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條命 第9章 在人間
    第九章在人間

    損失慘重。

    死裡逃生的第二天,克勞德面無表情躺在醫院的病床上看新聞聯播,電視裡那個男主持人正用顫抖的調子播報著事態的最新進展:四分之一人口消亡,一個超級師的覆滅,交通樞紐被嚴重破壞,商業網全線癱瘓,股票狂跌,粗略統計經濟損失過百億。

    換個頻道,依然是相同的畫面。政府發言人兀自對著話筒滔滔不絕,痛斥恐怖分子的醜惡行徑,指責責任人犯下不可饒恕的過失。而他仔細觀察當作替罪羊推到公眾面前的夜陽將軍,內心有形容不來的哀傷。

    死了那麼多平民,那麼多士兵,難道會是大家喜聞樂見的結果嗎?將軍他,也是盡力去挽救了這一切的啊!最終落得這個下場,執行不力,就地革職!喬許傷還未養好就給送上回西洲的飛機,發配去研究「野生麒麟是否存在於現代社會」的課題——喪屍事件過去一個星期,解決辦法就是「拉普拉斯妖」的調查暫時擱淺,參與行動的各個責任小組盡數遣散。他本人也收到通知,三小時以後移交中央調查局特殊罪犯緝拿部,繼續就「白手」蓄意行兇的問題接受審查。

    「橫豎都是削職,倒不如當初省下幾分力氣。」他笑了笑,前來探病的小柏聞言怔在門口,心事重重,表情忽閃不定。霍地他開口懇求道:「唐,我現在只能拜託你了。」

    克勞德翻了個白眼。「這世道什麼時候輪到殺手升級當救世主?」他諷刺地開口。

    「在這個世界逼得人不得不造反的時候!」小柏情緒激動,語速極快,口裡簡直著了火,「錯不了的,那些喪屍……『拉普拉斯妖』投入使用了莫達非尼,他們開始直接生產怪物!不能耗下去了,必須馬上端了它!」

    「等一等,等一等!」克勞德有點跟不上他的思維,「莫達非尼?你的意思是病毒擴散的根源在於『拉普拉斯妖』一早下藥控制了一些人,並安插他們潛伏在市民中間伺機而動。藥效發作後他們變作喪屍,從而執行命令,進行病毒的傳播工作?」

    小柏點頭:「莫達非尼是一種令人不會疲倦、缺乏痛感,且能夠連續多日不用睡覺的藥物,最初用於戰時鼓勵士兵上場長時間廝殺。它俗稱喪屍藥,因為副作用會導致試藥生物精神崩潰和異常的攻擊行為。」

    克勞德狐疑地盯住他的眸子。

    「為什麼你會知道得如此詳細。」是陳述句,不是疑問句。

    「因為……」小柏微微哽噎了片刻,「因為我吞過那藥。」

    沒有插話,克勞德靜靜等他主動坦白事實。

    「不僅如此,我還接受過『進化』,作為臥底去刺探他們的底細。基因變異的過程劇痛無比,你的每一條神經都在撕裂、分叉、重新接洽……幸運的是,我熬過來了。」

    他一次又一次被派去做活體實驗,就是為了醫療小組能獲取第一手的準確資料……對小柏這種勇於犧牲、無私奉獻的精神,克勞德油然生出幾許同情。不過這無法改變既定事實。不論是殭屍還是喪屍,埃博拉病毒熱還是莫達非尼藥,都跟他再無瓜葛。

    「很遺憾,我對此愛莫能助。」他指指門外。方檀正負手站在那裡,等待將他引渡回珈國受審。

    星期二上午9:13,茉國,新約國際機場。

    114號航班晚點,尚不明確具體起飛時間。克勞德與方檀坐在候機大廳,一個專心收看大屏幕滾動播放的新聞,一個認真閱讀可在機場免費領取的雜誌,兩個人都表現得極具耐心。

    「這下你徹底出名了。」方檀揚了揚手裡的雜誌,半是玩笑地說。克勞德掃了一眼那封面,碩大的「爭鋒」二字壓著他滿是血污的腦門,實在有說不出的可笑。

    「我對成為媒體的焦點毫無興趣。」他不會忘記那個叫齊薇朵的女記者在醫院見了他就似打過雞血一樣瘋狂,不管不顧地撲上來一通拍照,真是恨不得詛咒她同淪為喪屍的任何一條可憐性命互換互換。

    方檀露出淡淡的微笑:「唐先生,你的個人意願無足輕重。」她把視線移到他的手背上,長久地凝視那雙手套,睫毛微微顫動。

    「就是在那種環境下你也戴著它們……」

    「這是我身體的一部分,」克勞德輕描淡寫地回道,「額外器官。」

    方檀的笑容消失了。她的眼神起了變化,明媚的光芒湮滅下去,彷彿螢火蟲飛回黑暗的巢穴。半晌,她一臉堅毅地將手覆在他手上,手心的濕潤隔著一層布料傳達到他那裡。

    「怎麼了?」他留意到她面部線條繃得很緊。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押你回去能做什麼。」她的頭連同聲音一起降低高度,最後疲憊地靠在他肩膀上,「我一直在想,『白手』所做的,明明應該是犯罪,不是嗎?法律是這麼審判的,良知是這麼譴責的,所以我要把你繩之以法。可是現在我越來越不明白,如果國家授權的『公道』和『暴力』不能夠維護公民的合法權益的話,那麼,那麼就這樣了?」女警探痛苦地閉起眼睛,可想而知這些質問壓抑在她心頭有多久、多深,「這個年代太混亂了,這些定義太混亂了!法律還有什麼意義,正義,又在哪裡?!」

    禮貌地拍拍她的手,克勞德準備岔開話題。這是不會有收穫的爭論,因為它永遠沒有標準答案。法律以政府為支柱,宗教以神明為後盾,大家各有各的立場,各被各的立足點賦予了懲奸除惡的權力,那就夠了。至於「白手」,他可不敢妄稱他們是替天行道。他只承認,他們是殺手,專職殺人,同時是醫生,救死扶傷。殺人和救人對他們而言就是一項計劃,那些生命濃縮在字詞的組合排列中,姓名被標記在日程安排表上,沒有感情色彩,只是不斷實施。他們依從主觀判斷執行正義,沒有授權,就自己給自己當判官。

    「別以偏概全,把我拔高得太過分。」他說,「雖然我確實是一個好人。」

    她被逗笑了:「是嗎?有多好?」

    「非常好。」他對答如流。

    「是啊!特別是你壞的時候。」

    珈國,中央調查局,特殊罪犯緝拿部。

    方檀的獎金意外落了空,甚至額外領了頓訓斥。整個部門一看見克勞德·唐就不耐煩,部長更責備她說,明知早前對他的盤問是一場勞師動眾的徒勞,幹嗎又押他回來?嫌臉丟得還不夠啊?一頭霧水的女警探滿腹委屈無從發洩,克勞德倒樂得輕鬆,哪裡在乎這幫糊塗蛋根本沒有盤問過自個兒,肯定是什麼地方弄錯了,說不定,有弟兄易容作假替他渡過難關。

    離開調查局,他自在地點了一支煙,思考著該往哪兒去。天色已然不早了,他彈彈煙灰,決定去診所溜躂一圈。但願現在駐守在那裡的是正牌所長,而不是該死的阿爾。

    然而他沒意料到的是,診所一個人都沒有。他打開大門看見一室塵埃,顯而易見很久沒有人打掃過。莫非鐵幕打算放棄這個據點了?無處可去的他摸著查體床上還沒扔掉的粉紅蕾絲花邊,摸得一手的灰。想了一想,他居然雙手一撐,翻身躺了上去。這是相當不可思議的事,久遠的記憶在這個時刻莫名浮現,壓倒了他神經質的潔癖。

    擴充四壁的黑暗俯身打量著他,他突然感覺自己有點像躺在墓穴裡頭。「成交嗎?」那個聲音又問了一遍。他想起來了——在喪屍圍追堵截之際他就回想過一次——

    那是教父的聲音。

    那個被遺棄的孩子,就是年僅九歲的他。

    他出生在南洲,這片五大洲面積最小的大陸上自古頗不太平,炮火在史冊上一燒就是洋洋灑灑數百頁輕薄而沉痛的歲月。他曾經恨過,但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他不懂為何此刻自己突然從腦中刨出這段過去。這麼多年來他惟一考慮的只是「白手」,惟一顧慮的是教父的恩威,其他的,全然不在第一反應之內。也許是因為這次在喪屍堆裡,他親自做出了類似的選擇:死,或生?

    他決定賜自己一死,換取喬許的生。然而很久很久以前,有人,對他做過截然不同的一個選擇。

    十八年前,又一場戰爭爆發,他的故鄉越城首當其衝陷落。逃難的人比蝗蟲還要多,曾經繁華的大街小巷,轉眼全掏空了。漫漫逃難路上他這輩子頭一回對飢餓有了深刻認識。為什麼人必須吃飯呢?在隆隆炮火裡活下來已經很不容易了,可活下來,卻意味著更艱巨的困難。

    殘忍的折磨!商販趁戰亂哄抬糧價牟取暴利,大米價格兩周內升了七成半,小麥更是一天三刷新,人人瘦得皮包骨頭。他懂事地不吵也不鬧,不會為一整天只能喝上幾口稀粥而抱怨,實在餓得慌,就拚命喝水,或者強迫自己睡覺。

    就在那個艱難的年頭,「白手」出現了。他們向近千名難民賑濟米、面和新鮮的蔬菜,且義務提供醫療幫助,但這並不全然基於為人民服務的思想。當那個戴著白手套的威嚴的男人將手搭在他頭頂,誇他天賦異稟是塊人才,他毫無警覺,以為這話跟「小弟弟好有慧根」是一個道理。

    我才不要被拐騙過去做和尚。這是他孩子氣的想法。可是和尚是可以穿西裝打領帶的嗎?而且他們都還留了頭髮。

    後來他察覺他的天真還體現在對這個世界的信賴上。猶記得離開家宅時他哭天喊地,拽著院門柵欄不肯撒手。他的父母哄了他好半天,不斷安慰說一切只是暫時。

    「我們還會回來的,別擔心,克勞德。」

    他聽見父母再三承諾,於是放心地鬆開小手,看天狼星莊園的鐵門徐徐扣合。

    ——事實證明他們確實回去了那個家。除了他。

    為了換取糧食和求得「白手」的保護,他被父母,親手賣給了教父。

    「成交嗎?」教父胸有成竹地詢問。

    答案昭然若揭,毋庸置疑。

    至此,克勞德·朗·席睿俄斯,被徹底遺棄在命運的荒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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