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個寡婦 第24章
    冬喜一怔,看看屋裡人的,慢慢說:「你們這是在介紹對像呀?」

    供銷社主任臉紅了,直是乾笑說其實也熟人了。

    冬喜眨眨眼。葡萄這才發現他眼睛又小又腫,真不好看。他這樣眨是忍住痛或者忍住火氣。她知道他一眨巴眼就是想叫自己平靜。

    冬喜沒好氣地說:「我有閒心做媒哩,累得尿都撒不動。」話沒說完他人已經出了辦公室。

    晚上他冒著雨來了,一身泥水地站在她窯洞裡,問她:「你和那人好上了?」

    「你有鍋裡的吃,還惦著盤裡的,我就不能去找口鍋?」

    「你和他好上沒有?」

    「和你媳婦先去縣政府。」

    「去縣政府幹啥?」

    「把婚離了,再來問我的事……你離不離?!」她上去摟住他,舌頭在他的大耳朵上繞。她舌頭一動,他渾身一抽聳。「離不離,嗯?!」她突然死咬住他的耳垂。他不動了,讓她把牙尖往肉裡捺。過了一會兒,她看看沒指望了,把牙鬆開。

    「離。」他說。

    「把官兒也辭了。」

    「什麼屁官兒?把我稀罕的!」

    「辭去呀。」

    「明天就辭!」

    她把泥乎乎一個冬喜摟得緊緊的。事過之後,冬喜告訴她他真不想幹公社主任了。說是十年超英趕美,事實是一年還趕不上頭一年。年年扯著紅布大標語,插著彩旗在河灘上造田,造那麼熱鬧一場大雨全白熱鬧了。造什麼田呢?把現有的田好好種,別胡糟蹋,那就勝過造田。

    他把話倒完了,躺在黑處「唉」了一聲,說:「這些話就能和你說說。在外頭說准叫人打我右派。城裡打右派打得老惡呀!」

    葡萄本想問問啥叫「右派」,又懶得問。問它幹啥?過兩天又該打別的了。

    火車顛晃得葡萄瞌睡極了,她打算回到家再把冬喜和她的事告訴二大。

    為了不碰上熟人,葡萄和孫懷清走了大半夜,走回了史屯。他們從離洛城不遠的一個小站下車,搭了一段騾車,剩下的三十來里,他倆摸著黑走。下半夜又下雨了,一下就沒斷氣,把鋪蓋卷泡得有百十斤沉。雞叫頭遍時,他們進了家門。花狗四年沒見二大,叫了幾聲就成了吭唧,從磨棚裡飛竄出來,四隻爪子辟里啪啦濺著泥水,舌頭掛搭在嘴邊上,又是抱二大的腿,又是拱他的背。他罵著、笑著,對它說:「叫我進屋不叫?這孬貨吃胖了!沒少偷吃豬食!……」

    他下到紅薯窖裡,見葡萄把下頭修了修,在窯子口修了道土坎,堆了些干高粱稈子,把後面遮擋住了。萬一有誰下來,看著會以為這是存放東西的倉庫,高粱稈子是留著扎笤帚的。葡萄把高粱稈搬開,才露出裡面的屋。屋潮得很,石灰也返潮了,伸手往哪兒一摸,都是一把水。

    葡萄把燈捻小,自言自語地說:「這不中吧?老潮呀!雨得下到啥時候?」

    二大說:「雨下成這樣,窯洞非塌幾座。」

    二大的話靈驗,第二天史冬喜就穿件破雨衣到處喊,叫那些窯洞沒箍頂的,都搬上來,搬到小學校去。他喊一早上,誰也不肯搬,他只好一家家去查看。他拿手電照照窯洞的拱頂,有的頂已有一片濕印子,他就跟那家人說,不搬一會兒叫民兵連帶大槍來強搬。他跑到晚上,小學校裡還是沒幾家人。人人都不願意輕易挪出自己的土窩窩,都想興許雨快停了,哪有雨下了兩個月還不停的?

    史冬喜到了史六妗子家。老婆兒還沒等他進屋就大聲叫喚:「共產黨有你這樣的保長呀?挨家挨戶逼人哩!誰搬我也不搬,我那口材還停在堂屋呢!我今晚就挺裡頭睡,窯洞塌了正好!」

    史冬喜看了看她家窯洞的拱頂,一灘水印在頂上畫了個大地圖,幾片土皮已落下來了。史六妗子從土改分到那口楠木棺材就常常在裡面躺躺。她把自己幾件銀首飾,一個玉鐲子都藏在棺材裡。後來把一點白面也藏在裡面。

    冬喜知道要史六妗子搬出窯洞去是不可能的,除非把她的楠木棺材一塊兒抬到小學校去。

    晚上雨小了,到入夜時雲裂出一條縫,露出半個月牙兒來。原先在小學校教室裡打地鋪的人把報紙、席片卷卷,都回家去了。史冬喜在學校門口又堵又截又罵街,沒人理他,一窩蜂往校門外跑。第二天他叫來民兵連長,讓他集合隊伍去各家把人押出來。民兵們帶著槍跑到社委,一查人數還不夠半。連長報告史社長任說,蔡書記把民兵帶到河灘上搶修河堤去了。

    冬喜說:「造的那些田泡也泡了,修她奶奶河堤弄啥?!」

    他跑到河灘上,頭一眼看見的就是敲鑼打釵的小學生們。幾面彩旗上的標語讓雨淋糟了,墨汁淌成一道一道黑淚滴。蔡支書自己把褲腿挽到大腿根,紅花褲衩的邊兒也露了出來。她拿著鐵皮喇叭又喊又唱,修河堤成辦社火了。一個洛城來的報社記者正在拍相片,高興得滿臉紅亮。

    史冬喜這兩年常常想,革命怎麼越來越像唱大戲?到處都是搭台,到處見人登場。連報上的詞也成了戲詞兒。他去縣裡參加過「反右」大會,見一個縣反出上千右派來。聽聽他們的右派言論倒是挺實在。從軍隊上回來的春喜聽了哥哥的牢騷告訴他,他的牢騷話能讓他當個合格右派。

    他在孩子群裡找到自己五歲的女兒,她背著弟弟跟在小學生後面瞎歡實。他對她女兒大吼一聲:「給我滾回家去!人家搭台唱戲,你跟著跑啥龍套?!你也想往那報上的相片裡擠?!」

    正在拍照的記者瞪他一眼,小聲問蔡琥珀這個滿口落後話醜漢子是誰。蔡支書說:「哦,他呀。咱社的史社長。」

    冬喜站在到石頭堆上,猛一吹哨。

    人們都定住,「光啷」一聲,哪個小學生把鑼掉在了地上。

    冬喜說:「民兵跟我走!」

    蔡琥珀說:「這兒正搶修河堤,保衛良田!……」

    冬喜不等她說完,就說:「修個卵!這還是田嗎?老早泡了,再來一場雨,這兒就是老河道了!所有人都跟我去幫著搬家,雨再下一天,窯洞准把人塌裡頭!」

    蔡支書吼道:「都別走!這是公社的田,社員們花了幾年的心血圍造的!」

    冬喜說:「我是民兵連老連長,民兵都跟我走。喲,都不想走?都等著把你那臉擠到他相片裡去?」他指指記者的相機。

    蔡支書說:「老史,你要注意了……」

    「書記想搞我運動呀?」

    「史冬喜同志!」

    「你在這兒唱刀馬旦吧,蔡琥珀。塌了窯洞死了人,咱上縣委對公堂去!」

    冬喜扯著自己的女兒,抱著自己的兒子走去。沒一個人跟上他。走了幾步,後面鑼、釵又響了。等他走到讓雨澆壞的谷子地邊上時,蔡支書又唱了起來。這個英雄寡婦嗓音又亮又左,給喇叭傳送到厚厚的雲裡。冬喜苦笑,他是唱不過她的。

    他把孩子們送回家後,雨果真來了。來得兇惡,幾步外看不見人,看不見物。他跑出家門,雨點掃射在他胸口上。他帶著民兵們強行把人從窯洞裡拉出來。誰都捨不下家裡的那點東西,有的頂著方桌,有的扛著板凳,孩子們頭上扣著鍋,拎著雞下的蛋,媳婦閨女們抱著紡好的線和沒紡的花,到了天黑,才算完成了一場搬遷。

    冬喜帶著兩三個人一個窯洞一個窯洞地查看,被拴在院子裡的狗在空了的村裡叫,叫得直起回音。

    快天亮時冬喜在小學校裡按花名冊一家一家查點人數。查到一個叫寶石的媳婦面前,他問:「你婆子呢?」

    寶石看看周圍,說:「誰知道。」

    冬喜明白她們婆媳常打架,寶石的丈夫又在外當兵。他什麼話也不再問,拔腿就往村裡跑。天已經明瞭,雨還在掃射。他跑到寶石家,鑽進漆黑瘟臭的窯洞就聽見老婆兒口齒不清地說:「你巴不得我砸裡頭,你回來弄啥?」

    冬喜上去把她從床上拉起來,這才明白寶石為什麼把她丟下;老婆兒一身屎尿,早就半身不遂了。他把老婆兒往背上一甩,萬幸她病得只剩了一把骨頭。他剛走兩步,老婆兒說:「我的錢!我兒子寄給我的!」

    他從她枕頭裡摸出一些鈔票,讓她緊緊攥在手裡,正要往外摸,頂塌了。最後一刻,他想,要是能和葡萄一塊兒砸在窯洞裡就美了。

    正在死去的冬喜當然不知道葡萄最後一次見到他想告訴他的秘密。他漸漸停止住的腦子裡還記有她最後一個歹歹的眼神,和她使那眼神時說的話:「今夜到小學校後面的教堂來。」教堂裡只剩了一個嬤嬤,又老又聾,她屋外有個小棚,棚裡堆的是嬤嬤們多年前裝訂的聖經。聖經沒人要了,全堆在那裡頭,讓蟲子吃蟲子住。她想和他在那裡頭好一回。然後她要把一件事告訴他。冬喜到永遠閉上眼也沒想到葡萄膽大到什麼程度,在眾人鼻子尖下面把惡霸公爹藏了。他也沒想到葡萄看透了他,看透他是那種值得她交託秘密的人。他躺在厚厚的土底下,身上壓著一個死老婆兒和一整座窯洞,他再沒了和葡萄偷歡的福分,再沒了為她分擔那個生死秘密的機會。他悶聲不響地一趴,省了縣委把他當成右傾來鬥爭。更省了大家的事,在幾年後把他打成「走資派」,給他糊紙帽子,剃陰陽頭,拉他上街批鬥。

    冬喜給挖出來,給停放在戲台上,身邊放滿他最討厭的紙花。他漸漸泡浮起來,變味變色的肉體上,還留有葡萄最後的溫存撫摸。他省得和媳婦囉嗦了,不然他這時說不准正和媳婦在說離婚的事。他在追悼會堂裡給拍了不少照,這也是他討厭的事。他的照片給登上了報紙,他一死就從「右傾」轉變成了「榜樣」,「優秀共產黨員」,「英雄社長」。

    冬喜給抬到那個他和葡萄常去花好月圓的墳院。他也沒法子反對他墳墓的位置了。他的墳離他倆的林子太遠,在墳院最高最孤的地位。他和葡萄做露水夫妻的林子遠得他看不見葡萄又去了那裡。他躺在沉重的墓碑下,無法看見葡萄一個人走進了林子,每次的歡喜她都記得起,每一次歡喜的姿勢她也都記著。他每次講的很不成體統話的話她也都記著,那些話可不是「榜樣」,「英雄社長」講的。

    冬喜的血肉在變成泥土,他當然不再有機會聽葡萄說她的挺。不然她打算在嬤嬤的聖經庫房把挺是怎麼來的講給他聽。他永遠也沒法子知道葡萄的心有幾瓣了。葡萄的心有一瓣是少勇的,有一瓣是琴師的,有一瓣老是留給鐵腦,最大一瓣上有他冬喜和她的挺。

    冬喜的血肉滋養了黃土,黃土發出狗尾草,鍋盔菜,野牽牛花。他不必對正在開始的大煉鋼鐵,辦大食堂發牢騷了。他不知道葡萄為了煮豬食的那口大鍋幹下了什麼。也不知道他兄弟春喜和少年時完全不是一個人。省得他去告訴春喜:呵,你嘴皮子長進可大哩!

    總之史冬喜什麼也不用知道了。

    社裡沒錢買豬食,蔡書記叫葡萄把兩頭母豬下的二十四個豬娃賣掉。葡萄在豬場呆坐了一天,看豬娃們啥事不懂地在母豬肚下拱奶。它們知道啥哩?這就要和它們娘分開了。挺也不知道那一回是他最後一回咂娘的奶頭。沒了他之後的幾天,他的娘讓奶脹得淚汪汪的,只要在村裡逮住兩三歲的孩子,把他(她)引到背人的地方,敞開懷叫他(她)咂。後來她和冬喜好上,奶才一夜之間回去了。豬娃們貪嘴呀,剛咂完,又回來,母豬都快叫它們咂扁了。

    葡萄想,我能養活母豬,就能養活豬娃。她把這心事告訴了二大。二大叫她去拉酒糟子。

    離史屯二十里路的地方有個酒廠,把蒸了酒的高粱米扔出來給人當肥料。葡萄用架子車把高粱拉回來,和上打回的豬草,拾回的紅薯根紅薯籐、菜幫子一塊兒煮。不幾天母豬就習慣了新飼料。

    二大又叫葡萄去火車站拉泔水。

    史屯離火車站十來里,她拉架子車不到一個鐘頭就走到了。站上只有五六個職工,伙食開得不大,泔水不多,她和掃站台的人說好,叫他把車上扔的垃圾給她留著,她每天晚上來拉。扔的東西裡有蘋果皮梨皮,有臭雞蛋、黃菜葉子、偶然還有半盒半盒的剩飯菜。

    豬娃子們斷奶時,二大叫葡萄種一季紅蘿蔔。

    葡萄明白他的意思。眼下是九月,在豬場墾塊地出來,種的蘿蔔連秧子帶根都能餵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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