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商玄鳥紀 正文 第7章 睢使
    二月天氣仍然冷得很,雪還沒有化,將鞏邑大大小小的屋頂和牆頭點綴得白瑩瑩的。這個時代,房屋的建造並不高大。廟宮好一些,有低矮的台基和抹了白堊的泥牆;平民或奚僕仍是半地穴而居,低矮的茅草屋頂落了雪,就像地上長著一個一個巨大白色蘑菇。

    廟宮所在之處是城北,地勢略高,走到空曠些的地方,能遠遠望見各種各樣的屋頂羅列城中。

    罌呵出一口白氣,收回目光,朝最近的一道門走去。

    廟宮附近人煙稀少,一路上,只遇到兩三個人負著新刈的草走過。

    一名年輕的戍人立在大廓的門洞前,懷裡抱著一桿石矛。早春的寒風越過城牆吹來,不住地搓手跺腳。忽然,他轉頭看到罌,停住了動作,黧黑的臉變得紅紅的。這人見過幾回,罌打招呼地點點頭,逕自穿過門洞。

    「冊罌!」才走了不到半里,身後突然傳來一聲喊叫。

    罌回頭,只見一個瘦小的身影正朝她追來,是羌丁。

    「冊罌!」他追到罌的跟前,一邊喘氣一邊埋怨:「走那麼快!差點找不到你!」

    罌奇怪地看他:「找我做什麼?」

    羌丁點頭,咧嘴一笑:「我同貞人陶說了,來幫你採卷耳。」

    罌也笑,拍拍他的肩頭,拉著他,朝山坡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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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山坡面陽,殘雪下,不少植物已經長出了新苗。其中,就有罌愛吃的卷耳。

    從前,罌對這些野菜之類的向來不熟。卷耳的滋味,是她來到這裡以後才品嚐到的,竟覺得十分好吃。二月雪下的卷耳幼苗最甜,採回去洗淨在水甕裡一煮,無需油鹽,那味道就已經清香鮮美。

    罌拿著蚌鐮把殘雪刮開,再將卷耳採摘下來。羌丁在一旁幫手,選得很仔細,一根一根,必然是挑最嫩的葉片。

    沒多久,帶來的小筥已經裝了一半。可兩人一點也不滿足,整個冬天沒吃過卷耳,還想再采多些。

    罌覺得腿蹲著有些發麻,站起身來活動活動。

    天空中的雲彩很少,太陽愈發金燦燦的,將雪地照得白而晶瑩。

    這裡的地勢還算平坦,遠方,山巒屹立,與遍野的雪光相映,別有一番韻味。風中還帶著些寒氣,吹得臉頰發麻。思緒有些飄忽。許久以前,她也見過這樣的景致,只是草木遠不如現在茂盛。

    「不採了麼?」這時,羌丁抬頭問她。

    「采。」罌笑笑,繼續蹲下去採卷耳,嘴裡哼起小調。

    「你會哼歌哩。」羌丁驚訝道。

    罌看他一眼:「好聽麼?」

    「好聽。」羌丁點頭,卻又滿臉疑惑:「從未聽你哼過,何人教的?」

    「我祖母。」

    羌丁狐疑地看她:「你祖母?不就是睢人?」

    罌笑笑,沒有回答。

    小筥很快裝滿了,罌和羌丁收拾好東西,沿著原路往城內走去。

    才到了大路上,一陣碎碎的聲音從前方傳來。她們望去,只見郭外正走來一輛羽扇裝飾的牛車,看得出是城中的貴族家眷出行。

    車上坐著兩名年輕女子,身上穿著潔白的羔羊裘衣,領口上露出五彩繽紛的項飾。她們正在談笑,臨近照面時,忽而止住話頭。

    罌微微頷首,與她們相對而過。鞏邑也有一兩戶貴族,罌雖然與他們不熟,卻也並不陌生。

    才走幾步,她忽然發現羌丁沒有跟過來。回頭,卻見他還站在那裡,看著已經漸漸走遠的牛車一動不動。

    「丁!」罌喚了一聲。

    羌丁回神,趕緊跟上來。

    「這般盯著貴女,隨人發覺了可要打你。」罌開玩笑道。

    羌丁臉上一下紅了。

    「誰盯了。」他嘟噥道,用袖子抹抹鼻涕。

    罌揶揄地笑,不管他,繼續前行。

    「冊罌。」未幾,羌丁忽而道。

    「嗯?」

    他有些猶豫:「我將來要是不在了,你可要好好照顧自己。」

    罌愣了愣:「何意?」

    羌丁目光一閃,撓撓頭:「說說罷了……誰知將來我會去何處……。」

    罌看著他,片刻,道:「你又在想去年用牲之事麼?」她拍拍羌丁的肩膀:「放心,鬼神上回不想收你,下回定然也不收你,這輩子你就乖乖留在鞏邑看貴女好了。」

    羌丁滿面羞惱,掙開她的手:「說了不是看貴女!不是不是!」

    罌得意地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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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人一路打鬧,才回到廟宮,看到兩輛牛車停在門口。

    「有人來了麼?」羌丁好奇地問。正月祭祀之後,邑中變得冷清,外來的車馬也少了很多。

    罌也覺得詫異,看那車馬的樣子,似乎不是邑內人家的。

    「冊罌!」門內的小宰看到罌,臉上神色一振:「你可回來了,教我等好找!」

    「怎麼了?」罌問道。

    「急事哩!」小宰快步走出來,催促罌:「快去堂上!莘邑來人了,找你的,就在堂上!」

    罌不明所以,看看羌丁,隨著小宰入內。

    到了堂前,台階上立著一名青年,罌看著覺得眼熟,過一會才想起來。那是莘伯身邊的武士,去年年末也曾來過這裡,似乎叫衛秩。

    兩相照面,衛秩看著罌,略一頷首。

    罌亦還禮。

    「罌。」堂上傳來貞人陶的聲音,他已經看到罌,朝她招手:「來了正好,這位小臣有事尋你。」

    罌應了聲,走過去,向貞人陶一禮。

    他旁邊坐著一名衣冠齊整的人,看到罌,微笑道:「這就位是睢罌麼?」

    睢罌?罌對這個稱呼感到訝異,微微怔了怔。

    「正是。」貞人陶答道:「罌在我這廟宮中任作冊。」

    小臣頷首,客氣地向罌說道:「如此,我可直言。數日之前,睢侯遣使來見國君,說下月將遣人來接你返國。國君已應允,遣我來告知貞人與睢罌。」

    罌聽著他的言語,錯愕非常。

    「要我返睢國?」她說著,卻問詢望向貞人陶。

    貞人陶神色平靜,向她微微頷首。

    「我已離開睢國多年,睢侯為何突然要我回去?」罌理了理思緒,問道。

    小臣道:「來使說,你流落他鄉多年,睢侯深感愧對先君,故而定要將你接回。」說罷,他轉向貞人陶:「國君聞言,亦是欣慰,已經卜過日期,就在下月初。使者已侯在莘邑,睢罌收拾幾日,便可啟程。」

    罌咬咬唇,道:「我母親帶我來莘國之時,先君便已將我收留,二位先人之意,恐不便違背。再者,我在廟宮已有作冊之職,突然離去,廟中無人可繼。」

    小臣看看她,苦笑道:「宗女本是睢國之人,睢侯要接回,莘國亦是無法。國君已命貞人行卜,三告先君,並無凶示。至於作冊之職,」他不緊不慢:「國君遣我來時,已選定了新作冊,三月即可來廟宮繼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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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臣還有別的事要返回莘邑,把事情交代清楚就離開了。

    罌立在門外,看著那牛車顛顛簸簸地離開視野,心事重重。

    這件事突如其來,一點先兆也沒有,她很是措手不及。這個地方她從一開始就待著,生活雖然簡樸,但這裡就是她的天地。她從無知到恐懼再到安心,每一步都不曾離開這裡,對於她而言,鞏邑的廟宮就是一個壁壘般的存在。

    現在,睢國要接她回去,意味著一切都要改變了。

    不遠處,那個衛秩站在留給她的牛車前,正要把牛拉到圈裡。小臣把衛秩留了下來,說罌是睢國的侯女,須有侍從照應。

    原來是個監視的。

    罌睨了睨衛秩,心裡冷哼。

    「罌。」貞人陶走下階來,看著她,慢悠悠道:「國君亦有不得已之處,睢國畢竟是你母家,回去終歸要比留在鞏邑好。」

    罌點點頭,望著前方的道路,神色沉凝。

    「貞人。」沉默片刻,她開口道。

    「嗯?」

    罌望著他:「各國人殉,可曾用過哪位先君的女兒?」

    貞人陶愣住,搔著頭上的白髮想了想:「不曾聽聞有這等事。」

    罌笑笑:「如此。」說罷,向貞人陶一禮,轉身走入廟宮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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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罌要回睢國的事很快在廟宮裡傳開了,第一個跑來找她的是羌丁。

    「你要走?」罌在藏室收拾簡冊的時候,他走進來,劈頭就問。

    「嗯。」罌淡淡道。

    羌丁看著她,卻許久沒有言語。

    「冊罌。」他幫罌搬起一捆文牘,低低地說:「我將來若是出頭了,就把你接去,每日吃肉,睡裘皮。」

    「嗯?」罌訝然抬頭。她本以為羌丁會絮絮叨叨地感傷或者牢騷一頓,沒想到冒出來這樣的話。

    「出頭?」罌饒有興味:「在何處出頭?鞏邑?」

    羌丁臉上有些不自然,白她一眼,嘟噥道:「說說麼……」

    罌看著他,片刻,笑起來:「好,我將來若是出頭,也接你去吃肉睡裘皮。」

    羌丁撓撓頭,面上微微泛紅,復而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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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衛秩在廟宮裡杵著,罌再不樂意,收拾行囊走人的事也很快排上了日程。

    罌的東西不是很多,收拾起來也並不困難。廟宮的作冊是個不起眼的閒職,得到的回報也只是提供食宿三餐,沒有多餘的東西。罌的家當裡面,除了衣服,值錢的只有一把短刀和六枚貝幣。

    短刀是罌的母親留下的。她來到莘國的時候已經去世,帶來的財物都跟著她埋到了土裡,而這把短刀一直掛在罌的身上,故而留了下來。那些貝幣則是莘伯賜的。莘伯雖然不大看重她,卻到底是親戚,每年會賜一枚貝幣來表示表示。

    罌攢了多年,這些都是她壓箱底的寶貝。也只有迫不得已外出的時候,她才會把它們帶上。

    罌暗自歎口氣,用麻布將短刀擦亮。這短刀做得很樸素,刀身上什麼裝飾也沒有,只有刀柄上刻著一個小小的圖案,似畫非畫,刀法粗糙。罌覺得那應當是一個鳥形的字,卻不認識,拿去給貞人陶看,他也說從未見過。而去年在驪山見過躍之後,她有些了悟。商人崇尚玄鳥,躍送給她的項飾就是玄鳥;而睢國在殷王畿,兵器上有鳥形刻字也說得過去了。

    想到躍,罌下意識地翻翻剛剛收好的包袱,玄鳥項飾跟那幾枚躺在一起。罌將它拿起來看了看,片刻,又放回去,把包袱重新紮好。

    正收拾東西,忽然傳來敲門聲,小宰的聲音響起:「罌!冊罌!」

    罌應了一聲,走去開門。

    小宰站在門外,問她:「可曾見到羌丁?」

    罌搖頭:「未曾。」

    「老羌甲呢?」

    「也不曾見。」罌答道,問他:「何事?」

    小宰皺眉:「這兩人從早晨就不見了蹤影,也不知到哪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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