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神之妻 正文 第十一章 四分五裂
    還記得那個同我和胡蘭一起洗過澡的自以為是的姑娘嗎?就是她告訴我們上海發生的事情,空軍是如何飛到那兒去拯救中國的。

    她早就進了飯廳,我們坐在一台收音機前。我們已經聽到我們的丈夫們全都還活著的消息,此刻正在聽勝利的消息。我們豎起耳朵,生怕錯過一個字。

    "你們收聽到的,"她用一種諷刺的口氣說,"全是廢話。"我們轉過頭來看看她,發現她的眼睛像魔鬼一樣紅。

    然後她就跟我們講了事情的真相。那個老是把吊扇下面的位子留給我丈夫的飛行員已經死了,那個我丈夫衝他大吼,跟他開玩笑的年輕人也死了,這位自以為是的姑娘的丈夫也被殺了。

    "你們以為你們的丈夫還活著就運氣嗎,"她說,"你們錯了。"

    然後她就告訴我們,飛機是在半夜到達日本軍艦雲集的上海港的。他們想使日本人大吃一驚,但沒想到,他們還沒到,日本飛機早已在夜色的掩護下起飛了——他們早就知道中國飛機來了。所以倒是我們的飛行員大吃一驚,一下子昏了頭,於是趕緊投彈。大匆忙了!從天空到地面距離太近了,結果那天晚上投下的炸彈全落到了民房和商店的屋頂上,落在電車上,炸死了成千上百的老百姓,全是中國人哪,而日本的軍艦照樣在海面上耀武揚威。

    "你們的丈夫不是什麼英雄。所有的人,那些飛行員全死了,我的丈夫也死了——比白白送死還不如。"那姑娘說完就走了。我們一聲不響。

    胡蘭打破了沉默,生氣地說,"她怎麼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沒發生什麼事?"然後又說,她還是很開心,因為家國還活著。至少這一點是真的,她說。

    你想像得出嗎?她居然當著我們兩人的面說她很開心,她怎麼能把這麼自私的想法流露出來呢?

    但我沒有責備胡蘭的設教養。我盡量像大姐姐般地勸說她:"如果那姑娘說的是真的,我們是該想想這場悲劇。我們應該嚴肅點,不要光顧自己開心。"

    胡蘭一臉的開心相馬上就消失了,她張開嘴巴,把這個想法聽進去了。我想,不錯,儘管她缺乏教養,還是能做到知錯就改。

    但她馬上皺起眉頭,沉下臉來。"你這種想法——我不懂。"她說。

    於是我又解釋了一遍。"我們一定要關心大局,不能光想著自己的丈夫,說不定還會發生一些更糟糕的事呢。"

    "哎呀,倒霉!"她叫起來,用手摀住了嘴巴,"你怎麼能說這種不吉利的話來敗壞大家的前途呢?"

    "不是不吉利的話,"我堅持說,"我只不過是說,我們得現實點。這是在打仗,我們不光要用感情,也要用理智,頭腦始終要清醒。如果我們假裝看不見危險,那我們又怎麼能避開它?"

    但胡蘭不願再聽我說話。她又哭又喊,"我從來沒聽到過這麼惡毒的字眼!這麼想有什麼用,壞念頭只會引出壞結果。"

    她就這麼叫著嚷著,像瘋了似的。現在我回想起來,我們的友誼正是從那時開始四分五裂的。我們之間的和諧是胡蘭打破的。我告訴你,那天我才看清了胡蘭的為人,她可不是大家認為的那種膿包。這女人能說出一連串刀刃般鋒利的話。

    "你說不幸也會落在我們頭上,你說你丈夫也會死,"她吼道,"那你幹嗎不抓住眼前的一切及時行樂呢?"

    你想像得到嗎?她當著大伙的面咒我!她拋出一個只能做出錯誤答案的問題。她要給人造成這種印象,我是專門說倒霉話的人。

    "我沒說過這話。"我馬上回答。

    "你總是把事情往最壞的方面想。"

    這又是一句謊言。"沒這個意思,"我說,"我只說要現實些,這和倒霉想法是兩碼事。"

    "如果有五種不同的方式來看一件事,"她說著舉起手,拉住大拇指,好像它就是一個爛蘿蔔,"你總是挑這個最壞的。"

    "沒這回事。我是說在戰亂時期,光我們自己開心是不夠的,是沒用的,它阻止不了戰爭。"

    "蔣介石說他能阻止戰爭。"她喊起來了,"你以為你比蔣介石更高明嗎?"

    胡蘭和另外的女人都盯著我。沒一個女人上前一步來勸我們別吵了。她們沒說,"好了,好了,姐妹們,你倆都對,你們只不過是互相誤解了對方。"我看得出,胡蘭激烈的話語已經毀了她們的思想,使她們不能正確地理解。難怪她們聽不出胡蘭說的只是一派胡言。

    於是我說了句,"算了!"——忘了這一切吧!我離開她們,進了自己的房間。

    一想到這裡,我至今還很生氣,因為她的脾氣一點沒改。你看得出,她老是要把事情轉到自己的思路上去想。如果是件壞事,她就會把它說成好的,要是好事呢,她又把它想成壞的了。無論我說什麼,她總要和我對著幹,她使我好像成了一個老犯錯誤的人。於是我就不得不和自己爭論一番,想弄清究竟什麼才是對的。

    不管怎麼說,那次爭吵以後,我氣得只能一個人坐在床上,想著胡蘭的諷言刺語。我對自己說,她就是這麼個人,老是說傻話。她才是大家背後笑話的人。我不想再聽她的胡言亂語了,就想找點事來幹幹。我打開抽屜,翻出新阿嬸送給我的一塊布,還有我們家的工廠自己製造的一卷棉花。

    這是一塊淡綠色的棉布,上面繡有金色的圈圈,很輕,很適合做夏天的服裝。我早就想好了一個式樣,是我以前在上海看到過的,一個快活的小姑娘穿過的那種式樣。

    我心中有了底,就開始裁起來。我想像自己穿了這件綠衣服,就像那個小姑娘似的,她的所有的小姐妹都很羨慕她,大家都悄悄說,她的衣服和她的風度好配呀。可就在這時,我看到了胡蘭,她對這件衣服評頭論足,用她的大嗓門說,"丈夫剛死就穿這種衣服,也太花哨了呀。"

    我心裡這麼想著,手下馬上就出了錯——袖子裁得太短了——我還在生氣呀。瞧她於的好事!使我思想老集中不起來。更糟的是,她扭曲了我的思想,把壞念頭塞進我腦袋裡了。

    多壞的一個念頭,我從來沒想到我還會有這種念頭,從來沒有。可現在它跳出來了,我把它抓住了。我想像過不了多久,胡蘭會對我說,"真遺憾,你丈夫死了,他從天上掉下來了,真苦命啊。"

    "呵,不,"我對自己說,"觀音菩薩保佑,不要讓他死。"

    但是我越想把這念頭從腦袋裡趕出去,它就越頑固地待在那兒。"他死了。"胡蘭會說。她告訴我這個消息的時候,臉上還會帶著笑意呢。我會像那個自以為是的、剛失去丈夫的姑娘那樣,衝她大發雷霆。

    然後我又想,也許我該哭一場,表現得很悲傷,為我那失去父親的孩子。是的,這樣就更好了。

    可轉眼間,我又想到另外去了。我得回到崇明島,再和老阿嬸、新阿嬸住在一起嗎?也許不會,要是我再嫁一個丈夫就不會。然後我又想到,下一次我該自己來挑丈夫了。

    我停下了手中的縫紉活。我都在胡思亂想些什麼呀?這時我才明白,我實在是很希望文福死去的。我不是因為恨他才有這個念頭,不是的,那要在後來他變得更壞時,我才有這個念頭。

    但那天晚上,在我自己的房間裡,在我自己的心中,我與胡蘭,也與自己爭論著:有時,一個姑娘會犯錯誤;有時,錯誤可以改過來。戰爭會改變它,這不是誰的錯,一件倒霉事換另一件倒霉事,這還是有可能發生的。

    於是我縫好了衣服,剪斷了線頭,把衣服套在頭上。但那時我的肚子和乳房已經因懷孕而鼓起來了,我剛伸進一隻胳膊就意識到:我被卡住了。

    哦,你覺得這很可笑吧?我的衣服卡住了,我的婚姻卡住了,我與胡蘭的朋友關係卡住了。有時我覺得很奇怪,為什麼胡蘭至今還是我的朋友,我們怎麼能合夥做生意?

    也許是因為我們早年吵得那麼凶,也許是因為我們沒別的人可以結交,所以我們總能找到繼續做朋友的理由。也許這些理由至今還存在著。

    不管怎麼說,那次大吵以後,又發生了下面這件事。

    過了幾天,空軍告訴我們他們馬上要送我們去揚州,在那兒和我們的丈夫團圓。

    吃早飯的時候我們聽到這消息,當時還有點懷疑,我們想炸彈就要落在我們當時坐的那個地方了。

    "肯定是這兒的情況危急了,"我說,"所以要把我們送走。"

    一位名叫李俊的姑娘說,"那我們得趕緊離開,幹嗎還要在這兒待兩天呢?"

    另一個女的,梅麗說,"幹嗎去揚州?炸彈也會落到那兒去的。"

    "揚州肯定不是什麼好地方,"我邊想邊大聲說了出來,"一個日本人不要的城市,總是安全的。"你瞧我的推理多麼合乎邏輯。我不說我不喜歡揚州,我怎麼能說?我從來沒見過揚州。

    胡蘭馬上就和我唱開了對台戲,"我聽說揚州很美,有很多名勝古跡,"她說,"揚州出美女,揚州的麵條也很有名。"

    我知道我是不會去看什麼美女,也不會去嘗那種麵條的。"我並不是說揚州不美。"我小心地解釋道,"我只是說日本人並不拿它當一個好城市看待,日本人想要的和中國人想要的是兩碼事。"

    於是就在那年夏末,戰爭爆發後的幾個星期,我們啟程去了揚州。由於當時好些公路和鐵路都已經不通了,我們是坐船去的。到達揚州後,我一眼望去,就覺得這個城市跟我想像的那樣,是一個日本人決不會要的地方。

    我們的新家到上海西北只要半天的車程。當時上海還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城市,相當摩登。揚州可就完全兩樣了,沒有高樓大廈,大多是老式的平房,有兩層樓就算了不起的建築了。誰知道杜甫和另外的古代詩人幹嗎都喜歡寫這個城市?對我來說,整個城市好像就是用爛泥和垃圾蓋成的。我的腳下,是泥路、泥地、泥院子,我的頭上,是土磚土瓦砌的牆、土瓦加茅草蓋的頂。

    空軍為我們找的就是這樣的屋子,爛泥加土坷垃,分成四大間,每間裡有兩個小房間,外加一個公用的廚房,裡面放了四隻老式的煤爐。我們一見到這副樣子,全都驚呆了。

    "現在是戰時,"我終於對另外人說,"我們大家都得作出點犧牲。"李俊和梅麗馬上點點頭,表示同意。胡蘭把臉別過去了。

    然後她開始檢查起來,每看到一樣東西,她就要批評一番。她用手指點點剝落的牆壁。"哎!"接著又點點另一堵牆,陽光從破牆洞裡照進來。"哎!"她用腳踩踩地,"哇!瞧,地上灰塵真多呀,全跟著我的腳步飛起來了。"

    我在一旁瞧著,我們全在一旁瞧著。我真想喊出來:"你們瞧瞧她的樣子,她就愛發牢騷,可我沒有。"但我覺得我並不是非說不可。梅麗、李俊都在旁邊,她們自己能看出胡蘭是怎麼一個人。

    那天下午,一個燒飯的姑娘和一個男傭人也到了。部隊只派了這二個人,所以這兩個就給大家共用了。燒飯的姑娘是鄉下來的,很年輕,臉盤很大,看上去很有福氣。她的任務是每天準時生煤爐,洗菜,切菜,殺雞,剖魚,清理廚房裡的垃圾。

    男傭人是部隊來的,一個中年男子,我們都叫他勤務兵,這是普通士兵的一種,只會用掃帚,只會和蒼蠅作戰。這人長得很瘦小,看上去只要槓點重東西,胳膊和腿就會折斷似的。他也有點神經兮兮,經常一個人邊幹活,邊跟自己說話,他想像自己是個高級軍官,卻在執行糟糕的命令:"這張床單拿去拍打一下!這塊污跡洗掉!"

    有一次我發現胡蘭命令勤務兵把六個蛋白拌到一桶爛泥裡。

    "從哪兒搞來的偏方,"我聽到他在自言自語,"我真是想不通,她要我用這東西來塗地。什麼風吹進她腦子裡了,莫非她要吃地,以為是個好吃的大蛋糕。哈!"

    我把勤務兵的話告訴李俊和梅麗。我只能這麼幹。要是胡蘭瘋了,決定要燒掉自己的屋子怎麼辦?過了幾天,另外幾位太太也報告了一些奇怪的事情:胡蘭命令勤務兵每天用這種蛋湯塗在她房間的地上,一連塗了三天。等這層蛋湯烤乾,她又叫他塗一層上去。更糟的是,她還叫他用大米和泥煮一種粘乎乎的粥。

    "把這東西潑到牆上,說是要像煮一樣。"他說。我們聽了都連連咋舌。可憐的胡蘭。

    但過了幾天,勤務兵沒話了,他只是不聲不響地幹活,只是抱怨小店夥計作弄他,賣給他一隻打過氣的公鴨,回家剖開肚子,那鴨子氣一噴出,就小了一半。

    "別為鴨子的事發愁了。"我說,"這不是你的錯。"因為我實在按捺不住好奇心,就說,"總比喝爛泥湯好吧?"

    勤務兵朝我皺起眉頭。"對不起,太太。"他小心翼翼地說,"我今天耳朵不大好使。"

    我朝屋子裡面胡蘭的背影點點頭,"她要你搞的爛泥湯,不那麼好吃吧?"

    "對不起,太太,"他又說了句,"今天我的耳朵和我的腦袋連不起來。"

    所以我只得找借口去拜訪胡蘭,看她到底瘋成了什麼樣。我從籃子裡抽出我最好的一枚繡花針。

    "這枚針是你的嗎?"我走到她家門口問道,"我在我家地上撿到的,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趁胡蘭盯著繡花針的當兒,我看到她用雞蛋漿和爛泥湯派了什麼用場。她家的地像瓷器般閃閃發光,灰塵再也飛不起來了。她家的牆本來也和我們一樣,破破爛爛的,塗上這層東西後,變得又光滑又乾淨,連小蟲也爬不上去了。

    我眼睛盯著這些變化的時候,胡蘭在一旁說話了,"不錯。這枚針是我的,我已經找了好幾天了。"

    那天下午,胡蘭幫我來整塗地和牆壁。我用這種方式讓她補上了我們之間的縫隙:補k了這邊的,也就補上了那邊的。她明白我讓她這麼幹的,因為她拿了那枚針,我倆心裡都清楚,那枚針是我的。

    我不知道為什麼要跟你講那麼多海倫的事。這並不是她的故事,但由於她的緣故我不得不把我的經歷告訴你。我的經歷要是由她來講,她就會說我本來有個好婚姻,只是自己沒有努力去維持罷了。我告訴你吧,我努力了。

    就拿在揚州的那會兒來說吧。我們到揚州後過了兩三星期,我們的丈夫們回家來了。我親自為文福準備了一個很大的慶賀晚宴。不光是為他一個人,也為他的飛行員朋友們,都是來自二班和三班的,共有五六個人。

    這些人都很喜歡文福,因為他很慷慨,他說,"到我家來吧!吃個痛快!"他邀請了他們,也邀請了家國。當然,我就邀請了胡蘭,還有李俊和梅麗,以及她們的丈夫。他們都來了。我就準備了一桌十四個人吃的酒菜。胡蘭主動提出幫我買菜燒菜,因為要做的事實在太多,我推辭了一下,也就接受了她的幫助。

    所有請客的開銷用的都是我的私房錢,那還是我結婚那天,我父親給我的。那時文福家沒從我手上拿走這筆錢。我父親很精明,他以我的名義把這筆錢存進上海的一家銀行裡,共有四千元。結婚後我取過兩百元,到揚州時我手頭大概還有一百元左右。

    文福每個月掙七十元,這是一筆可觀的收入,差不多是一個中學教師兩倍的收入。但文福常把錢花在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上,買威士忌啦,搓麻將啦,打賭天氣會不會像他說的那樣啦。

    所以我們從一個地方搬到另一個地方所必需的傢俱,都是用我的私房錢買的,其實我並不非得這麼做不可。我用私房錢買點比部隊供應的要好一些的食物,其實也大可不必。晚宴的那天晚上,我買了上好的豬肉,做餃子用的新鮮的香菜,還有好多甜酒,所有這些東西在戰爭期間都是很昂貴的,總共花了五十多元。

    我不在乎花這筆錢。我買這些東西的時候,只想到這些男人,這些飛行員,還有文福,要是他們運氣不好,也許就不能回來吃下一頓了。一想到這個,心裡就有點難受,我的手腳也麻利起來,情不自禁地把手伸向一塊膘肥的豬肉。

    然後我又決定做幾樣名字叫起來吉利的菜。我記得老阿嬸在過年的時候做過——曬乾的牡蠣肉叫淡菜,代表有財;又紅又彎的油炸蝦表示高興和歡笑;還有一種頭髮絲般細黑色的菜叫髮菜,諧音發財;還有海蜇皮,我覺得嚼起來的聲音特別好聽。

    胡蘭看我挑選這些東西。當我把它們湊成拼盤時,她的口水都出來了,我估計她從來沒吃過這麼好的東西。

    回家後,我吩咐燒飯的姑娘燒許多壺開水,剁許多肉和菜,準備包上干只餃子,有蒸的,有煮的,還準備了很多蘸餃子用的嫩姜、醬油和醋。胡蘭幫我和面,擀成一張張餃子皮。

    我得承認,我第一次對她手下功夫留下了深刻印象。她擀得很快,手中的擀面杖按得很有勁。我擀兩張的時間她能擀三張。她能把肉餡放在皮子正中,不多不少,恰到好處。她只要捏一下,就能封住餃子口。

    我還得承認,我讚賞胡蘭那天下午的合作精神。我們兩個都很開心。飛行員們回來了,大家都很興奮,我們全都笑臉相迎。所以那天,我和胡蘭沒有唱對台戲,我們沒有埋怨別人,也沒有小心翼翼地說客套話,我們說的話都是很自然地從我們的好心情中流露出來的。

    我對胡蘭說,"你手腳真麻利,憑你的手下功夫,我們包一萬隻餃子也沒問題。"當然,我後來發覺,她拿手的只是這些粗活:和面啦、擀面啦、做餡子啦、包餃子啦,至於說到她的口味嘛,我只能說我的看法可能就和別人不一樣了。

    雖然你會對我說,老實說吧,誰做菜做得更好?你瞧!不是我吹牛。真的,我知道肉餡中該放多少醬油,鹹味才會恰到好處;我知道千萬不能多加一匙糖,什麼東西也不能多加,要不吃起來味道就跟廣東菜一樣了;我知道怎樣做到每一隻菜味道可口,但又都別有風味;同樣的火候能做到既不會太辣,也不會太淡。

    要是那天吃飯的人今天在這兒的話,他們也會對你這麼說。比方說,那天晚上所有的飛行員,連胡蘭的丈夫也稱讚我的烹調手藝,他們還告訴文福說他好福氣啊。他們說,一個男人要找到一個又漂亮又會燒菜的太太是不可能的,但他們的眼睛和舌頭說明他們的意思恰好相反。我看著他們吃,不斷鼓勵他們多吃,我開玩笑說,要是剩下的餃子超過十隻,我丈夫可就要給我找麻煩了。結果,到最後,只剩下了四隻餃子!這一頓飯吃得可真香啊。

    像這樣的晚飯我後來又請過幾次。每當文福和那些飛行員們離開一些日子回家,他們首先想到的事就是到我家來吃餃子——或蒸,或煮,或煎——他們覺得實在太好吃了。

    那個時候的中國,人家不太在乎你是什麼地方人。人人都知道怎麼吃喝玩樂。只要你的胃受得了,總能找到及時行樂的借口。那些日子,我還是盡量討文福的喜歡,做個好老婆,同時也盡可能為自己尋找快樂。我總是在準備做一頓可口的飯菜,那些男人經常事先沒打招呼就來了,但飛行員人數越來越少了。

    啊,說起來夠悲傷的。家國不得不收集死去的飛行員的遺物,把它們小心翼翼地包在一塊軟布裡,然後寫一張長長的字條,說明這個兒子或丈夫是像一個真正的英雄一樣陣亡的。我看到這些包裹就放在胡蘭的縫紉桌上,等著送出去。我老是在想,什麼人會高興地打開這包裹,以為這是一件禮物,等到看見裡面的東西時,那悲哀的眼睛又不知會如何哭泣呢?

    所以我們請客的規模在一次次地小下去。這一點我已經想像到了,但我似乎又覺得,一個飛行員死了,另一個就接替了他的胃口,這些飛行員狼吞虎嚥的樣子,好像是從此以後再也吃不到這麼好的飯菜了。

    我記得有一個晚上,每個人都吃了三十隻餃子,鬆鬆褲帶,透口氣,接著又吃了三十隻。我來回奔走,給他們端上一盤又一盤。胡蘭胃口也很好,她知道怎麼才能吃得多。談笑一陣以後,男人們又鬆了一次褲帶,接著又放開肚子吃。最後,一個男人開玩笑說,"再要向廚師表示敬意的話,我的褲子也要掉下來了。"

    開這個玩笑的男人是個姓甘的瘦高個子,他老是笑,但笑得很輕。他說的話有點粗,但我不生氣,也不感到難為情。他很會開玩笑,從來不靠讓人出洋相來引起別人發笑。他開玩笑的時候,自己裝出一副傻乎乎的樣子,我們全都笑他。

    實際上,他使我想到了一位美國電影明星。不是像約翰·華納那樣的響噹噹的大英雄,而更像丹尼·卡伊,一個人人喜歡的沉默的男人,能夠不動聲色地引人發笑。

    甘就是這樣的,他笑的時候嘴咧得很大,露出一排犬牙。他走路的樣子七倒八歪的,像個長得太快大高的孩子,所以當他上前來幫我搬椅子或端茶壺的時候,走不上三步,總會絆倒。他就是這麼個人,不動聲色地讓別人感到自己都比他強。

    他不笑的時候,或是跟別人說話的時候,很怕難為情的樣子。我老覺得他在盯著我,好像想說些什麼。有一次,他想了好久,終於用一種平靜、真誠的口氣對我說,"這道菜,連我媽也燒不出來。"

    我嘲笑他,"你可千萬不能這樣說自己的媽喲!"他的臉一下子紅了。"大妹子,"他說,"請原諒我的粗魯,"然後他又吃了兩隻餃子,用同一種平靜的口氣說道,"確實比我媽做的好吃。"

    我記得文福聽到後,放聲大笑著說,"難怪你瘦得像竹竿。"我不知道這是在說他母親,還是在說我。我心想,我丈夫為什麼不能像甘那樣呢?然後又冒出一個念頭:我本來可以嫁一個更好的男人。男人不會全都像文福那樣的,我幹嗎就不知道自己挑一個呢?

    我發現其他的飛行員都是些很不錯的小伙子,為人都很好,待我也很好。他們從來都沒說起我已經懷孕了,但他們都知道。他們看到我手上有東西時,都會跑上來幫我。有個有權使用空軍卡車的飛行員跟我說,無論我想去哪兒,他都派車送我去。那個喜歡吃我做的餃子的姓甘的男人,晚飯後經常和我一起打羽毛球,而文福則和別的男人在一邊玩紙牌或搓麻將。

    我至今還記得那些夜晚。我們藉著月光,或是窗戶中透出來的光,來回打著羽毛球,為擊中對方而哈哈大笑,要是我沒擊中,甘就會把落地的球撿起來,免得我剛吃飽的肚子"消化不良"。有時,文福上城去了,甘就會邀請我和他一起吃碗麵條,要麼就去某個便宜的地方吃碗餛飩,很隨便。然後他就陪我回家,像個朋友或兄長一般地對待我,要是不小心碰了我的胳膊,就會連聲說對不起。

    一次,胡蘭瞧見我們坐在廚房裡說話。等首走後,她就取笑我,"哎呀!可要當心喲。"

    "你這話什麼意思?"我說。

    "沒什麼意思,"胡蘭說,"我只是告訴你要當心,沒別的意思。"

    "神經病!"我說。她笑笑。

    現在回想起來真奇怪。我已經有五十多年沒想起甘了,所以一旦想起,就像突然發現了心中一個秘密的所在,從沒跟人講起過的歡樂,從沒跟人講起過的悔恨,全湧上了心頭。我怎麼能告訴胡蘭?我說過,戰亂期間,我們不要被幸福弄得忘乎所以。我是在說了這話後才知道什麼是幸福的。

    所以也許現在我能向你坦白承認這一點,甘對於我有特別的意義。我們彼此瞭解的時間並不長,可我知道他的心腸比我丈夫好。這使我減輕了孤獨感。

    有一次他告訴我,他很喜歡晚上和我一起出去散步。我還沒問他理由,他自己就先說了。他說晚上他很怕孤獨。沒等我要他解釋,他自己又解釋開了,"你知道是怎麼回事,晚上你能見到白天見不到的東西。"我點點頭,告訴他我也有同感。

    然後他又跟我說了他對晚上的恐懼,"我從來沒對別人說過我小時候的事,那是在虎年的最後一次,我看到了一個鬼在黑暗中閃閃發亮。"

    於是我開始跟他講,同樣的東西我小時候也多次見到過。一個鬼結果變成了照在窗戶上的月亮。或者看到一個鬼,原來是老阿嬸半夜起來吃胃痛藥。或者以為是一個鬼,原來是一棵枯樹影子映在暖房的窗戶上了。

    甘說,"你說的那種鬼我也見過,那是自己瞎想出來的。但這個鬼不一樣,這個鬼說下一個虎年到來前,——也就在我滿二十四歲那一年——他就要回來把我抓走。"

    "夢裡亂七八糟的東西真多呀。"我說。但甘還是不停地說著,好像還在做這個噩夢似的。

    "-別怕,-這個鬼跟我說,-你死的時候不會有痛苦,不會受傷。但你要是在黑暗中看到我在叫你,就得跟我走,不許跟我爭吵,一個字也不要說-當然,我不信他-我朝他吼道,-你不過是個噩夢。滾吧!-"

    "然後你就醒了,"我說,想讓他鎮定下來,說不定也是為了鎮定自己,"你還有點怕,你忘不了這個噩夢。"

    "更糟的還在後頭呢,"甘說著,嗓子也嘶啞了,"不錯,我醒來了。我站起來想證明我已經不再睡覺了。我站在門口,看到那鬼還在那兒。他說,-你不相信這就是你的命?我已經證明了這就是你的命-鬼說出了我這輩子完結以前會在我身上發生的九件禍事。九是圓滿的數字。那鬼走掉的時候,我還呆呆地站在門口。"

    "嗨,甘,這故事真可怕!"我說。

    "過去的十一年,我竭力想忘掉這個噩夢。但現在九件禍事已經發生了八件,跟那鬼說的一模一樣。現在我覺得第九件禍事就要來了。再過四個月,虎年就到了。"他神經質地笑笑,"等待一個沒有痛苦的死可真痛苦哪。"

    甘跟我講完這個故事,全身劇烈顫抖起來,就像現在是寒冷的冬天,而不是在溫暖而潮濕的秋天。看得出,他信了那個故事。連我也有點怕了。我怕得不敢問他,那已經發生的八件禍事是什麼事,我只能笑著說,"你小時候做的夢可真夠嚇人的!"

    我不知道當時我為什麼會這麼說,我心裡想的其實不是這個,恰恰相反。當時我真想把可憐的甘抱在懷裡,哭著對他說,我的孩子,我漂亮的小男孩!你真能肯定那八件禍事嗎?它們是什麼樣的?第九件是什麼?快告訴我吧!

    可現在我回想起我的感情,我知道我當初為什麼沒對甘這麼說。我怕,不是怕那個鬼,而是出於另外的原因。我是一個已婚的女人,可我從來沒有感受過男人的愛,也沒覺得愛上過一個男人。那天晚上,我幾乎感受到了。我覺察到這種危險,體會到你是怎麼愛上一個人的。一個流露出恐懼,另一個慢慢上前去安慰他,消除這種痛苦。然後流露出來的東西越來越多,一切隱秘的感情——傷心、羞愧、孤獨,所有以往的痛苦,全都傾瀉而出,直到你心中被擺脫一切的歡樂所淹沒,直到你來不及阻止你敞開內心所獲得的歡樂。

    但我控制住了自己,我沒有敞開自己的內心。我只是笑話甘,把他做的鬼夢看作好玩,以此來安慰自己。也許我之所以沒有更多地留意他的夢,是因為我們倆都覺察到某種不祥的東西正在逼近,我們只是沒有像甘那樣公開談論它罷了。

    要是有個飛行員開玩笑說,"這是我最後一次跟你玩牌輸掉了所有工資,"另外人就會叫起來,"哇,不要說-最後-這個字,不吉利!現在你得接著玩來抵消這個不吉利。"

    這些飛行員都知道,他們的飛機在離地面前飛得不夠快。他們也知道他們受訓練的時間不夠,不會玩各種巧妙的花招,避開裝備更新速度更快的日本戰鬥機。他們經常在出發前圍成一個大圓圈站著,高喊口號,朝一塊小石頭做的靶子吐口水。這就是他們笑著成為英雄的方式,這就是他們勇敢的方式,這就是他們害怕的方式。他們怎麼能在別無選擇的情況下成為真正的英雄呢?他們怎麼能在明知沒有退路的情況下不成為真正的英雄呢?

    兩個月後,那天在我家吃過飯的飛行員有一半陣亡了。我們聽說,他們都是英雄般死去的,所有的人都是在戰鬥機中被擊中後陣亡的。但是那些飛機都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好慘呀!連屍體都找不到。你不必相信宗教才會覺得難過。

    我知道有一位飛行員駕駛的飛機撞在河南城門上,正好是城門大開的時候,飛機就穿過城門,撞在裡面爆炸了。梅麗丈夫的飛機撞到了山頂上。那個經常開車送我的飛行員呢?他的飛機在著陸前起火了。

    只有文福安然無恙,連皮也沒擦破。你知道是什麼原因嗎?他是個膽小鬼!每次戰鬥一開始,文福就駕飛機兜圈子,飛到一邊去了。"哦,"他對家國解釋說,"我在追一架日本飛機,飛到另一頭去了。你沒看見。太糟了,結果還是沒追上它。"胡蘭告訴我,家國正在考慮,他本該把我丈夫送交軍事法庭的。你覺得她會找不到機會告訴我這些嗎?

    與此同時,我得知甘的飛機在南京城外被擊落了。人們把他抬進醫院的時候,他還沒死。我們趕緊跑去看他,文福、家國、胡蘭,以及那些還活著的飛行員全去了。

    噢,我看到了!甘的兩眼盯著天花板,又哭又笑,"那麼,鬼,你在哪兒?"他喊起來了,"我不是不願死!"

    "他瘋了,"文福說,"他的神志已經不清了。對他來說還是這樣好,不會感覺到痛苦。"

    我還記得我當時的痛苦。我說不出話,也不能把手放在甘的前額上。可我真想大哭一場,大喊一聲,他沒瘋!那個鬼答應過他:"你死的時候不會有痛苦,晚上我叫你來你就來。"

    但那個鬼在撒謊,因為甘臨死前很痛苦,痛得連大小腸也拉出來了。他就這麼痛苦地折騰了整整兩天兩夜,最後終於離開了人間,找那個鬼去了。

    我悲傷到了極點,但我一點都不能流露出來。我的心受到了傷害,就像當年失去母親時那樣。只不過我不是為我曾經有過的愛而痛苦,我後悔我從來沒把它抓住。

    所以,正是在甘死後,我才確認了他的愛情,他的鬼魂成了我的情人。每當文福對我大吼大叫的時候,我就會想起甘最後一次到我家來吃飯的情景。整個晚上他都在觀察我,觀察文福對待我的態度。我丈夫一走出房間,甘就望著我,然後平靜地說,"你只能在鏡子裡看到自己,我能用你看不到自己的方式看你,所有純潔的方面,既不好也不壞。"

    我回憶起這情景已經好多次了。每當我丈夫在我身上發洩完,在他睡著後,我就會悄悄地起來,走到鏡子前。我前前後後轉著臉,竭力想像甘的眼睛正在望著我。我會哭著問自己,"他看見什麼了?他看見什麼了?"

    有這樣的時候,當事情變得更加糟糕,當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幹了什麼,為什麼要承受這麼悲慘的生活,這時我就會想起我們在晚上的散步,想起甘對我講的故事。儘管我從來不知道那八件禍事是什麼,但我知道了第九件。我就是這第九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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