艷歌行 第92章
    第89章

    涵玉趕緊將身子退到了紅牆邊,讓出了甬道的正中。

    微弱的宮燈指引下,一個金黃色的身影略帶蹣跚的在前匆匆行進著,身後是一個跟的氣喘吁吁的老太監,「殿下,這天寒地凍的,您就別去了吧……」他一邊持著燈籠,一邊小心的陪著笑勸解著。

    等來人近了,涵玉不免一愣,這皇子劍眉龍目,氣度超凡,猛的一見竟覺得很像什麼人……竟是很少露面的二皇子明明承天!因有疾在身,他步履有些頓挫,臉上籠罩著一股陰鬱之色,令人在微暗的冬夜觀之越發心生蕭瑟。

    「奴才給二殿下請安。」涵玉對這位本應做太子的嫡長子很是恭敬,一個深深的萬福屈膝。

    「起吧。」很冷清的聲音飄過。

    他似根本就不在意什麼,像風一般很快的從她身邊掠過。

    「殿下……要不奴才替您去……」那個老太監還在後面不停的勸解著。

    涵玉自青石路面站起身子,有些疑惑的望著二皇子的背影。咦?她瞪大了眼睛,他的手中,居然提著一疊隨行走左右晃蕩的——紙錢!

    他要做什麼?!

    涵玉震驚之極,一位皇子,父母俱在,竟在年關將至在大內禁區公然祭祀……

    明承天蹣跚的身影漸漸遠去了。

    涵玉不敢再在外面閒逛,心思滿懷的回了坤寧宮。屋內碳火供的很足,靈兒替她撤下白裘,嘴裡還不忘抹了蜜般的恭維著,「聽尚宮大人說,這狐裘是娘娘做貴妃時的愛物呢,可惜公主們誰也沒生出娘娘年輕時般的窈窕身架,今兒姑娘穿著,真叫華衣配美人……」

    涵玉心裡被明承天那奇怪的舉動撩撥的難受,也反感坤寧宮給自己定的虛套調子,突然插話道,「今日是何人忌日?」

    靈兒一愣,很快恢復了鎮定,「姑娘何來此語?」

    涵玉一望,心裡就有了些底,她想,這明承天乃是皇后親子,說出來也無所謂,「我看見二殿下了。」她將話說了一半。

    靈兒尷尬的笑了。

    「這就我們兩個人,你若是不方便說,就不用回答。」涵玉淡笑著回了身,坐到了錦榻之上。

    靈兒似做了很長時間的心理鬥爭,涵玉斜眼望著,心裡好笑,這丫頭估計是在權衡兩邊的得失,正好,讓你們胡說忽悠人玩,今日到底看看自己在皇后和這群宮人的心中,是個什麼位置……

    涵玉撥弄著茶杯上的蓋子,不由的竟想到了太子賜給她的那筐螃蟹……

    ——「我只是說讓今晚送簍螃蟹來,沒想到他們竟辦的這樣認真……」

    ——「一群的首鼠兩端的牆頭草!」

    她輕輕笑了。何時,自己也活學活用的如此生動了呢……

    靈兒「撲通」跪了下來,「主子,」她居然悄聲換了稱呼,「奴婢已認定主子了,今兒主子問什麼,奴婢知無不言……」

    涵玉愣住了,她端著茶杯,半晌沒反應過來。

    主子?涵玉的心砰砰的亂跳著,這麼邪門的稱呼……難道自己在坤寧宮的眼中如此的重要?還是,皇后早料到她有這麼一試探,故意而為之?

    「起來說吧。」涵玉趕緊正了正心緒,管他洪水滔天,先問明白再說。

    靈兒走到了涵玉身旁,小聲的嘀咕著,「奴婢也是聽先前老姆姆們傳的……臘月十二,好像是前頭那個大殿下的忌日……」

    涵玉呷了口茶,停在當場,她腦海中零丁冒出了那年月光生辰鍾靈宮女官靜兒曾說過的話來:

    ——正出的三位皇子,就數這二殿下最像皇后娘娘……

    怪不得!涵玉恍然,自己適才猛的一見竟覺的眼熟……他真是像極了皇后!

    ——可惜在他十二歲那年,宮裡被魘咒了,先是麗妃娘娘生的皇長子落了井薨了,二殿下隨後又得了怪病,生生廢了一條腿……要不怎麼是三殿下做了太子呢……

    涵玉一哆嗦,麗妃……

    「宮裡都沒人敢提這事,可……就是二殿下宅心仁厚,」靈兒一頓,「娘娘說他被魘咒壞了腦子……竟年年去祭拜他這個死了二十餘年的大哥……」

    涵玉平靜了心緒,想起皇后跟她提起的麗妃往事,一時浮想聯翩。

    一個十多歲的孩子,好端端到底是怎麼死的……還有這個二殿下,按理應是勢同水火的兩派人,怎麼還會年年祭祀長兄?難道也是在故意擺姿態?涵玉皺眉,她想不太明白,他裝給誰看?有什麼用呢?

    在絢爛的除夕煙火照耀下,天僖二十二年來到了。

    照例,帝后遍賞宮人,後宮妃位以上貴主也有普加恩賞,涵玉望著那些千篇一律的宮花棉布,也沒什麼興致,「賞你了。」她懶洋洋的對靈兒說。

    靈兒知她看不到眼裡去,獻寶般的從身後拿出一匣黑木長盒,「主子,」她悄聲說著,「這是娘娘吩咐單獨給您的……」

    涵玉初見這長匣時有些恍惚,怎麼有些眼熟,好像在哪裡見過……靈兒笑嘻嘻的將長匣輕輕放在條案之上,緩緩的將撥環扣起、蓋子打開——

    涵玉瞬間呆滯當場!這竟是,竟是上次中宮賞宴的那顆夜明珠!

    「娘娘說這本就是姑娘的東西,」靈兒甜甜的恭維著,「配姑娘,叫『相得益彰』嘛。」

    涵玉趕緊自神遊中回了神,「夜明珠乃是皇家獨享……」她說了一半就停住了,她突然意識到,皇后的意思不正是如此嘛!涵玉抿著嘴,輕輕的將盒子蓋上,「那就,謝娘娘厚愛了……」

    在宮人們有一句沒一句的守歲閒聊中,天漸漸的亮了。涵玉有些傷感,這一瞬陽光之後,自己就是可怕的雙十年華了。人生至此,身歸何處呢?

    她隨著宮人們虔誠的下跪,雙手合十,卻猛的發現自己竟無願可許!

    苦笑。深深的苦笑。

    真要在這大內皇宮待上一輩子嗎?想起那夜明珠的寓意,她有些失神。所謂士無賢不肖,入朝見嫉;女無美惡,入宮見妒……自己難道也要如此嗎……她僵直了雙手,垂落了下來。

    天上神啊,小女無願。她在心裡默念著,寂寞的起了身。

    她已不奢求上天再賜一個情郎來救她於水火了,時間,磨滅的不僅是青春,還有衝動和激情……今年找一個對自己好的人嫁了吧,跟了太子?暫時還有皇后支持,對了,那個明振飛貌似也不錯……她在心裡定了主意。反正沒了愛,嫁誰都是一樣。就給自己身後選一個好一點的陵墓吧,她垂著眼眸,慢慢回想起初在奉安的歲月……

    ——「涵玉,你怎麼也不打扮一下啊?今兒可是要見貴客啊!」涵珍的聲音。

    ——「這是汝陽王爺的世子,還不見禮!」父親的呵斥。

    她淡淡的笑了,當時的他們若是能看到她的今天,該驚歎暈厥了吧……

    她自己呢?

    ——「不求公主別的,他日若我不願嫁父親後母所配之人,還望公主搭救收留。」

    她有些失神,上天對自己還是眷顧的,不知不覺間,這一當年最大的顧慮竟是遠遠拋在身後了……以皇后的打算,那個花甲之年的漢陽布政使司日後見了她董涵玉,還得恭敬的行臣子之禮吧……

    涵玉惆悵的搖了搖頭。不想了,不管如何,也勝似當年百倍。

    聊以慰籍吧。

    聖旨下,聖躬違和,免去眾卿新春朝拜之禮。

    寅末宮門一開,坤寧宮便成為人流最盛之處。身著華彩麗服的皇子公主宗親誥命三公三師等一眾人皆喜氣洋洋來到了皇后居所,場面一派衣錦繁華。吉時一到,先是龐貴妃領後宮嬪妃參拜,後有太子率皇子親王重臣、太子妃率公主宗親誥命前來叩拜。涵玉一聽太子妃名號,趕緊將身子縮回了幔簾。余妃的氣色一瞧就不是很好,雖然臉上扔掛著無可挑剔的笑容,但眼底那片寂寥與悲瑟卻深深震撼了涵玉的心,看來傳聞似是真的,余將軍辭印之後,太子對她甚是冷淡……當時那位高門貴閥家意氣奮發的人中之鳳成了這個模樣,涵玉有些不忍再瞅了……正是那夜她一手炮製的偽詔,將余妃推至不見君親的人心地獄……一絲難言的愧疚壓抑的她回過身去,慢慢踱步離開了喧囂的正殿。

    還沒等她轉過亭廊的回角,一個紫色的身影突然擋在了她的面前。

    「姑娘吉祥啊。」慣例的拜年用語。

    涵玉趕緊堆上笑抬起頭,「公公……」她噎了一下,「吉祥……」

    眼前人竟是東宮大總管張德安,顯然,他有備而來。

    「咱家將姑娘的東西送來。」他笑著將手中的紙包遞上。

    她的東西?涵玉一愣,木然將紙包接過,打開。

    隨著紅綢散開,映入眼簾的竟是一疊長三寸、寬二寸的大紅紙片。

    涵玉突然反映了過來,這定是各處遞給她的拜年謁刺。張德安身為東宮大總管,特意送這樣普通的東西來,恐怕沒那麼簡單吧……

    「有勞公公了。」她笑著裝糊塗,謝過想退。

    「請留步。」張德安果然將手一攔,輕笑著耳語道,「姑娘難道不想看一看?或許……有用的著咱家回帖的呢……」

    涵玉怔了一下,馬上有了一種奇妙的預感,她快速的翻著手中的紅色謁刺,不是不是不是……仲言,果然是仲言!她歡喜異常,興奮的低呼了出來。張德安將一段細蠟遞給了她,背過身去,適時的退到了廊柱之外。

    仲言的謁刺寫的很長,涵玉看著看著,心卻涼了一半。

    仲言的文筆很是意氣,說當朝太子是明主,對他即沒有關押也沒有軟禁,反而讓他真的到軍營中歷練,如今,他已做到千戶長了,還說男兒就應該志在天下,讓涵玉等著他建功立業……仲言的字跡點稍都帶著神采飛揚的味道,涵玉苦笑一聲,知他斷非是受迫所書。這太子竟比皇后更利害,他更懂得如何控制一個年輕男子的心。每一個男人都有馳騁天下的雄心啊,可權利追逐的凶險,仲言,你何時能夠參的明白呢……

    遠遠的,喧鬧的人群開始散了。涵玉歎了口氣,費力的在謁刺背後一筆筆劃著:

    人生識字憂患始,姓名粗記可以休。

    但願汝弟愚且魯,無災無難度一生。

    又看了一遍,她才將這張謁刺和蠟都交還給了張德安,「勞公公費心了。」

    涵玉心思滿腹的回到了自己的住處。靈兒見她拿回了一疊謁刺,貼心的說道,「主子想回的,就放在一旁,靈兒替您回。」涵玉確實也有此意,謁刺都是些應景的東西,她點頭,無聊的一帖一帖翻看著。發謁的有東宮之人;還有集芳社的女官們;呦,還有夏硯如呢,她不禁反省了下自己,看人家,自己明年也要留心了……再往下翻——扈江濤,她翻帖的手停頓了一下,細細的看了下去,長方形的紙片上寫著他的姓名、官職、籍貫與賀年的吉祥用語,無甚特別。她有些木然的哼笑一聲,謁刺在手中轉了轉,扔到了群帖之中。

    再往下瞧去,涵玉越發的感慨人世冷暖。蓋世人皆知她抱上了東宮的大腿,所以那些相識不相識的,都紛紛給她發謁拜年。禮部主事姜震,她苦笑;光祿寺薛景?她想了半天才記起這人是誰,送螃蟹的那位!奉安知府徐子恆?父親的繼任者,居然稱她世侄……她將所有看過的帖子統統示意給了靈兒,「回的時候客氣點。」她淡淡的說道。人情世故,還是不得不應付的,畢竟,她不再復年少輕狂了,多個熟人多條路,誰知道風水輪流轉,三十年後誰在河東呢……

    再往下翻,竟是她做司筵時打交道的一批商賈達人……涵玉無趣的一帖帖掠著,一邊看一邊扔給靈兒,翻到最後一件,她竟愣住了。

    榮寶齋。

    這三個字刺的她眼睛生疼。

    不是榮寶齋,

    是這三個字。

    她突然覺得喉嚨乾涸,渾身顫抖……她瞥了一眼靈兒,靈兒靜靜的候著她的吩咐,眼神並未對這來自大號皇商的公務拜帖產生絲毫的懷疑。涵玉心底不僅油然生出萬分佩服之意……利害,利害……她強裝鎮靜展開來看,大篇的留白,居中只有龍飛鳳舞的四個字,

    「一切安好。」

    一切安好……她的心一時有些踏空,她使勁吸了口氣,胡亂在已交出的謁刺中挑回了幾張,「回這麼些……還不把人累壞了,這幾個商賈之帖就不必回了……」她漠然的說道。

    靈兒有些詫異,「主子……」她想說她不累。

    涵玉卻給了她一個微笑的表情,「不用了,商賈之人,不消如此對他們。」

    「啪,」她將手中的謁刺全部扔進火盆,火苗在瞬間暗淡後慢慢的愈加紅艷起來。

    「你下去忙吧。」她輕輕的說著。

    靈兒輕盈的施禮,捧著需回復的謁刺離去了。

    涵玉獨自轉過身去,愈添惆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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