旱碼頭 第三十一章
    姜和平到路山前,郝智一直住在賓館裡,那是既方便又不方便的地方,吃飯、洗澡等這些事情當然方便,但安排自己的時間,或者是阻擋前來匯報思想的下面的幹部甚至是那些上訪人員,就很不方便了。一次,竟然有一個瘋子穿了套西服,戴頂禮帽,逕直敲開他的房間門,一進去來個下跪,連說是在行大禮,嚇得郝智倒退幾步。當他穩住神後瘋子也揚起頭,這才看清楚那人眼光游移,滿臉的污垢,嘿嘿乾笑著,嘴裡像是含著一塊糖,口齒不清地罵道,你是個王八羔子,王八大羔子。在郝智目瞪口呆中,瘋子猛地把口裡的糖吐在他的臉上。他拿起電話報警,瘋子卻揚長而去。後來瘋子在賓館門口被保安抓住,他嘻嘻哈哈地說,有人給穿了新衣服,還給了一把糖,叫到208房間去罵人。賓館經理哭喪著臉請示,是不是給公安局報警。並說立馬開除今天晚上值班的保安,以後對入住的客人進行嚴格盤查,並保證這類事件以後不再發生。郝智搖頭表示制止,只告訴經理今晚的事情要嚴格保密,至於今後還是加強管理吧。他知道,這裡是賓館,是接待四面八方客人的地方,僅僅因為自己住在這裡,就對來人進行嚴格盤查的話,那生意怎麼做下去。至於是誰指使瘋子,自己心裡明白路山的情況複雜就是了,沒有必要沸沸揚揚地去叫警察辦案。

    後來郝智對姚凱歌說,自己想搬出賓館另找地方住,姚凱歌弄不清楚他的意思,是住在這裡不方便呢,還是怕影響不好?揣度了一會兒後,想到了一個絕對好的地方,小心翼翼地提出:郝書記是不是住到軍分區裡去,那裡有個內部賓館條件不錯,除了安靜外,最大的優點就是有哨兵站崗,沒人能隨便進來打擾。郝智起先一聽認為這倒真是個好主意,但轉念又想住在那裡太脫離群眾了,還有受到軍管的意思,恐怕住的時間長了影響不好,便予以否定。姚又提出不如到省屬單位的那些家屬院裡租賃套單元房,條件好保衛措施也到位。郝智覺得這個主意倒是不錯,後來在地區保險公司家屬院租到一套100多平方米的單元房,住進去後還真有一種家庭的感覺。地委這邊採取了這樣的辦法,行署也就開始效仿,等姜和平上任時,早給他在建設銀行家屬院租好房子,是三室兩廳帶雙衛生間的那種,屋裡買了新傢俱,安裝了空調和有線電視,擺上34寸大彩電和一套DVD系統,還配備了冰箱、電磁灶、電飯鍋等全套廚房用具。雖然這裡每週兩次供熱水,但為了再方便些,還安裝上電熱水器,裝了浴霸,以確保能全天候洗澡。現在的工作人員講起認真來真的一點都不含糊,還給他準備了兩套睡衣、一打毛巾和十捆衛生紙等等這些日常生活用品。在為給他究竟準備幾雙拖鞋的問題上,大家頗費了思量,如果準備多了領導還要收拾,而準備少了又害怕萬一哪天領導叫人到宿舍開會的話,那給誰使用才好,總不能在這個問題上按照級別分配吧,叫先來的人把鞋脫給後來的領導穿?爭論了半天,決定準備五雙高級拖鞋,再另外預備十打一次性拖鞋。當然,所有的東西都是建行給配備的。

    姜和平剛到路山的時候,電信局還沒開辦寬帶上網業務,過了不久,準確地說是梁少華捐贈電腦的那陣子,路山地區才有了寬帶的概念。有了寬帶,他馬上在辦公室拉了一條寬帶,沒事的時候也抽空到網上看看,社會上不是說嘛,現代人要帶著「駕照、外語和電腦」三把鑰匙進入新世紀,否則就會遭到社會的淘汰。駕車早幾年就會了,外語以前也學過,現在起碼不算英語盲,就剩下電腦還沒有入門。他相信自己這個聰明人,根本不用怎麼學一定會很快掌握這門實用技術的。果然,只是叫機要科新分來的大學生教了幾次,不僅學會了打字、在網上自由地進行瀏覽,而且還掌握了初步的網頁製作技術,只要有時間,他覺得自己可以製作出非常漂亮的網頁。遺憾的是,每天一進辦公室,屬於和不屬於專員管的事情就像潮水一樣湧來,永遠有處理不完的事和接待不完的人,所以一個月裡也沒幾次上網的時間。建行家屬院安裝寬帶時,建行也順便給他送了一台電腦,這倒使他在宿舍裡的單身生活翻騰起幾朵小浪花來。

    姜和平上網很特別,他電腦的首頁裡設置的是「路山之窗」,在這個路山行署和電信局聯合創辦的網站上,可以把《路山日報》上最新的和一個月裡刊登的主要新聞隨便找到,也可以把每天的路山電視新聞反覆播放,逐詞逐句地收聽和一個一個畫面觀看。看完路山地方新聞後,再打開省報的網站大致進行瀏覽,主要是看領導的動態和有關路山的文章,再後面就看省內各家媒體的文章標題,有關路山的新聞自然都全部打開一個不放過。同時,鄰省的那個令人愛恨交加的華夏網,更是每天必看的網站。他早聽說這個網站已成為供中央領導瞭解基層情況的中心網站,因此更加不敢小覷。每看華夏網時,他的心裡不得不承認這是真正敢為老百姓說話的媒體,也正因為說真話才能贏得群眾的喜愛,實現了讀者和報社經濟效益的雙贏。每天做著這項工作,姜和平就想自己還算是不錯的領導,恐怕半個月甚至一個月都不翻一張報紙的幹部也大有人在吧。那天他到牛副專員辦公室裡,看到光桌子上堆的新報就有兩尺高。他開玩笑地說你那報紙快成「抱紙」了,誰知牛副專員說,豈只是「抱紙」,差不多成為「睡紙」了,每天十幾份報紙就是自己不忙也沒辦法看完,何況找項目已經忙得團團轉了,足有兩個多月沒時間翻報紙了。牛副專員大概想藉機表白工作的繁忙,但在姜和平看來,這簡直是一個傻瓜的邏輯,這樣在政治上毫無建樹的人,還怎麼要求進步啊!

    今天晚上怎麼了?進入每天該履行的程序,匆匆瀏覽完那幾個網站後,姜和平的腦子出現了一片空白,沒有獲得任何信息,茫然地面對「路山之窗」,卻不知道該幹什麼是好。短暫的猶豫後,突然記起電信局長說他們的網站裡辦起了聊天室,經常是人滿為患,真不知道現在人都在想些什麼?抱著探詢人們思想的心理,他仔細尋找到了「人間處處都是情」聊天室,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點了鼠標。屏幕上提示:「這裡不歡迎遊客,請你申請網名。」應該取個什麼樣的名字呢?他思忖了一下,在「註冊暱稱」一欄裡隨便寫了「性情中人」,並在潛意識裡輸入了8888作為密碼,很快根據提示瞎編了內容填寫進去,點擊了幾下鼠標,完成註冊,第一次走進當地的網絡聊天室。

    還在他手忙腳亂地更換輸入字的方式和找「密談」、「私聊」等等這些窗口時,有一個網名叫「給你愛敢要嗎?」的女士熱情地和他打招呼,他沒來得及理睬人家,那邊的人性子也急,就走了。等他調整好「智能ABC」的輸入狀態,比較笨拙地用漢語拼音隨便打了幾下,連續打出幾個「你好」、「晚上好」後,卻不知該發給誰?握著鼠標,滾動著屏幕,看那些奇怪的網名,比比皆是「一夜情」、「吻死你」、「要你抱」這些網名,更有那些「我要我要我還要」、「赤裸女人等人上」、「大奶子任你摸」之類刺激感官的名字,看著叫人膽戰心驚。姜和平像《地雷戰》裡排雷的工兵,如履薄冰地在網絡世界裡慢慢前行。突然,「嘀嘀嘀」響了起來,他像正在翻入別人家的小偷,猛地被主人的大喊吃了一驚,醒過來方知道是自己的手機響了。這樣的鈴聲好長時間了他還不習慣,在省委的時候,作為管機關後勤服務的副秘書長,在生活的細微方面他沒有太多的顧慮和講究,不像那些寫材料的秀才或者是緊隨領導左右的人,平時走路是一路小跑,說話也不敢喘著大氣,這些人平時把手機都放在震動檔上,有電話了也躲到外面去接,不方便的時候甚至會躲進衛生間裡接,而他則在這方面放得很開,換了幾部手機都調為歡快而充滿昂揚的西班牙鬥牛士樂曲,自我鼓勵時時要有鬥志。但到了路山後,作為地方的最高首長,他倒是可以隨心所欲、無所顧忌地接打手機,但那些歌曲音樂之類的聲音,放在手機裡顯得很不莊重了,所以他調整了幾次鈴聲,總找不到自己滿意的聲音,只好選擇了最原始的「嘀嘀」聲。

    電話是城建局長孟偉打來的,在建的廣場上那座難以拆倒的廁所突然倒塌了,還壓住了兩人,一名當場死亡,另一名正在搶救。死人的事情是很大的事,姜和平聽說後心頭馬上一緊,別的現在也不好指示什麼,只說要不惜一切代價,一定要救活傷者。

    這個難以拆遷的廁所有一個故事,是比較滑稽的故事。路山城市改造計劃中,把中心廣場建設列為第一批工程。姜和平按照「三大」即大手筆、大動作和大變化的思路,請北京一個著名設計院搞了廣場設計,佔地300多畝,是毗鄰地區中目前最大的廣場。綠地、園林、小橋流水等這些設施完備,為了提升檔次,還搞了大型音樂噴泉,其規模準備超過新加坡獅城音樂噴泉,後來在郝智的強烈反對中才取消了這個音樂噴泉。在地委行署的一再號召和相關部門、單位的共同努力下,被動遷的大多數群眾每戶能兌換一套新單元房,對那些一直住著小平房的群眾,能住進設施齊備的單元房,他們早已心滿意足了,所以拆遷工作進展得比較順利。誰料,在拆遷隊最後準備拆除廣場角落裡的一座長期使用的公共廁所時,突然有個叫陸軍的人冒出來阻擋。

    陸軍拿出的是上個世紀七十年代的一份城建批復,他說在父親活著的時候,他家花了50元手續費得到了這個批復,當時家裡沒錢,修房子的事就一直拖著。後來父親有病時,全家都忙活著給父親看病,過了幾年父親在省城去世,家人拿著骨灰盒回到路山時,那塊地上已建起一個公共廁所。既然公家佔用了,加上自己家裡也沒有錢,所以一直沒有再揪拿這事情,一晃過去了近二十年。現在遇到城市拆遷,作為土地的主家,他們應該得到補償。

    在人人為路山建設做貢獻的時候,出現陸軍這等趁火打劫的刁民,孟偉很氣憤,他親自帶人開著幾台大型機械進行拆除。陸軍也蠻橫無理,攔住車頭不讓行動。大家一擁而上把他控制起來,誰知他拿起一塊石頭擲過去,把推土機的玻璃窗砸破,還打傷了駕駛員。這還了得,馬上報了警,陸軍被行政拘留了15天。原本估計他進了看守所應該接受點教訓,出來會變得老實點,誰知出來後他反而變本加厲,一夜之間變魔術般地在廢墟上把廁所又恢復了原樣,還在廁所上面插上一面紅旗,本人也支起旅行床,日夜守護在廁所旁邊,大有達不到目的誓不罷休的英雄氣概。

    建設局派人進行調查後也感到事情很頭疼。陸軍的父親是一名抗戰時期參加革命的老幹部,在解放戰爭攻打路山的戰鬥中,兩腿都被炸斷,是一等革命殘廢軍人。這位離休老幹部辛苦一輩子卻上無片瓦、下無插針之地,全家七口人住在路山老城牆上挖的土洞洞裡。七十年代中期,有一位將軍到路山視察戰備工作,順便打問起老部下的情況,當得知他淪落到了這個地步,將軍流著眼淚給老部下放下500元錢。這下,縣裡領導掛不住面子,當場表態此事要城建局特事特辦。果然,將軍還沒有離開路山,建設局破例批了20多平方米的地皮給他家蓋房子,民政部門也給了200元的補助。要說蓋兩間簡易房子,這幾百元也就差不多了,但他們家用錢的地方真是太多了,這裡三元,那裡五元,嘩啦一下700元早已沒了影,房子自然一直沒有動工。後來,附近的居民方便問題難以解決,就自發地把這塊地變成了廁所,惹下今天的禍端。

    建設局和陸軍僵持的時候,大華電力集團項目論證團正在路山實地考察,幾天裡他們從賓館出出進進,總能看到鮮紅的旗幟在廁所廢墟上飄揚的一幕。在他們離開路山前的那個晚上,集團的一位副總在閒聊中問郝智這事,雖然和項目無關,但隱約裡流露出對項目外部環境的擔心。郝智頗為尷尬地說這是一個特殊情況,馬上會處理好的。當天晚上,他打電話給姜和平,說這件事情已經影響到了路山的改革開放、招商引資的工作,必須馬上解決好。姜和平叫來孟偉,首先傳達了郝智的指示,詢問了具體的情況後,就說不管採取什麼辦法,把事情盡快搞定,並確保類似的事情不再發生。他說:「陸軍的問題是偶然的、個別的甚至是特殊的,所以個別問題應該個別對待,這也是我們黨的一種工作方法嘛!繼續這樣下去,無論對工程的進展,還是路山的形象都有很大的負面影響。」孟偉明白他的意思,也及時表態,這個問題兩天內保證圓滿解決。

    孟偉雖然年齡比較大,但他在姜和平面前十分謙虛,一副畢恭畢敬的樣子,很叫姜和平舒服。那天,他看到刊登「好心人」捐款一萬元的報紙後,對那一萬塊錢的事情感到了釋然,便找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和孟偉見面。孟偉一進門,他壓制住自己心頭的不安,平靜地說了準備經營城市的打算,希望建設系統行動起來,投入這一巨大的工程建設中。談話結束後,他倆東拉西扯地說起閒話,姜和平彷彿無意識地翻動著桌上那疊《路山日報》。孟偉看到其中的一篇文章及時插話,指著報紙說:「姜專員,這麼多年了路山報上也沒有看到這麼好的文章,這篇『投資環境也是生產力』的言論,觀點明確,問題突出,針時貶弊,寫得真是非常好。」

    「說得是啊!投資環境是生產力正是我們必須明確的觀點。」而就在那篇言論的旁邊醒目的是「尋找好心人」的大標題,倆人都不提這個事情,顯然是心照不宣。姜和平就表揚他說,「看來,孟局長平時學習還是抓得很緊的。」

    「那當然,通過『三講』後,我們局把學習已經當作一項中心任務。」孟偉談到自己過去對理論的認識僅僅是深奧的說教,現在不同了,理論真是綱,綱舉目張,用理論武裝頭腦來指導實踐,其意義是深遠和巨大的。

    姜和平轉達了郝書記的意見後,孟偉馬上帶領建設局的工作人員,抱著解決問題的積極態度來找陸軍。見如此被公家人抬舉,他的氣焰更加囂張,先說自己的人權遭受到踐踏,必須撤消錯誤的拘留決定、給予賠償並向他賠禮道歉,然後按照其他拆遷戶的標準,給自己補一套單元,還要一間鋪面。面對得寸進尺的無理要求,孟偉進退兩難,雖說目前是陸軍一人,但面對以後的拆遷工作,答應他恐怕會引起連鎖反應。不答應吧,這樣再僵持兩天,領導再怪罪下來,恐怕自己頭上的烏紗帽也戴不住了。猶豫不決中,廁所倒塌的事件發生了。

    那天晚上,有一個在附近小酒館喝酒的醉漢,醉眼惺忪中跑到這個新恢復的廁所裡方便,沒想到竟然尿到了已經睡在床上的陸軍身上。陸軍猛地躍起,對著那方便者就是一腳,受到攻擊的醉漢酒醒了大半,和陸軍打鬥起來,兩人挨著牆推擠鬥毆,搖晃中黃泥砌的牆轟隆倒塌,把兩人全部壓了進去,等到挖出來的時候,陸軍已經死亡。

    釘子自己拔了,但付出了生命的代價。陸軍的家屬聯合了幾十個人到行署上訪靜坐示威,行署要城建局出面平息。幾經談判,最後答應給陸軍家屬一套單元房,並在未來的城市改建中給一間百十平方米左右的鋪面,至於那些喪葬費什麼的自然不在話下。經濟上的問題解決了,但拿到錢的家屬提出還要嚴懲直接責任人。為了平息事端,地區紀檢委準備給予孟偉黨內警告處分。作為主管專員,姜和平找孟偉談話,從死人的事情入手,話還沒有說完,孟偉就痛快地提出請求組織給自己以處分,說是為了路山城市建設工作的順利開展,受個處分也是值得的。這使姜和平深受感動。處分後孟偉私下裡對別人說:「這算個鳥事情,革命導師們都還坐過大牢呢!在當今的這個社會,給什麼你都應該要,沒有受過處分的人,那說明他是個四平八穩、不思進取的人,是一個飽食終日、佔著茅坑不拉屎的孬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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