旱碼頭 第八章
    地委大院亂哄哄的局面平靜後,郝智隨著小劉回到值班室,肚子開始「咕咕」亂叫,他記得今天到現在自己只在飛機上吃過一份快餐,就說自己先替小劉值班,請小劉出去買幾包方便麵回來。

    「嘀嘀,嘀嘀」,一陣汽車喇叭聲伴隨著轟鳴的發動機響過後,梁懷念、魏有亮分別從自己的座車裡鑽出來,看著地委大院裡清清爽爽的不見一人,都不禁發愣:「難道郝智用了什麼氣功,把難纏的那幾百上訪群眾都弄得蒸發了?」剛離開氣功會場的他們又都心照不宣地想到了氣功。

    「哈哈,小郝,不,郝書記,你果然在這!」梁懷念推開值班室的門,看見郝智馬上發出了朗朗如鐘的聲音。

    正伏在桌前聚精會神消滅「康師傅」的郝智抬頭一看:「是——」他緊嚥了口裡的麵條,「是梁懷念同志。」說著,就伸過手去。

    「你呀,也真是的,前來上任也不打個招呼!是想搞突然襲擊啊!咳,你怎麼在這吃方便麵?小劉,你這是咋弄的,不知道他是新來的地委郝書記嗎?年輕人,辦事就是不行。」梁懷念數落著小劉,卻感覺到還握著的郝智的手竟比自己刻意用力的手還要有力。

    「方便面是我叫小劉買的,麻辣的,我經常吃。」郝智不經意地解釋了,就開始直視梁懷念。雖然他們認識了好久,但從來沒有在如此近距離裡打量過對方:這是一張典型的笑面佛大臉,粗黑濃郁的眉毛下長著兩隻細長的小眼,眼睛小但很有神采,好似夜明珠般放射著光芒,他的鼻子挺挺的,長得十分標準、好看,無疑也具有敏銳的嗅覺,最有特點的就是那張大而方正的嘴了,如果說他的整個身體是一座城池的話,那嘴就是城門洞,四面八方的人他都敢吞噬。郝智為這樣的比喻有點吃驚,他又不經意地用左手指著梁懷念身後問:「這兩位是——」,岔開話題的同時就乘機鬆了手,他從來就不喜歡握手,特別是這樣長時間的緊握,汗津津的搞得渾身很不舒服。

    「原來你們還不認識啊?」梁懷念一拍自己光亮的腦門,汗津津的手拍出「啪嘰」的聲音,「介紹一下,這位是行署常務副專員魏有亮同志。」

    「我叫姚凱歌,是地委的秘書長。」沒等介紹,姚凱歌急忙自報家門,「早在一些大報刊上多次見到郝書記的大作,今天見面真是人如其文。」

    「怎麼就看出來人如其文了?」郝智暗忖了,感覺到這話是秘書長們的習慣用語,不知怎麼的,突然想到了自己的摯友姜和平,他們這些做辦公室主任的,全都是這樣的腔調。他打住思緒,把目光投向後面的魏有亮。

    不知道是從哪裡得來的印象,在郝智的腦子裡,魏有亮應該是五大三粗的模樣,但今日一見卻有天壤之別。他的身高不過一米六十,伸出的手上青筋直冒,整個人可以說是乾瘦乾瘦的,但乾瘦裡又不失幾分精練和睿智。兩人輕巧地接觸了一下,算是握了手。魏有亮說郝書記辛苦了,還是早點休息吧,話十分的得體和善解人意,郝智馬上對他有了好感。

    郝智上任的第一夜本來是打算在地委度過,梁懷念卻很快安排好了賓館,並且一再說地委還沒有安排好合適的住所,自然郝智只好「恭敬不如從命」了,只是再三謝絕設宴接風的邀請,推說實在太累了。住進了賓館,美美地洗了澡,躺到舒適的床上後,郝智卻咋也睡不著,他想按常理說梁懷念已經被免去了地委書記職務,此刻的心情應該是很沮喪的,別說主動前來迎接自己了,就是叫他來他也會找一萬個理由推辭的。但梁懷念不僅來了,依然是路山書記的做派,反而把自己當作遠道而來的客人,這樣的本末倒置,自己很不舒服。他是不甘心退出歷史舞台呢,還是純粹做出一副無賴的樣子準備和自己對抗呢?

    郝智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十幾年前和梁懷念最初的交往過程。那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路山地區的永川縣發生了一起團縣委書記強姦軍屬的案件,家屬在告天天不應、告地地無聲的走投無路中,大概想起團縣委的書記是團省委管的幹部,就把幾頁薄薄的材料反映到團省委,當時郝智正好剛被提拔為專管團紀工作的副處長,所以單位讓他帶隊和幾個同志前去調查。案子像材料裡所反映的那樣簡單明瞭。當事人、路山團縣委書記梁少華帶領工作組在某村搞計劃生育時,發現有個新媳婦長得十分漂亮,就動了心思。那時,幹部到村裡都吃派飯、住農家、交伙食費,提倡與農民實行「同吃、同住、同勞動」,這個動了歪心思的梁少華就自告奮勇要求在新媳婦家的土窯裡吃住。新媳婦的男人在新疆某邊防部隊當連長,當年才結的婚。新娘在新婚燕爾的甜蜜裡大概還沒有品出個滋味,只有十多天婚期的丈夫就回了部隊。正在寂寞難耐時,家裡來了個縣上的公家人,要身份有身份,要模樣有模樣,孤男寡女的一搭裡相處,發生紅杏出牆的事情見怪不怪。但要命的是,團縣委書記進村是搞計劃生育來的,卻使新媳婦懷了孕。時間顯然不對,在家人逼問下,她很老實地說是城裡那個搞計劃生育的下了種,年輕的新媳婦在羞澀裡講得還特別仔細,說他和自己一個前窯一個後窯住著,不知是怎的,自他住進來後夜裡天天能聽到狼的嚎叫聲,起初自己還汗水淋漓地將就了幾天,最後實在熬不住了就嚇得鑽進了他的被窩。善良的家裡人為了不讓遠方的兒子苦惱,就準備忍氣吞聲嚥下這口氣,但後來看到媳婦隆起的肚子,難以給兒子交代了,請教了村裡最有文化的一個小學校的老師,老師一聽就很氣憤,主動替他們寫了材料告上去。老師在材料中這樣寫道:對越自衛還擊戰才剛剛結束幾年,世界和平還只是人們的期盼,新的戰爭隨時都可能爆發,當我們的軍人在前方浴血奮戰的時候,卻有人在毀我後方的鋼鐵長城!那個年代,對男女問題、特別是破壞軍婚,懲罰非常嚴厲,但令他們奇怪的是,材料告到公社沒回音,到縣上也沒回音,後來才知道那個毀鋼鐵長城的人是縣委書記梁懷念的侄子。他們知道在此地是割了鼻子告天的事情,無可奈何中想到了省裡,就把材料寄給團省委,還真引起了重視。

    郝智帶領工作組經過幾天的調查核實,就把情況搞得一清二楚。調查完畢後,他們和團地委取得了一致的意見,即向社會公開案情,先把當事人進行行政處分,然後移交司法機關嚴肅懲辦。這時,永川縣委書記梁懷念提出要聽取案情匯報。會上,梁懷念先是十分氣憤地指責這種可憎的犯罪行為和造成的惡劣影響,又表揚了調查組同志的辛苦工作,然後,意味深長地提出了處理意見。他說,此事如果放在軍婚這個大背景下處理,無論對部隊還是對地方都影響不好,所以建議還是不宜公開處理為好,把當事人交給縣紀檢委,先在黨內進行處理,再給予政紀處分,然後按照給黨的聲譽造成多大的影響,再決定是否移交司法機關。至於受害人,要採取安撫辦法,給予一定的補償,並千方百計對那位連長保密。對這類事情,只要當地能處理好,作為調查組組長的郝智也的確不想管得太徹底了,如果鬧得沸沸揚揚的話,也損害全體團幹部的形象,於是同意了梁懷念的意見,把此事交給當地處理。後來聽團地委的同志說此事的處理不了了之了,而縣裡倒是錄用了那個新媳婦在另一個鄉當了婦女幹部,此事就這樣得到了解決。後來郝智和梁懷念有過多次交往,但誰也不提此事,令他難以想像的是,梁懷念是憑靠什麼背景坐上了「直升飛機」,竟然在短短十來年裡提到了地區,先當副專員,再當副書記,直至到了地委書記的位置。也不管他憑靠的是什麼,但想想今天發生的事情,郝智感覺怎麼也不是滋味。

    這一夜梁懷念也沒有睡好。今天怎麼了?臨睡覺前練了近一個小時的滋陰補陽功,但現在都到了凌晨兩點,不僅睡意全無,而且越來越清醒了。梁懷念真正開始感覺到了失眠的痛苦。他記得,過去經常問一些關係密切的下屬,搞政治的人首先應該具備什麼樣的素質?當大家面面相覷時,自己則語重心長地告訴他們,那就是在任何時候都要有一個清醒的頭腦!這道理很簡單,像一個罪犯時常要提防警察的追捕,像國家搞經濟的人睡覺的時候做夢也在想錢一樣。對此,他頗為得意地說,你們知道我為什麼能當地委書記?就是我睡著的時候也比你們醒著精明啊!似乎那樣的日子過去了?最近以來,他有點討厭自己的精明了,就像一個手淫成性的人,面對垮了的身體想懸崖勒馬但手卻不聽使喚地還要放到不該放的地方一樣,他總希望在腦子空空如也的狀態中好好睡個覺,但就是放鬆不了。今天晚上算又是徹底失眠了。

    失眠是最近得的毛病。是因為老了嗎?不,自己今年才五十四歲,即使加上瞞報的三歲那也才是五十七歲呀。這個年齡要是放到省裡或者中央,那還算是年輕人,是該提拔的對象。即使是地市一級,也還可以干個幾年的。想起隱瞞三歲的事情,現在回憶起來還真有些好笑和慶幸。那是八十年代中期,他已在永川當上了副縣長。當時上級提出培養「四化」幹部的口號後確實把他嚇了一跳,屈指算來雖然離五十還有幾個年頭,但一是沒有文憑,二是知識比較貧乏,三呢,雖有許多革命化的工作經驗,如搞計劃生育時制定「打下來、刮下來,堅決不讓生下來」的政策,到超生戶家裡抬電視,盤糧食,拉傢俱,封門上鎖,到處關人帶手銬,手段獨特,效果極佳,但那一套做法現在也開始不提倡了。在萬般無奈中,他默許了縣政府秘書、大學政教系畢業的吳帆的建議,給地委組織部打了年齡變更的報告,在陳述的理由中,說建國初自己看到火熱的社會主義建設高潮,就參加革命工作心切,瞞著組織和家人給自己加了三歲。報告裡還畫蛇添足地提供了母親的年齡,如果推敲的話,她老人家為了早生兒子竟然是十三歲和父親結的婚,十四歲生的他。他當著吳帆的面刪去了關於母親的那段介紹,但在報告上正式簽名時還是猶豫了許久,畢竟這算是欺騙組織的事情呀!當後來他走過由副縣長到縣長、縣委書記,再到副專員、地委副書記,直至地委書記平步青雲的仕途後,他在慶幸自己果斷的同時,也真正品咂出減去的三歲給自己帶來的甜頭。要不是這寶貴的三歲,那年提副專員時就沒有什麼門子了。哎,什麼都是年輕的好啊!小貓、小狗、小羊,甚至連小豬都是小的才可愛。

    咳,討厭的失眠。被折騰的梁懷念真想馬上起床找人聊天,一看時間快黎明了,只得打消這個念頭,耐心等待黎明的到來。在自己老眼昏花瞪著天花板的無奈中,他開始自我安慰起來。難怪聯合國的有關組織要確定一個「世界睡眠日」,看來睡眠不好已經是困擾整個人類的大事情了。是的,吃喝嫖賭抽,坑蒙拐騙偷,權力、金錢、找女人還有搞男人等等人們日益膨脹的慾望,已經把這個世界搞得雞犬不寧、夜不能寐了。

    其實,他心裡明白搞得自己夜不能寐的是丟了的地委書記和新來的郝智,但這是掏心窩子的事情,連自己也不敢面對。他和郝智沒有真正意義上打過交道,自然也不明白郝智的背景,他憑什麼當的地委書記?學歷?本領?可再大的官他不敢說,現如今地、縣這個級別的官,他是再清楚不過了。憑什麼做官?要麼是朝中有人,要麼是自己有錢!報紙上不是經常批判任人唯親、權錢交易和權色交易嗎?但報紙那是說給老百姓看的,對領導來說倒是交流經驗的地方,越說這個問題重要,這類事情應該反對,那就更說明官兒們八九不離十是交易出來的。

    真他媽的要命,自己沒有把握好機會,不知道怎麼就得罪了記者,因為新華社的一篇內參稿子,把自己搞得如此被動。不就是一次提拔了四百多名幹部嗎?不就是錢——?錢的事情他腦子裡一出現就滑到了一邊,現在想都不敢想,只是承認一次調整人的力度是大了點,但看看左鄰右舍周邊地區,哪個不是這樣的大動作?怪就怪自己命不好,撞在了記者的槍口上,還引來中組部領導的批示,這給了早看自己不順眼的肖琦機會,被趁熱打鐵、興師動眾地革了職,使自己成了真正的庫存幹部。庫存就庫存吧,只是這樣呆在路山,面子上實在掛不住啊。最後的那個調查結論會是什麼,結果又會如何,都是很難預料的啊!憑靠自己在路山的根基,特別是自己寸步不離地蹲在路山冷眼看他們調查,應該說不會有什麼大的差錯。他在暗自慶幸還沒有結果的同時,卻對職務的被免耿耿於懷。真的該著急了,如果這樣的局面再維持一年,等到明年省裡換屆的話,不說憑借路山地區在全省日益提高的地位,僅僅說自己老資格書記的地位,應該說過渡到省人大當個副主任不會有什麼問題,即使退一萬步,也能到省政協弄個副主席當當,等到將來百年後,老梁家的墳頭上也會冒起省軍級幹部的香火。而現在形勢實在不容樂觀,看來,是該盡快進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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