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個寡婦 第23章
    葡萄站在最靠邊一個位子,聽見他的掌聲,就把眼睛對著他瞪著。葡萄眼裡的史春喜完全變了個人,起碼寬出兩寸去。四年前他眉眼像畫臉譜畫一半,馬裡馬虎,現在臉譜勾畫出來了:外憨內精,拿得起放得下,說到做到。他有了副識文斷字的模樣,軍隊倒是讓他細氣了一點,教了他不少規矩。

    蔡琥珀介紹每個模範的事跡。介紹到王葡萄時,她說她是「科學養豬,積極革新,創造奇跡,成功地實驗出科學的飼養技術和飼料……」

    開始葡萄聽著覺得是聽天書,後來聽懂了一些詞兒,她還是以為在聽別人的事。最後蔡琥珀說道:「王葡萄同志出身貧苦,從小給惡霸地主做童養媳,受盡剝削欺凌。這兩年階級覺悟飛速提高……」她才明白,蔡書記正說的這個人就是她王葡萄。「王葡萄同志給我們樹立了以社為家的好榜樣……」

    高級社成立,史冬喜讓葡萄給社裡餵豬,交給她十個豬娃,年底每口豬都是二百斤,肥膘兩寸多厚,賣了以後社裡添了兩頭騾駒,也把頭一年欠的麥種錢還上了。後來人民公社蓋了豬場,葡萄一人喂二十多頭豬。她在豬欄邊上一天做十二三個小時的活兒,連個幫手都不要。她就喜歡聽它們「吧唧吧唧」地吃,看它們一天一個樣地長,這些跟蔡支書說的話有什麼相干呢?不過葡萄還是樂意當模範,當了模範年底分紅會多分些,就有「饃」有「飯」了。

    忽然,葡萄發現台上台下都安靜下來,定神看看,蔡琥珀正側轉著身看著她微微笑。這是領導的笑容,葡萄在領袖畫像上老看見。

    「王葡萄同志,請你呢!」蔡書記把胳膊抬起來,就像把貴客往她家客屋裡讓:「給社員們說兩句感想吧!」

    葡萄明白一點,就是蔡支書這時是把主角讓給她唱。她幾步就走到台中心,看台下一片瞪大的眼。葡萄不怕人朝她看,誰看她她馬上把誰看回去。

    葡萄說:「光『敢想』會中?」

    蔡琥珀說:「給大家說說話,看人家說得多好!」她指指其他的模範。

    葡萄說:「光說話,誰幹活兒?話能把豬喂大喂肥?話把誰都喂不了。話說多了老饑呀!」葡萄說著說著,心裡有了二大幹活兒的模樣。是二大教給她怎麼喂牲口的。她小時二大就告訴她:畜牲才不畜牲呢,精著呢,你和人能作假,你和畜牲作不了假,你對它一分好,它還你三分好。她說:「你對人一分好,他能還你半分就不賴,牲口可不一樣,牲口可比人有數,你半點兒假都甭給它裝。」說著她又想,五合那貨看見的,興許真是二大。當模範多分點紅,她打張車票去寶雞看看。她說:「叫我說『敢想』,我啥都不想,就幹活兒。」她又想,萬一真是二大,能說動他回來不能?說動說不動,她得去一趟。

    葡萄去寶雞那天,早上和李秀梅打了聲招呼。豬場還剩兩隻懷孕母豬和一頭種豬,她把它們交待給李秀梅了。下了火車,又搭汽車,最後坐了半天的拖拉機,才到了那個叫「共青之火」的農場。到農場太陽將落,她老遠就看見了在土壞房邊上鏟煤的二大。就從那渾身沒一個廢動作的身影看,她也一眼認出他來。他瘦了許多,背也駝了,頭髮剃得精光,也不蓄鬍子,難怪五合沒認準。

    她走近他。他聽見她腳步,把鍬往煤上一插,轉過身來。他馬上說:「是五合告訴你的?」

    葡萄點點頭。她想著她見了二大會高興,可她這會兒委屈大著呢。就是不懂誰給了她恁大委屈。她說:「五合給村裡人都說了說。他那孬嘴。」

    二大明白她是在說:你以為躲進山裡就沒事了?五合一張揚,史屯那邊說不準會有人來這兒查哩。二大更明白的是,這個農場馬上要讓軍隊接管,臨時工都得重新審查。他把葡萄領到食堂,買了兩碗粥,兩個饃,一盤豬頭肉,一盤花生米。吃飯時他說這是他做的第三份臨時工,四年裡他總是走走住住,憑他幹活的把式,經營的主意,總還是有人用得上他。一到查證件了,他就竄得可快。

    「現在都國營,公私合營了,上哪兒都得查證件。」他說。

    「咱那兒也一樣,前幾天村裡來了幾個逃荒的,第二天就叫民兵查出來,送走了。」葡萄說。

    「咋還是一個人?」二大說。他頭一眼就看出她沒嫁人。

    「誰要咱?」葡萄說。

    二大笑笑。葡萄這個死心眼他是領教了。她認死理地要找著他,認死理地要他躲過「事」去。

    「再不嫁,怕真沒人要嘍。」他逗她,笑了笑。

    「可是稀罕他們要哩!」葡萄說。

    第二天孫懷清讓葡萄回家。葡萄說她帶的是兩張火車票的錢。他跟她惱,她從小就知道二大不會真和她惱,所以還是沒事人一樣給他洗洗涮涮,想把他火氣耗下去。耗到第五天,二大聽說農場幹部要召集所有臨時工開會,清查流竄的身份可疑分子。他打起鋪蓋對葡萄一擺臉,說:「我跟你走。」

    火車上,葡萄像是去掉了心病,坐在地上,頭磕著二大的膝蓋就睡著了。對她來說,世上沒有愁人的事。二大看著她顛晃的後腦勺。她和他咋這麼像呢?好賴都願意活著。

    那還是孫二大從史屯出走的那年。史冬喜來牽他家的豬去街上的收購站。豬就是不肯走,吱吱地叫得人耳底子起毛。冬喜上去就給它一腳。葡萄不樂意了,一把推過豬來,往冬喜跟前送:「你踢!你踢!我讓它長好膘,就是給你踢的!」冬喜哈哈地笑起來。

    見他笑,葡萄更惱:「也就是欺人家是個畜牲!」

    冬喜更笑:「我踢它?我還宰它呢!」

    「你宰你的,我眼不見為淨。在這院子裡,你甭想讓它受症!把你厲害的、威風的!讓畜牲也叫你一聲社長不成!」

    冬喜愣了一會兒,那醜醜的臉看著可逗樂,葡萄不知哪裡起了心,猛的喜歡上這醜臉了。她說:「別動。」

    冬喜說:「弄啥?」

    葡萄走過去,說:「你打了我的豬。得叫我打你一下。」

    冬喜看她已經是耍鬧了,很識逗地把手展成個大巴掌,伸到她面前。

    「臉!」

    他把臉伸過去。」

    葡萄正面瞅著他的臉。還沒怎麼樣,他臉就亂了,眼睛早躲沒了。她揚起手,在他腮幫上肉乎乎地拍一下,兩眼守住他的臉,看他眼睛能躲多久。哎呀,躲不了了,他慢慢抬起眼睫毛、眼皮,抖得像個瘟雞。

    「打疼沒?」她問他。

    他要笑要哭的樣子,等著挨她第二下。等著沒完沒了挨下去。她不打了,在他脖子上摸了摸,又在他下巴上摸了摸。他一下子偏過下巴,夾住她的手,貓一樣左一下右一下地討她的嬌寵、愛撫。

    「那年差點把你娶給我兄弟結鬼親了。」冬喜突然把葡萄一抱。

    這就開了頭。冬喜那天賣了豬回到葡萄家,進門就拉起她的手,把一沓鈔票窩在她手心裡。他是真厚道,不願葡萄餵豬白吃苦,錢是他的恩謝。他也有另一層意思:做我的女人我虧待不了你。

    有了冬喜,葡萄想,我缺啥?我啥都有。我有歡喜,我有快活,我有男人暗地裡疼著我。男人在暗地裡怎麼這麼好,給女人的都是甜頭。不然他那甜頭也不會給他自己媳婦,也就白白糟蹋了。她有了冬喜後才明白,再累的一天都有盼頭,只要晚上能和冬喜好上一回。鬧上饑荒,人走路都費氣,她天天盼著天黑,和冬喜往床上一倒,就不饑了。

    她沒想自己會喜歡上冬喜。在地裡幹活,她看他人五人六地走過來,通知大伙開這個會,開那個會,批評張三,表揚李四,她心裡柔柔的,看著他也不醜了,連那大招風耳也順眼了。誰說冬喜丑呢?男人就要這副當得家做得主的勁兒。男人十全十美的俊秀,那就殘廢了。

    那天冬喜從蜀黍地邊上過,她叫了他一聲。他裝著聽不見,她就揚起嗓門說:「社長,你說今天把鋼筆借我的!」冬喜兩頭看看,見大部分人都收工往家走了,就走到她跟前。她一下子把他拉進蜀黍棵裡,嘴巴叼住他的嘴唇。他唔唔嚕嚕地說:「叫人看見!」

    她裝樣地朝他身後揮揮手說:「謝會計下工啦?」

    他嚇得馬上推開她,扭轉頭往身後看,才發現是她在逗他,身後鬼也沒一個。他一把抱起她來,闖開密不過風的蜀黍枝稈和葉子,把她放倒在地上。他動得又猛又急,她說:「你這麼野我喊人啦!」

    他咬著牙說:「你喊!快喊!」

    「你官還當不當?」

    「不當了!」

    「你媳婦也不要了?」

    「不要!」

    她那一刻瘋了一樣喜愛他。她不承認自己也這樣喜愛過琴師、少勇。她在興頭上就認冬喜一個,就覺著她愛誰也沒超過冬喜。她把這話就在興頭上說了,說得上氣不接下氣,前言不搭後語。

    冬喜聽了以後,疼她疼碎了。他已經過癮,躺在她旁邊看畫似的看她。她慢慢也喘勻了氣,慢慢明白自己剛才的話只是興頭上說說的。她說那樣的話和人說醉話一樣,不能太當真。不過那一陣她整個一個人真的都是冬喜的,連身子帶心連肝帶脾帶腸拐子,都是他的。

    冬喜升成了公社主任後,蓋了個排場的豬場,叫葡萄經管。他來就不是來看她,是領導視察豬場。他看她在五尺寬的大鍋旁邊煮食,臉讓熱氣熥得濕濕的、紅紅的,就憋不住對她使個眼色。她看到他眼色就明白他叫她去墳院邊上的林子。他少去她的窯洞了,寡婦的門檻踏不多久就會踏出是非來。他總是在墳院邊上樹林子裡等她,冬天凍得清鼻涕長流,夏天讓小咬蚊蟲叮一身皰疹。他和她野合慣了,怎樣做都是籐和蔓,你攀我倚,和諧柔順,怎樣將就都不耽誤他們舒服。

    有時兩人舒服夠了,也摟在一起說說傻話。冬喜問她喜歡他什麼,他恁丑。葡萄便橫他一眼說誰說我喜歡你了?她有時也會說誰說他醜,或者說她可喜歡他的醜樣,吃漿麵條似的,越臭越吃。少數時候她會認真地說:「你啥我都喜歡。」

    「我有啥呀?」

    「我喜歡你好心眼兒,喜歡你巧嘴兒,喜歡你手會使鋼筆毛筆,短槍、長槍……」

    葡萄想說冬喜的清廉,鬧荒時把自己分下的救濟讓給孤老漢孤老婆兒。不過葡萄沒想清楚她是不是為了這個喜歡冬喜。她從來不好好去想自己為什麼喜歡這個不喜歡那個。蔡琥珀給她介紹的那個供銷社主任她就喜歡不上。要說那人也不賴,能寫會算,眉舒目展。蔡支書說著說著自己心都熱了:他這工作,多實惠呀!要是把他擺在集市上給史屯公社的閨女們挑,她們還不把他扯碎,一人分一小塊也是好的!葡萄你咋這憨呢?!蔡支書把葡萄總算留住了,在公社黨委會辦公室裡等著和供銷社主任相面。其實兩人早就在供銷社見過好幾次了。供銷社主任穿著一身新華達呢,閃閃發光地進來了。蔡主任親自起來泡茶。供銷社主任三十二歲,去年死了媳婦,家裡有個老媽,沒有孩子。

    葡萄看著他,心裡除了來回想這幾宗「條件」,什麼也沒有。她偷偷看一眼桌上的鬧鐘,說半天廢話才過去五分鐘。她一看自己坐的是史冬喜的辦公桌。桌子是白木頭的,桌上只有一瓶墨水一桿蘸水鋼筆,不像蔡支書那邊,又是書本又是報紙夾子。她突然看見桌子下面一雙布鞋。冬喜平時捨不得穿布鞋,都是穿雙水旱兩用的舊膠鞋。要不就是打光腳。他只有在辦公室開會時才把布鞋穿上。布鞋裡有雙嶄新的鞋墊,絎繡的是鵲雀登梅。他媳婦給做的,他媳婦對他好著呢。他不對他媳婦好,他媳婦能花這麼大功夫給他做這麼花哨的鞋墊?葡萄覺得虧透了。冬喜肯定知道蔡支書給她介紹對象的事。他巴望把她嫁出去,他好收了心回去和他媳婦重修舊好。葡萄偏不嫁。她眼前什麼也沒了,就剩了那對紅藍線繡的鞋墊,也不知供銷社主任說到哪兒了,也不知蔡支書在笑些什麼。

    這時史冬喜光著腳「咚咚咚」地走進來,兩個腿桿上全是泥。他帶人在河灘上築壩,這十多天雨水多起來,幹了幾年的河漲起水,眼看要淹掉這幾年造的田。葡萄已經有四五天沒見他人了。

    蔡支書問了一下河灘上的事,站起身對葡萄和供銷社主任說:「那你們自己談吧,我去河灘上看看。」

    葡萄說:「一定好好談。蔡支書和史主任聯手保的媒,不好好談對得住誰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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