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囚 第四章 調查組在行動
    不知道倉頡為何要造這兩個字?

    倉頡造字是個謎,倉頡把這兩個字造得如此相似便成了謎中之謎。

    這兩個字讀音相同,字形相近,字意迥異。

    這是兩個完全分道揚鑣的字。

    獬:xie獬豸,古代傳說中的一種異獸,能用角頂理虧的人。

    蟹:xie甲殼類動物。憑其張牙舞爪的神態,人們常把橫行霸道者也稱為蟹。

    獬代表公正、質直、勇敢,有一股正氣;蟹代表驕橫、蠻野、怪誕,有一股邪氣。

    把這兩種性格截然不同、氣質涇渭分明、作風等同冰炭的動物安排在同一個讀音下面。

    難道目的就是要讓它們相伴一場,一決雌雄嗎?

    省檢察院副檢察長雷環山來到安寧縣已有十多天了。他一頭銀髮,滿面紅光,就任雙十大案要案調查組組長已來,倒並不見他的銀髮增多,紅光減弱。他上台階一跨就是兩個,而且不見氣喘,精力比整天亂蹦亂跳的頑童還充沛。背地裡他的組員都喊他「老頑童」,都說他拔下一根銀髮比孫悟空拔下的一根猴毛還厲害。「白髮一拔,辦法來啦」。在副檢察長這個台階上他一上就來了個六年的原地踏步。七年前查代理省長的包庇走私案,他沒趕上,錯過了好機會。以後呢,又都是蝦案,用不著他下手,這次這宗棘手的蟹案,他是咬定了。

    他的組員包括新上任的反貪局副局長李光明、省安全廳二處的處長邊疆、省公安廳刑偵處左隊長,及其他的下屬。一共十八人,他們的對手便是安寧縣的縣委書記程家卿。

    一到安寧,他們便對程家卿進行監視。令他們詫異的是,程家卿沒有什麼越軌行為,可在齊萬春的供詞中,程家卿是雙十謀殺案的幕後指揮。齊萬春還供出程家卿收受了他承包安寧商城時的十六萬元賄賂。難道他在信口雌黃?難道他與程家卿有私仇,故意栽贓陷害?事情變得撲朔迷離起來。儘管進行了多次明察暗訪,卻無人說起過程家卿是一個劣跡斑斑的人。只是都異口同聲說,聽說過他因為第二次愛情而被貶黜的事,但事情發生在他來安寧之前,追究此事根本沒有意義。在有些人的口吻裡,雷環山還聽出了一絲仰慕:這種不愛江山愛美人的事,大概只有英國的溫莎公爵做得出來,沒想到還有一個程家卿。問了一些安寧縣的部門領導,無一不是諱謨如深,三緘其口。許多中國人就是這樣,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事若關己,先看形勢。雷環山夜夜苦苦冥思,推敲案情,要在案件最薄弱的地方打開一個缺口。他臥室裡的電燈,常與太陽見面。儘管如此,案情並沒有重大進展。

    雙十謀殺案的關鍵人物佘彤也沒被抓獲。左處長他們連續蹲了一個禮拜的坑,依然一無所獲。

    左處長三番五次地帶人造訪,只是嚇壞了佘彤的老父親和老母親。他們的兒子生下來就是個災星,告狀的,討債的,邀去動刀子的,找去幹架的,走到哪裡哪裡就有人受災。災情報告三天兩頭就遞到家裡來,真是源源不斷。如果哪個禮拜沒有出現災情報告,那準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夜半驚魂這個詞的含義,兩位沒喝過多少墨水,又因少喝了墨水而喝了足夠多的稀飯的老人,理解得比什麼文學家哲學家都要深了。從勞改農場回來,那小子並沒有一蹶不振,的確,他在那裡學到的知識比大學畢業的人學到的還多。

    不然,他的錢不會那麼三翻四抖地往上漲。他闊了。一闊臉就變,此話不假。果真,他變得臉上只有鼻子,身上只有肉了,白白淨淨,衣履光鮮儼然白領階層。也不知道他做的是什麼買賣,反正從此,來喝酒的取代了來告狀的。來送錢的取代了來討債的。細腰身笑嘻嘻來的取代了大著肚子哭哭啼啼來的。兩位老人笑逐顏開,做著抱孫子的美夢。

    哪知那小子靠著錢包為他撐腰,對待女人,採用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戰略戰術,猴子吃桃一樣,這個嘗一口,那個啃一下。他究竟要找怎樣的,只有天知道。倒讓兩位老人,齊心懷念起那個有人大著肚子哭哭啼啼上門來的時代來。這些天裡,上門來的是一幫警察。常來。兩位老人一聽敲門就緊張。夜裡像睡在一張剛烙好的大餅上,白天更是提不起精神。老頭患上了陽痿似的,老媽倒像當年崢嶸歲月裡剛挨過批鬥的地主婆。據說,兒子與那殺人犯是勞改農場裡的「戰友」。這次謀殺田書記的佈置,他知道的最詳細。

    得知兒子竟成了殺人犯的同謀,兩位老人黯然神傷。他的種種劣跡又浮上心頭。他們的心就像兩扇用久了的灰色的門,法律也鎖不住,常有些感情什麼的從門縫裡洩出。但願能追上兒子的身影。他們總是這樣祈禱。兒子犯了罪,他們不會窩藏兒子,但是他們會把他們的兒子窩藏在心裡,儘管他是那麼不爭氣。他們看著家裡牆上貼的寶麗板,吊的二級頂,還有地面的拼木地板,做工精細的組合櫃,上面放著大屏幕彩電,還有「保衛」彩電的一套美國獅龍音響,突然體味出它們來路都不體面,和他們兒子的錢一樣,是有毒的,帶菌的。怎麼看,怎麼不順眼。不過,為了驅散屋子裡死寂的氣氛,每到晚上,他們都要爭著打開電視機。

    餌放久了,就不香了。雷環山生怕預定的計劃失敗。佘彤可能逃走了,也可能隱匿起來了,他的不見蹤影給整個計劃的實施蒙上了一層陰影。程家卿也還是猶抱琵琶半掩面,現在逮捕他似乎為時過早。雖然逮捕程家卿的計劃早已醞釀好了,但如果指控他謀殺的證據不足的話,不僅事後反而工作量巨大,還有,事情一旦公開,上上下下的說情者有的放矢而來,會使問題複雜化,將更重要的可能存在的謀殺罪行掩蓋。究竟他是不是謀殺案的主謀,目前尚不能確定?僅憑他的經濟問題,而他認罪態度較好,又能及時交出贓物,自己是無法獲悉他在謀殺案中所扮演的角色的。假如是他的話,而又因為自己的失策,讓他輕易地溜出恢恢法網,那不是在自己一片透紅的歷史上劃上一個蹩腳的黑色句號嗎?

    是繼續等在洞口想辦法誘出老鼠將其擒獲,還是只割它此刻露在洞口的一線尾巴呢?

    夜長夢多,時不我待。雷環山必面臨選擇。繼續等不知要等到何時,曠日持久地等下去也許只能等到一場空,割尾巴也怕割錯。因為到目前為止,沒有人能預測這隻老鼠和它的尾巴是好是壞?那麼,是否有第三種辦法呢?

    噢,看來,只有先揪住他的尾巴,把它揪出地洞擒住再說,不割它的尾巴。

    十月二十二日下午,雷環山召集全體組員召開了一個討論會。

    橢圓形的會議桌上,只有兩盆凌霜不調的小松柏蒼翠著它的生機,可是人們已嗅不到它們身上自然的氣息,小松柏久在溫室裡,活力仍在,卻已經忘了本了。各色茶杯一一落座,旋開蓋的,裊裊地冒出一股股媚視煙行的熱氣;沒添新水的,底下是尚未完全搾乾精髓的苦茶葉。

    左處長首先說話了。

    「雷組長,再這樣干守下去不是辦法。抓佘彤,和大海撈針一樣。」

    「可是撈出了這銀針,我們就有可能刺破整個膿頭了。」

    雷環山心裡同意他的說法,嘴上卻故意跟他較勁。

    左處長急了,太陽穴上血管虯結成一團,像行進中蠶拱起的背,人也霍地站了起來。

    他要為自己辯護。

    「雷組長,我這話絕沒有拈輕怕重的意思。我是想,先繞開佘彤,再找找其它線索。

    抓佘彤是一定要抓的。抓他固然很重要,但是還有比他更重要的人物,如果不趁勢追查,到時候貽誤了時機,落個竹籃打水兩頭空,後悔都來不及。抓佘彤的任務,我是絕不會推卸的,以後還由我來幹。」

    雷環山手像扇子,在離桌面還有一段距離的空氣中,一上一下地扇了幾次。

    「你先坐下,聽聽其他同志的意見。」

    反貪局副局長李光明取下他的黑框眼鏡,兩隻眼睛頓時活了過來。他說話、發言總是慢條斯理的。

    「根據程家卿的受賄情況,是可以逮捕審訊他的。但是,他受賄的數目僅僅是齊萬春所講的十六萬元嗎?我看不止。究竟多少,正是我們調查組要弄清的問題。現在叫我們一籌莫展是沒有人出來作證,取證工作遇到了困難。許多知情者有的是現任領導幹部,他們或懾於淫威,怕程家卿東山再起後進行打擊報復,不敢作證;有的因花錢買了官,礙於面子,不願作證;有的本身就是行賄者,一說出來,自己也捲了進來,不願自投羅網;有的雖對程家卿恨之入骨,但不願貿然得罪,處於觀望之中;有的受了冤屈,想一吐胸中的塊磊,無奈程家卿依然在位,有撼山易程家卿難的想法。這樣調查下去,勢心會進入死胡同。山重水復為的是柳暗花明。既然貪污、受賄是一些領導幹部的常見病,我的意見是拋開佘彤,先將程家卿鎖起來,不怕他不交待。至於他是否在雙十謀殺案中充當了重要角色,也可問個水落石出。」

    省安全廳甲處處長邊疆當即反駁道:「我反對李局長的意見,萬一將程家卿鎖了起來,他來個鐵嘴鋼牙,拒不交待呢?那樣,我們很快就會被動,輿論的壓力,直接領導的壓力,李局長,你要知道。這種壓力,不是你我承受得了的。到頭來,我們不僅要乖乖地放了他,還要賠禮道歉,而且得承擔辦事不利的責任。」

    李局長據理力爭道:「假如他不交待,恰恰證明他心虛,心中有鬼我們更有理由逮捕他。不要忘了,僅省反貪局和市反貪局,收到來自安寧的有關他的舉報信,有一尺多高。」

    邊處長針鋒相對地說道:「這種大同小異的舉報信,說不定只是出自同個人之手也說不定。」

    雷環山插話道:「這只是一種可能。」

    邊處長虎頭虎腦地說道:「這次調查,省委派我們來,連市裡的檢察機關都撇開了。

    這樣做的目的,就是要求我們慎重。省裡派我們來,體現了省委對我們的高度重視和信任。這種重視和信任是建立在一定基礎上的。這次調查,既有深孚眾望的雷檢察長出任調查組組長,又有經驗豐富的左處長前來加盟,我們就要有信心,不能中途退縮,也不能中途出亂子,要一鼓作氣,不遺餘力的將這次調查搞好,搞徹底,做到不留尾巴。」

    李局長委婉和悅地笑道:「邊處長,你恐怕誤會我的意思了。」

    左處長道:「邊處長,你知道我做事,一貫是雷厲風行的,我平生最不喜歡的小動物就是蝸牛,從小就不喜歡。不從程家卿身上尋找缺口,僵局就打破不了。但是操之過急也不行。對程家卿實行監視居住以後,估計情況會有好轉說不定知情者的顧慮會因此而打消,開始相信政法隊伍的威力,群眾也會支持。所有的問題說不定迎刃而解。」

    邊處長見左處長對自己的激進做法不持肯定態度,便強調道:「這僅僅是說不定而已。」

    李局長卻贊同左處長的意見:「與其毫無收穫,不如試一試。我們要用兩條腿走足,明知道一條腿受了傷,就要改用另一條好腿。不能好腿一塊使,那興駐會累斷傷腿,而且會連累好腿。」

    感覺受到了兩面夾攻的邊處長漲得通紅的臉像一塊山楂餅,他站了起來,叉起腰,大聲問道:「如果那條好腿也受了傷呢?」

    李局長不甘示弱:「但是現在那條好腿是好的,並沒有受傷。」

    雷環山做了一個交通警察的暫停動作,「兩位,告訴我那受傷的腿在哪裡?」

    在座的人個個捧腹大笑起來。李局長、邊處長也不例外,只是笑得有些不好意思。

    笑罷。雷環山喝了一口茶,道:「不要搞得像辯論大賽似的,辯論大賽是中學生、大學生中間流行的看家本領,我們這些在社會上摸爬滾打了多年的人我看就不必再使用這種本領了。還有,邊處長的意見有道理,李局長、左處長的意見也有道理。程家卿的問題要搞清楚,佘彤也不是不抓,抓佘彤也為的是將程家卿的問題搞清楚,兩者並不矛盾。至於先追佘彤,還是先抓程家卿,下一步工作究竟如何開展,我的意見是請示省委領導,同時,大家也想想辦法,不知在座的諸位有何異議?」

    當然不會有異議了。大家靜靜地注視著雷環山,突然就不再言語了。

    就憑著雷環山每一根都代表尊嚴和滄桑雪山似的一頭銀髮,就足以使大家噤聲了。

    相對來說,蒼蒼白髮在涉世未深的眼裡常常被粹為百煉成鋼的倚天長劍,組裡的每一位成員對「老頑童」都是相當尊敬的。他嚴肅幽默如同父親,循循善誘如同母親。從他這裡學到的如同一系列冰糖葫蘆串在同一條棍子上似的一群老師那裡撐到的要多得多。

    他的一席話,表面上,沒筋沒骨,實際上,藏鋒不露,他巧妙地提醒了爭議的雙方——你們誰也不能做出決策,連我也不能。這是一個極難把握的問題。這樣的方法,似乎是一種圓熟的處世方法。圓熟的處世方法,不是針,不是芒,更不是刺,而是渾同和光,不傷害任何事物。就德行高尚的佛教徒,一生的勤勉修煉只為涅梁之後能向世界貢獻不多的幾粒五采斑斕、璀璨奪目的舍利子——恐怕這也是於世實無補的,雖然歲月的光彩在其中閃現。獨來獨往的飄逸的生活方式,蜻蜓點水、浮光掠影般對世界大智若愚的感悟,其實是對圓熟的最好註釋。雖是凡人,雷環山對圓熟的境界也是嚮往的。不過,他離圓熟似乎老隔了那麼一層,永遠有那麼一點距離,幸虧離圓熟有那麼一點距離。圓熟到既不關心國事人事,也不關心風聲雨聲,那也是可怕的。誰也沒見過雷環山欺負過什麼人,或者怕過什麼人。路見不平,即使沒有長角,也是必定要去頂,去撞,像傳說中的獬一樣,不管是把對方頂得哇哇叫,還是把自己撞得頭冒金星。這就是雷環山的性格,雷環山的風格。雷環山的風格來源於他的健康,縱是一群病魔圍著他找碴,你一拳我一拳地也打不倒他,相反,見了他一定謙恭得如同太監見了皇上。他的硬朗程度令人吃驚,彷彿吃了藥片才會生藥,可是從不生病的人誰會去吃藥呢?雷環山不僅健康得出奇,而且健康得有些怪了。他說他有四條腿走路。人除了左腿,右腿走路,哪能憑空多出兩條腿來呢?樂觀,剛直,把樂觀和剛直也說成是人的腿,絕對是「老頑童」的一大發明。

    比別人多兩條腿走路的人不讓他健康也說不過去,雷環山那透著喜氣的沒有一點缺口的滿面紅光的便是明證。叫蟲蛀過心的人的臉,要是能放射出這樣的紅光來,那雷環山還能叫老頑童嗎?

    空白,十天的空白,足以叫一切人臉紅。幸而雷環山的臉本來就是紅的,其他人也看不出來。惟有左處長的眼睛厲害不過,當即看到了老頑童樂觀背後的隱憂。他可不想老頑童失去老頑童固有的魅力。可是抓佘彤已害得他黔驢技窮,他早有勸說雷環山改弦易轍的想法,可是怕鼻子碰出灰來。誰要以為赫赫有名的雷環山真是老頑重那可就錯了。

    他一旦發起脾氣來,屋上的瓦都要嚇飛,誰都別想拿哄孩子的那套來治住他。雷環山發起脾氣來更是可愛,兩眼像充了電一樣炯炯有神,逮住誰罵誰。罵完之後又和你拍肩膀,哈哈笑。平時很風趣,他的風趣生氣的時候更能超水平發揮。他若是見人就打躬作輯,哪來那麼一股剛正之氣?對那些有奶便是娘的,他說最好的斷奶方式就是咬掉供奶的奶頭。為此,他很是得罪了一些高貴的奶頭。

    這次,左處長確實為雷環山捏了一把汗。

    晚上,他提了一瓶喝剩下的江南茅台、用紙包了小半斤鳳拍來找雷環山。在這棟古色古香、雕樑畫棟的文鳳大樓裡,雷環山已經住了十多天了,每天晚上他都像一個面壁思想的思想者,要對著整個靜靜的屋子。屋子裡的燈光太亮了,使他迎著燈光的手指裡的血也生動起來。他住得膩煩了,案子想得他每一根腦神經都疼。他迫切地想找一個知心的人來談談。換一個心情比換一副臉譜更重要。左處長不請自來,使他喜出望外。他想拍左處長的肩膀,可是左處長過於瘦長,他只拍到了他上半節的手臂。

    「走,我們到外面走走。」

    「隔牆有耳?」

    「誰要有那麼大膽的耳朵,正好今天拿來下酒。」

    雷環山雙手配合,右手刀左手砧,做了一個下切的動作。真是老頑童。左處長笑了。

    朗朗笑聲,像一堆金毛幣在地上混亂地滾動著,使有著陰影的地方也生色不少,亮堂的地方更亮了。

    他們出了門,坐上蹬土,彷彿登上了三四十年代的舊上海的舊影片。畫面那麼灰暗,調子那麼低沉。蹬士軋軋的節奏,彷彿用的正是放映機的速度。蹬車的是一位老師傅。

    「去哪兒?」

    「縣城北邊不是有一座廟嗎?」

    「哦,去曹操山,燒香拜拂?」

    「不,找一個生意上的朋友。」左處長撤了一個謊。

    「你們是從外地來的。」

    「聽說你們縣裡田書記被人暗殺了,有這回事嗎?」

    「唉,殺得血天血地的。你們還不曉得?也難怪。外地來的嘛。慘嘍,當官也不容易。」

    「田書記這人怎麼樣?」

    「田書記這人不清楚,他來的時間不長。不過,黃書記確實是個好人。上次他摔在地上,額頭上腫得鵝卵石一樣,看他的人幾乎是排著隊去的。不管是公家還是私人送的禮,他一概都不要,全送到了縣裡的各個福利院。等一下上了那個坡,你們就可以看到縣福利院。」

    「黃書記喝醉酒撞了車,還有那麼多人去看他。」

    「打鬼話,他哪是喝醉了酒,他是無緣無故被車撞了。這個事我曉得。那天,他剛和縣裡的頭頭們開完一個會,突然從背後開過來一輛吉普,車開得釗起來,旋風一樣,把黃書記刮倒了。說來也奇怪,只是正好刮倒了黃書記,幸好黃書記撞到了人大張主任的身上,頂住了一下,結果兩人一齊摔在地上。如果不是張主任頂住,寅書記就不只是頭青面腫了。」

    聽到這,坐在車上的雷環山怦然心動,猛地一激靈,如同醍酗灌頂一般。喔呀,黃海是被車撞的,而不是喝醉了酒撞的?這是真的,這簡直太……黃海的被車撞與田剛亮的被謀殺會不會有什麼聯繫?如果真有聯繫,這個難解的案子說不定會有一個轉機,也許是新的突破。雷環山,雷環山,你呀真糊塗,糊塗得就像在一個小鈴鐺裡的蟲蟻,外面敲鼓都不知道。有時候,文件和調查記錄並不是百分之百可靠的。你呀太輕信了。雷環山帶著一種亢奮和自怨自艾糅合在一起的感情,無法自抑地激動起來。他要站起來。

    就像一位受到飢寒交迫從一切拮据和尷尬中解脫出來的一夜成名的藝術家一樣激動,他的手顫抖著。難怪,曾經有領導說過雷環山是情緒派,而非穩健派。他說這話的時候,用的是趨近奚落的貶義口吻。

    「喂,坐穩來。」

    左處長及時扶住坐立不穩的雷環山。

    「老雷,怎麼了?」

    「沒什麼。」

    車子繼續行駛。蹬士師傅的雙腿交替著時隱時現,緩了一會兒,雷環山又問了起來。

    「我說老同志,你們現在的縣委書記好像姓程吧。對於這個姓程的書記,你們是怎麼評價的呢?」

    「他呀,別的沒聽說過,他就愛撈幾個錢。聽說他原來為他現在這個老婆鬧得不亦樂乎,還降了職。他愛撈錢,可他也大方。看別人可憐,他就動心。去年塌房,他一個人出一千給死者的親屬,自己掏腰包;今年龍頭鎮板橋村那兒有五個細伢子,屋裡窮,沒錢上大學。他帶了一班人馬去,錢就跟著滾了去。他愛撈錢,可也得替別人辦事。一個願出錢,一個願辦事,這是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別人指三道四算那回事?老百姓嘛,總會有些事。找他辦事的,多數還是老百姓。當官的嘛,撈幾個也不算什麼。他的前幾任,除了黃書記一塵不染兩袖清風以外,其餘的,不論擺出哪個,和他一比,都是半斤八兩。誰不撈啊,不撈哪叫官嗎?做生意嘛,也要講個交換,難道當官的沒錢掙。只是社會上,不知怎地,人都普遍不要臉了,把名聲看得一錢不值。我年紀大了,土到頭邊香,可我不忍心看著我的兒孫們生活在一個亂糟糟的社會裡,不忍心看著他們變壞。」

    這些老師傅只把受骨當作一位官員的人性的瑕疵來看待,著實叫雷環山感動,又難過,悲從中來。無論哪一級官員,權力無疑是有的,然而菲薄的薪金根本無法維持他作為權力擁有者的體面,雷環山看過不少這類人鋌而走險、以身試法的例子。從智商上來說,他們是高的;從權力上來說,他們是真的,然而他們卻經不起許多油頭粉面、看上去智商未必有多高、也知道靠什麼起家的商人的輕輕一擊,這不能不引起他們心理上的不平衡和行動上的大偏軌。試想,一個市長如果在眾賓喧嘩的招商會上穿著一身廉價的西裝,將成何體統。他在招商會上的發言會不會給人一種乞討的印象呢?雷環山想起前不久一個非洲小國的總統來南章市考察農業的事。一般說來,外國元首訪問中國,捎帶訪問的城市大致不外乎上海、廣州、天津、西安、杭州、海口之類的城市,來內陸省份的省會城市南章的卻是破天荒般的稀罕事。一樣是總統,總統來了,待遇可不能比別的省低了。這可忙壞了省政府的接待官員。供總統下塌的賓館總算落實了。說是五星級的賓館,其實只有新建的總統套間勉強夠得上五星級,其它部分是在一座五十年代的著名建築上抹了粉加以改進才成五星級的,好在這次正是總統來,這五星級賓館也沒有什麼不般配的。要命的是省政府沒有豪華小車,趕緊向一家私人照像館的大老闆那兒借來一輛「林肯」才算應了急。可見一個財政捉襟見肘的政府,有時候也不得不依靠冠冕堂皇的牌子、之乎者也的面子和可能的優惠政策來沖淡它身上的窮酸氣。中央政府對地方政府、地方政府對各行業的控制能力的減弱,窮廟裡出現富方丈,華蓋下走出灰姑娘,也是路人皆知的事實,在這種大背景下,夢想成為大富翁的政府官員、公務員要冒的險不知要比一般的商人大多少倍,這種冒險幾乎是破釜沉舟式的,可贏的部分絕不會比與他合作的商人多。比之暴殄天物、一擲千金、沉湎於聲色犬馬之中的大款們,他們的心裡虛的,像不實的陶罐,因為聲音的底氣不足,總也經不起推敲,甚至只是試探性的推敲。

    一方面他們不忘羞答答地與商人們周旋,一方面必得左顧右盼防意如城。

    微光中,蹬士司機正費力地往一道坡上蹬,見他蹬得艱難,雷環山和左處長便下車步行。程家卿的前幾任除了黃書記以外,都與程家卿半斤八兩,怎麼會這樣呢?雷環山的心不由地墜了鉛似地沉重起來,但他即刻推想到這也有可能是謠傳時,又釋然寬懷了。

    「老同志,程書記的前幾任除了黃書記難道就沒有清正廉明的嗎?」

    「都是傳說,究竟真不真還有根據啊,我說,你們問……哦,你你……你……們坐好。」

    蹬士師傅驀地警覺起來,話也說得結結巴巴。他一手扶著車把,一手有力地壓著車座,還分出一份力來瞪大眼睛,扭頭看了看兩位陌生人。壞了,怎麼看都不認識。一位和藹,謙虛,舉手投足像個領導;另一位嚴肅,言語不多,像隨行人員。再說,兩位的口音也似乎比安寧本地的上調高雅出許多。完了完了。自己剛才都說了些什麼,這個書記怎樣,那個縣長如何,這是自己能說的嗎?滿口噴糞也不看看對象。蹬士師傅惶惶然的樣子做個赫腳帶泥踩在人家地毯上的先頭並不知情的農夫。委屈與懊惱凝成一團黑雲,在他的臉部盤桓。

    遠處泛著點點紅光的草堆,在穿過田野的小徑上只是緩慢而又無聲地燃燒著。它們,格外像孩子們的能在黑暗中發光的玩具,被什麼阻擋一動不動,產生的灰燼卻是來年禾苗的膏腴。更遠處的起起伏伏的深暗山峰,故意與人賭氣似的,離人遠遠的,所有的山峰都是這樣,你看著近,走去卻是一天一夜也不夠,甚至一生一世也不夠。

    上了坡,蹬士師傅稍稍挪動了一下重心,車子隨著仄了一仄。然後又過了一座橋。

    橋下的流水受了什麼感染似的,也默默無聲。深沉得有些虛幻,幽玄。蹬士司機不再說話。大概是已經意識到他太多嘴,便以大面積鋪開的沉默來補償。

    「老同志,沒關係的。」雷環山安慰道。

    這一聲使蹬士師傅更惶惑了。他一個勁地解釋、道謙:「我是有眼不識泰山,大人不記小過,大人不記小人過。」忿地罵道:「我叫你多嘴!我叫你多嘴!」

    聽著這清脆的聲音,雷環山感到安寧人對雙十謀殺案的畏懼和迴避心態,同時又像三伏喝了雪水一樣酣暢。這位蹬士師傅,說不定在不知不覺的談話中為自己提供了新的線索呢。看著蹬士師傅蹬車轔轔而去的背影,雷環山明確地感到了一種解放了自由了的感覺。再細細咀嚼那蹬士師傅的話,雷環山又不禁隱隱約約地思索起來。原來的縣委書記被車撞,現在的縣委副書記被暗殺,這難道僅僅是巧合嗎?假如真的不是巧合,而是有人蓄意按排,那……不等雷環山往下想,一塊塊石頭忽然破空而來,一齊磊上他的心頭,使他的心又急遽沉重起來。

    安寧莫非是是非之地?安寧的秋天莫非真是多事之秋?而自己莫非將陷在這團泥濘裡,欲拔不能,欲行無路?

    兩人信步而行,左拐後在一個雜草叢生的小山包上席地而坐。還未坐下,一陣冷風吹來,雷環山打了個寒顫。畢竟……「有點冷,披上我的衣服吧?」

    「來,給我酒。」左處長把酒遞給雷環山。

    雷環山倣傚醉仙,豎起酒瓶,嘴對嘴,一仰脖子,咕嘟,喝了一大口。左除長見勢,猛地奪了過去。

    「老爺子,悠著點。」

    「這案子分明像一塊燒紅的磚,要麼放下丟了它,要麼冷水一澆,冷了它,都行。

    可偏偏要你咬著牙抓住手裡,挺祝你看這多難受。」

    「誰叫您放著清福不享,非要出來,湊熱鬧,你以為這是甕中捉鱉呀。」

    「我來,一半是服從上級安排,一半是為自己找事。再坐下去,我就只剩下身懶肉吶,」雷環山指了一下大腿上的髀肉,好像在提醒那鬆弛的肌肉要注意點,別懶了,「到見了馬克思的那一天,馬克思都會批評我——雷環山,你怎搞的?瞧您,吃得腸肥腦滿的,活像個資本家。」

    「你可以回他話呀,身體結實健康證明生活水平提高了呀。你這樣見他多體面,換了我,馬克思一見面準會這樣問我——你來自中國?唔,不像嘛,我看你大概來自黑非洲。」

    「哈,那時候我們多熱忱埃而現在,儘是什麼四大天玉、電子遊戲呀,唱的是什麼在半夢半醒之間呀,何不遊戲人間呀,不如溫柔同眠呀。」

    「可不,現在的孩子不像了孩子。可成人又能好到哪裡去——遠看是君子,近看是小人。現在,似乎除了孩子就是連孩子都不如的小人。」

    「都是錢欲給鬧的。」

    「這程家卿真的有問題?」

    「假作真來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

    「老雷,你覺得奇怪嗎?這個案子,撇開市裡,直接讓我們這些人來辦,這意味著什麼?——難道意味著程家卿與市裡有一層扯不清道不明的關係,而省裡早已察覺,還是省裡的某些領導想保住市裡的與謀殺案或與程家卿有關係的人,讓案子只追查到程家卿為止。」

    「兩種假設都有可能,也許是上級的一種策略。我們來安寧十幾天,公開身份去調查、取證,結果呢?每次都是乘興而去,敗興而歸。這說明一個問題,如果齊萬春的供詞不假,那麼證明程家卿在安寧已經是烈焰薰天了,知道底細而與這穿一條褲子,不會去說他,知道底細雖不與他穿一條褲子卻懾於他的聲威的,不敢去說他。」

    「你準備怎麼辦?」

    「不搏雙兔。我既然認定了程家卿,就依法辦事,要追到底。」

    「那麼佘彤呢?」

    左處長邊抿著酒,邊問。

    「追捕他的通緝令已向全國各地公安機關發出。他有可能南逃,愉渡出國,也有可能潛往地廣人稀的大西北,俟機而動。人海茫茫,要抓住他,不比跑著去追一支射出去的箭更容易。我的看法是,不必在一棵樹上吊死。但是遲早是要將佘彤緝捕歸案的。他畢竟是這個案子中一個舉足輕重的角色。」

    「你就不怕螃蟹沒有抓到,反被螃蟹咬一口。你要知道,你面對的可能不僅僅是一隻叫程家卿的螃蟹,還有在他身上比他強大得多的一隻隻螃蟹。一旦他們群起而攻。你如何招架得了?」

    「我早想好了,明天我要回去一趟。向上面匯報一下這段時間裡調查到的情況。還有,我要跟家裡的老伴和孩子們說:這次一旦失敗,我就辭職回家種田,永不參政。左老弟,你聽好,我,與程家卿個人沒有任何仇恨,可是不抓一個典型出來,不足以殺一儆百。有些人的貪慾,簡直達到喪心病狂的地步。鷺鷥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內刳脂油,這是元曲中的名句,真是太形象了。」

    「老雷,我問你一句,你抓得完嗎?唬得住嗎?」

    「不管怎樣,抓一個算一個,抓一個就少一個,而且我抓一個,你抓一個,他抓一個,不就更少了嗎?我深信,具有正義感的人雖然沒有具有獻身精神的人多,但比善走旁左道、心地不正的人要多得多。」

    「錯綜複雜的人際關係,就像海底的珊瑚網一樣,你在底下劈爛了一面還有更高處的一面。再者,我們手中並沒有多少程家卿的把柄藹-除了齊萬春的供詞——這供詞是真是假,尚待證實。」

    「從安寧這死氣沉沉的氣氛來看,從孔縣長、馬局長、程家卿秘書等人的言行舉止來看,從程家卿在雙十謀殺案發生的第二天——這還要多虧了安寧認真負責的電視台,在一個會議上丟魂落魄的神態來看,雖不能斷定與謀殺案有關,我敢說,其中必定有鬼。

    三天後,等我回來,你看吧。」

    「什麼?要等三天才回來。可是群龍不可一日無首,宮中不可一日無帥埃」「我不在的時候,你多留點心就是了。李邊二人,紙上談兵可以,實幹卻不行,只有靠你多注意一點。我回來的時候,程家卿也要開會回來了。這幾天,千萬要集中精力,監視出入他家的人員和他家中成員的活動。」

    「你放心吧,程家卿家中除了他的愛人就是他的一個傻氣兮兮外甥女,說到出入他家的人員,不會多的。眼看著就在調查組的眼皮底下,哪要那麼不懂事的,往程家跑——說不定跑出一身虱來,誰敢?」

    「這幫兔崽子,平日見程家卿恨不得為他捶背搔癢,眼看風聲不對了,又跟不認識似的。是火爐時,抱在胸口;是冰窖時,絕不多瞧。人啊人,就這麼怪。」

    雷環山無限感慨地搖了搖頭。左處長看著他,點了點頭,表示贊同他的點頭。

    「這案子,就像這東西,嚼之有味,棄之可惜。我是不捨得輕易就扔掉的。」

    雷環山嚼了嚼手中的鳳爪,然後卡崩卡卡嘯大嚼起來,像吃螃蟹般痛快淋漓。上面的牙齒與下面的虎齒商量好了似的,咬動的聲音是那麼強烈,那麼堅定,那麼遭勁,散發出無與倫比的音響魅力。

    眼前這漢子絕不是那位準備與風車決戰的荒唐騎士唐·吉訶德。眼前這漢子,厚重的夜色是他深遠的鎧甲。他從黑暗中汲取力量而使自身黑白分明。

    當雷環山站了起來,左處長盯著他的背影這樣想著。

    走之前,他們在小山坡上靜靜地佇立了片刻,凝視著夜色和夜色中發出紅光似乎長滿了火眼金睛的草堆。這是一個冷靜的夜晚。垂直的月光像玉色的梯子豎立在他們各自的肩上。

    風帶著醉意。夜也注視著他們,像注視著兩棵蓬勃生長的還從未動搖過的樟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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