聖畜。我們家那只公豬是為大哥養的。他那年已過了十三歲。她每天親自養它,已經快到一年了。公豬看見她到欄外格外顯出親切的情誼。她說的話,也許它能理會幾分。我們到汕頭三個月以後,得著看家的來信,說那公豬自從她去後,就不大肯吃東西,漸漸地瘦了,不到半年公豬竟然死了。她到十年以後還在想念著它。她歎息公豬沒福分上天公壇,大哥沒福分用一隻自豢的聖畜。故鄉的風俗男子生後三日剃胎發,必在囟門上留一撮,名叫「囟鬃」。長了許剪不許剃,必得到了十六歲的上元日設壇散禮玉皇上帝及天宮,在神前剃下來,用紅線包起,放在香爐前和公豬一起供著,這是古代冠禮的遺意。

    還有一件是嫗養的一雙絨毛雞。廣東叫做竹絲雞,很能下蛋。她打了一雙金耳環帶在它的碧色的小耳朵上。臨出門的時候,她叫看家好好地保護它。到了汕頭之後,又聽見家裡出來的人說,父親常騎的那匹馬被日本人牽去了。日本人把它上了鐵蹄。它受不了,不久也死了。父親沒與我們同走。他帶著國防兵在山裡,劉永福又要他去守安平。那時民主國的大勢已去,在台南的劉永福,也沒有什麼辦法,只好預備走。但他又不許人多帶金銀,在城門口有他的兵搜查「走反」的人民。鄉人對於任何變化都叫做「反」。反朱一貴、反載萬生、反法蘭西,都曾大規模逃走到別處去。乙未年的「走日本反」恐怕是最大的「走」了。

    嫗說我們出城時也受過嚴密的檢查。因為走得太倉促,現銀預備不出來。所帶的只有十幾條紋銀,那還是到大姑母的金鋪現兌的。全家人到城門口,已是擁擠得很。當日出城的有大伯父一支五口,四嬸一支四口,嫗和我們姐弟六口,還有楊表哥一家,和我們幾兄弟的乳母及家丁七八口,一共二十多人。先坐牛車到南門外自己的田莊裡過一宿,第二天才出安平乘竹筏上輪船到汕頭去。嫗說我當時只穿著一套夏布衣服;家裡的人穿的都是夏天衣服,所以一到汕頭不久,很費了事為大家做衣服。我到現在還彷彿地記憶著我是被人抱著在街上走,看見滿街上人擁擠得很,這是最初印在我腦子裡的經驗。自然當時不知道是什麼,依通常計算雖叫做三歲,其實只有十八個月左右。一切都是很模糊的。

    我家原是從揭陽移居於台灣的。因為年代遠久,族譜裡的世系對不上,一時不能歸宗。爹的行止還沒一定,所以暫時寄住在本家的祠堂裡。主人是許子榮先生與子明先生二位昆季,我們稱呼子榮為太公,子明為三爺。他們二位是爹的早年的盟兄弟。祠堂在桃都的圍村,地方很宏敞。我們一家都住得很舒適。太公的二少爺是個秀才,我們稱他為杞南兄,大少爺在廣州經商,我們稱他做梅坡哥。祠堂的右邊是杞南兄住著,我們住在左邊的一段。嫗與我們幾兄弟住在一間房。對面是四嬸和她的子女住。隔一個天井,是大伯父一家住。大哥與伯父的兒子們辛哥住伯父的對面房。當中各隔著一間廳。大伯的姨太清姨和遜姨住左廂房,楊表哥住外廂房,其餘乳母工人都在廳上打鋪睡。這樣算是在一個小小的地方安頓了一家子。

    祠堂前頭有一條溪,溪邊有蔗園一大區,我們幾個小弟兄常常跑到園裡去捉迷藏;可是大人們怕裡頭有蛇,常常不許我們去。離蔗園不遠的地方還有一區果園,我還記得柚子樹很多。到開花的時候,一陣陣的清香教人聞到覺得非常愉快;這氣味好像現在還有留著。那也許是我第一次自覺在樹林裡遨遊。在花香與蜂鬧的樹下,在地上玩泥土,玩了大半天才被人叫回家去。

    嫗是不喜歡我們到祠堂外去的,她不許我們到水邊玩,怕掉在水裡;不許到果園裡去,怕糟蹋人家的花果;又不許到蔗園去,怕被蛇咬了。離祠堂不遠通到村市的那道橋,非有人領著,是絕對不許去的,若犯了她的命令,除掉打一頓之外,就得受締佛的刑罰。締佛是從鄉人迎神賽會時把偶像締結在神輿上以防傾倒的意義得來的,我與叔庚被締的時候次數最多,幾乎沒有一天不「締」整個下午。

    牛津的書蟲

    牛津實在是學者的學國,我在此地兩年的生活盡用於波德林圖書館、印度學院、阿克關屋(社會人類學講室),及曼斯斐爾學院中,竟不覺歸期已近。

    同學們每叫我做「書蟲」,定蜀嘗鄙夷地說我於每談論中,不上三句話,便要引經據典,「真正死路!」劉鍇說:「你成日讀書,睇讀死你嚟呀!」書蟲誠然是無用的東西,但讀書讀到死,是我所樂為。假使我的財力、事業能夠容允我,我誠願在牛津做一輩子的書蟲。

    我在幼時已決心為書蟲生活。自破筆受業直到如今,二十五年間未嘗變志。但是要做書蟲,在現在的世界本不容易。需要具足五個條件才可以。五件者:第一要身體康健;第二要家道豐裕;第三要事業清閒;第四要志趣淡薄;第五要宿慧超越。我於此五件,一無所有!故我以十年之功只當他人一夕之業。於諸學問、途徑還未看得清楚,何敢希望登堂入室?但我並不因我的資質與境遇而灰心,我還是抱著讀得一日便得一日之益的心志。

    為學有三條路向:一是深思,二是多聞,三是能幹。第一途是做成思想家的路向;第二是學者;第三是事業家。這三種人同是為學,而其對於同一對象的理解則不一致。譬如有人在居庸關下偶然撿起一塊石頭,一個思想家要想他怎樣會在那裡,怎樣被人撿起來,和他的存在的意義。若是一個地質學者,他對於那石頭便從地質方面原原本本地說。若是一個歷史學者,他便要探求那石與過去史實有無的關係。若是一個事業家,他只想著要怎樣利用那石而已。三途之中,以多聞為本。我邦先賢教人以「博聞強記」,及教人「不學而好思,雖知不廣」的話,真可謂能得為學的正誼。但在現在的世界,能專一途的很少。因為生活上等等的壓迫,及種種知識上的需要,使人難為純粹的思想家或事業家。假使蘇格拉底生於今日的希拉,他難免也要寫幾篇關於近東問題的論文投到報館裡去賣幾個錢。他也得懂得一點汽車、無線電的使用方法。也許他也會把錢財存在銀行裡。這並不是因為「人心不古」,乃是因為人事不古。

    (20)坐起言語終不調戲常應法律而無輕失。(6)

    近代人需要等等知識為生活的資助,大勢所趨,必不能在短期間產生純粹的或深邃的專家。故為學要先多能,然後專攻,庶幾可以自存,可以有所貢獻。吾人生於今日,對於學問,專既難能,博又不易,所以應於上列「三途」中至少要兼「二程」。兼多聞與深思者為文學家。兼多聞與能幹的為科學家。就是說一個人具有學者與思想家的才能,便是文學家;具有學者與專業家的功能的,便是科學家。文學家與科學家同要具學者的資格,所不同者,一是偏於理解,一是偏於作用;一是修文,一是格物(自然我所用科學家與文學家的名字是廣義的)。進一步說,捨多聞既不能有深思,亦不能生能幹,所以多聞是為學根本。多聞多見為學者應有的事情,如人能夠做到,才算得過著書蟲的生活。當彷徨於學問的歧途時,若不能早自決斷該向哪一條路走去,他的學業必致如荒漠的沙粒,既不能長育生靈,又不堪製作器用。即使他能下筆千言,必無一字可取。縱使他能臨事多謀,必無一策能成。我邦學者,每不善於過書蟲生活,在歧途上既不能慎自抉擇,復不虛心求教;過得去時,便充名士;過不去時,就變劣紳,所以我覺得留學而學普通知識,是一個民族最羞恥的事情。

    我每覺得我們中間真正的書蟲太少了。這是因為我們當學生的多半窮乏,急於謀生,不能具足上說五種求學條件所致。從前生活簡單,舊式書院未變學堂的時代,還可以希望從領膏火費的生員中造成一二。至於今日的官費生或公費生,多半是虛擲時間和金錢的。這樣的光景在留學界中更為顯然。

    牛津的書蟲很多,各人都能利用他的機會去鑽研,對於有學無財的人,各學院盡予津貼,未卒業者為「津貼生」,已卒業者為「特待校友」,特待校友中有一輩以讀書為職業的。要有這樣的待遇,然後可產出高等學者,在今日的中國要靠著作度日是絕對不可能的,因社會程度過低,還養不起著作家。……所以著作家的生活與地位在他國是了不得,在我國是不得了!著作家還養不起,何況能養在大學裡以讀書為生的書蟲?這也許就是中國的「知識階級」不打而自倒的原因。

    旅印家書

    一九三三年燕京大學實行「教授五年一休假」制度。地山利用休假時間,應中山大學邀請前往講學,俟松同往。半年後,地山由廣州去印度考察,俟松回北平。這些家書,就是地山一九三四年間在印度時寫給我的。光陰荏苒,轉瞬已五十餘年矣!一九八一年,為地山逝世四十年祭,曾應南京師範學院《文教資料簡報》編者之約,謹將部分書信發表,值此《許地山研究集》出版之際,又增選若千篇一併編入,供現代文學史研究者及地山作品的愛好者參考;並以此表示我對地山的一點紀念。

    周俟松1988年4月於南京

    六妹:

    那天從藍沙丹尼下船,和你告別後,看船已出港,便即搭泉州船往澳門。本不想到李家去,想自己去看看,第二天便回廣州。可巧在船上就遇見那學生,他一定要我到他家去。他父母極意款待,一連兩天,不讓我走,每食必火鍋,真是過意不去。到走底時候,還給我買船票又送餅食很多,真是卻之不恭,受之有愧。澳門地方很有趣味,很像南歐洲城市,商業不盛,政府依賭為生。回省後,又換了十鎊做船費,因為船票須三百二十元英洋。你只交一百九十元給我。今日到香港,明天開船,船名Takada,英郵船也。日本船終不可搭。信到時想你已在家,家人安否?祈函知。地址(略)

    想你!

    夫字2月3日廣州

    六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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