旱碼頭 第九章
    在兩省交界處的黃河大橋上,路山地委常務副書記吳帆已經踱步一個多小時了。在他轉悠的那幾平方米的天地裡,躺著星星點點的黃褐色的煙蒂。身邊的人都知道他有個習慣,他越是一支接著一支狠命地抽煙,就說明他在思考重大問題。他不停地把被香煙熏得焦黃的手指伸進衣袋裡,嗜煙如命的他從來都不拿出煙盒取煙,總是抽完一支後就在兜裡摸,好像那是權力棒一樣,在手裡玩轉一會兒,又像是接力棒般的,用那支的煙屁股點燃這支的煙頭子,每天至少兩包軟中華香煙,成為他坐上常務副書記位置後的穩定消費。

    福人自有吉相。吳帆頭大如盆,天庭飽滿,兩耳肥厚,大嘴四方,鼻子如一隻倒扣的鞋溜子,打小的時候人人都說這是帝王將相的命,將來保準能做大官。在這樣的氛圍裡,吳帆自己也覺得上天已在冥冥之中安排好了自己的一生。受到鼓勵的他學習起來非常有動力,在動力的驅使下,學習成績又是那樣出奇的好。然而,當他將要高中畢業時,「文革」開始了,什麼理想,什麼命運,對他這個農家子弟來說通通化成了天空裡眩目的五彩肥皂泡,在光天化日裡僅飄蕩瞬間就被無情地粉碎了。懷著憤懣和沮喪的心情回到家鄉後,他發現農村這場紅色風暴或許能成全他而改變他的命運。於是,他朗誦著《鳳凰涅槃》「我便是你,你便是我,火便是風,風便是火」,把自己當作一個火鳳凰,希冀在烈火中得到新生,得到永生。

    以他在學校當學生會主席的組織才幹,他在家鄉自封司令,成立了全縣第一個農民紅色造反司令部,在幾個同樣是回鄉知識青年的幫助下,隊伍很快得到壯大。他們今天發通電,明天發聲明,看風使舵、游刃有餘於路山各個造反組織之間,不動一槍一彈只是坐山觀虎鬥,到路山革命委員會成立的時候,他坐收漁利當上了公社革委會主任,還被吸收進了縣革委會當上了常委。

    他不管城裡鬧革命的人們都在吃什麼,反正懂得作為農民不僅要抓革命,還要促生產,於是高舉「農業學大寨」的旗幟,親自帶領全公社的社員們,組成營、連、排、班的建制,戰酷暑,斗嚴寒,發揚大寨人「三戰狼窩掌」的精神,「一個汗珠摔八瓣」,實幹實幹再實幹,創造了「高音喇叭、標語口號、學習園地」和宣傳隊、批判會、手銬子等意識形態與專政工具同時上工地的經驗,把全公社的九十九座山頭削平,八十八條荒溝填滿,變成片片梯田和人造小平原。當時的省革委主任登高遠望,被這勞動人民征山治水、改天換地的精神所感動,情不自禁詩性大發:遠看金字塔,近看是圖畫;只要決心大,揮汗如雨下;愚公易移山,敢把地球翻;再過三五年,面貌換新顏;山是花果山,川是米糧川;社員真豪邁,氣死帝修反。隨後,他們的經驗和領導的詩詞在省報同時發表,並配上了長篇社論,不久,又被省裡推薦上去,中央宣傳部還專門派來寫作班子,和社員群眾同甘共苦了三個月,寫出了充滿革命激情的長篇通訊,以「黃土高原的一面旗幟」為題並加上編者按,在《人民日報》頭版頭條的位置發表,向全國隆重介紹了他們的先進事跡。這樣,轟轟烈烈的運動紅盛了兩年多後,機敏的吳帆感到「農業學大寨」運動好像開始有點偃旗息鼓的意思,在困惑不解中,他每天從能看到的幾份報刊的字裡行間裡捕捉著各種信息,苦苦進行思考。十一屆三中全會剛剛開過,從大張旗鼓的宣傳裡他敏銳地嗅出了農村改革可能轉變的風向,預料國家真的要有大的變革了,而且這變革會從農村開始。當從小道消息裡得知安徽已經開始實行包產到戶,他分析到包產到戶將可能成為今後中國農村的主流,就大膽地下了小賭注,針對家鄉地域面積大、荒地多的實際,因地制宜地開始推行戶包治理的辦法,把荒山、荒坡、荒溝和荒灘承包給個人治理和經營,而對那些比較敏感的耕地則仍然按照過去的辦法集體種植。這時,地區的一位剛從知識分子裡一步提拔上來的副專員檢查工作時,從吳帆的這些大膽舉措中,感受到了不尋常的意義,回去後馬上派地區政策研究室組織班子下來,蹲了幾十天整理出材料,此時全國農村改革的形勢基本開始明朗,安徽小崗村包產到戶的做法基本得到中央高層的肯定,於是省裡的領導也解放思想,在很快召開的省農村工作會議上,吳帆的經驗得到大張旗鼓的宣傳和推廣,省報以「勇於改革的公社好書記吳帆」為通欄標題,給他發了長篇通訊,同時還連續推出五篇評論員文章,談解放思想和農村改革。一時間吳帆和他所在的公社成了新聞焦點,全省各地的取經者絡繹不絕,明眼人都看得出,熱得像是坐在火山口上的他,提拔是勢在必得、一觸即發的事情了。

    有雄才大略的人大概都是命運多桀,談到這段歷史,後來的吳帆經常這樣說,他還引經據典地說革命導師列寧曾流放西伯利亞、劉少奇同志進了國民黨的監獄等等。那時候,作為一顆政治新星,人們已經開始叫他吳縣長了,估計到自己的縣長馬上將變成現實的他也算是默認了。可令他尷尬難堪的是,自己沒有盼到提拔,等來的卻是清理「文革」三種人運動的開始。作為路山最大的農民造反司令的吳帆,自然知道自己在運動中會是個什麼角色,所以他打了擦邊球,逃脫了清理運動後,連忙開溜回家,又抄起書本啃起來,趕上了老三屆學生上大學的末班車。

    他從在農村廣闊天地裡有所作為到選擇考大學進行逃亡的時候,在禾塔公社當書記的梁懷念還在瞎子摸大象般地無所作為。可命運就是這麼奇怪的玩意,因為禾塔出了一個中將,還因為多少年來中將老頭就回過那一次老家,而且還因為他的車出了小事故,所以就有了滑稽的故事,梁懷念和北京有了聯繫,從此他的官運便亨通起來。

    然而,有本事的人總有顯能的時候,就像是金子到哪裡都會發光一樣,上了大學、見多識廣的吳帆更加堅信這一點。兩年政教系專科畢業後,吳帆權衡利弊,放棄了留在省城中學當老師的機會,毅然決然地回到自己十分熟悉的、有深厚政治基礎的路山。他先在縣教研室搞研究,沒幹兩年被提拔到永川中學做了校長,他瞄準已經當了縣委書記的梁懷念這個目標,只用了幾個小動作,便又重新出山,開始登上政治舞台,等當上縣政府辦公室主任時,距離大學畢業才僅僅過了四年。從此,他穩穩地扶著梁懷念這把天梯,先到本縣當上了副縣長,後提拔到古港縣做了縣長和書記,直做到地委常務副書記的位置。近兩年,他明顯地感覺到了省裡對路山地區工作的不滿,特別是「老佛爺」肖琦對梁懷念的輕蔑。要知道這是怎樣的輕蔑啊!簡直是發自骨子裡的蔑視。那次「老佛爺」來路山,地委、行署兩邊一起組織寫作班子準備了好多天,調用地區公認的幾個秀才,仔細推敲寫了多個匯報材料,那精心的程度就是國務院副總理來路山也沒有過的,可誰知在地區的匯報會上,素有儒家風度的肖琦竟然幾次打斷了梁懷念的匯報,還不住地提些比較刁鑽的問題,但梁懷念連最簡單的換算百分比的事都做不了。顯然這是給梁難堪,甚至可以說是當眾出醜。其實,在共同的工作和生活的潛移默化中,吳帆對梁懷念也滋生了許多看法,梁的飛揚跋扈、自以為是的「土皇帝」做法,還有無知的貪婪等等令他很反感,當肖書記反感梁懷念時,他驚訝地發現原來自己和肖書記的觀點竟然如此相似,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骨子裡早存在了討厭梁懷念的東西。為此,他覺得梁的一意孤行遲早會有苦果吃的,甚至在他的白日夢裡,也多次做過梁懷念倒台的場景設置。但他清醒地知道,即使有一天輪到梁倒台了,拆台的也不應該是自己,因為是梁懷念一手提拔起自己的,過河拆橋是政治家們習以為常的事情,但自己卻做不出來,起碼說現在還做不出來。當然他也特明白,共產黨的體製造就了「一把手」的無法無天,即使自己有心想拉倒他,沒有外部的力量也很難做到,拉不下馬反而弄個恩將仇報的名聲,損人不利己的事情現在只有傻瓜才幹。所以他只有委曲求全,等待時機。

    今年,路山的政壇出現了大的轉機,梁懷念一次提拔四百多名幹部的事情終於掀起了軒然大波,從新華社記者的暗訪,到中央領導的批示,再到省委肖書記的幾次表態,他感到這些都不是偶然的,幕後究竟有什麼背景現在還不得而知,但起碼說這是沉澱了多年矛盾的激活和總爆發。可他一直不理解,事情已經發展到了這一步,梁懷念為什麼還是十分愚蠢地固執,還要作魚死網破的掙扎呢?現在,新書記已經到來,而他竟然還根本無意離開路山,真不明白還留戀這裡的什麼?究竟在期盼著什麼?事實上,如果梁懷念早點離開了路山,行署那邊又沒有專員,作為常委副書記的他升任地委書記就是「鼻涕流到口裡」那樣十分自然的事情,同時也走活了路山政治的一盤棋,這倒好像一溜焦急排隊上廁所的人,如果按順序的話,大家的等待也有個期望,但剛有了空蹲位半道裡卻遇到插隊的,跑到自己前面淋漓盡致地排泄,後面的人只能更加心急如焚。同樣是這個道理,假如自己升任地委書記或者至少是專員的話,自己空出的位置可激活一串串路山的領導。現在好了,省裡派來了插隊的新書記郝智,那路山當地幹部的流動又陷入了一潭死水。不過,還有一縷曙光的是,一般來說省裡下來的幹部在地方工作都是過渡階段,沒見他們來時都不辦理戶口手續嗎?依照自己的年齡還有等待的資本,可沒有哪個搞政治的人,是願意臥薪嘗膽等待幾年的。

    尖利刺耳的警笛聲從黃河對岸傳來,打破了吳帆的思緒。抬眼從騰起塵土的天空往下望去,地面上十來輛小車沿著河邊風馳電掣駛來。那邊給記者送行的是地委書記,在這座橋頭上,吳帆與他可是迎來送往的老熟人。兩人一見面,一邊握手一邊打趣道,你們這次的規格又高了,老在將我們的軍呀!那邊的書記說,不能啊,我們可不敢將你們的軍呀!你們的書記不是剛調整嗎?記者們應該理解,新書記還沒來得及上任,怎能到這邊來接他們呢?書記微笑著又神秘地問,你老弟也快修成正果了吧!吳帆吃驚人事變動的消息傳播得這樣快,剛擺著手說我是寡婦上面沒人啊,就見後面車上的人紛紛下來,兩地區的宣傳部長拿著名單悄聲說了什麼,把一個留著平頭的年輕人介紹給他,說這位是記者採訪團的團長、中央哪個部裡的新聞處長。平頭緊握著手,說給你們添麻煩了,大家簡單寒暄幾句,把採訪團的十幾名記者例行公務般地匆忙介紹。完畢後,吳帆繼續張著那笑面佛一般的大口,幽了一默:「歡迎諸位記者先生、女士從第一世界進入到第三世界路山地區採訪。」「你這個吳書記呀!還第三世界呢,你們路山又是煤、又是油和氣什麼的,快趕上科威特了。」那邊的書記開始反唇相譏,於是大家在一片歡笑聲中握手告別,車隊又騰起塵土,浩浩蕩蕩啟程。

    吳帆安坐車裡,方把宣傳部長呈上來的記者名單仔細看了,上面那些新聞單位的牌子倒是挺亮的,但看記者的名字都好像沒什麼名氣,這樣看來這個團有「拉大旗作虎皮」的草台班子之嫌疑,特別是其中的兩個中央電視台記者,連攝像機都不扛,也不知道他們拿啥來採訪,肯定不會是什麼正牌貨。事實上,吳帆很清楚現如今這樣的草台採訪團多的是,不看滿世界裡跑的車都掛著「新聞採訪」的招牌嗎?有人說現在的記者比路山的毛驢還多,看來還真是那麼回事。聽說那些新聞單位裡如有幾個人要拉廣告或者是想出去玩了,一合計給某個部委辦打個招呼,說要組織一個大型採訪團下去跑跑,給你們行業宣傳宣傳。結果,自上而下地就忙起了一串串,記者們倒好,到那裡什麼都不用管,就連稿子都是被採訪的地方和被採訪單位的秀才們給準備好的通稿,他們一路吃喝玩樂拿著紀念品、土特產,有時候還有紅包什麼的,前後花費幾萬甚至幾十萬的,到後來沒見有幾篇稿子能見報的。對這樣的採訪團大家都心知肚明,可就是沒有人來戳破,不僅不戳破,還要裝孫子樣巴結他們,因為誰都明白,一方面這也是媒體的魅力使然,即使發不了多少像樣的文章,但總比招惹了他們而引起他們或者同行們的反對強吧?!說不准哪天記者們在一起聊天吃飯,不留神把這裡說得一塌糊塗的,引來幾個尋事暗訪的,搞出那些批評性的負面報道,那可真是吃不了兜著走啊!而另一方面更重要的原因是,在這些採訪團的後面都有國家部委的支撐,地方上的領導即使再傻也不會傻到去惹走到自己門口的這些部委人員,他們是各地經濟發展的大樹,誰背靠他們的話,成千上億的資金就像河裡流淌的水一樣嘩嘩而來,而平時要到北京找這些財神爺們,可能連門邊都不容易到的,「神」好不容易自己到了家門口,哪還有不拜的道理?吳帆這樣胡思亂想著,突然看到名單上有新華社國內部記者廖菁的名字,不由得倒吸了口冷氣。廖菁?不就是那個寫《大內參》的,反映路山地區突擊提拔幹部的記者嗎?這個女人很不一般,算個真正的大記者。但梁懷念已經被她放倒了,她又來路山幹什麼呢?像她這樣的大牌記者,不應該是僅僅為了參加這類草台班子採訪團這麼簡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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