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囚 第三章 一雙螞蚱
    兵貴神速。

    一個多小時以後左處長和他帶領的幹警夤夜趕往安寧,在安寧縣公安局的配合下,破門而入,將齊萬秋堵在被窩裡,齊萬秋連褲子都來不及穿。

    當黑洞洞漆森森的槍口對準他的腦袋時,他便空虛起來,躁動的血把死亡預兆來臨前的恐懼送到了他的中樞神經。燈光下,惝恍迷離中,他的長著一張粉蒸肉似的臉的老婆穿著一襲緗黃的繡花睡袍,像一隻凍壞的小絨鴨一樣瑟瑟發抖,哭哭啼啼地下了床,樣子實在是可憐。

    「一塊帶走!」

    左處長下令。

    齊萬秋的那位如喪考妣的老婆,哭得更響了。

    齊萬秋在逮捕證上簽了字。簽字時,手一下子老了幾十年似的,顫顫巍巍,顫顫巍巍,紙上的名字也跟著顫抖,好像是三滴後悔的淚。他無數次在合同單上高傲地簽下自己名字的手劃下了與自己以往不同的一條界線。

    齊萬秋外號元寶,元寶乃南章地區對雞肋似的無用之人的一種稱呼,也用來稱呼淘氣的小孩,對於小孩則是以罵為愛的一種暱稱。外人稱齊萬秋元寶,大都有鄙夷的意思;他的狐朋狗友這樣稱他,則表示親密。因為他總是那麼小,小臉小手小胳膊小腿,然而一律圓乎乎的,一副小菩薩似的笑瞇瞇的相,生起氣來眼睛便紅得像兩顆太上老君煉丹爐裡的新丹。

    逮齊萬春不像逮齊萬秋那麼便捷,因為齊萬春是安寧縣屈指可數的富人,他的家每一個房間都裝有防盜門。齊萬春錯誤地以為這樣就能把自己鎖進保險箱,不能不說他的防範是嚴密的。自從他步入所謂的商界以後,他的防範意識便隨著他的財富同步增長。

    他首先從房間的設計入手,以匪夷所思的構想打破常規進行設計,本來通常是作客廳用的地方,不明真相的人推門進去,會發現裡面空蕩蕩的;你以為通向臥室的地方,其實通向廁所;還有富麗堂皇的假門,令你真假難辨;與牆壁同色的門,不說你一輩子也不會知道那是門,房間的安全性已經無懈可擊。繼而,他又私自從雲南購來兩支由越南走私入境的手槍,一支放在床頭暗牆中,一支放在床頭櫃中,就像喝海水喝得越多越渴一樣,他仍感到不滿足,或者說,他對自己的生命仍感到保險係數過校除高薪聘請兩名彪形大漢充當保鏢,讓他們不離左右,做危難時的防護牆外,他還辦了一個掛靠縣公安局的公司。於是,他出外便穿警服,佩帶一級警督三顆星的肩章,彷彿在那三顆星的照耀下,他活兩萬歲不成問題。然而,事物都有它的兩面性,利弊總是同時存在,那三顆星,固然可以嚇走小偷。可是,就沖那三顆星,焉知不是在為綁架或者暗殺他的人提供信號呢。所以他又不斷更換警徽、肩章。今天一級警員,明天二級警督,後天三級警司。

    警服、警徽、肩章,他一買就是一個系列。

    齊萬春沒有高估自己,但他高估了他的那兩個草包保鏢。平日裡橫眉怒目,手持大哥大儼然不可一世的兩位保鏢,見了左處長和他帶來的幹警,早驚得大氣都不敢出,別說警察叫他們帶路,就是叫他們學驢叫他們也會愉快地接受。

    等到左處長他們砸開齊萬春臥室的防盜門時,齊萬春已經不見了。

    破門時,齊萬春的女人拚命喊:「誰呀?誰呀?我們老齊不在家,有事明天再說。」門開後,她就不喊了。

    左處長一看室內的陳設紋絲不動,暗花地毯上乾乾淨淨,床上,床下,枕上,窗前,他都看了看,一雙男人的拖鞋還在床底。玉兔型的煙灰缸在床頭櫃上,缸中灰燼中未盡的黃絲,鮮黃鮮黃。這些都不能證明齊萬春在家,看罷臥床陳列,左處長又看了看那雙手抱胸的女人,從那瘦削的臉上,看不出什麼來。那女人除了高聳的顴骨不用剔就直接可以拿去熬湯外,其它地方倒還恰到好處,細打量,還有妖冶和嫵媚的成份,只是這女人彷彿生下來就不會笑,不會哭。

    「你們找齊萬春幹什麼?你們氣勢洶洶地幹什麼?」

    見左處長他們不搭理,她倒蠻橫起來。

    搜查了將近兩個小時,迷宮似的四棟樓,大家像是用梳子篦了一遍,甚至空氣裡的每個分子都察看了一遍,依然不見齊萬春,眾幹警略略有洩氣。

    保鏢剛才說齊萬春是在家的,再問,他們又支支吾吾起來。

    「那我們走吧。」左隊長下令。

    齊萬春老婆臉上依然沒有表情。

    有幹警問:「這女人就這麼算了?」

    左處長笑笑道:「你看你,身為執法人員卻不懂法律。如今可沒有株連這一說。」這話等於是送給齊萬春的老婆一顆定心丸。

    左處長的目光在齊萬春老婆的臉上稍停片刻,移開後又不無嘲諷地狠狠地剜了她一眼。

    「好了,你可以繼續你的美夢了。」

    「走!把這兩個保鏢帶去審問。」左隊長吩咐道。「誰叫他們說謊,貽誤了我們的時機。」

    一個酒囊,一個飯袋,兩個保鏢如同角兒尚未長出來的綿羊,乖乖地被拽走了。

    出了門,寂而又靜的世界一半如同沉在黑水晶裡,另一半叫月光映得影影綽綽。白膩得叫人發慌的月光順著常青籐往下爬,妙齡期的秋蟲嘁嘁的唱著情歌,渴睡的風,要鑽入人的懷裡睡上一覺。房子四周遍植的花卉,如今大都枯謝了,像黑漆托盤上白瓷碗內壁顏色淡淡景色蕭疏的秋江寒林圖。

    左處長讓手下和安寧縣公安局的人帶上那兩個保鏢開車去抓佘彤,自己卻帶著兩名幹警在圍牆外的草叢裡潛伏下來。

    不必仰頭看,天地之間,始終有一張正義而恢弘的大網在向上拉著,維繫著這天地之間的平衡。每當大網要鬆鬆垮垮墜下來的時候,總有一些影響平衡的事物,如虛偽的道德,輕飄的法律,不義的戰爭和邪惡的人心,敲碎之後,或者霉爛之後從網中漏出,漏在地上,被人埋入土裡。這樣,這張大網又會重新獲得張力,讓人們看到希望的所在,看到希望不是可有可無。

    「真闊氣!簡直趕得上宮殿。」對於久居都市,蝸於沉悶住房裡的幹警來說,齊萬春私有的巍峨的四棟大樓,即使在月光下,依然顯得那麼高大。一排排圓柱能讓人馬上聯想起澳洲風味的別墅來,想要他們不讚美,難。

    「不過住在豪華的房子裡,要是心裡不踏實,那還不如住在簡陋的漁船上。」一個幹警不以為然地說道。

    持讚美觀點的幹警覺得他的不以為然有點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正要反駁,被左處長制止了。

    「噓,不要說話。」

    在枯草叢中潛伏了一個小時,晨光嶄露出來。天空像昆蟲的各色翅膀的大薈萃,有的一抹紅,有的生灰,有的紫,有的赭,有的如絲綢燒焦處的淡黃,有的薄而透明,有的透明中有點模糊,搖曳的光線像它們脈絡分明的紋路,一律振振欲飛。

    齊萬春的女人正鬼鬼祟祟地從鐵柵的門洞裡探出頭來,先是朝四周看看,然後朝後招招手,招出來一個男人。男人大約四十來歲,背佝僂著,活像一隻穿山甲,必是齊萬春無疑。

    左處長和兩名幹警看得一清二楚。

    齊萬春和他的女人一驚一乍、自己嚇自己似地小步走著。

    左處長等三個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衝了過去,嗖嗖嗖,如同三枝林中的響箭。齊萬春果真中了箭似地,癱軟在地上,好像大地的磁力對他格外起作用。齊萬春的女人也跳起來,挨宰的雞一樣撲騰來撲騰去。一陣鬧過,便披頭散髮起來。旋即又坐在地上,手拍膝蓋,且罵且歌,好像不把昨夜的晚餐全倒騰出來,算她沒本事。幹警過去按住她,她卻掙脫出手,五指握成拳,用拳頭捶鼻子,那鼻子下面即刻飛舞出兩條紅綢帶來。尖尖的指甲發瘋似地往臉上抓,臉上印出道道紅痕,如同彩虹。一面抓,女人還一面尖著嗓門喊:「警察打人了!警察打人了!」

    左處長厲聲喝道:「你是不是真想過過挨打的癮。」

    齊萬春的女人一怔,呆了片刻,便嚎啕大哭起來。最終,她還是被兩名幹警架了起來。

    對講機一傳話出去,警車一陣風似地嗚嗚駛來,車上只有齊萬秋和他的女人,左處長咬咬牙,沒說話,佘彤沒有被抓獲,對他來說,多少有些遺憾。

    當齊萬春和齊萬秋兩兄弟,齊萬春的女人和齊萬秋的女人兩妯娌在警車上相會時,兩個男人的表情是沮喪,陰鬱的,兩個女人的表情是悲苦,愴然的。齊萬秋的女人雖然名位居小,卻比齊萬春的女人年齡大,顏色也不如她光艷,她對齊萬春的女人是既嫉妒又羨慕的。齊萬春現在的女人是他的第二任妻子,他的第一任妻子在五年前不明不白地「自殺」了。但是否真的是自殺,至今仍是一個謎,安寧縣的許多人都知道這個謎,但人們對於已經深埋至地層十米以下的謎是不大願勞神費力將其挖出來的。

    現在,齊萬春的第二個女人一副要死要活的樣子,讓齊萬秋的女人突然感到一陣快慰。看到她的難受,無疑可以提高自己喜悅的程度,齊萬秋的女人想。但車子一陣猛烈的顛簸,讓她看清了自己的處境,使她的喜悅登時土崩瓦解。她觸景生情,不由地抽抽嗒嗒哭將起來。女人嘛,就是這樣,黃豆大的快樂可以把她們抬到雲霄;綠豆大的悲哀會壓得她們喘不過氣來。而且這快樂和悲哀可以完成在頃刻之間。

    在去南章的路上,上了手銬的齊萬春一句話都不想說,隔著防護玻璃,他聽不到左處長他們的談話。

    「隊長,那兩個草包保鏢為什麼不一同押過來?」一名幹警問左處長。幹警們喜歡把左處長稱為左隊長,這樣,多了一層親熱,少了一層因官氣造成的隔閡。

    「傻小子,權當是送給安寧公安局的禮物好了。」一名年紀大些的幹警代左隊長回答道。

    「隊長!真夠神的你!我明白了你為什麼不想先逮住齊萬春的老婆——是為了引蛇出洞。」

    左處長笑笑。

    「隊長,你怎麼估計到齊萬春一定在家?」

    「你想想枕頭上會有什麼?」

    「難道你看到了枕頭上的頭髮?長的是女人的頭髮,短的便是男人的頭髮——是不是這樣?」

    「如果枕頭上沒有頭髮呢?是不是還有別的什麼?」

    「別的什麼?……哎,我真想不出來。隊長,我哪有您的火眼金睛厲害呢,還是你告訴我吧。」

    「我是從枕頭上的凹痕來判斷的。」

    「哦。」

    「不僅從枕頭的凹痕來判斷,還有床上的兩個枕頭,一左一右兩個枕頭,假如是一個人睡,枕頭一般擺放在中間,人也自然睡在中間。我們進去時,看到齊萬春的女人睡在一邊,那麼,那空著的另一邊呢?——不言而喻了。還有第三個原因:男人的體臭,我一進屋,就聞到了一股男人的體臭。」

    「我明白了。所以你就假裝撤走,然後出其不意。那麼,你如何知道齊萬春一定會出來呢?」

    「遲早要出來,他在裡面一天就要提心吊膽一天,在裡面一個小時就要擔驚受怕一個小時。」

    「嘿,還不是聰明反被聰明誤。那麼多暗房、假門什麼的,又有何用?」

    左處長說:「我估計他一定是藏在一個隱蔽的地方了,估計離臥房的陽台不遠。」

    車子迎著東方的萬道霞光在行駛,多麼美妙的陽光,簡直可以拿去釀造甘美芬芳的香檳酒。偶爾閃過的一道光柱,恰可剪作插入香檳酒中的吸管。造物主的安排使人類的想像盡可能地符合自己的心情——也難怪,自私的喜悅。不過,這世上只要還有骯髒和邪惡存在,人們的喜悅就會像兌了水的牛奶,被沖淡許多。而車後所載的四枚勝利果實,絕不會給人們以甜蜜,也絕不能拿出釀酒,不但一律都有銅臭味,保不住釀出來後還有血腥味和硝煙氣息呢。

    審訊的時候,左處長的估計得到了證實。齊萬春確實躲大陽台與陽台之間早就造好了牆洞裡,但是左處長卻忽視了一個有趣的現象,那就是齊萬春與齊萬秋兩兄弟長得十分相像,如果擱在一起,又極富喜劇性。本來一模一樣的兩兄弟就富有喜劇性,更何況這對兄弟雖是兄弟,卻如同父子,齊萬秋是圓臉,圓眼睛,齊萬春也是圓臉,圓眼睛,不過齊萬春的臉大如蒲團,齊萬秋的則小如茶花;齊萬春的眼大如一元的硬幣,齊萬秋的則小如一分的硬幣。身體、四肢,兩者都是陶罐似圓滾滾的,較之齊萬秋,齊萬春則放大了一倍。

    先審的齊萬秋,齊萬秋像個剛挨過打的頑童,嘟囔著嘴,雙眉一如霜打過的敗葉,頹勢明顯。可他的嘴卻像鐵一樣硬得似乎什麼動聽的話都撬不開它。

    問:據糜志強交待,是你出錢讓他去殺田剛亮的,是不是這麼回事?

    答:

    問:是你指使糜志強去刺殺田剛亮的,你為什麼要殺田剛亮?田剛亮與你有什麼糾葛?有什麼解不開的冤仇?

    答:

    問:十月六日至十月十日,這幾天你在哪裡?

    答:

    問:你和佘彤是什麼關係?

    答:

    問:你知不知道佘彤的下落?

    答:

    問:是誰在幕後操縱你們?

    答:

    問:當糜志強殺了人之後,是不是你在外接應?

    答:

    問:誰送糜志強上的火車?

    答:

    問:你指使糜志強殺人,又安排了誰在糜志強殺人之後去焚屍滅跡呢?

    答:

    問:坦白從寬,抗拒從嚴,這政策你不是不清楚吧?

    答:我不僅清楚這個,我只聽說過一句:坦白從寬,牢底坐穿;抗拒從嚴,回家過年。

    「混帳!」聽到這惟一的一句明顯的玩世不恭又曲曲折折帶些諷刺和影射的交待話,審訊員的肺都氣炸了,他猛一拍桌子,震得自己脫了臼似地疼。

    左處長只是冷冷一笑,這麼一塊又臭又硬的廁中頑石,不值得大怒。「元寶」暫時啃不動,不如放下。

    「先把他帶下去。」

    當齊萬秋走出審訊室時,脊背間突然一陣發涼,好像被什麼看出一個洞來。

    然後提審齊萬春。

    齊萬春不是沒有「曾經滄海」過,一年前,打擊經濟領域犯罪時,因為承包安寧商城工程的問題,他被市公安局收審。不久,便又被放了,據說受到了有關權勢人士的庇護。而出來後,他更是肆無忌憚,在外揚言說:如果真把他關了進去,他就要把一個排的人牽進去。言外之意是他如果進去了,比他個大的也跑不了。就是這樣一個出言不遜、剛愎自用、狂妄愚魯的人,卻頗受某些人的賞識與器重。外傳縣公安局的馬局長對他言聽計從;他進省公安廳某副廳長的家如進自家的門。他的前妻莫名其妙的猝死、他與許多官人的親密合影、有關他的無數愚蠢的笑話、他與上層人物權錢交易的歷史、他的目不識丁卻又敢於闖蕩的冒險精神,組成了他光怪陸離的一段彩色人生。他的發家史其實是從一小片桔園開始的。當年桔園豐收,他一個桔子不賣全送給村裡、鄉里的頭頭,由此獲得了幾個工程項目的承包權。承包工程,使錢像魚一樣游進了他的錢包,然後他又用錢包裡的錢作餌去釣更大的魚,釣到更大魚後,他又用更大的魚去釣更更大的魚……像上台階一樣,他拜謁級別森嚴的各級官員,一一送上厚禮,然後如探囊取珠,獲取比他所送的厚禮高出許多倍的利潤。幾年以後,他的財產就和他的人一樣,成了重量級的了。

    他永遠銘記著小時候祖母給他講述過的一個看似簡單的故事:從前,有人養了一隻母狗,後來母狗生了一窩狗崽,這個人把母狗和這窩狗崽全賣了,買了一頭母豬,後來母豬生了一窩豬崽,他也同樣賣了,買回一匹母馬,母馬生了一匹小馬駒,他又賣了。

    買回一匹駱駝,一看,是匹公駱駝——齊萬春記得當時自己聽到這裡十分著急,對祖母說:「壞了,買了一匹公駱駝回來,不能生小駱駝。」祖母卻不慌不忙地說道:「傻孩子,那個人啊,帶著駱駝,穿過沙漠,從沙漠深處運回了許多寶貝。」——從故事中,齊萬春領略到了沙漠的風格。在他看來,官場,看上去是一片經濟沙漠,實際上卻蘊含著無數璀璨瑰麗的珍寶,雖也存著騙人眼睛的海市蜃樓,但人們心中有數,苦苦跋涉。

    前往的目的多半不是為了聆聽叮噹響的清泉,而是為了叮噹響的金幣。齊萬春後來又進一步瞭解到某些官場人物的賢德。公允地說,這些人簡直無可挑剔。只要你投之以桃,他便會報之以李,如果你的禮品打動了他,他們從不卑視任何人,對於所送的禮品一一笑納,照單全收。他們不管你是一個道貌岸然的人,還是一隻其貌不揚的猴子一般的人物。你即使是一隻醜陋的猴子,他也會毫不客氣地把你當成精美的人。

    齊萬春發了一點小財之後,為了表示沒有忘記祖母的啟蒙,就按順序將狗、豬、馬的塑像排列在他的玻璃櫃裡,而唐三彩的駱駝幾乎堆滿了房間的各個角落。他是把駱駝作為圖騰來膜拜的,不知就裡的人,還以為他在展示他的童心呢。

    不管怎麼說,駱駝並沒有使他遠離冒險。

    這次,齊萬春的胸膛裡大概是埋了許多話。所以他如同骨鯁在喉,不吐不快。儘管吐來吐去,都是一堆廢話,此刻與在警車裡的時間相隔不到兩個小時,他的表現卻判若兩人。他在警車裡的沮喪與懊惱的表情是出於逃跑的失敗,並不是為了他的命運與歸宿而擔憂。這一刻,他彷彿拿到了尚方寶劍,顯得若無其事,並且漸漸張狂,大膽,蠻橫起來,他大言不慚。他的口頭禪竟是理直氣壯的「老子怕什麼。」一口一個「老子怕什麼」「老子我怕什麼!不管你們是哪部分的,一個禮拜不到就得客客氣氣地把老子送出去,而且你這瘦子,必須向我道歉,知道嗎,必須道歉!」

    他把手指戳了戳坐在他對面的左處長,無法遏制內心的激動。

    「老子怕什麼!上次一個小警察說我闖了紅燈,攔我的車。我一巴掌刮過去,那小警察臉上立刻長出一座五指山。誰敢不服氣?埃攔我,最後還不得把我放了,一個老點的警察在一旁一個勁地拍我的肩膀,還當我的面狠狠訓了那小警察一通,直說有眼不識泰山,有眼不識泰山。老子怕什麼!就是打了太上老君,嫖了王母娘娘的女兒,折了鐵拐李的那條不瘸的腿,閻王老子見了我,也還要給我端上茶來說我做得對。」

    「老子怕什麼!你們要我交待,好辦。你們問,我答,點滴不漏。你們也可憐,不問個水落石出就交不了差,我不為難你們。好吧,開始吧。怎麼,不吭氣了,一個個臉青著,全吃了啞藥了。你看看你們一個個吊兒郎當的樣子,真是有損人民警察的形象。

    還有你,瘦得跟一個要斷氣的艾滋病人一樣。」

    「老子怕什麼!我上頭有的是人,有誰?我懶得告訴你們。反正多的是,比春天江中的河豚還多。告訴你們這些兔崽子,不管他們當中的哪一個,只要輕輕放上一個屁,你們就得嘗嘗八級地震的滋味。我看,還是趁早放了我,早放了我,我就少找點你們的麻煩。」

    一席話,說得審訊員摩拳擦掌,又不好發作。但見左處長雙肘支著桌子,如同一尊石雕,作沉思狀。

    「記錄員,上面的這些話你就不要記上去。你記上去,我老子也不怕。」

    左處長瞟了一眼齊萬春,鎮定自若地摩挲著自己的尖下巴,像獵人撫摸自己屠狼的匕首。

    「哈欠。他媽的,害得老子一夜沒睡,盡打哈欠。到時候,我要申請賠償我的睡眠損失。」

    終於——

    「我只告訴你們一個人的名字。我不說出來你們是要像螞蟥一樣死盯著我不放的。

    說出了他,你們也奈何不了他。往上,我是不說了,一說,他們脫不了干係,也就沒人保我的命了。」

    這才是最重要的,左處長屏住呼吸,興奮異常而又不動聲色。他看著齊萬春的臉像小時候看著一部買不起的童話書的五彩封面。他簡直有點……喜歡起齊萬春這個人來了:那帶些乾脆的傻勁,那老謀深算下的輕率,那狂放不羈中的愚蠢。他喜歡齊萬春就是喜歡他的合作精神,不需要喋喋不休的磨牙,不需要錙銖必較的扯皮。左處長心目中,理想的對手就是這樣一種人:要麼愚不可及,要麼智商非凡。一個可以節省時間,一個可以增長才幹。

    熬不過睡神,齊萬春果真報出一個名字。

    左處長念叨著這個名字,念了兩遍,並沒有覺出什麼奇特的地方。可是有了一個新的名字就意味著有條新的線索,有了新的線索說不定案件會有新的進展。沉浸在歡愉當中的左處長彷彿一頭松鼠費盡周折打開了一枚特別頑固的核桃,其興奮程度不亞於一個在音樂噴泉伴奏下幻想手持彩虹當空舞的少年。

    沉浸在興奮中的左處長不知道,他念出的名字,一旦丟向安寧的上空,便有石破天驚的效果,連聾子都會感覺到它的震響。左處長只是開門讓門外警衛進來把齊萬春帶走了。

    啊,終於舒了一口氣,那是誰說的,誰說工作使人衰老,愉快的工作,同樣使人年輕,左處長覺得自己便是一個最好的典型。他拿起電話的時候,笑得十分自信。

    打完電話,他回過頭來,兩名審訊員都已伏在桌子上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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