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條命 第10章 啟示錄
    第十章啟示錄

    彷彿心有靈犀感受到克勞德的所思所想,永遠在注視他的那雙綠眼睛,藉著黑暗的掩蓋蕩漾起悲哀的漣漪。直到有人轉動診所門把手,打斷了存活下來的克勞德·唐的思路,他才稍微退開去,沒有繼續關注事態發展。

    迅速恢復那種來自「白手」的淡漠表情,克勞德直起上身,手指輕合,圈成一個圓。門開了,一道矮小的黑影熟門熟路地走進來。他在黑暗中識別出來人的容貌,不禁洩氣地吐了口悶氣,手一揮,疾射而出的力道隔空按下電燈開關——突如其來的光明照亮了女記者齊薇朵錯愕的面龐,手裡的迷你照相機與錄音筆險些掉落。

    「你你你!你別過來!」她嚇得話都說不利索了,「別怪我沒警告你哦,我,我可是練過的!我會武術會拳擊會輕功!還、還會柔道空手道跆拳道!還有還有還有還有還有——」

    「還有下水道。」克勞德悠閒地替她補充。她張口結舌呆立原地,看樣子在衡量是要不惜代價達成目的,還是趁早奪門奔逃。終於她下定了決心,勇敢地向前跨了一大步。

    「你一早答應過接受採訪!」她帶著哭腔指責他背信棄義。

    「在被喪屍進行了那樣的包抄襲擊後,你以為我有心情拖掛一身繃帶去回應一些無聊的八卦嗎?」他沉著臉,虎視眈眈,「況且我認出你來了,我友好的客戶。」他撕扯下一條蕾絲花邊,丟到她眼皮子底下,「我敢打賭,粉紅和白色你更傾向於前者,是吧?在喪屍堆裡你還惦記著喝薰衣草干花茶嗎?」

    這下女記者捧著的物件當真順應俗套定律,以自由落體的形式陳列她內心的震驚。良久,她頑強地開口,圍繞他的憤怒展開辯護:「那……也是因為你的緣故!我不知道我要怎樣接近你,當你一直表現得——好像根本就沒有在麝班島認識過我一樣!」

    「確實不關我的事,我從來沒去過麝班島。」

    「你有,克勞德·唐,你有!雖然只是幾次短短的接觸,但已足夠幫助我掌握你的基本信息了——你在那裡告訴過我你是誰!」她愈發激動,連名帶姓地稱呼起他,「克勞德·唐,少數受賜唐姓的『白手』殺手,原名克勞德·席睿俄斯,國籍塞琉,出生地越城,擅長光屬水系魔法……這些我全曉得!」

    他如遭電擊,立刻捉住她的手腕,厲聲喝問:「你從哪兒得來這些資料的,說!」他看她的眼神好似她方才入侵了他的記憶。

    「是你自己說的,你親口說的!我繼承《爭鋒》雜誌的銷量月月滑跌,非常需要一篇震撼的獨家報導來挽回頹勢……那時你說你可以幫忙,還說願意拋出『白手』這塊招牌吸引讀者!可結果呢?回了珈國你就杳無音訊了!你……快放開我!」

    「倘若你沒有聽清我的話,我樂意重複。」他一字一頓,「我,克勞德·唐,從來沒有在麝班島度過假。你滿意了嗎?」

    或許是她的錯覺,或許是燈光的照映,克勞德瞳孔中央躍動紅色的光點,流轉金屬冷硬的質感。這一刻她醒悟了。他眼神寒冷是因為靈魂寒冷。他處變不驚不是出於冷靜,而是天生冷血。

    「混蛋,言而無信的傢伙……混蛋!放手!」欲哭無淚的齊薇朵使勁掙扎,不慎一腳踩到地上的錄音筆,登時心底明澈,「對了……我有證據!」

    她舉起屬於記者的有力武器,不等他答覆就按鍵播放錄音。謝天謝地,她沒有洗掉曾經的記錄,一段嘈雜的空白部分過後,一個男人低沉的嗓音響起,以「一個誕生於古老民族的孩子,出生之初便老了」作開場。他講完這一句便停了停,彷彿在整理頭緒。隨即他又開始說話,是簡短的自我介紹,內容果然跟她之前提到的情況相符。

    他沒什麼話好說。

    「怎樣?」她既開心又得意,頗有揚眉吐氣的架勢。

    腔調、發音、語速、語法、習慣用詞,甚至連斟酌時的停頓,都絕無二致!與其懷疑是以假亂真的模仿,不如稱之為驚人的複製!

    這竟然,竟然真的是他的聲音!

    許久,他本人確鑿地使用自己的喉舌與她對話道:「齊小姐,請問你什麼時候在麝班島遇到的『我』?」

    她蹙眉苦想了五分鐘:「大概是去年二月份吧,二月中旬。」

    ——那麼,確實不是他患了嚴重的失憶,且並發夢遊症。去年二月,他正在福耳跟喬許對峙自己那樁露了馬腳的殺人事件。

    「除了同意接受採訪,『我』還答應了你什麼?」他仔細盤問她關於住宿酒店名稱和門牌號之類的問題,不放過任何細節,問到最後她狠狠白他一眼,打定主意不再搭理他,自顧自撿起照相機小心擦拭。不過這不重要了。他跳下床越過她,沒有絲毫留戀地走出診所。他已經明瞭現在該往什麼地方去。攔了一輛出租車,他鑽進後座,指點司機中央調查局的方位同路線。

    「喂!」收拾好隨身物品,齊薇朵後知後覺地追出門。殺手醫生換上微笑站在街對面、一片由兩座相鄰建築的夾角構成的陰影深處。她跑過馬路,沒好氣地在他肩上捶了一拳,「我說,雖然我必須顧忌你身份的特殊以及工作性質、防範警方監聽和盯梢的危險,可你老這麼人格分裂,翻臉比翻書還快,說話喝水似的喝過就忘也太過分啦!我再也不想在你的授意下半夜三更摸進診所,卻只能在剪刀捻子中間挖新聞。」

    「對於這一點,我也很無奈啊。」他略帶歉意地表示。

    「算了,看在你演技逼真,每每騙得我信以為真的份兒上,原諒你。」她搖著頭掏出錄音筆,「希望這次你不會像脫手套那樣脫逃……要知道,要不是後來我在醫院逮到你,我真的會採用喬先生的照片當封面。」

    「恐怕我並不介意那個。」碧綠的眼眸深處凝聚一絲溫柔的波光,他伸出右手,白皙的肌膚裸露在空氣當中,手心靜靜托著一枚水晶質地的鑰匙。她好奇地接過,看見上面拴了一個小小的吊牌。

    「這是這次會面的通行證,一艘豪華游輪的房間鑰匙。我保證,這一次決不會有干擾,我將知無不盡,盡無不言。」

    一無所知的女記者絲毫覺察不到,當她一步一步成功帶領克勞德拐向妖獸的魔爪後,自身的利用價值業已消耗殆盡。她只是若有所思地頷首,忽然發現他攤平的手掌掌心平滑,居然沒有掌紋。這也是「白手」不同尋常的隱秘之一嗎?八卦細胞正在活躍,記者的熱血沸騰了,而假如她對「白手」再多那麼一點瞭解,她會更進一步得到結論——

    這只伸向她的手,沒有星星的紋身。

    一望無際的雲幕摀住夜的眼線,看不見星星的天空被高樓切割成狹長的鋸齒狀。萬家燈火的其中一盞,窗口背後的方檀腰間別著4.5毫米的大口徑手槍在廚房忙活,心裡尚自記掛在眾議院撥款小組委員會為特殊罪犯緝拿部討專款的麻煩事。她完全從克勞德一小時前勇闖中央調查局,挾持加班員工——也就是她——的英雄事跡中回過神來,儘管那一剎那,她本能反應他送死來了。

    然而顯然,投案自首有違殺手的初衷,他的本意是說動她借助中央調查局的有利資源,盡可能徵調可行力量助他消滅「拉普拉斯妖」。這不能算是一件壞事,她把切好的土豆絲下鍋翻炒,暗想,只是大大超越了她的職責範圍。

    克勞德坐在客廳跟小柏通電話,在飯菜上桌前一秒掛斷,高高仰起下巴,連眼角餘光都不掃一下那些噴噴香的食物:「陰謀總是為著有利可圖。」

    「真是好消息。」她喪氣地扒飯夾菜,賭氣不看他欠揍的臉孔。

    「嘿,這不是重點。」他笑笑,挑起一邊的眉毛,「重點是,現在你有足夠的硬幣撬開我的嘴了。我拿『白手』的情報跟你交換如何?」

    她遲了半分鐘才嚥下那口米飯,然後擺出一本正經的談判姿態:「你想換得什麼?」

    「『拉普拉斯妖』的滲透網。」

    「哦?」

    「他們一直有這樣一個假設,即殭屍只是『進化』失敗的後果——在沒有證據說明這的確出於『拉普拉斯妖』的主觀構想以前。但那一場喪屍突襲讓我瞭解到這些怪物的出現並不是偶然,『拉普拉斯妖』要麼是在報復社會,要麼是在發起挑戰。目前尚不能充分解釋這種仇恨的來源,不過其表現十分明顯。」

    「那麼,你要我怎麼做?」

    他轉入沉默,只使了個眼神,抬起右手放在桌子上。她會意地伸手過去,捕捉他手指划動的觸感:給我一份製藥公司的名單,他寫道,莫達非尼副作用的發作率不是百分百,為了確保病毒能順利破壞受害人的中樞神經並擴散感染,他們需要增大基數值。

    所以你判斷他們將它混在普通藥品裡?這範圍未免太廣大了,維生素片、感冒沖劑、止咳糖漿……什麼都有可能。

    「拉普拉斯妖」不會制訂沒有把握的計劃,因此這種藥必須非常普遍,而且在那一天,一定有很多人選擇服用……猜到是什麼了嗎?

    收回手,方檀重新端起碗筷。感受著碗底傳來的溫度,她煞有其事地自語:「天氣炎熱,預防中暑。」接著她振作了精神,「好,你該坦白交代『白手』的罪行了。」

    克勞德狡黠地眨眨眼:「這是與我個人相關的內容。你知道喬許嗎?就是那個跟我一起忍受喪屍立體環繞的倒霉蛋。」

    「知道不多,報紙上看過他的一點事跡。聽說他是西洲大種族組織的頭牌高手。」

    「我倆的結識緣於我對他的滅口——他是我此生的無數次行動裡惟一一場不完美刺殺的目擊者。那是十一年前,我還在實習階段,凝水作針當凶器。」

    「而今你悔悟了,心軟了,不忍殺他了?」方檀倒吸了一口冷氣,第一反應是同情喬許不尷不尬的處境。

    「不好意思,我對慈善事業並不那麼熱衷。事實是,我打一開始就沒準備殺他。」

    「那你——」

    「滅口的小花招決不局限,」他笑得意味深長,「割掉舌頭、洗除記憶,都很簡單有效。」

    她氣結:「這就是你甘心透露的『白手』情報?毫無助益,我又不能靠這個逮捕你!」

    「別貪心。」他安撫性地拍了拍她的手背,眼波無意識地飄向窗戶。窗玻璃倒映他們半透明的身影,他忽地心頭一震,火辣辣的的觸電的感覺一路猛躥上頭皮。

    「怎麼了?」發覺他神情古怪,她利落拔出手槍,警覺地四下張望是否異常。他沒有聽見她,只是不斷自問自答,眼神有些飄忽不定:「等等,那個聲音……莫非那個聲音是他?麝班島……不,不可能!可如果不是,又怎麼會……條子的盤問!天!」

    她疑竇叢生,走過去摟住他的肩:「你還好吧?」

    「方檀,我想,我大概猜到『拉普拉斯妖』的首腦是誰了……」幾度交集以來,這還是他頭一回正式稱呼她的名字,「但是我得打個電話確認……是他?不是他?教父啊,您陷我入了一個何等的地獄!」

    他好像沉浸在某種不可測知的癲狂裡面,臉色蒼白,嘴唇顫抖。只有那對眸子出奇地亮,彷彿蔓延著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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