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你一朵曼陀羅 第54章 送你一朵曼陀羅 (3)
    底樓比較暗。秦福生走到窗前,仄著身,仔仔細細看那張保單。一張保險單,最重要的就是保險責任。無非什麼可以給付(財產叫賠付,人死了不能賠的,所以叫給付),什麼不可以。想起什麼不可以,秦福生趕緊看免責部分。「兩年內自殺」——這條排除,他活不了兩年,他也不想自殺。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上次闌尾炎,差點穿孔,他也沒割。「合同生效一百八十日內患重大疾病」——一百八十日是幾個月?半年?完了!一個低級錯誤。秦腿一軟,跌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今年是他本命年,本命年的打擊接二連三。致命的癌症,致命的免責期。

    可是,究竟是不是肝癌呢?也許是,也許不是。是,活不過免責期;不是,保險單等於廢紙——誰知道哪年哪月排上用場。無論是與不是,現在都拿不到錢。那,假帳不是白做了?公款不是白挪用了(他不願用貪污這個詞)?保單怎麼辦?沒確定你買什麼保險嘛,真是的!

    秦福生用力敲自己的腦袋。

    對了!那個黃毛丫頭不是說自己「疑病症」嗎?如果真是什麼疑病症,不就沒事了嗎?精神病也比肝癌好啊!精神病人精神不痛苦肉體也不痛苦,而且有治癒的希望。這麼一想,秦福生的眼睛放光,呼吸也暢了。他利索地爬起來,走到鏡子前,捋捋頭髮,搓搓面孔。

    臉色紅潤起來。但,假的就是假的,那片紅霞很快褪去了,就像水洗似的。秦福生眼睛朝天翻——他在算日腳(日子)。牙齦出血到現在,不過半個月功夫,面色變了,雙頰也癟了進去。這種變化,就連粗心的趙小楣也發現了。前幾天吃飯的辰光,她用筷子輕輕點著他的飯碗說,你多吃點啊。這陣你瘦了。秦福生說,牙不好,吃不落。趙小楣嗯嗯地點頭,牙好,胃口就好。這話有理。

    肝區痛是肯定的,一次痛可能是幻覺,那麼兩次三次呢?

    秦福生的心只亮了一亮,又暗了,就像擦了一根火柴,在黑夜裡。

    突然,他抓過一隻圓凳子,舉過頭頂,用力往地下一摜。「砰!」原本坐下就嘎吱嘎吱響的凳子,木檔斷了,榫頭散了。他站在那裡,盯牢散了架的凳子看。呆了一歇,俯身拾起一條斷腿看了看,又扔回去。他不想收拾。要是趙小楣問起來,就說坐塌了。幸虧第一進,馬路上聲音大,否則,這聲巨響會引爆鄰居的好奇心的。

    確診了再說。秦福生決定什麼也不想了。他在飯桌上留了個條:去醫院了,單位組織體檢。

    秦福生汲取教訓,直接掛了專家號。

    今天坐診的專家是個戴眼鏡的女同志,看樣子有五十多了,面目很慈祥。她和藹地問,什麼地方不舒服?儘管和藹儘管慈祥,秦福生還是緊張。他的聲音有些發抖,按在病歷上的手也有些發抖。

    他說,我上次看過的,你們科的一個小丫頭。我看不懂她的字,簽名也看不懂,你看吧。女醫生哦了一聲,掃了一眼病歷。牙齒出血。就牙齒出血嗎?不是,還有腹痛、沒力氣、吃不下飯。我們家,我們家有兩個叔叔,生肝癌死的。秦福生覺得臉上熱辣辣的。女醫生抬起頭來,右手食指頂了頂鼻樑上的眼鏡,認真地說,做個B超吧。要不要撳撳?秦問。不用的,這東西,影像最準確。

    這東西?秦福生更緊張了。她怎麼說這東西?真有東西?

    B超室門口有張桌子。一個年輕女護士坐在那裡,手裡轉著筆,她能轉很長時間不掉下來。她對他說,要預約。秦福生掉轉身去找女醫生。他說,能不能插個隊?女醫生在他病例上寫了兩個英文字母,說,你再去。

    秦福生邊走邊端詳那兩個字母。癌症應該是Ca,這不是。這是Dc。Dc是什麼意思?

    待查。護士白了他一眼。秦福生曉得,那記白眼的潛台詞是:真笨!他想,只要肚皮裡沒有「這東西」,隨便你怎麼白我。

    秦福生哆哆嗦嗦爬上鋪著白被單的B超床,聽憑一個滑溜溜的東西在他腹部揉來揉去。

    B超醫生也是個女的。他聽見她說,啊呀,不靈,肝臟長了個癌,七公分,已經轉移哉。秦腦子裡轟的一聲,就像飛機撞了雙子大廈。

    他慢慢走回診室。他心裡很害怕,雙腿在發顫,但臉上不願意表現出來,他不想讓人看不起。

    女醫生看他的目光就像看一個死人。她什麼也沒說,迅速在病歷上寫了幾句。醫生的字總像鬼畫符,但是,最後兩個字母他認出來了:Ca。Ca,就是閻王生死簿上的那一勾。秦福生坐在白色的方凳子上,神情漠然地看著醫生和病歷,彷彿病的不是他。

    她抬起頭看著他,他也看著她。兩人都沒有說話。最後,他拿了病歷走了。

    她似乎如夢初醒,追到門口,衝著他的背影說,你想開點啊。肝癌晚期,我也沒有辦法。喜歡吃什麼就趕緊吃什麼,反正沒多長時間了。

    塵埃落定。秦福生倒是平靜了,像慷慨就義的革命者。但是,有些事情他必須瞭解。他有權瞭解。

    下午三點鐘,正是探視的時候。秦福生摸到腫瘤科病房。他不知道哪間是肝癌病人,見一個清潔工在走道上拖地,便問。那人抬頭看了看他,左手最後一間。

    門關著。透過玻璃,他看到最後那張床邊,幾個人在忙。兩個人在整理屍體:拉好死者的衣服,把臉擺正,蓋上白床單。一個人在搬儀器,還有兩個人頭靠頭,不曉得在說什麼。

    有護士出來了,秦福生乘機走了進去。他裝作病人家屬,站在另一張床邊。大概是他的影子驚擾了床上人吧,那人的眼睛翕開一條縫,看看他,又閉上了。這是個光頭。化療的。

    秦福生心裡一蕩,趕快別過面孔,繼續看他們料理「後事」。

    他想知道,他死了,他們是怎麼「處理」他的。

    一個男醫生在填寫一份表格,大概是記錄死亡時間吧。剛才出來的那個護士又進來了,手裡是份打印好的心電圖。她把它遞給了醫生。醫生把它附在了表後。然後,他們魚貫而出。走過他身邊時,誰也沒有看他。

    他站在那兒,一動不動。

    病房裡一點聲響也沒有。他眨眨眼,懷疑剛才是幻覺。

    一個聲音,突然在他耳邊響起,像是自語,像是歎息。不過他聽清楚了,是從躺著的病人嘴裡發出來的。他說他看著那人死的,握著拳頭,牙齒咬得咯咯響。好像在和死神打架。死神總是贏的,死神從來不輸,就像在賭城,莊家一定會贏。

    秦福生渾身顫慄,逃出了病房。

    是夜,下了一場小雨。今天立冬。蘇州的寒氣和春雨一樣,潤物細無聲。

    趙小楣的鼻息像鐘擺似的,平穩而均勻。秦福生看著她,想起錢鍾書的話:人生最原始的睡,同時也是死的樣品。他小心翼翼地翻過身去,兩條腿蜷啊蜷,一直蜷到了胸口。說也奇怪,這樣就不太冷了,痛也好了很多。

    不難受了,秦福生就想白天的事。

    他從那間死了人的病房逃出來,遠遠地,看見那個填表的醫生進了醫生辦公室。他們怎麼議論那個死人呢?他有點好奇。走廊裡,只有一個保姆模樣的人,端著扁馬桶往廁所方向走,她沒注意他。秦福生疾步走到醫生辦公室門口——門關著。這裡所有的房間都關著門。隔著毛玻璃,望見裡面人影憧憧,大約有五六個人吧。秦福生輕輕一推,門盪開一條縫。

    背對著門,站著兩個白大褂,男的,看樣子很年輕。

    一個說,這個月死了五個了吧?

    另一個說,是六個,今天這個是第六個。可惜,才40歲。

    先前那個人又說,那人有肝癌家族史的,像這種高危人群,應該每年接受B超和AFP(肝癌標誌物)普查的,早點發現也許有救,弄一刀,肝臟保留四分之一,就能維持正常生活了。肝臟可以再生,長到原來大小。

    你說書!發現就是中晚期了。弄一刀?弄一刀就死在台上!中晚期只有肝動脈插管化療。對了,還有個不是辦法的辦法——只是說說,那人沒錢。

    什麼?

    活體肝移植啊。

    活體?要重建肝血管和膽道的,反正我沒這個本事。

    我也沒有。喂,聽說沒有?「移植記憶現象」,那人陡然興奮起來,美國人講的,說個別病人,接受肝移植手術後,性格向供肝者的類型發生改變,比如性格內向的人,手術後變成外向型性格。有個病人,接受了登山者捐贈的肝臟後,突然擁有了登山的技能。呵呵,笑煞人。

    這種是瞎說說的。你也相信?不是我嚇你,你小子少吃酒。酒精肝是基礎肝病,就像房子的地基,上去是肝硬變,肝癌。

    ……

    秦福生聽出來了,這兩人肯定是實習生或者是「暴」做醫生的(蘇州把時間不長叫做暴,比如,醃了不久的食物,叫「暴醃」),真正老鬼(老練)的,不會這麼說話。

    一陣沙沙的腳步聲。秦福生回頭一看,一個小護士朝這邊來,手裡拿著住院記錄夾,像是來找醫生的。秦福生連忙假癡假呆(裝作不在意)走開。

    聽那兩個醫生的意思,秦福生覺得嘸啥念頭好轉了。移植?想也別想,鈔票呢?起碼幾十萬吧?有倒是有一筆,但只能解決一個人的問題,救了田雞餓煞蛇。給兒子,那是百分之百受益,而自己,萬一異體排斥,萬一手術失敗,就打水漂了。再說,「貨源」也是個問題,辰光不允許啊。眼睛一眨,還剩三個月。三個月,就算本地活體也來不及。最重要的是,那東西已經轉移,就像七穿八洞的破衣服,補一個洞有屁用!

    一陣劇烈的咳嗽,把趙小楣驚醒了。

    趙小楣見丈夫額頭上都是汗,臉色煞白。連忙爬起來,拉過枕巾幫他擦汗。你怎麼啦,好像不發燒麼,哪來這麼多汗?哪裡不適意?秦有氣無力地說,胃痛。趙小楣說,我拿藥給你。不用了,一會兒我自己吃。你起來吧,辰光不早哉。老是遲到早退,當心開了你。要是真開了,連退休金也拿不到。

    趙小楣被丈夫的話嚇住了。好好好,我起來,上班去,上班去!

    趙小楣一走,秦趕緊打電話給方,他說你來一趟,我有急事,是保險上的。方福奎以為要增保,興沖沖趕來。一聽要退,臉色馬上變了,變得很難看。老秦你說你,你一退,我就完蛋了,今年任務完不成了,你我好壞認得靠廿年了,不作興這樣拆台腳吧?阿要難為情?不是,你聽我說,老秦滿面愁容,我真有難處,不然怎麼會退保呢?又不是三歲小囡,弄白相!退保我很慘的,重大疾病定期保險,保到七十歲,躉交保費是122萬,阿對?退保只有49萬左右,四折。作孽啊。才幾天,你們居然弄走73萬,手續費,營業費用、佣金,要73萬?辣手!賽過搶銅鈿。

    秦福生說到這裡,似乎聽見一口血從嘴裡噴出來,噴到了天花板上。

    不退呢,也是死蟹一隻。秦福生繼續道,有種事體我不好講。但有一點,你不能出賣我,到處亂講。出賣我等於出賣你自己——你也是違規的。我倆合著(著:穿)一隻褲腳管,到辰光不要弄得大家勿開心。

    ——這樣吧,你的損失我負責。明年雙倍怎麼樣?(秦想,明年個屁)。

    方福奎不聲不響聽秦說完。他為什麼退?怎麼捨得退?看樣子,這筆錢來得容易啊——自己的肉裡錢捨得麼?當初他就奇怪,別人都一份,他為什麼七十份?原想,是他自己掏錢,乘湯下面。看來不是。話說回來,他也管不著人家錢是什麼來路。退就退吧,條款規定可以,攔是攔不住的。只是,白忙了。請了一桌,花了一千多呢。他說老秦啊,你阿曉得,這張大額保單是怎麼出來的?秦說,具體不曉得,反正你是動了腦筋的。唉,你以為中國人個個都是活雷鋒啊?秦懂他的意思,手指敲著桌上的保單說,這樣,橋歸橋,路歸路。我給你百分之五,怎麼樣?

    秦的肝部又痛了。痛得不得了,就像孫悟空鑽到肚皮裡,抓住他的肝,蕩鞦韆。

    方皺著眉頭,看看把頭磕到膝蓋上的秦,心裡盤算,四十九萬的百分之五……兩千多。算哉,算哉。算我觸霉頭。

    啊呀老秦,你太上路了,那我就不客氣了啊。放心,這錢我不會放進自家口袋裡的,安頓弟兄吧,講不定下次還要他們幫忙的。

    下次?還有下次?秦福生哭笑不得。他把保單往前推了推說,啥辰光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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