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你一朵曼陀羅 第53章 送你一朵曼陀羅 (2)
    「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秦福生撫摸著妻子的「菊花」,心裡像有一甏老鹹菜,酸嘰嘰的。

    秦福生兩眼盯著賬本有半個時辰了,啥物什也沒看進去。這樣可不行。還是去趟醫院吧。醫保卡上還有三百多,門診該夠了。

    從前多好啊,小毛小病醫務室,看不了的,往醫院一轉。一張記帳單,毛病隨便看。醫改了,一年幾百元門診費,看個感冒就沒了。像他這樣做做吃吃的打工族,生不起毛病啊。正所謂,辛辛苦苦幾十年,一病回到舊社會。

    輾轉了幾個晚上的夢魘,醫生兩分鐘就打發了。那個黃毛丫頭說,牙齒出血你不看牙醫跑到腫瘤科來幹什麼?疑病症。秦福生不懂疑病症是什麼,想問,看看丫頭醫生愛理不理的樣子,又憋了回去。走到醫院門口,秦福生問導醫,什麼叫疑病症。那個老女人乜斜著他說,精神病唄。呸!你才精神病呢。秦福生忍無可忍。要不,告訴那丫頭家族史的事?想想也不對,這種又不是好事體,人家避都不及,你還往上湊?不是更惹人笑話啦。再說,是又怎麼樣?馬上進醫院,像叔叔那樣躺在病床上等死?今天這個抽腹水,明天那個搶救,嚇都嚇死了。

    就這麼三轉四回頭,秦福生回到了財務科。

    進門就看見出納員小季優哉游哉地塗指甲,尖尖的、血紅的指甲,就像《畫皮》裡抓人心吃的女鬼,說不出的恐怖。

    吊兒郎當的像什麼話。秦福生斜了她一眼,臉也拉長了。

    當初真不該弄她進來,害了他的下任(他覺得自己很快要「走」了)——想起接班人,秦福生倒想起一件事來。

    老季的女人是市文化館管人事的,趙小楣一直眼熱在文化館工作的人,做自己歡喜的事體,多幸福啊。因此,財務科招人的辰光,兩人做了一筆交易:你幫我老婆我幫你女兒。這一套他是從酒宴上學來的,那些大人物就這樣:我把你女婿調到稅務局,我把你媳婦調進我財政局。悄悄地進村,打槍的不要。現在,你女兒在我這裡塗塗指甲油,哼哼流行歌曲——我老婆的事體呢?

    天還沒怎麼冷,凍煞鬼老季已經穿上皮夾克了,黑紅黑紅的,像只甲殼蟲。

    「甲殼蟲」朝門外說,老秦,有事體啊?秦福生望望客戶說,你出來一下,就一句話。老季說,我有業務要談呢。秦只好說,你的事體我辦好了,我的呢?老季曖昧一笑說,你老婆啊,篤定。篤定?秦還沒問,「甲殼蟲」的頭已經掉了方向。

    秦福生一路往回走,一路品咂「篤定」兩字。這麼說,妻子的事應該七七八八了。接下來是兒子,生活上不礙,有趙小楣。原配夫妻,無需托孤。最大的問題是成家,成家最大的問題是鈔票。房價漲得一塌糊塗,像加了激素的綠豆芽,長得搖搖晃晃了,還是往上長。一套一百平米的房子,起碼七十萬。七十萬還是蹩腳地段,中心城區每平米上萬呢,即使夫妻雙白領(白領,蘇州時價月薪3500),不吃不喝也得十來年。他媽媽單位蹩腳,那幾個錢,買買衣服化妝品就沒了,家裡吃用開銷都是他,一個月下來,差不多刮痧用缸爿,一個銅板也不剩。

    現在不比老早,碩士生不稀奇,就算找著好單位,幾年也積攢不了多少。總不能等到四十歲才結婚吧?四十歲還結啥婚?除了買房,還有裝修、酒席,婚車,婚照……起碼一百萬。

    這是現在的行情。過幾年呢?現在市面上流行這樣一句話:你可以跑不過劉翔,但你必須跑過通貨膨脹。

    怎麼辦?

    秦福生呆篤篤坐了一歇,突然從架子上抽出一本帳簿,緊張地翻起來。翻翻,想想。想想,翻翻。而後闔上賬本,拿起桌上的電話。

    不多歇,來了個四十多歲的男人,穿了身藏青色的西裝,裡面是黑白格毛衣,背著一隻大包。他說老秦找我?秦福生嗯了聲,拉了他就走。

    這人叫方福奎,保險公司的。從八十年代開始,秦福生就和保險公司打交道了。廠裡的企業財產保險、職工的家庭財產保險都是他經手。當然,有代理手續費。他拿小頭,張廠長拿大頭。這種有好處的事體,一般都是廠長親自抓的。

    保險歸保險,那是公家的。秦福生自己從來不買,尤其人身險。賠吧,觸霉頭,不賠吧,不合算。白白浪費。

    張廠長正在打電話,見他們進來,點點頭,示意等一下。

    秦給方倒了一杯水,從腋下拿出賬本。

    「老秦,這是?」張廠長擱下電話,眼睛看著陌生人。

    「哦,換了業務員了。」秦欠身補了一句,「是保險公司員工。正式職工。」他不信任保險代理員。他們是拿佣金的,隨時可以拍拍屁股溜之大吉。聽說有個攜款逃跑的,到現在也沒抓住。什麼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漏網的壞蛋多著呢。

    有一次,一個人來敲門,說是保險業務員。秦叫他出示兩證,即資格證和代理證。那人果然拿出來了。秦說行了,知道你是幹嘛的了。我不買,你走吧。那人不理,自說自話擠進來,往凳子上一坐,說我累了,給我喝口水吧。他只好倒杯水給他。喝了水該走了吧,可他居然參觀起房子來了,嘴巴裡胡言亂語:條件一般啊,怪不得不買,是買不起啊。老秦火了,說你再不走我報警了。自此,他對保險代理員的印象更是一塌糊塗。

    「方福奎,原來在人身險科(秦插言:是副科長),現在做外勤啦。貴廠一向支持我們工作的,感謝啊!」

    張和方握了握手說,應該謝謝你們。是九幾年吧?發大水。要不是保了企業財產險,我們廠就慘了。你們賠本了吧?哈哈。

    是啊,我們省賠了三個億呢。方使勁搓著手,彷彿有些尷尬。秦想,這就是新手了。他早認識他,只是沒在他手上辦保險而已。果然,他說,分業經營後,我才接手外勤,您可不能讓我空手回去啊。老秦你說是吧?

    對我們來說,分不分業嘸啥關係。人還是那些人,事還是那些事。張對關鍵問題避而不答,瞄了一眼秦膝蓋上的賬本,問,有事?

    哦,福利這頭還有些錢,是不是提請工會討論下,給職工買點商業醫療保險,現在看病越來越貴了……

    張打斷秦說,工會就不必了吧,大家受益的事體,不會有意見的。

    秦點點頭。之所以這樣問,就是想刺激他,讓他當場拍板。

    這樣,你去擬定一個方案。張說。

    很快,秦福生拿到了保險單。

    秦福生是親自去方家取保單的。他的這張保單和所有的人不同,不能叫廠裡人看見。所有的人,包括廠長都是一份,他是七十份。重大疾病保險,保險金額70萬。指定收益人是兒子。他在賬面上掉了花槍。當然,保單也是做了手腳的——倒不是保單有假,是程序。他跳過了兩個程序。按規定,四十歲到五十歲這個年齡段,保險金額滿十萬就要體檢了,體檢合格才能簽單。再有,保額滿三十萬,除了體檢還要生存調查,調查職業、收入什麼的。體檢倒是應當,保險公司也怕風險呀。國外保險公司都自備醫院的。但是生存調查就有點那個了。這跟保險有什麼關係?不就是合同麼,我出錢,你分擔我的風險。當然,他沒細想,反正這險是保上了。至於方福奎用什麼辦法,打通了什麼關節,那是他們內部的事,他不想知道。

    方蠻客氣,說這保單該我送來的,倒是麻煩你一趟。秦說,我順路,順路的。

    方遞給老秦一支煙,秦搖搖頭。方自己點上一根,說,我們單位有抽煙室,但是不方便啊,萬一你走了,有客戶找你,幾次找不著,投訴。三次投訴就下崗!這煙,你不戒也得戒。我這幾天猛抽,過把癮再講。呵呵。老秦說,戒吧戒吧,活得健康才好啊。方很貼心地告訴秦福生,他的上任告訴他,說這家人家的財務科長(秦對外稱自己是財務科長)死也不肯保醫療險,還說,一個對人體有傷害、效益不錯的化工單位居然不肯為職工保醫療險,有點陰險。秦聽了,有點尷尬。趕緊說明,這是廠長的意思,跟我不搭界。

    秦福生敷衍幾句趕緊逃出來。要是對方追問,現在怎麼想到保了,為什麼要這麼高的保額,是不是病了,他該怎麼說?奇怪的是,方一直沒問。也許,他只想完成任務。

    秦一邊下樓,一邊從一大摞保單中翻出自己那份。綠色封面。綠色代表生命。想到生命這個詞,秦福生忽然覺得肝區痛,劇烈的痛,冷汗森森的。他弓著腰走到牆角,蹲了下來。是肝區。不會錯的。有次廠裡組織體檢,那女醫生的手特別柔軟,像是在呵癢。

    冷風就像一個慣偷的手,悄悄摸走他的體溫。死神的手一定也是這麼冰冷冰冷,這麼偷偷摸摸的,人們不知道他什麼時候來,來拿走呼吸、心跳、思維、體溫……

    方福奎出來倒垃圾,被一團黑影嚇一跳。

    老秦你怎麼啦?秦說,不礙,不礙。我穿得少,大概著涼了,有點胃痛。我送你去醫院吧。不用不用,老胃病了,回去吃點藥就好。方同情地說,生毛病生毛病,毛病都是生出來的。我到了四十八歲肯定不及你的。秦苦笑笑,掙扎著爬起來,扶著牆壁說,你進去吧。我走了。

    秦福生一腳,一腳,慢慢下樓梯。他不敢回頭,感覺有道目光盯著他的後背,陰嗖嗖的。做了壞事的人,總要心虛。他又一次苦笑。

    秦福生家的房子是單位分配的。他這個級別,只能拿人家脫下來的老房子,後來也沒積攢下錢來改善。因此他覺得對不住妻子。趙小楣說,有房子住已經蠻好哉,我們單位根本不分房子,幾百塊的工資也不準時,估計是拆東牆補西牆,不曉得會計是怎麼做的,那些三角債早就可以清清了。秦福生說,你不曉得還是怎麼的?站著借債,跪著討債啊。我就害怕討債,你以為我不想拿回扣啊,百分之二十呢,討回一千萬,就是兩百萬——兩百萬我可以買別墅給你住了。趙小楣哂道,看你平時不響,講閒話倒是蠻結棍的,彈得我兩眼墨黑。秦福生一笑,我算啥結棍,阿嫂那張嘴才叫結棍。趙小楣頓時噤了聲,點點頭。

    他們住的地方是個「大門堂子」。蘇州人嘴裡的大門堂子就是指大雜院。南方的大雜院和北方不同,開間不大,進深。這個門堂子有五進,住了十七八家人。大雜院本來不雜,房東是民營資本家,舊社會的民營,後來公私合營,再後來全部歸了公,出租出去。他家在第一進的廂房,出腳方便,缺點是,不是地板房。蘇州氣候一點不像天堂,熱天熱煞,冷天冷煞。不過,比起優點來,這個缺點不算啥,住在裡廂的人家,打小人也好,夫妻相罵也好,聽不見——被馬路上的市聲淹沒了。再一個,趙小楣愛唱越劇,聲音是從窗裡飄出去的,無形中有了舞台效果。老秦經常聽見路過的人說,這個女的和收音機裡唱得幾乎一樣。幾乎,就是差不多的意思。

    好女人啊,這麼多年一心一意的。他既不帥又沒出息,就像莫泊桑筆下的記帳員,勒拉老爹。當然,秦福生比勒拉老爹好得多,畢竟是娶上了老婆的,一個千嬌百媚的好老婆,孩子也是好孩子,在省內最好的大學上研究生。職稱雖是初級,卻是財務科裡主事的。主事有應酬,大大小小的宴請沒少去,酒也沒少喝。母親就是知道他喝酒厲害才告訴他叔叔的事的。老太太了不起,居然知道喝酒傷肝。奇怪的是,他的父親卻死於肺結核。

    趙小楣不在家。昨晚說了,票友活動,要晚點回家。臨近退休,廠裡效益也不好,領導眼開眼閉。這人真是戲癡,做事走路,嘴巴裡老是哼哼唧唧的,動不動拋個眼風,跑個圓場什麼的。秦福生興致高的時候,會指指點點,這裡不對,那裡不對。趙小楣就說,我是王文娟,你是孫道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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