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女人的史詩 第15章
    小菲開始跳腳。他平時靜靜的一個人,嚷起來氣粗得很。還得過肺癆吐過血,肺活量夠大的。小菲抱住他,額頭頂在他嘴上,讓他行行好,到浴室裡去叫夠了,再到省長家去。他轉身就走,把小菲甩得一踉蹌。小菲問他去哪裡,他不答應。她伸頭一看,他果然去了浴室,關上門繼續嚷嚷。小菲推開門,把水龍頭擰開,水濺得嘩嘩響,他便和水聲比賽。小菲說如果他不怕浪費好端端的自來水,就儘管叫下去。他把水關上了。

    晚飯是在小菲媽家吃的。孩子滿了月,母親照樣天天雞魚鴨肉,還給歐陽萸燙三兩黃酒。小菲說她不能再吃了,補得要潽出來了。

    母親斜她一眼,說:「你美什麼?我又不是補你小菲,我是在補我女婿。肺病是一輩子的病,不補就犯。」

    「媽你怎麼知道他得過肺病?」

    「我什麼不知道?看個人就能看到他腸根子上。」

    歐陽萸喝一大口酒說:「今天該把三子帶來給媽看看,看他是不是大貪污犯。」

    「我看夠了,天天出去都看見個把跳樓、投井、上吊的貪污分子。」小菲媽淡淡的,邊說邊給女婿舀火腿湯。

    去方大姐家的路上,歐陽萸坐在小車裡不斷抽煙。到了省政府門口,他叫小菲下來和他走走,讓司機兩小時後來接他們。小菲知道他想和她私下說說話。可他悶頭往前走。省政府裡有不少樹,兩人走走就往樹密的地方去了。

    小菲見過方大姐兩回。她也曾是上海學生,抗戰時去了皖南。方大姐長得粗相,一嘴長長的馬牙,但一看就是內心細膩的人。小菲很奇怪,大姐雖然對小菲熱情,但跟歐陽萸談話時總是把她忘在一邊,小菲偶爾插一句嘴,或隨他們笑一聲,方大姐猛回頭,剛剛想起怎麼多了個小菲,或者乾脆臉就不客氣了。假如不是為了三子,小菲是不想見這位大姐的。小菲覺得有必要把三子和她同路投奔革命的一段講給方大姐聽。

    歐陽萸走著走著,停住了。

    「你不想去了?」

    「去了也沒用。」

    「說不定有用呢?」

    「我瞭解方大姐。假如是我個人的事,再大她都會幫忙。其他人她不會管。」

    「為什麼?」

    「她和我關係不同。我十幾歲就和她一塊兒工作。」

    小菲一下子猜中了謎底。其實她一直在圍著謎底打轉,只是不願揭曉。老大姐是愛過歐陽萸的,也許那愛至此還陰魂不散。他當然不會愛她。他對待女人常常是讓她們自己去燃燒,自己去熄滅,除了那個已經隱入歷史的戀人。也許老大姐什麼也沒說過,暗暗地,害心病那樣慕戀他,和他一塊兒印傳單、組織****。

    革命和浪漫原本就緊相關聯。方大姐是那麼自尊自律的人,她讓心病折磨死也不會給歐陽萸壓力的。或許她也暗自垂淚過,寫了情詩又撕掉過,準備了信物又放棄,為自己年長他幾歲,為自己長長的馬牙、不秀麗的容貌而自卑過。但這一切都在她離開他之後昇華了。他還留在白色恐怖中,她跟隨大部隊轉戰,就在這樣長時間的回憶和思念中,她的感情脫俗了。沒了男女之欲,長長的馬牙和不美的容顏都不妨礙她浪漫。再見他時,她自信極了,無慾則剛。或許還有無傷大雅的一點欲求,就是她對小菲的排斥。

    「試試嘛,不然明天三子來問,你怎麼回他話?」小菲考慮的都是婆婆媽媽的理由。

    歐陽萸果然碰了方大姐的釘子。她非但不幫忙還說小菲在這種時候沒有促使歐陽萸冷靜。

    「什麼時期呀,我的同志?不比打反動派容易!」方大姐一面介紹某某報紙的某篇文章,叫他們去好好讀,一面大聲斥責歐陽萸:

    「煙越抽越多!」

    「肺不要了是吧?」

    「進城先學這些壞毛病!」

    ……

    歐陽萸一咳嗽,她粗大的眉毛間便聚起深深的「川」字,憂心無比地看他咳,長長的牙也忘了關進嘴唇裡面。

    第二天晚上,約定七點和三子見面,歐陽萸在六點半鍾匆匆離開家,叫小菲給三子幾句安慰。小菲知道他不忍心告訴三子他愛莫能助。小菲也怕見三子的倒霉臉。生死攸關的事,幾句安慰等於站著說話不腰疼。越想她越氣歐陽萸:收不了場的事讓她擦屁股。然後她集中精力惱恨方大姐,看她對歐陽萸凶的!她小菲捨得用那種口氣說他嗎?不幫忙就不幫忙,還擺出一張社論臉來。

    快到七點了,小菲想到他們五人一路去蘇北時,她問三子:「你就叫三子嗎?」

    他難為情地笑笑:「我叫胡明山。」

    他的樣子是最好別人不注意他。現在他可是有人注意了,全市的人都要注意他了。小菲一拉燈繩,關掉了客廳的燈:三子看見樓上沒人在家,等等就會走的。走時會喪魂落魄地走,但至少小菲不必用些廢話去敷衍他。這件事小菲將來是會後悔的,因為三子這天晚上想聽到任何人安慰他的廢話:「三子,我相信你良心清白。三子,想開點,說不定運動過去你就沒事了。」

    小菲坐在黑暗裡,聽著木樓梯上的動靜。三子識相,看見人家燈都沒開就基本明白自己走投無路了。他心沒死透,在樓下轉轉,等等。樓下的鄰居開始向他伸頭探腦時,他便轉不下去了。一小時過後,小菲聽見院子門口老「伏爾加」呼哧帶喘地進來,又聽見司機開車門關車門。歐陽萸現在正往樓裡來。

    「歐陽副局長!」三子的聲音。

    三子坐在樓梯的第一級台階或第二級台階上。嗓音很響,叫救命似的。歐陽萸給他嚇得站住了。

    「你怎麼在這裡?不冷嗎?」好像「冷」還有什麼關係似的。

    「你家沒人,我想大概你們出去了。沒關係,我沒等多久。」他等了一個多小時。

    「上來坐吧?」他沒有留客的意思。三子在黑暗中不費勁就聽明白了。

    「不坐了。不早了。」

    「去問過你的事了。大概會重新審一下你的案子。」

    「……你找的是方大姐?」

    「這個你就不要問了,三子。」

    「那就多謝了。也謝謝小菲。孩子好吧?」

    「好。」

    小菲趴在窗上看歐陽萸把三子往大門口送。院子裡一盞燈從冬天的樹枝裡照出來,三子原本只是顯得可憐,現在看竟真有些鬼祟。他低三下四地轉身,向歐陽萸一面點頭、擺手,一面倒退著往外走。小菲好生奇怪,一個人被眾人唾棄之後,怎麼看上去就沒了正氣。等歐陽萸上來,小菲叫他千萬別開燈,萬一三子再一個回馬槍殺回來。兩人坐在散發著那位上海老舅舅氣息的絲絨沙發上,歐陽萸突然攥緊小菲的手。她不去問他為什麼對三子撒謊,她對他懂得的程度已使她不必問。他把小菲摟在懷裡,他如果成了三子,小菲多悲慘。幸福有時就是其他人的悲慘。

    第二天上午,小菲正在排練,小伍來了,臉色青灰,對小菲不容分說地一擺手。小菲趕緊跟團長請假,跟著小伍往外走。小伍什麼也不說,只管往前急行軍。離話劇院不遠的地方,剛剛修成的「中蘇友誼大廈」遠看像個小克林姆林宮,頂尖上的五角星在冬天的白晝也亮著。一個不高的男人站在五角星的一隻角上,正在發表演說。下面聚了幾百人,圍牆上坐滿了大人和孩子。地上的碎磚、水泥、花崗岩石片還沒清理。小菲不用走近就聽到那一口嘶啞的東城口音。革命五年的三子一口鄉音跟東城修腳師傅一樣正宗。他也不難為情了,拍著胸口肚子對下面觀眾說他怎樣出生入死為部隊籌糧,怎樣把雪裡紅醃在山洞裡,讓部隊一冬天有菜吃,怎樣組織民兵、婦聯把飯挑到前沿,又怎樣偷地主家牲口的血,在牛或騾子身上拉個口子,接下一碗一碗的血,給首長們做血豆腐。現在老革命胡明山給打成了貪污犯……

    小菲和小伍已擠到前面。小伍說她已經勸了不少話,沒用,小菲試試看,能不能勸他別往下跳。有個「老虎」從上面跳下來,沒死,成個終生癱瘓。小菲便把終生癱瘓的「老虎」作為勸阻道理,大聲喊給三子聽了。三子聽不見似的,照樣說自己的光榮歷史。小菲看見地上有酒瓶碎渣,知道他為什麼不難為情了。

    警察全聚在通往尖頂的鐵梯子下面。只要有人爬上梯子,三子就會往下跳。小菲忽然想起三子是孝子,問小伍知不知道三子家住哪裡。

    小伍一聽便雙手攏著嘴對三子喊:「三子,快下來吧,你大你媽來了!」

    三子一下子靜了,也不動了。下面看不清他的面孔,但小菲知道他兩眼正急促地搜索人群。

    小伍指指圍牆外面,又喊道:「你媽在外面呢,人太多,擠不進來!還不快下來,要把老人家羞死呀!」

    三子一動不動,一聲不吭。

    「你們門口的!讓一讓,讓老母親進來!」小伍裝得像真的一樣,「你們堵門口幹什麼?三子!還不下來,你老母親馬上進來了……」

    三子下來了。從紅五星上墜落時,小菲居然沒有捂眼睛。她眼睜睜看見三子敗色的軍裝在空中成個奇形怪狀的氣球。她也沒聽見小伍和幾百個人的慘叫或者歡叫。三子落地也是無聲的,至少對於小菲是無聲的。他臉朝下,趴在嶄新的花崗岩石台階上。小菲不要看到血,因此她以後的記憶中,胡明山留在世上的最後一個形象不是她概念中的屍首。從沒得到過任何表彰的三子最後總算自己拍拍胸脯說了自己幾句好話。

    她絕沒有想到她和大家那麼快就緩過來了。好像就是睡一覺的工夫,第二天再沒人提到三子。再提到就是幾年之後,當人們把「中蘇友誼大廈」做一個高檔俱樂部時,他們說:

    「也不知三子怎麼爬上去的。上去連消防隊員都得系安全帶。」

    「不知三子真貪污假貪污。」

    「三子是怕他媽看見才跳的,因為從後面的鐵梯子不好下,也來不及。」

    「小伍不喊那幾聲,說不定他不會跳。」

    「人不跳也給斃了。」

    ……

    現在回到三子剛跳樓的第二天早上,小菲出門買早點,在路口碰上個挑擔子的菜農。她一看擔子上的韭黃鮮嫩如玉,立刻買了一斤,打算讓母親做些春卷。她步子蹦跳地上樓梯,一個念頭閃出來:人們照樣要買韭黃、包春卷,可是三子沒了。人們照樣為一毛錢的韭黃和菜農調侃、殺價。三子永遠也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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