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女人的史詩 第16章
    巡迴演出是小菲也是其他年輕同事最快活的時候。他們又成了學生,或者又成了野戰的男女戰士,整天出發、乘車、裝舞台、卸道具、睡大通鋪、吃大鍋飯。他們可以不停地打嘴仗、惡作劇、鬧彆扭、和好、唱歌、朗誦、調情,個個都盡情浪漫,盡情地發人來瘋。男男女女都不傷大雅地讓荷爾蒙弄得有些忘形。小菲若不是時不時發生奶脹,幾乎忘了她是個母親。

    臨出發前母親堅決駁回了她帶孩子上路的謬誤決定。就那一群瘋瘋癲癲的男女?站沒站相,坐沒坐相,孩子雖然小,兩三個月回來也學成個擠眉弄眼的。於是就找奶媽。奶媽是這個時代的時髦事物,新女性胸口上不能吊個孩子。在出發前的三天,小菲已服了回奶的藥,不過她太年輕血旺,奶汁還是常把那件流浪兒的海魂衫洇濕。小菲對自己是下得了手的,又拿出勒腹束胸的布條來,把自己纏成個棒槌,上廁所也得扶穩牆直起直落。她不但要做個省城觀眾的紅人,她要紅到城外、省外,最好讓她從未見過面的公婆知道兒子娶的不是個白丁。讓那些知識分子氣十足的表姊表妹們終於承認,歐陽萸艷福不淺。

    一個月過去,話劇團到了一個部隊駐地。鮑團長乾巴巴地對小菲說:這是都漢的部隊,不過見面別叫人家都旅長,叫都師長。小菲頭一個念頭是:這一場讓給B角去演。可後面還有三場呢?冤家路窄,小菲在都漢心目中做了兩年壞女人,今天要在他眼前手舞足蹈,上躥下跳,他會冷冷一笑,心裡想,怎麼瞎了眼,會看上這樣的輕浮東西?看她討厭的!她不和人私通就見鬼了!

    鮑團長在小菲化妝時又跑來,告訴她都漢師長的夫人也會來看戲。夫人是個護士長。好了,他一定會和護士長說:「看看這個賤女子,把我坑苦了。所有人都看我笑話!還算她自己識時務,我從廣西回來她已經下了地方,不然我饒不了她!」護士長會用鼻子笑笑,意思是:「婊子無情,戲子無義」,這你都不知道。動那麼大氣,犯得著嗎?偏偏這天的妝也化不好,化妝員先是給她粘錯了睫毛,顏色和頭髮不一樣,揭下來重粘,又把眼皮塗花了。一個妝化得處處紕漏,處處補救,怎麼看怎麼可怖。纏胸時她發現怎樣發狠也藏不住軟撲撲的兩團,上了台又後悔纏太緊,氣全憋在上半段喉管,聲音出來成了耗子嘰嘰。

    台下第一排空了兩個座位。小菲稍微鬆弛一些:都漢可把她饒了。不過演著演著,觀眾反應那麼熱烈,小菲又遺憾起來。至少都漢該看看如今小菲成了大演員,走到哪裡都迷死一群觀眾。他是戲迷,看戲時也許會忘淡個人恩怨,為她誠心誠意地鼓掌,笑得前仰後合。一想到都漢笑起來的樣子,小菲竟有了一些惆悵。難道這一輩子真的再見不到他了?

    她下到台下,這一段戲沒有她,因此她走到通觀眾席的側門,推開一條縫。從這裡正好看見頭一排。前幾排坐的都是首長。小菲幾乎從他們的座位優劣、坐姿派頭就能知道誰是什麼官階。頭排正中空的兩個座位是給都漢和夫人留的。都漢一定對夫人說:「這種玩意兒有什麼看頭?又不舞槍使棒!要去看你去吧,我不浪費時間。」

    第一幕結束,一個穿軍裝剪短頭髮的女子走來,走到前排中間的位置坐下了,還和左邊一個首長握了握手。離得太遠,小菲只看見她的大致輪廓。談不上動人,背有一點佝僂,不過端莊大方,你指望能在這樣一個乾乾淨淨麻麻利利的護士長手下養傷養病。小菲為都師長高興,她一定不會半途和哪個白臉小生私奔。傷感的是都師長真的永遠不要再看見小菲了,她即便有朝一日聲震天下他也再不看她的戲。或許小菲該對新話劇缺了都師長這樣一位有力的支持者負責。都師長和新時代舞台絕交,也是小菲的過失。小菲回到後台,忽然覺得自己的多心沒道理,都師長從來不是度小量狹的人,身為一師之長,煩心的事多少?說不定給什麼事臨時拖住了。

    但演到第三場時,都漢仍沒有來看戲。鮑團長神秘地對小菲說,據可靠消息,都師長今晚一定來。小菲正在活動身段,想說:哎呀,他就別來了,這幾天一顆心就在他手裡當皮球拍,一會兒拍上一會兒拍下!上了台卻不一樣了,小菲從來沒這麼精彩過,什麼都得心應手,一身捆綁成了棒槌也不妨礙她身輕如燕。

    「列寧」都擔心了,小聲說:「當心你那假髮!」

    她一想,這樣把頭猛甩大概膠水吃不住勁,但她顧不上那麼多,競技狀態太良好了。只要是觀眾席後面的門打開一下,小菲渾身熱血就沸騰一下:這回進來的一定是都師長。他的夫人全然蒙在鼓裡,回家一定告訴了丈夫:「你也去看一場,有個叫田蘇菲的女演員演得太好了,觀眾別提多得勁兒了!那掌鼓得呀……」小菲把她口音編排成東北話。但門開了又關上,進來的遲到者總不走到第一排正中的位置上。

    門又一次打開時,小菲又偷著張望一眼。再回過神,演對手戲的「列寧」正瞪著畫成藍灰色的眼睛看著她。台詞呢?小菲一向背詞如神,此刻腦子空空蕩蕩。「列寧」急了,提了她台詞的上半句。提得巧妙,似乎是他在說自己的詞。小菲只跟著他重複了那半句,下半句還填不上空。她一身汗冒出來,聽著團長在叫「提詞提詞!」也聽見慌亂的腳步過去過來。那男演員也是一臉大汗。她突然發現這個演員的眼睛一眨一眨,一會兒白一會兒藍一會兒灰,叫人忍不住要發笑,活脫一個木偶。側幕條站著她的B角,給她提一句詞,她重複一句,台下全亂了,笑的也有,交頭接耳的也有,幸虧小菲天生不怯場,湊湊合合把戲往下拖,總算拖到那一幕結束。

    接下去是幕間休息。團長叫喚:「化妝員,趕緊搶妝!換B角上!」

    小菲一人在服裝室裡呆坐。腦子裡的空白一直漫延著,她想反省也集中不了精神。鮑團長破口大罵,說小菲是腦膜炎後遺症,他在劇團混那麼多年,從白區混到紅區,從沒見過小菲這樣敢闖禍的演員。小菲看著他抽煙抽黃的牙根一動一動,腦子裡還是一片白茫茫。都師長來也白來了,換上去那個平庸的B角,在家充瞌睡也比來這看戲強。看來都師長是記她小菲恨的。他一身槍傷刀傷,末了讓個小花旦手腕一繞,插了把暗器在他心上。她給他的傷是他渾身最深的傷。你還指望他來看你演戲?領盡風頭?紅遍全省?你想什麼呢?小菲完全聽不見團長在和她說什麼。她小菲玩命演戲,等於是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現在都師長也和歐陽萸一樣,不來看她的戲,她「死」也好「容」也好,隨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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