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你一朵曼陀羅 第52章 送你一朵曼陀羅 (1)
    給我喝一些曼陀羅汁……讓我把這一段長長的時間昏睡過去吧!

    ——莎士比亞《安東尼與克莉奧佩特拉》

    秦福生放下飯碗,拿了幾根牙籤往衛生間去。他的牙縫很大,菜葉肉絲非常自覺地充當填充物。上次補牙時醫生吩咐,一定要注意及時清潔,否則一口牙齒完結。秦福生是不能讓牙齒完結的,八十三歲的母親經常抱怨假牙不好,連素菜也嚼不爛,魚呀肉呀,什麼東西都吐渣。秦福生對自己的身體下過很多命令,其中一條就是六十歲之前不掉牙。今年四十八,要堅持十二年。

    洗臉盆上方有面圓鏡子,亮晶晶的,像只瞪大的眼睛。秦福生湊上去,呲牙裂嘴。剔完牙,又用舌頭檢查了一遍。對於一個近視眼來說,觸覺有時要比視覺靈敏得多。本來他就要走出去了,覺得嘴巴裡有點鹹腥氣,便往抽水馬桶裡吐了幾口。清亮的水裡立刻桃花朵朵,再看那幾根用過的牙籤,尖頭根根帶血。他有點著慌,再次湊近鏡子——鏡子裡是一張「血盆大口」,鮮血還在不斷地從牙縫裡滲出來,染紅了黃白的牙齒。

    突然的,他什麼也看不見了,鏡子不見了,鏡子裡的自己也不見了。這情景大約有一兩分鐘,世界彷彿去哪兒溜躂了一圈似的。

    見鬼!他又向馬桶裡吐了十幾口,看不見紅絲了,才在毛巾上抹了抹嘴,走出來。

    他的確見鬼了。見了兩個鬼。兩個已故的叔叔。他們發病的最初症狀就是牙齒出血,四個月後就走了。他們住一個病房,弟兄倆面對面。那是個有著12張舖位的大病房。這12個人像是在陰間掛了號似的,今天這個床位空了,明天那個床位空了。然後,又有人添補進來。彷彿提干,又彷彿打仗,第一梯隊、第二梯隊的。肝癌就是這樣,早期症狀隱匿,晚期進展迅速,人稱癌中之王。這個房間的人都知道自己要死,怎麼個死法看鄰床好了。那些人不說「死」,說「去」。早上誰第一個醒來,梭巡一遍,看看哪個舖位空了,然後叫醒其他人,說某某床去了。有的人就是這麼不聲不響走的,沒等醫生急救就走了。沒什麼重症不重症,大家一樣。這是母親告訴他的,他沒見過這兩個叔叔(他還沒出生),也想像不出細節。總之,很嚇人。

    秦福生走出衛生間,又返回,他忘記沖馬桶了。也許是秋燥吧,嗓子也痛著呢。他想。

    結帳報稅,月底月初是會計最忙的辰光。

    科室精簡了幾趟,財務科就他和小季兩個人了。出納小季是廠裡供銷科長老季的女兒。先前那個小伙子剛滿試用期就不幹了,嫌工資低。一個大專生,月薪有1200塊已經不錯了。這是蘇州的行情。真是不領市面。不過,小伙子不拆爛污,提前打了招呼。張廠長說,老秦你招吧。說是招,其實是內定。老季暗地裡早就打過招呼了,說女兒剛畢業,職工優先,肥水不流外人田嘛。秦福生嘴上說應該的,應該的。心裡不適意。職工優先?憑啥優先你?啥人不曉得你是廠長跟前的紅人?明顯發嗲!

    老季是老供銷科長,春風得意幾十年了。計劃經濟的辰光,產品緊俏,老季面孔朝南,君臨天下——關係好的多給點,不好的,沒油水撈的,乾脆不給。那時也嘸(沒)啥應收款,貨款都是預付的。現在呢,市場經濟,買方市場,只能以銷定產。銷是命脈,銷是根本。幾十年的客戶資源是老季的砝碼。砝碼重啊,關係到全廠幾百隻飯碗呢,就是廠長也要讓三分的。

    張廠長說,要公平公正公開。秦福生曉得,那是冠冕堂皇的話,作不得真的。但他還是到人才市場擺了半天攤。裝模作樣收材料,裝模作樣介紹崗位職責工資待遇。

    秦福生老早是吃過虧的,原因在於直肚腸,不會看山色。用妻子趙小楣話來說,拎不清,不該認真的瞎認真,該認真的地方不認真。廠裡幾趟評職稱,都輪不到他,做了三十年的會計也還是助理會計師,行政職務是主辦會計——哪家企業的財務科不設科長?真真滑稽!

    肯定有人觸壁腳。

    蘇州人講的「觸壁腳」,就是背後講人壞話,搬弄是非,把別人的好事弄壞。你想,牆的牢固程度關鍵在牆根。牆根俗稱「壁腳」,觸壁腳,本意是指張家的牆砌在李家的土地上,李家不滿意,就在牆壁上戳了一個洞,使牆壁轟然倒下。這是種小人行為。

    秦福生曉得觸壁腳的是啥人。前幾年,有個女人來得不明不白,非但不識字,連秤也看不準,只會寫幾個阿拉伯數字。這樣的人怎麼可以做倉庫保管員呢?害得他親自盤點重做倉庫帳,差點來不及交稅。稅務局才不會管你來得及來不及呢,吃罰款還不是他觸霉頭?紅蘿蔔劃在蠟燭賬上。因此他請求換人。主管倉庫的副廠長的面色很難看,說她不會你教教她就是。我教?碰著個赤佬(鬼)!秦福生的面色比廠長還難看。最後,那女人只好走了。人走了,後患也就留下了。領導畢竟是領導啊,弄只小鞋子給你穿穿,不要太便當哦。

    不過,老季這話是真的:肥水。雖說廠裡情況大不如前,但總體還是蠻好的。這員一裁,分配到個人頭上的就多了,就像熬濃的湯。國營單位,不看工資看福利。比如商業保險,有幾爿國營企業幫職工買商業保險呢?就是法定保險也是牛牽馬幫,能賴就賴。

    每次路過嘈雜擁擠的人才市場,秦福生總要搖頭歎氣,這丫頭不曉得珍惜工作機會,魂靈頭不曉得在哪裡。出納講的是日清月結,可她不是長款(錢比賬面多)就是短款(錢比賬面少)。好幾次都是他幫著擦屁股。一個中專生,能尋著工作就不錯了,還專業對口,還福利這麼好。一點點不曉得上進。也不想想,老頭子退休了呢?後台沒了,被誰擼了都不知道。他又不好說啥。況且老季說了,女小人麼,弄個位子孵孵算哉,總歸要嫁人的。不是說,幹得好不如嫁得好麼?秦福生想起兒子,心裡得意,世界上的事體啊,乖人(聰明人)賺一半,呆人(笨人)賺一半。

    結帳不過幾天。可就這麼幾天,局勢不對了——從刷牙出血(他再也不敢剔牙),發展到咬什麼都出血。就說菜吧,紅燒的還好,看不出,像白篤蹄膀和百葉包肉什麼的,很酥爛的東西,也還是一咬一口血。尤其白饅頭,一口下去,就像魯迅小說裡的人血饅頭,血糊糊的。說不出的恐怖。秦福生終於相信,禍端就像天平山的飛來石,穩穩地站在了他四十八歲的生命高度上。

    恐慌就像餓狼,把秦福生趕到了信息技術科。他請求技術員小梁,無論如何幫他一個忙,幫忙在網上查一下肝癌資料。會計電算化那是沒辦法,互聯網麼,這把年紀哉,省省吧。秦福生解釋說,隔壁人家有個人生肝癌,怕傳染,想瞭解一下。小梁笑笑,沒說話。按了幾個鍵,讓秦福生自己看。

    「我國東南沿海地區是肝癌高發區之一。本病多發生於中、壯年男性,40——49歲之間發病率最高。臨床表現:早期症狀不明顯,或僅有食慾不振、納差、乏力,體重下降。中、晚期出現肝區痛,伴牽涉右肩痛,肝區腫塊。部分病人可有發熱、腹瀉、消化道出血,肝癌破裂引起腹腔內出血,表現為急腹症。晚期可出現腹水,明顯消瘦、黃疸……」

    秦福生湊近屏幕,越看心裡越亂。轉身想走,慌裡慌張的,被凳子絆著一記,差點跌倒。小梁連忙扶住,慢點,別著急。放心好了,癌是不傳染的。

    回到辦公室,他像駱駝反芻,細細咀嚼剛才看到的信息。

    蘇州在東南沿海,48歲,這兩條是吻合的。更別說有家族史了。出血的原因已經很清楚,肝細胞損傷後,肝臟產生凝血因子的功能下降,繼而凝血機制發生障礙。接下來,接下來……

    秦福生不敢想了。

    他和趙小楣談戀愛的時候是隱了肝癌家族史這一節的。確切地說,當時他根本不曉得有家族史,很久以來,人們都說癌是不遺傳的。再說了,哪像現在啊,嫁娶要查三代,老人活到幾歲,生啥毛病死的。他們結婚的時候是1981年,八十年代的人還很單純。單純是單純,要是當時就有家族史這一說,趙小楣願不願意就難講了。人家畢竟是蘇州屈指可數的大廠,人民紡織廠的車間統計員,人也漂亮。有一次醉酒後,他問她,你到底看上我什麼了?她說,愛情是不需要理由的。這個說法很時髦,現在的時髦話都是油腔滑調,不負責任的。有點顧左右而言他。不過,對一個將死的人來講,已經不重要了。

    秦福生是個不愛說話的人,他不想告訴妻子,他可能生「一個頭字」(蘇州人把癌症稱為「一個頭字」)。一個女人,每日對著他眼淚嗶剝的,吃不消。只是在行動上做出了修正,比如不再吻她,錯開時間吃飯。等等。這樣,她就看不見血,也聞不到血腥氣了。

    可是,能瞞多久呢?

    的確沒瞞多久。趙小楣很快發現了丈夫的異常。據不完全統計,秦福生一天起碼照三次鏡子,至於在單位,在外面兜圈子,或是上廁所,就無從知曉了。三分統計七分估計,做統計工作的趙小楣習慣毛估估。但是她估算不出丈夫照鏡子的理由。

    趙小楣是個樂觀的人,不會往壞的方面想,比如外遇什麼的,她只是懷疑他是否心理上有了毛病——一個大男人在鏡子面前照來照去,像什麼話?太娘娘腔了。也許是受了她的影響吧,不是說,夫妻做久了,面孔都會像麼。她愛唱越劇,越劇多娘娘腔啊,那尾音一轉再轉的,女人轉好聽,這男人一轉……像什麼話!吔,自己昏頭了,他從來不唱啊。再有,他不怎麼和自己親熱了,就是睡覺,也分成了兩個被窩。搞啥名堂?

    趙小楣不過這麼想了一下就丟開了。她還有更重要的事呢。再過個把月,「夕陽紅越劇團」就要匯演了。

    其實,秦福生照鏡子是不自覺的,他總想看看自己有什麼變化,臉色啦,皮膚啦,特別是有沒有皮下出血。有一次,他瞇起眼睛,想像自己已經死了。鏡子裡的「死人」,臉色白則白,白得有光澤。皺紋也不是很多。有幾根白頭髮,眉毛也有兩三根白的,特別長。這是壽眉吧。壽眉壽眉,壽個屁!四個月都活不到了。可見看相是騙人的。哎,假如現在死,「死相」倒也不難看。聽說,癌症病人都是痛死的。痛死的人,死相肯定難看得要命。秦福生這麼一想,腹部真的就痛起來了。他趕緊從鏡子前逃開。

    這日夜裡,夫妻倆像往常一樣,一個坐在床上,一個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秦福生突然唉聲歎氣。這是不自覺的。就像老底子的棒冰箱,雖然用棉花墊捂著,總有森森冷氣冒出來。

    趙小楣是個溫情的人,聽到歎息,猜想丈夫工作上大概不順,便放下遙控器,腳尖一踮,碎步移到床前,頭一低,對秦福生道了個萬福,「官人——」,一聲輕輕柔柔的韻白,喚得秦福生柔腸百轉,眼淚都要落下來了。

    趙小楣蘭花指一翹,腰一扭,唱道:「官人你好比天啊上月,為妻可比是月呀邊星,那月若亮來星也明啊,月若暗來(我)星也昏,官人你若有千斤擔,為妻分挑五百斤!我問君你有何疑難的事啊,你快把真情(是)說我聽啊……」唱到「昏」的時候,趙小楣豎起纖纖食指朝他鼻頭上輕輕一點一拖,彷彿在寫一豎,樣子嬌憨而輕佻。

    這是「盤夫索夫」裡的唱腔,四工腔,明快、跳躍,是他最喜歡的。換做平常,他肯定要糾正她,嚴蘭貞是大家閨秀莊重女子,腰是不能那樣扭的;換做平常,妻子一挑逗,他就按捺不住。但是,他現在沒心相(心情)。

    「唱得怎麼樣?啊,怎麼樣?」趙小楣撲進丈夫懷裡。

    「好。」秦福生憐惜地摟住妻子。可憐的女人。一把年紀了,還像小姑娘似的。

    趙小楣是染了發的,大概有兩個多月了吧,髮根上,零零星星的白髮有半寸長了,髮梢卻是金黃色的,微微捲曲,像一朵菊花開在了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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