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商玄鳥紀 正文 第8章 僕人
    「他們不見了?」罌訝然。

    小宰頷首,神色著惱:「也不知他們去了何處。廟宮本來就人手稀缺,偏偏僕人還是些老弱,如今要修葺南牆也找不到人。」

    罌想了想,道:「羌丁愛吃卷耳,他二人許是去何處采卷耳呢。現在時辰不早,說不定快回來了。」

    小宰看看她,仍皺著眉頭。

    「如此。」他說,轉身走開了。

    罌沒有想到,羌丁和老羌甲真的不見了。傍晚的時候,他們仍然不見影子,廟宮眾人終於急了起來,紛紛出外面尋找。

    夜色已經降臨,二人還沒有找到,卻有邑中的人來通氣,說早前曾看到他們各自背著一隻筐走出了郭。

    「廟宮中不須拾柴,又不缺吃食,他們出郭做甚?」小宰說。

    這話提點了眾人,急忙到他們的地穴裡去查看。只見鋪蓋都好好的,一些日常的用物卻沒了蹤影。

    羌丁和老羌甲逃跑的事終於確定下來,一下驚動了廟宮。

    「這些僕人!廟宮無桎梏囹圄,已是優待,竟不識好歹!」小宰氣憤地說。

    眾人紛紛贊同。邑中的貴族得知了此事,派來家眾幫助廟宮搜捕羌丁和老羌甲。幾十隻火把簇擁,把剛剛染上夜色的廟宮照得通明,小宰領著眾人奔出廟門,一陣嘈雜。

    廟宮裡只剩下貞人陶和罌。

    罌站在庭中看著那些人離去的身影,感到事情嚴重,憂心忡忡。

    「他們真的逃了麼?」罌低聲問身旁的貞人陶。

    貞人陶亦神色嚴峻,搔著白髮稀疏的後腦:「我方才卜過,確是羌僕逃亡之兆。」

    罌蹙眉,片刻,又問:「若捉到,有何下場?」

    貞人陶歎口氣,沒有說話。

    罌心裡沉甸甸的。

    她想起羌丁近日以來的種種怪異表現以及那日在藏室對她說的話,腦海中全都聯繫了起來。羌丁和老羌甲恐怕早就在謀劃今天的事了。

    鞏邑沒有出過僕人逃亡的事,但僕人其實就是奴隸,不用想也知道他們如果被捉回來一定不會有好下場。

    要走就走得遠遠的,不要被抓回來才好。罌望著漆黑寂寥的天空,心裡祈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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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與願違,深夜的時候,追捕的人回來了,帶著羌丁。

    他雙手縛在身前,腳步踉蹌地被押到廟宮。

    「丁!」罌急忙奔上前去。

    此時的羌丁,她幾乎認不出來。火把下,他的鼻子和額頭上都在流血,與泥土一起糊在臉上,髒兮兮的。身上的裘衣已經殘破不堪,像在泥地裡滾過。他渾身發抖,臉上只有眼睛仍然清晰,望著罌,眼淚不斷地流出來,卻沒有聲音。

    「羌僕可惡!」罌正想再說什麼,冷不防,一聲呵斥傳來。只聽竹篾結結實實地笞下,羌丁嘶聲哭叫,在地上蜷起身體。

    「幸好鄰邑之人發現,覺得有異,將他二人拘下。」小宰手裡拿著竹篾,氣怒地說:「他們若真的逃走,廟宮也要受國君懲罰!」

    「怎只有一人?」貞人陶問。

    「另一人被捉時頑抗,給鄰邑鄉人打死了。」小宰道。說罷,卻轉向一旁的衛秩,「鞏邑從未出過亡僕之事,不知莘邑出了這等事,如何處置?」

    衛秩看看羌丁,道:「在莘邑,逃亡僕人被捉住,要施劓刑及刖刑。」

    「如此。」小宰想了想,又向貞人陶道,「此事惡劣,不可姑息。但這羌丁尚年少,可刖足以儆。請貞人行卜,若無災患,即刻行刑。」

    「只怕不可。」冊罌忽而開口道。

    小宰訝然,轉頭看她。只見她正從羌丁身旁站起來,整整衣裾。

    「為何?」小宰問。

    罌不緊不慢地說:「我先前曾與貞人說好,我回睢國之時,要帶上羌丁。」

    「你?」小宰吃了一驚,看看她,又看向貞人陶。

    「此事雖議下,可還未行卜,故而不曾告知小宰。」罌盡量讓語氣鎮靜,也將眼睛望著貞人陶。

    「貞人,果有此事?」小宰問貞人陶。

    貞人陶看著罌,片刻,又看向小宰,緩緩頷首道,「確有此事。」

    小宰疑惑地看著他們,臉色不定。

    「此事早已談妥,只欠行卜。」罌抓住機會,再道,「羌丁也已經算我半個僕人,將來讓一個刖人跟著我去睢國,有莘豈不招人笑話。」

    小宰瞥她一眼,鼻子裡極不情願地哼了一聲。

    「既是貞人答應,自當可行。」他說:「只是如今廟宮人手缺乏,走了羌丁,莘邑那邊問起可如何交代?」

    「此事無妨。」罌立刻接道,「我自當補償廟宮。」說罷,她從袖中掏了掏,伸出手來。

    小宰看去,只見那手掌中的竟是幾枚貝幣。

    「羌丁尚年少,刖足之後只怕用處更少。」罌說:「這裡有六貝,可易到兩個力壯僕人,比起羌丁來,豈不大善。」

    庭中一陣沉默。小宰與眾人面面相覷,衛秩盯著罌,神色又是吃驚又是疑惑。只有貞人陶緩緩捋著須,若無其事。

    「貞人既應許,我亦無異議。」小宰猶豫了一會,看看貞人陶,終於開口道:「可還須卜過才是。」

    「自當如此。」罌露出微笑,隨即回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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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燒得通紅的炭條灼在牛骨上,細微的「劈啪」聲輕輕爆響。廟堂上,人人都盯著卜人陶的動作,一瞬不移。

    半晌,貞人陶看著骨面上裂定的圻紋,道:「吉。」說罷,遞給小宰。

    小宰將卜骨接過,看了看,微微頷首:「吉。」

    罌坐在一旁,只覺心頭的大石終於落了下來,輕輕地舒了口氣。

    貞人陶向罌道:「庚子卜,陶,貞睢罌六貝易羌丁。小宰曰,吉。」

    罌頷首,將這話寫在卜骨上。

    「如此,羌丁將來就隨你去睢國。」小宰說。

    罌莞爾:「多謝小宰。」說罷,將允諾的貝幣雙手奉上。

    小宰接過,將一枚一枚地清點,確認無誤,將它們收起。

    門外,羌丁縮在立柱下,看到罌出來,立刻睜大驚惶的雙目望著她。

    「羌丁,」小宰看著他,緩緩道:「日後罌就是你的主人,切勿再不識好歹。」

    羌丁仍睜著眼睛,忽然,他從地上起來,一下撲到罌的懷裡,大哭起來:「冊罌!冊、冊罌……」

    他身上髒得不成樣子,小宰嫌惡地掩著鼻子走開。眾人竊語一陣,也紛紛離去。

    罌似無所覺,拍著羌丁仍在顫抖的雙肩,溫言道:「勿哭勿哭。」說著,看向他臉上的傷口,「疼麼?」

    羌丁沒有答話,仍低著頭,語不成聲:「老……老羌甲……死了……」

    「嗯。」罌不知說什麼好,掏出巾帕替他拭去臉頰上糊著的淚漬。

    羌丁抬起頭,用力抹開眼睛上的淚水:「你、你給我的裘衣……」

    罌看看他身上的裘衣,的確是自己給他的那件,可是已經又髒又破。

    「洗洗再縫補就好了。」罌安慰道。

    「還有你……你那些貝幣……」

    「你欠我的。」罌說罷,拉著仍然哭泣不止的羌丁走到貞人陶跟前,向他一禮:「多謝貞人。」

    「你啊……」貞人陶看著罌,歎口氣,搖頭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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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月很快到來,罌的啟程之日,正是春風細膩。

    廟宮前,衛秩把牛車套好,拉了出來。羌丁把他和罌的行囊放到牛車上,回頭招呼:「冊罌!」

    罌應了一聲,向走出來送行的貞人陶等廟宮眾人深深一禮:「罌就此告辭。」

    貞人陶莞爾頷首:「你多加珍重。」

    罌望著他,又望向他身後的廟宮,心中忽而湧起些難言的感覺,眼眶澀澀的。

    「貞人保重。」她再向貞人陶一禮,片刻,轉身走開。

    衛秩拉著牛車慢慢走起,太陽把泥濘的道路曬得乾燥了許多,車輪碾在地上,沙沙綿響。罌坐在車上,眼睛仍然望著漸漸變遠的房屋和眾人。

    「罌……你不捨得麼?」羌丁觀察著她發紅的眼眶,小心地問。

    罌擦擦眼眶,沒有說話。

    「別傷心,」羌丁擦擦鼻子,說,「我唱歌給你聽。」

    罌瞟他一眼:「你會唱歌?」

    羌丁不屑地哼一聲。他看看頭頂,一群燕子「嘰嘰」飛過,落在大樹上。

    「玄鳥!」他指著那些燕子,向罌咧嘴笑道。說罷,他折下路旁的一段桃枝,一邊走一邊蹦,常到:「玄鳥玄鳥,吾其春來!」

    他的聲音沙沙的,唱歌卻不算難聽,衛秩也不禁回頭來看。

    罌望著那些燕子,不禁微笑起來。她往前方望去,城郭的門洞裡透出野外的青綠,微微瞇眼,卻如同夢境招搖,在等待她一路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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