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個寡婦 第22章
    老虎抖抖精神,準備好好給他四個孩子們選幾穗粒飽個兒大的蜀黍。偷一回不易,偷那缺牙豁齒的蜀黍,真讓逮著也不值。他的手很識貨,一把握上去,就知道穗出得齊不齊,漿收到了幾成。「卡叭」,他掰了第八根了。說好是六穗的,八穗了你還不走?!這樣想著,他的手去夠第九穗。該走了該走了,他的腳就是走不動。

    身前身後一塊兒出現了兩枝長矛,同時是喊聲:「抓賊呀!偷農業社蜀黍的賊來啦!」

    老虎趕緊往地上一趴,肚子貼在露水打透的土地上往前爬。他當過解放軍,撤退、隱敝、迂迴是他頂拿手的。他聽見那喊聲是孩子的嗓門,想到農業社到底把少先隊組織起來看守莊稼了。

    他一聲不吭,死死地貼在地上,腦袋兩邊直過風。那是少先隊員們急匆匆跑過去跑過來的腳步。他們不斷地相互喊話,找著沒?……沒找著?……守住兩邊!……他竄不了!剛才還看見呢,一眨眼咋沒了?……唉!這兒有蜀黍皮兒!……看這貨吃了生蜀黍!……這貨饑壞了!……

    他又往蜀黍更密的地方爬了一截。至少有十來個孩子,他們都埋伏在哪兒?咋讓王葡萄溜出了他們的包圍圈?他覺得臉刺痛刺癢,知道是讓蜀黍葉子拉出口子來了。孩子們還在咋呼,滿田竄,踩毀不少蜀黍。他們把葡萄偷的那些也算在他頭上了。也許在葡萄之前還有賊,全記在他老虎賬上。老虎才到這村裡就矮人一等,從敵人身份慢慢往上混,混到如今,好幾年了,才混成個「半敵人」,總算和女人一樣一天掙八分工分。再讓少先隊逮住,罪加一等,地位又得降回敵人。這樣一想,老虎把當解放軍時的看家本事拿出來了,側起身,曲起一條腿,一個胳膊往前領路,一條腿飛快蹬地。他這樣竄得賊快,短了的那條腿一點不礙事。再躥幾步,就能躥進墳院。那裡雜樹密實,荒草又長得高,他就能勝利突圍了。

    就在這時,他聽後面一個聲音說:「看這貨,趴地上竄恁快!」

    一回頭,兩個少先隊員就在兩步之外跟著。他們一直在欣賞他的軍事動作,悄悄地跟在後面看了半晌了。他剛想站起來,其中一個孩子撲上來,沒頭沒臉地又是拳頭又是巴掌。另一個叫起來:「抓著賊啦!快過來!」

    當過解放軍的人沒有那麼好打,他一挨打馬上反擊。他心裡不想打,拳頭想打,所以拳頭自己出擊了,把壓在身上的少先隊員一下子打黑了眼眶。他一聽少先隊員奶聲奶氣地哭喊,心裡悔恨死了。下定決心挺著叫他們打。一會兒上來了七八個拳頭,七八隻腳,打得他一會兒看得見天,一會兒天黑了。他那當解放軍的性子又發了,在地上左翻右擋,反正打是盡孩子們打的,不過打得麻煩些,好些拳腳落了空。他當貪污犯時記住一條血訓:挨打的時候一定裝死賣呆,一動別動,人就愛打動的東西;你不動他們打打就膩煩,你一動,可就讓他們勁頭上來了,被打死的都是不乖乖挨打的。但這時老虎忘了這條血訓,因為他以為孩子們是例外的。他在地上動個沒完,又抱頭又摟肚,又踢腿又掄臂,一會兒翻蜷成一條蜈蚣,一會兒蹦躂得像條龍門鯉魚,到底軍人出身,防身有術,躲打躲得也漂亮。那伙孩子們快瘋了,有一個乾脆舉起紅纓槍就來戳。他一看紅纓槍的矛頭冷光閃閃指到他胸口了,橫臂一擋,槍飛了。又來兩支槍,讓他左右手一手一支地抓住,他看著上方幾張瘋野的小臉,捺下自己革命軍人的驕傲說:「饒命!」

    孩子們已讓他把野勁逗上來了,想饒他一命也饒不了。拿起長矛就往他的殘腿上一通亂戳。

    「讓你爬得快!你就爬上街去吧!遊街的時候你好好爬給大夥兒看!……」少先隊員們說。

    孩子們費了老大的勁才把老虎捆上。他們說當初他貪污國家錢財,眼下他貪污農業社的玉蜀黍,游了街再好好審,好好罰錢。

    一聽罰錢老虎汗和淚都下來了,叫他們小祖宗小大大,他家只剩三間窯洞兩床破絮,一分錢也沒有。少先隊員們說那就沒收他的窯洞和破絮。他說他一共才偷了九個蜀黍棒子。

    他們說他耍賴裝孬,吃到嘴的生棒子他們數了數,少說有三十根!老虎喊冤:那二十四根是別人吃的!誰吃的?王葡萄吃的!人家都偷,你們為啥光逮我?!王葡萄也得逮!還有誰,都招出來!

    多了!……

    老虎一口氣招出十幾個人來。他其實只當了一回眼證,就是看見葡萄偷,其他人是他信口瞎咬的。他知道瞎咬也冤不了誰,就是攆著全村人去遊街,也捎不進去幾個清白的。蟲災之後人人都靠吃海藻過荒年,臉吃綠了,眼也綠了,腸子肚子、拉的尿放的屁都是綠的,蜀黍一長出來,就有人偷,全靠偷蜀黍,打槐花榆錢,人們的臉色才褪了綠。他咬出這一串人來沒什麼壞心眼,不過就想和他們結結伴,遊街不孤單,罰款也有人一塊兒心疼肉跳。他過意不去是咬出了葡萄。她一個寡婦,連男人幫把手都沒有,偷偷拿拿不是頂正常的事,還叫他咬出來了,陪他的綁。葡萄還說要給他孩子幾穗蜀黍呢,這以後怎麼見她?

    孩子們興高采烈,押著老虎往街上走。老虎其實不是走,是蹦,殘腿給打得更殘了,不能沾地,只能靠腳尖點一點地面,好腿往前一蹦躂。孩子們像他當年當解放軍押國民黨戰俘一樣押著他,見人就喊:「捉了個活的!」

    他們後面跟上一大群孩子,慢慢的,大人們也跟上來看熱鬧,手裡捧著大飯碗,裡面的菜湯裡都有嫩蜀黍粒兒。家家都在吃早飯,人人都明白別人碗裡裝著什麼。

    少先隊員們說:「誰去把老虎的媳婦叫到街上,讓她把她娃子都帶上,就說是開大會!老虎遊街得讓他媳婦好好看。誰看老虎遊街都沒啥,他就怕他媳婦看!」

    老虎心想,這幫娃子咋恁惡?知道哪兒疼他們偏往哪捅。

    這時他們走過村裡的坡池,池邊有幾個孩子在飲牛。老虎一隻腳站定,對少先隊員說:「行個好叫我上坡池洗把臉吧。我娃子看見我又是泥又是血,該害怕了。」

    少先隊員們嘰咕一會兒,覺得遊街也是一次上台登場,讓人家洗洗乾淨,整整漂亮也合理合情。再說打人是理短的,他這樣又血又泥地遊街,該說少先隊員不優待俘虜了。他們叫他快去洗,洗乾淨些。

    坡池是挖了存雨水的,旁邊有些石板,讓閨女媳婦們搓衣服。坡池裡的水黑糊糊的,再旱也沒人敢喝。幾十年上百年的淤泥比墨還黑,村裡人染黑布就挖池底的黑泥來染。老虎不是本地人,是到了史屯才學會「坑布」的手藝。他身上的褲子就是「坑」黑的。

    他挪到一塊搓衣裳的石板上,好的那條腿跪下來,從池子裡捧起一捧水。他把水搓在臉上,淤泥的臭味撲鼻而來。當他睜開眼,發現他對面三條牛全都不飲也不動,眼不眨地瞪著他。牛把他的心思看穿了,一直看到他心底下。他心底有個頂寶貝的去處,就是李秀梅一雙水靈靈的眼睛。那時他剛剛轉業到縣城。土改工作隊的女隊長和他是老戰友,領了個標緻女子到他的住處,告訴他這是史屯有名的「英雄寡婦」。李秀梅抬起眼睛朝他一笑,他心裡原來存放的一些亂七八糟的女人面孔、女人名字全被這笑勾銷了。他和她在第三天結了婚,後來他看見生了第一個孩子的李秀梅還跑到鄰居家去看鐘,就給她在舊貨店買了塊懷表。再後來她見了人穿羊毛線織的大衣,跟著人走了兩條街,他讓人從洛城給她捎了一模一樣的羊毛線。再後來他當科長了,給她買了衣料、皮鞋,叫她去澡堂子洗澡,去理髮店洗頭,他愛看她高興,她越高興他越捨得給她花錢。他怎麼成了「老虎」,他和她都稀里糊塗,用了幾年他才想到了這句話:「山中無老虎」。

    他一直覺得自己對不住李秀梅。人家沒和他老虎離婚,還把他帶回史屯,給他生了四個孩子。他能給她啥呢?連幾穗蜀黍都沒給成。

    他想,再洗洗,再洗洗吧。

    少先隊員們催了,說老虎你摸▇個啥呢?你那臉比老婆兒的纏腳布還長?得洗恁半天?

    等他們喊著走下坡,看見搓衣服的石板光光亮亮,讓水洗得星土不染。他們問:咦,老虎呢?……

    三頭牛看見了。這就是為什麼它們不錯睛地瞪著老虎的原因:它們早就看透他的打算。他的打算他自己倒是在最後一刻才看清的。老牛們把人看得可透:誰悲誰喜它們一看就明白。它們一動不動,一聲不吱,看著這個跪著一條腿的殘廢人流淚了,然後就頭衝下往水裡一扎。

    坡池也就是兩丈多深,老虎會點水本來是淹不死的,不過厭生的老虎意志如鐵,要沉就絕不再浮起來。

    等蔡琥珀扶著哭得偏偏倒倒的李秀梅來到坡池邊上時,村裡幾個男人已下水把老虎弄上來了。老虎灰白一個人,嘴裡流出白生生的蜀黍漿、黑泥水、血液。他已死了一陣了,兩隻眼還羞答答地垂看著自己更加殘缺無用的那條腿。

    當天葡萄聽說老虎投水的事就想:老虎還是仁義的,沒去投井。他剛當上老虎時,到井台上打水,葡萄和他說了一個媳婦投井的事。說她害得村裡人只剩一口井了,老虎一定把這事記下了,他才去投坡池的。

    在史屯街上開模範會時,葡萄碰上了五合。五合把葡萄拉到一邊,眼睛盯著葡萄胸前的大紅紙花,笑著說:「模範模範,有『饃』有『飯」了,可別忘了你五合哥呀。」葡萄叫他有話說有屁放,她還得領她的獎品呢。五合說他到陝西去找零工做,在一個農場碰見一個老頭兒,和死去的孫二大長得可是像。

    葡萄問:「啥農場?」

    「農場裡儘是上海、南京、西安的學生娃子,自願到那兒開荒種地的,」五合說。「我那天從他們種藥材的田里經過,見個老頭兒蹲在那兒拾掇黃芪。當時有人正把我往外攆,我還叫了他幾聲。他沒回頭。過後我也好笑,叫啥叫?他還能真是二大的鬼魂不能?」

    「那農場在哪兒呢?」葡萄問。

    「在寶雞那邊的山裡。」

    「寶雞比洛城遠不?」

    「咋著,你想去?」

    葡萄愣住了,半天才魂不附體地扭身走了。

    「天底下長得像的人可多了。人越老越像,你看老頭兒老婆兒都長一個樣兒!」五合對著她的脊樑叫。

    這時模範們都要排隊上戲台,葡萄跟上隊伍,走到戲台邊上,有條大粗嗓門叫喚:「葡萄!」

    葡萄一回臉,見叫她的是史春喜。史春喜穿著洗白的軍裝,沒戴帽子,圓圓的腦袋一層厚頭髮。他跟著葡萄往前走,一邊說:「我復員到公社了!」

    葡萄臉一紅,心裡罵自己,他做那種蠢事,你臉紅個啥?她嘴上問他啥時回來的。他說昨天晚上剛回來。兩人說著話,她邁上了戲台的梯子,大喇叭開始唱歌:「戴花要戴大紅花,騎馬要騎千里馬,唱歌要唱躍進歌。……」歌聲太鬧人,葡萄聽不見春喜還在說什麼。春喜在說:回來就聽我哥說,你給選到公社當模範啦!……

    春喜看著葡萄上到最後一級台階,拐進了幕條子裡。他自己臉上還是那個熱烘烘的笑容,褪不下去。葡萄穿了件藍衫子,是自織的布,用靛染得正好,不深不淺,領子袖口滾了紅白格子的細邊,盤紐也是紅白格的,頭髮梳成髻,額頭上的絨絨是梳不上去的碎頭髮,真是好看。春喜以為當兵四年,早就把葡萄這樣的鄉下女人不看在眼裡,可一看見她,就像又回到那個瘋狂的晚上。

    春喜聽見戲台下的人開始拍巴掌,模範們一個一個上台,領獎的。史冬喜是公社主任,和蔡琥珀把獎品發給模範們。獎品是一塊花毛巾,上面印了個紅色的「獎」字,還蓋了「史屯人民公社」的大紅公章。春喜也跟著使勁拍巴掌,他主要是給葡萄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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