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畔回憶錄(墓中回憶錄) 中卷 第14節
    閱兵——解散國民衛隊——解散選舉院——新成立的選舉院——拒絕合作——維萊爾內閣倒台——我協助組建新內閣並同意擔任駐羅馬大使

    公主娘娘和德?貝裡公爵夫人前去觀看閱兵,受了屈辱;國王受到普遍歡迎,但是六團有一兩個連隊呼喊:「推翻內閣!」「打倒耶穌會!」查理十世受了冒犯,訓斥道:「我來這兒是接受敬意的,不是來受教訓的。」他常常嘴上說一些高尚話,行動卻總是粗魯,與言語不一致。他的思想大膽,性格卻怯懦。查理十世回宮後,對國民衛隊統領烏迪諾元帥說:「總的效果讓人滿意。雖說出了幾個糊塗蟲,國民衛隊大體上是好的:把我的滿意傳達給部隊。」這時德?維萊爾先生來了。有些軍團返回營房時經過財政部,士兵們便高喊:「打倒維萊爾!」部長受了上述攻擊,惱羞成怒,一時失去冷靜,便建議內閣解散國民衛隊。德?科比埃爾、德?佩羅納、德?達馬和德?克萊蒙—托內爾四位先生贊成,德?夏布羅爾先生、埃爾莫波利主教、德?杜多維爾公爵反對。國王的一紙命令宣佈解散國民衛隊。這是七月暴動之前對君主制最致命的打擊:要是七月那一陣國民衛隊尚未解散,街壘就壘不起來。德?杜多維爾公爵提出辭呈。他給皇上寫了一封信,說明自己的理由,並預告了未來的情形。其實將來會發生什麼事,大家也都預見到了。

    政府開始感到擔心,報紙變得更加大膽了,於是出於習慣,有人提出新聞檢查的方案;同時也有人提議由拉布爾多納來組閣。德?波利亞克先生後來就是那屆內閣的成員。我曾經不顧德?維萊爾先生勸阻,讓人任命德?波利亞克先生擔任駐倫敦大使,做了件倒霉事。在這件事上德?維萊爾先生看得比我清楚,比我遠。由於當時進了內閣,我便急於向御弟討好賣乖。可是內閣總理當時預見到政局即將發生變化,已經促成國王兩兄弟和好。這件事他佔了便宜;而我呢,則再次發現我想做聰明人,其實很蠢。如果德?波利亞克先生當時沒當駐倫敦大使,後來也就不會當上外交部長。

    德?維萊爾先生一方面受到自由主義保王黨人反對,另一方面又受到主教們糾纏。那些主教在向省長咨詢時,受了省長的欺騙(其實省長們本人也上了當),便不顧選舉院還有三百名支持者,下決心解散它,向德?維萊爾提出了種種苛嚴的要求。恢復新聞檢查機構之後,選舉院就解散了。我的抨擊也比過去更猛烈了。各個反對派別都合起手來。那些小的選舉團都不投內閣的票。在巴黎,左翼獲勝。有七個選舉團選出了羅亞爾—柯拉爾先生;德?佩羅納先生是內閣部長,參加兩個選舉團的競選,被他們拋棄了。巴黎再次燈火輝煌:出現了一些流血場面;街上壘起了阻障;被派來恢復秩序的軍隊不得不開火,就這樣醞釀了最後的不幸日子。就在這時候,人們聽到了納瓦裡諾戰鬥1的消息,那次勝利有我的一份,我可以要求享有它。復辟王朝的大災大禍是以一些勝利為先兆的,這些勝利難於擺脫路易大帝的子孫們的擺佈。

    1一八二七年十月二十七日希臘與土耳其軍隊的戰鬥。

    貴族院由於抵制壓迫人的法律,很受公眾擁護;但它不善於保護自己。它聽任自己被一爐爐麵包2塞滿肚子,一直填到喉嚨口。幾乎只有我一個人反對這樣做。我事先向它指出,任命這些人破壞了它的原則,久而久之,會使它失去輿論的全部力量:我看錯了嗎?一批批地任命這些人,目的在於打破一些人的多數地位,但是它不僅毀滅了法國的貴族,而且還變成一種手段,有人將利用它來反對英國貴族;英國貴族將被大量製造的法官長袍壓迫窒息,並且最終失去繼承權,就像變了質的貴族院議員稱號3在法國失去了繼承權一樣。

    2一詞多義,亦有一批批人的意思。

    3指法國路易—菲利普的貴族院議員稱號。

    新的選舉院成立後,發表了著名的不合作的通告:德?維萊爾先生被迫走極端,打算把部分同僚打發出內閣,便與拉菲特和卡季米爾?佩裡埃兩位先生談判。左翼反對派的兩位首領傾聽他的意見,可是陰謀被人家發覺了。拉菲特先生不敢邁出這一步。於是維萊爾內閣總理當到頭了,職位從他手中掉落了。我在退出國務部門時還吼叫了幾聲;德?維萊爾先生卻躺倒了:他還打算留在眾議院。他本應該作出這種決定,可是他對代議制政府既缺乏深入瞭解,對外部輿論又沒有足夠的權威,也就無法充任這樣的角色。新任部長們要求將他趕出貴族院,他也同意了這一苛求。有人問我哪些人可以取代上屆部長入閣,我提出卡季米爾?佩裡埃先生和塞巴斯蒂亞尼將軍兩人。可是我的話落了空。

    德?夏布羅爾先生負責組建新一屆內閣,把我列在名單之首。可是查理十世氣憤地把我的名字一筆勾銷。包塔利斯先生的品格最為卑劣,在百日王朝期間加入了拿破侖的同盟軍,以後又匍匐在正統王權的腳下。他奉承正統君主的話,連最最鐵桿的保王派說起來都會臉紅。如今他向菲力普大獻並不高明的諛辭,便當上了掌璽大臣。在陸軍部,德?柯先生換下德?克萊蒙—托內爾先生。羅亞伯爵先生精明能幹,創下了巨大的財富,因此被委任為財政部長。我的朋友德?拉費羅納伯爵出任外交部長。德?馬蒂亞克先生擔任內政部長。國王不久就對他生出了厭惡。查理十世用人辦事,主要憑自己的喜好而不是原則:他厭惡德?馬蒂亞克先生是因為那傢伙喜歡尋歡作樂,可是德?科比埃爾和德?維萊爾兩位先生不去望彌撒聽布道,他卻照樣喜歡。

    德?夏布羅爾先生和埃爾莫波利主教暫時留在內閣。主教在卸職之前來看我,問我願不願意替換他在政府機構任職。我對他說:「叫羅亞爾—柯拉爾先生去吧。我根本不想當部長。不過,要是皇上一定要把我召回內閣,那我也只回外交部。我在那裡蒙受屈辱,也要在那裡恢復名譽。可是那個位子我那高貴的朋友坐得穩穩的,我也就不存任何奢望.了。

    馬蒂厄?德?蒙莫朗西先生去世後,德?裡維埃先生當上了德?波爾多公爵的太傅,從此加入了推翻德?維萊爾先生的活動。因為宮中的宗教派聚在一起,反對財政部長。德?裡維埃先生約我在塔拉納街德?馬爾塞呂先生家見面,徒勞地建議我與他們一同行動。後來弗萊西努教士也向我提了同樣的建議。德?裡維埃先生死後,德?達馬男爵繼承了他的太傅職務。誰來接替德?夏布羅爾先生和埃爾莫波利主教的問題始終沒有解決。勃韋主教福特裡埃神甫被安排在從國民教育部分出來的宗教信仰部。而國民教育部則落到德?瓦蒂梅斯尼爾先生手裡。還剩下海軍部長一職:人家提出讓我來當,我沒有接受。羅亞伯爵先生請我物色一個同觀點的、為我所喜歡的人,推薦給他。我便指定了伊德?納維爾先生。另外,還得選上德?波爾多公爵的太傅。羅亞伯爵跟我談起過他。我最初想到的是德?謝韋呂先生。財政部長跑到查理十世宮中請示。皇上對他說:「就這麼定了:伊德當海軍部長。但是夏多布里昂本人為什麼不當這個部長呢?至於德?謝韋呂先生,人確實選對了;可是只怪我沒有早點想到。名單在兩個鐘頭前就確定了:把這點跟夏多布里昂說清楚,不過還是任命塔蘭先生1。」

    1塔蘭(Tharin,生卒年月不詳),當時任斯特拉斯堡主教。

    羅亞先生來告訴我他與皇上商定的結果,並補充道:「皇上希望您接受一個大使職位:如果您願意,就去羅馬好了。」羅馬這兩個字對我產生了神奇的作用;身處荒野的隱修士所受的誘惑,我也感受到了。我推薦的朋友,查理十世任命為海軍部長,主動作出和好的表示,對於他的期望,我也就不能夠再予以拒絕:於是我就同意離開法國。至少我樂於作這次流亡。那可是去「神聖的寶座,令人敬畏的教廷」任職啊。我覺得自己為確定啟程日期、在政治上獲勝的時刻去死亡之城隱居的願望所攫住。到了那兒,我不必再提高嗓門發表政見,除非是像普林尼2的預言鳥,每天拂曉在卡皮托利山扯開嗓子念聖母經。讓祖國覺得擺脫了我,也許是有益的:我感覺到別人給我的壓力,由此悟出我大概也成了別人的負擔。某種權勢集團的人絞腦汁,費心機,確實讓人家厭煩。但丁把在激情的床上苦思冥想的靈魂打入地獄。

    2普林尼(Pliny,六一—一一四),古羅馬作家,第一流的演說家。

    審查一種指責

    在改變話題之前,我請求大家允許我往回走幾步,減輕一個負擔。在詳細敘說我與德?維萊爾先生的長期不和時,我並非不感到痛苦。有人指責我為推翻正統君主製出了一份力。對這種指責作一番審查於我是合適的。

    在我參加的內閣行政期間所發生的事件都有重大影響,它把內閣與法國的公共命運聯繫在一起。沒有一個法國人的命運不曾受我做的好事,忍受的苦事影響。由於一些奇怪的無法解釋的親合性,一些間或把貴人與常人捆在一起的秘密聯繫,波旁家族只要屈尊聽我的話,就昌盛發達,雖說我遠不相信,「我的辯才如詩人貝朗瑞所言,是給正統王權的施捨」。只要有人認為應該折斷在王位腳下生長的蘆葦,王冠就歪了,不久就掉落下來:常常有人拔掉一莖小草,就使得巨大的廢墟轟然傾圮。

    這些不容置疑的事實,人們盡可隨意解釋;即使它們賦予我的政治生涯—種有限的並非來自自身的價值,我也不會以此而自誇,不會為我轉瞬即逝的姓名偶然與千秋萬代的事件混在—起而沾沾自喜。不管我的命途如何多舛,也不管人物事件把我帶向何方,畫面上最後的地平線總是淒涼而可怕的。

    ……樹梢搖晃不止,

    母狗似在暗處吠叫。

    (維吉爾《埃涅阿斯紀》第六章)

    有人說,若是場景不幸發生變化,那我就只能自責:我覺得受了不公正的對待,為了報復,就挑動人人不和,其最終後果,就是國王的寶座被推翻。瞧,這話說得多麼玄。

    德?維萊爾先生宣稱,用我不用我都沒法掌權行政。用我是個錯誤,不用我,在德?維萊爾先生說這句話的時候,確實無法執政,因為種種不同的輿論使我得到多數的支持。

    內閣總理先生從不曾瞭解我。我曾經真誠地喜歡他,推薦他首次進了內閣。這一點有德』黎塞留公爵先生的感謝函和前面轉錄的其他信函為證。當德?維萊爾先生退出內閣時,我也辭去了駐柏林的特命全權公使。有人曾讓他相信,當他再度入閣處理國務時,我曾希望得到他的位子。其實我根本沒起這個念頭。我不是固執己見的人,聽不見忠誠和理智的聲音。我確實毫無野心。確切地說,我缺乏從政的熱情,因為我為另一種激情所控制。當我請德?維萊爾先生把一封重要公文轉呈國王,以免我親赴王宮的勞苦,並留點閒暇去參觀窮漢聖於連街的一座哥特式小教堂時,他只要對我的單純幼稚或清高孤傲有較為正確的判斷,就完全不必擔心我有野心。

    在實際生活中,也許除了外交部,我對其他職務都不感興趣。想到我使祖國在國內實現了自由,國外贏得了獨立,內心難免沒有情緒。但是我不但沒有試圖推翻德?維萊爾先生,反而對皇上說:「陛下,德?維萊爾先生是個充滿智慧的總理;您應該永遠留下他擔任內閣首腦。」

    有一點德?維萊爾先生沒有注意到:我的思想雖然有統治人的傾向,但它由我的性格支配;我在服從他人的意旨中嘗到了快樂,因為這樣使我擺脫了自己的意志。我最要命的缺點就是厭倦,事事不感興趣,老是疑三疑四。倘若遇到一位瞭解我的君王,硬留住我工作,他也許可以從我身上得到某種好處:但是老天很少讓想幹的人和能幹的人一起出生。總之,今日還有什麼事情,能使人願意費力下床來干一干?夜裡,一些王國紛紛垮台;早上,有人在我們門口掃除這些王國的殘磚斷瓦,可是人們在這種聲音中照樣呼呼大睡。此外,自從德?維萊爾先生與我分道揚鑣以來,政局完全亂了:內閣總理的智慧雖然仍在反對極端主義,可是他的才幹已無法應付這一問題。他感到國內輿論與國外輿論的演變並非一致,十分氣惱:新聞管制,撤銷巴黎國民衛隊等措施都是由此引出來的。難道我應該聽任君主體制滅亡,以便得到見危不救,假裝鎮定的名聲嗎?我以為,我作為反對派首領而戰鬥是盡了義務的,雖說我對一方面所見的危險過於看重,對另一方面的危險卻不夠警覺。當德?維萊爾先生被人推翻以後,有人就任命另一屆內閣徵詢我的意見。我推薦了卡季米爾?佩裡埃先生、塞巴斯蒂亞尼將軍和羅亞爾—柯拉爾先生。若是人家用了他們,事情可能就好辦了。我不願意當海軍部長,讓人把這個職位給了我的朋友伊德?納維爾先生;同樣我兩次拒絕當國民教育部長;我不當主宰是絕不會再進內閣的。我去羅馬在廢墟中尋找另一個自我,因為在我身上有兩個不同的人,他們之間從未有過聯繫。

    不過我還是襟懷坦白地承認,過分的怨恨並不能按照美德這個可敬的詞彙和標準來說明我行事正確,但是我的一生表明我這樣做自有其理由。

    作為納瓦爾團的軍官,我從美國林莽回國之後,就投到逃亡的正統派麾下,在正統派的隊伍裡戰鬥,反對我自己的理智。這一切並非出自信念,而僅僅是出自戰士的責任。我在異國的土地上待了八年,受盡苦難。

    這份巨大的義務盡了以後,我於一八○○年回到法國。波拿巴要與我結交,給我安排了職位;當甘公爵死後,我又重新致力於回憶波旁家族。我在的裡雅斯特貴婦墓前的講話惹怒了分發帝國的主宰;他威脅要讓人在杜伊勒利宮的台階上把我劈死。路易十八本人承認,《論波拿巴和波旁家族》那本小冊子給他出的力,相當於十萬人馬。

    憑著我當時的名望,反對立憲的法國理解了正統王權的制度。在百日王朝期間,君主政體在再次流亡中,看到我與它在一起。最後,通過西班牙戰爭,我為滅除陰謀活動,把各種輿論都集合在同一種主張下面,並使我們的大炮恢復了它的射程。至於我接下來的打算,大家都清楚:擴伸我們的邊界,在新大陸給聖路易家族戴上幾頂新王冠。

    這種長期堅守同一種感情的做法也許應該得到幾分尊敬。我對別人的冒犯十分敏感,不可能把我能夠得到的東西擱在一邊,不可能完全忘記我是宗教的復興者,《基督教真諦》的作者。

    想到一場平常的爭吵害得國家錯過了變得強大的機會,我就勢必更加氣憤。因為這種機會再也找不到了。要是人家對我說:「您的方案,我們會照著辦的;您著手辦的事情,您就是不在場,我們也會接著做下去的。」我會為法國忘卻一切。不幸的是我認為人家並沒有採納我的主意;這一點,有事件為證。

    我或許見識有謬,但我深信德?維萊爾伯爵並不瞭解他所領導的社會。我認為這位能幹大臣的可靠品質不合他的內閣的時辰:他在復辟時期來得太早。財務活動,貿易協會,工業運動,運河、汽船、鐵路、公路,一個只渴望和平、只夢想生活舒適,只希望未來永遠像今日一樣美好的物質社會,若是只和這類事物打交道,德?維萊爾先生可以做國王。德?維萊爾先生需要的時代不能屬於他,而他不需要的卻偏偏叫他趕上了。在復辟王朝,中心人物的能力十分活躍,所有黨派都渴望現實或者異想天開。所有人,不論是前進還是後退,都碰在一起,發出大聲喧嚷。誰都不願留在原地。在任何情緒衝動的人看來,立憲正統派顯然並未戰勝共和派或者君主派。人們感到腳下大地在顫動,軍隊和革命正在走來以響應特殊命運的召喚。德?維萊爾先生對這種運動是有經驗的;他看到翅翼生長,看到翅翼推舉著民族,將把民族還原其元素、空氣及空間,儘管民族巨大,卻很輕飄。德?維萊爾先生想把這個民族留在地上,繫在下層。可是他沒有力氣。而我呢,則希望法國人忙於光榮的事業,想把他們繫在上層,試圖通過一些夢想來把他們引到現實:他們喜歡夢想。

    若是我更謙卑、更低下,更甘忍,情況也許要好一些。可是我很容易犯錯誤,根本沒有福音書宣稱的那種完美:要是人家打我一個耳光,我決不會伸出另一邊臉1。

    1《馬太福音》第三十九章有一邊臉挨了耳光後伸出另一邊臉的話。

    我要是看到結果,肯定會克制自己;贊成不予合作的多數要是預先知道投票後果,也許就不會投。除了某些別有用心的人,誰都不希望發生災禍。開頭其實只是一場騷亂,是正統王權將它激化成了革命。到了關鍵時刻,可以拯救正統王權的,是智慧、謹慎和決斷,可它偏偏缺少了這些。無論如何,這是一個被打倒的君主政體,以後還有許多君主政體會被打倒:我該給它的只是我的忠誠;它永遠會得到我的忠誠。

    君主政體最初的苦難我經受了,它最後的不幸我也經受了:災禍將永遠把我當作它的第二目標。職位,俸祿,榮譽,我把一切都打發走了,甚至,為了萬事不求人,我把棺材都押了出去2。裁判們呵,不管你們是嚴厲的毫不留情的,還是德高勳劭沉穩可靠的保王黨人,雖然你們把宣誓與發財結合在一起,就像把鹽撒在盛宴用的肉上以便保存,對我苦澀的過去,還是多少來一點寬容吧。今天我要以不同於你們的方式來補償過去。你們相不相信,晚上,干苦力的人休息的時候,他並不覺得生活的擔子有多麼重,雖說這副重擔將又扔回他的肩膀?不過,我本可以不挑這副重擔,一八三○年八月一日到六日,我曾去菲力普宮裡晉見;這一段時間到時候我會敘述的。當時他對我說了一些慷慨話,聽不聽全由我定。

    2指出賣《回憶錄》的文稿。——作者注

    後來,我雖然可以後悔幹得不錯,卻仍不可能改變我的良心最初的衝動。邦雅曼?龔斯唐在當時是那樣有權勢,他於九月二十日寫信給我說:「我寫信給您,更願意談您而不是談我自己,因為您的事情比我的更加重要。我希望能跟您談談,您離開法國民眾,讓全法國蒙受了多大的損失,因為您過去對它施加了那麼高貴那麼有益的影響!但是如此議論個人問題也許有失謹慎,因此我雖然和全體法國人一樣歎息,卻還是應該尊重您的顧慮。」

    我的義務似乎還沒有盡完,我保護孤兒寡母,我受過審判,坐過牢。波拿巴就是在最氣惱的時候,也沒有讓我受這份罪。當甘公爵死後,我提出辭職,從那時到我為被放逐的孩子吶感為止,我一直在出頭露面,我以一個被槍決的親王和一個被放逐的王子為依靠;我衰老的手臂挽著他們虛弱的手臂,他們給我以支持:保王黨人啊,你們也曾由這樣的人陪護過嗎?

    不過,我愈是用忠誠和榮譽的繩索捆住生活,就愈是用行動自由來換取思想獨立;這種思想回到了本質。現在,拋開一切不論,我只是據實評價歷屆政府。我們能不能相信未來的國王?該不該相信現時的人民?在這個沒有信仰的世紀,得不到安慰的智者只能在政治無神論中得到可憐的休息。但願一代代年輕人懷著希望:他們要等待漫長的歲月,才能達到目的;年齡以平均的速度前進,聽到我們慾望的召喚也不加快步伐:時間是一種適合必然消失之物的永恆;它根本不把自己作品中的人種及其膚色當回事。

    由大家剛剛讀過的章節可以得知,如果人家照我的忠告辦了,如果人家不是只顧滿足自己褊狹的慾望而不顧法國的利益,如果權力當局更確切地估計了有限的能力,如果外國政府像亞歷山大那樣,認為自由主義制度可以拯救法國君主政體,如果這些政府不扶持在對憲章原則不信任之中重建的權威,那麼正統王權仍然會穩坐在寶座之上。啊!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回首往事,重回已經離開的位置是無用的,在那裡留下的東西什麼也找不到了:人、想法、環境,一切都消失了。

    一八三九年於巴黎

    雷卡米耶夫人

    我們去羅馬使館赴任,去我晝思夜想的那個意大利。在接下去敘述之前,我應該提一提一位婦女。直到本回憶錄結尾,讀者都可以見到她:從羅馬到巴黎,在我和她之間將展開一段通信聯繫:因此,讀者應該知道我是在給一個什麼樣的女人寫信,我是在什麼時候,又是怎樣認識雷卡米耶夫人的。

    在社會各個階層,雷卡米耶夫人都遇到一些在世界舞台上或多或少有些名氣的人物。大家都對她表示崇拜。她的美貌把她的理想生活與我們歷史的具體事實結合在一起:寧靜的光照著一幅暴風雨的畫面。

    讓我們還是回到已逝的時代,藉著我夕陽的餘暉,努力在天幕上描繪一幅肖像。我的黑夜臨近,不久就會在天上撒滿陰影。

    一八○○年我回國後,《信使報》刊發了我一封信1,引起德?斯塔爾夫人注意。當時我的名字還在流亡貴族的名單上;《阿達拉》使我走出了默默無聞的狀態。在德?封塔納先生請求下,巴茲奧西夫人(波拿巴的妹妹埃莉莎?波拿巴)替我申請並獲得批准,把我的名字從流亡貴族名單上一筆勾銷。經辦此事的便是德?斯塔爾夫人。我去向她致謝。我記不起是克裡斯蒂安?德?拉穆尼瓦翁還是《柯麗娜》的作者(德?斯塔爾夫人)把我介紹給雷卡米耶夫人的。她當時住在勃朗峰街她家的府邸裡。我剛從樹林裡出來,剛剛走出生活中的陰暗地帶,仍然很孤僻,勉強才敢抬眼注視一位身邊圍滿崇拜者的女人。

    1指《關於德?斯塔爾夫人作品再版致封塔納公民的信》,一八○○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在《信使報》發表。署名為《基督教真諦》的作者。其實《基督教真諦》三個月以後才出版。

    大約一個月以後,有一天早上,我去德?斯塔爾夫人家,她在梳妝台前接待我。她一邊由奧利韋小姐侍候著穿衣,一邊跟我說話,手指間還捏著一根小青樹枝。雷卡米耶夫人穿著一襲白袍,突然走進來,在一張藍綢沙發中間坐下。德?斯塔爾夫人仍然站著,正在談話的興頭上,就繼續滔滔不絕地說下去。我望著雷卡米耶夫人,勉強才答上幾句。我從未想到有這樣漂亮的人兒,我也從沒有這樣洩氣:我對她的仰慕變成了對自己的不滿。雷卡米耶夫人走出房間。我再見到她,是十二年以後的事了。

    十二年!是什麼敵對力量這樣切割糟蹋我們的年華,諷刺地把它慷慨送給被稱為愛慕的冷漠,外號叫幸福的不幸!接下來,當年華最珍貴的部分凋零、消耗之後,它又嘲諷地把你帶回起點。而且,它是怎樣把你帶回來的呀?一些古怪念頭,一些討厭的幽靈,一些上當的落空的感覺折磨著你的頭腦,攔在你前面,阻礙你得到那本來還可以品嚐的幸福。你悶悶不樂地回來,內心充滿痛苦和遺憾,想起那純潔的年華,便為如此艱難的青春時期的過錯而懊悔。我遊歷羅馬、敘利亞,目睹帝國興亡,成為風雲人物,不再做沉默之人以後,回來時就是這樣一種心情。需卡米耶夫人又幹了什麼事呢?她過的又是什麼樣的生活呢?

    下面我將給你們敘說她的生活。她的日子過得既光輝燦爛,又默默無聞,其中大部分為我所不瞭解,因此我不得不求助於一些權威,它們雖與我的權威不同,卻是不可置疑的。首先,雷卡米耶夫人向我講述過她親眼目睹的一些事情,並且給我寫過一些珍貴的書信。她將所見所聞,都寫了筆記,她不但允許我查閱,而且允許我引述,這是十分難得的。其次,德?斯塔爾夫人在已經印出來的通信集裡,邦雅曼?龔斯唐在他還是手稿的回憶文章裡,巴朗謝先生在我們共同的女性朋友的小傳裡,德?阿布朗泰公爵夫人和德?冉利夫人在她們的文章草稿中,都給我的敘述提供了大量的素材:我只是把那些美麗的姓名串接起來。若是哪個事件的環節斷了或者扯開了,就用我的敘述填補空白。

    蒙田說,人類張開懷抱迎接未來的事物,而我卻有個怪毛病,張開懷擁抱過去的事物。尤其當人們回顧親愛的人早年的生活時,一切都是快樂:人們是在延長所愛的生命,是在把愛情擴展到原來並不瞭解現在回憶起來的日子,是在美化現在人過去的生活,是在給青春作補償。

    雷卡米耶夫人的童年

    在里昂我參觀過植物園。它就建在古圓形劇場的廢墟上,位於古荒漠修道院的花園裡。那座修道院現在已經倒塌了。羅納河和薩奧納河就在腳下;遠處聳立著歐洲最高峰。那是意大利的第一個里程碑,它那白色的告示牌直插雲霄。雷卡米耶夫人曾被送進這家修道院,在一道柵門後面度過了童年。只有在舉行彌撒的日子柵門才向外面的教堂打開。那時,人們便可以在修道院的內部小教堂見到葡匐禱告的姑娘們。女修道院長的聖名瞻禮日就是修道院的主要節日;由女寄宿生中最漂亮的一個向院長致例行的祝賀:同伴們給她整戴好首飾,紮好辮子,戴上頭巾,披上面紗。這一切都是靜靜地做好的,因為揭開面紗的時刻是修道院裡所稱「鴉雀無聲」的時刻之一。接下來朱麗葉得到了當天的榮譽。她父母在巴黎安了家,便把孩子召回身邊。在雷卡米耶夫人寫的一些草稿中,我收集了這則筆記:

    「姨媽來接我的前一天,有人把我領到院長嬤嬤的房間,接受她的祝福。第二天,我跨出修道院大門。大門打開讓我進去的情形我記不起來了。我滿臉淚水,和姨媽坐上一輛馬車去巴黎。

    「我依依不捨地離開了一個那樣純潔,那樣平靜的年代,走進了動盪不安的歲月。有時我像做一個朦朧而溫柔的夢,又想起那個時候的事,想起那裊裊的香煙,想起那沒完沒了的儀式,想起在花園裡的迎神遊行,想起那時唱的歌和那時的花。」

    從一個虔誠的僻靜的地方出來的歲月,如今在另一處虔誠的清靜的地方休息,它們的清沌與和諧沒有損失半分。

    雷卡米耶夫人的少年時期

    伏爾泰之後,最有頭腦的男人是邦雅曼?龔斯唐。他力圖使人們對雷卡米耶夫人的少年時期有所瞭解:他打算描繪出模特的輪廓,在她身上提取出一種並非與生俱來的優雅。

    「在當代因為面孔、才智或者品性的優勢而出名的女人中間,」他寫道,「有一個我願意描繪。先是她的美貌讓人仰慕她,接下來她的靈魂讓人瞭解她。她的靈魂看上去比她的外貌還要美。社會風習給她提供了施展才智的辦法。她的才智並不在她的靈魂與容貌之下。

    「才滿十三歲她就嫁了人。男人一心忙於大事,不能指導這個極為幼稚的孩子。於是在一個仍是一片混亂的國家裡,雷卡米耶夫人幾乎全靠自己來打理生活。

    「同時代有許多婦女名滿歐洲。她們中的大部分都向時代進了貢,有些人的貢品是她們那毫無溫情可言的愛情,另一些人的貢品則是向相繼而來的暴政作有罪的屈服。

    「人處在這種環境,不是被它腐蝕,便是被它敗壞。可是我描寫的這個女子,、卻是光彩奪目、純潔無瑕地從這種環境出來了。首先童稚是她的一種保障,因為這個美妙作品的創造者使一切都變得對她有利,她住在一個由藝術裝點的偏靜處所,遠離塵世,學習詩歌與其他有趣的功課,把這些仍屬另一種年齡的樂趣當作自己的日常消遣。

    「她有一些少年夥伴,也常常和她們一起玩一些鬧鬧嚷嚷的遊戲。她身材苗條,體態輕盈,每次跑步,總是跑在前面。她把眼睛蒙上布條。有朝一日,她將看穿所有人的靈魂。她的目光如今是那樣生動,那樣深邃,似乎在向我們揭示一些她本人也不清楚的秘密,但那時卻只閃爍出歡樂和頑皮的光芒。她那一頭秀髮每次散開來都要惹得我們心慌意亂。她那時把頭髮披落在白皙的肩膀上,當然這對任何人都沒有危險。她那稚氣的談話常常為長久的清脆的笑聲打斷;不過人們在那時就已經注意到她那敏銳捕捉笑料的觀察力,那尋找快樂卻從不傷人的調皮,尤其是那份優雅、單純和趣味純正的感覺。那是真正的天生高貴,其資格是烙在享有天賦的人身上。

    「當時的上流社會與她的本性太不相容,以至於她只能偏愛隱居。當任何封閉的圈子都會招來懷疑時,把房子對所有人開放便是惟一可行的聚會辦法。各階層的人都來到這些房子,因為在這裡可以說活卻不招惹是非。可以見人卻不會受到連累;在這裡流腔痞調替代了風趣,亂七八糟換下了歡樂。但是在這裡從來見不到她的身影。在督政府大院裡,權力顯得既凶狠又親切,讓人既生出恐懼又免不了輕蔑。在這裡也見不到她的身影。

    「然而雷卡米耶夫人間或也走出偏僻的居所,去劇院看戲,或者去公園走走。因此,在眾人常去的這些地方,她少有的幾次出頭露面成了真正的事件。這些大型聚會的其他目的都被人忘記了,每個人只是朝她經過的地方衝過去。幸運地給她領路的男子必須戰勝像障礙一樣攔在他面前的仰慕者。她的腳步時刻被擁擠著圍觀的人所阻延。她帶著兒童的快樂和少女的羞怯享受著這份成功。但那份莊重與優雅,在家裡使她超出其他年輕女友,在外面,則鎮住了衝動的人群。似乎她光是以自己的出場,就支配了座中的朋友和外頭的公眾。雷卡米耶夫人婚後頭幾年就是這樣過的:不是在偏僻的居所寫詩吟詩,玩遊戲,就是驚鴻一現地光彩奪目地在交際場所露一露面。」

    我中斷《阿道爾夫》作者的敘述,插上一句:在那個剛度過恐怖時期的社會,人人都怕顯出有個家的樣子。大家都在公共場所碰頭,尤其是在漢諾威咖啡館1。我看見那座樓閣時,它那破敗淒涼的樣子,就像昨日才舉行過節日慶典的大廳,或者再無演員登台的劇場。一些倖免於牢獄之災的年輕人就在那裡見面。安德烈?謝尼埃曾替他們說:

    1德?黎塞留元帥於一七六○年修建的樓閣,後由韋洛尼開設咖啡館是當時巴黎的一個聚會場所。

    我還不想死。

    雷卡米耶夫人曾碰到去受刑的丹東。不久,她發現幾個美麗的受害人避開一些男人,因為那些男人成了自己狂熱的犧牲品。

    我又回到邦雅曼?龔斯唐的敘述:

    「雷卡米耶夫人的思想需要另一種養料。美的直覺使她預先就愛上了因為有才幹或者天才而出名的優秀男人,儘管並不瞭解他們。

    「有一個一流男人,名叫德?拉阿爾普先生,知道這個女人的價值。有朝一日,這個女人將把當時的名流全部召集在自己周圍。童年時他曾遇見她,待到再次見面時她已經嫁了人。一個極其自尊,平時習慣於與法國最聰慧的人交談的男人,免不了十分挑剔,難以接近。可是在他看來,這個十五歲少婦的談吐卻有千般魅力。

    「德?拉阿爾普先生身上有許多毛病,使人覺得與他打交道很難,幾乎無法忍受,可是在雷卡米耶夫人身邊,他這些毛病大部分都改掉了。他樂於充當她的指導:她的頭腦很快就彌補了經驗的不足,對於他所揭示的世界與人類的事情,一下就理解了,那份敏捷,深受他讚賞。當時正處於著名的改換信仰時期。許多人認為那種做法是虛偽的。我卻始終認為它是真誠的。宗教感情是人天生的權力。斷言這種權力來自欺騙與謊言是荒謬的。人的靈魂中,除了天生之物,人們沒有塞進任何東西。有利於某些信條的濫用權力和迫害有可能使我們對自己產生錯覺,從而抗拒我們所感受的東西,如果它不是別人強加給我們的話。不過,只要外部原因停止作用,我們就會恢復本性:當不再有勇氣進行抗拒時,我們就不會再為自己的抗拒而高興。因此,既然革命奪走了不信宗教的這種價值,那麼只是出於虛榮心才不信宗教的人便可以成為虔誠的信徒。

    「德?拉阿爾普先生就是這些人中的一個;不過他還是不能容人,這種苛刻的稟性使他舊仇未了,又招來新恨。然而在雷卡米耶夫人身邊,這些信仰上的麻煩都消失了。」

    下面是邦雅曼?龔斯唐提到的德?拉阿爾普先生寫給雷卡米耶夫人的書信片斷:

    「什麼!夫人,您有這麼好,竟願意來寒舍看望我這樣一個可憐的放逐者?這一回,我可以像古代那些家長,說『一位天使來到我的住所』了。話說回來,我跟那些家長幾無相似之處。我很清楚,您喜歡『發慈悲行善事』;可是,時下做什麼好事都難,行善也一樣。很遺憾,我應該告知您,首先,出於許多理由,單獨來是不行的;理由之一,即以您的年齡和到處會引起轟動的臉蛋,您不能不帶一個貼身使女就出門。我偏僻的房子並非屬於我一人,出於謹慎,我就不會把房子的秘密告訴她了。這樣一來,您只有一個辦法來實行您那高貴的決定,就是與德?克萊蒙夫人商量,讓她哪天帶您上她的鄉間小城堡,從那裡您與她一起就可以很方便地來寒舍了。您和她天生就是互敬互愛的一對……

    「近來我寫了許多詩句。常常一邊寫,我就一邊想,興許哪天可以讀給那可愛的美人兒朱麗葉聽,她的思想與目光一樣敏銳,情趣和靈魂一般純潔。我還將給您寄上阿多尼斯的片斷,您喜歡它,我卻覺得它有些褻瀆宗教的意味了;不過我希望您答應我,不會把它傳出去……

    「再見,夫人。我忍不住對您談這些事情,換上別人,會覺得給一個十六歲的女子談這些事很奇怪。不過我知道,您那十六歲只是寫在臉上。

    九月二十八日,星期六」

    「夫人,我有好久沒有嘗到與您聊天的快樂了。假若您確信(您應該確信),這是我喪失的一筆財產,您就不會責備我……

    「您看透了我的內心:您發現我在那裡為國家的不幸個人的過錯服喪。我應該感到,這種悲傷的心境與您的年紀與魅力周圍的光輝形成過於強烈的對比。我甚至擔心在少有的能與您在一起的時刻被您看出來,因此我預先請求您對這一點寬大為懷。不過,眼下,夫人,天主似乎給我們就近指明了一個更美好的未來。這樣甜蜜的,我認為離我們是這樣近的希望帶來的快樂,除了對您,我還可以對誰傾吐呢?到那時,在與民眾歡樂融合在一起的個人快樂中,誰還能佔據比您還重要的位置呢?那時我會更容易感受您迷人的小圈子的溫馨,更有資格享受它。如果仍能在其中出點力氣,我會認為自己是多麼幸福啊!如果您肯同樣看重我的勞動成果,事成之後,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您,會首先把它迫不及待地奉獻給您以表示敬意。那時將有更多的阻力和障礙;但您會發現我永遠都服從您的命令;而且我希望,我這種偏愛,無人可以指責。我會說:這就是那個女子,她還在幻想的年紀,有著種種顯著優勢。可以作為幻想的理由,就有了最純潔的友誼,就懂得了高尚體貼地對待朋友,雖然受到所有人的尊敬,卻還記掛著一位被放逐的人。我會說:這就是那位女子,我曾目睹她身處污泥而不染,在普遍的腐敗中青春勃發,更添優雅;她那十六歲的理性常常讓我覺得汗顏;這一點,我確信誰也不會反駁。

    星期六」

    動人的表述後面,隱藏著由宗教、年齡和事件引發的憂傷,使上面這些信顯示出一種思想與文體的特殊混合。現在我們還是回到邦雅曼?龔斯唐的敘述:

    「我們到了這種時期:雷卡米耶夫人首次發現自己成了一種強烈的連續不斷的激情追求的對象。迄今為止,她只接受過一些男人的敬意,那些人雖是遇到的,但是她的生活方式卻叫人根本不知道在哪個聚會中心肯定可以再見到她。她從不在自己家裡見客,也尚未形成自己的社交圈子。只有進入這樣的圈子,人們才可以天天見她,努力取悅她。

    「一七九九年夏季,雷卡米耶夫人搬到巴黎城外兩三里遠的克利希城堡居住。這時有一個人因為種種抱負而聞名,而不要好處比贏得勝利又更使他聞名。這人就是呂西安?波拿巴。他請人把自己介紹給雷卡米耶夫人。

    「迄今為止,他只希冀作一些容易得手的征服,也只研究過一些小說的辦法。他涉世不深,以為這些辦法肯定有效。有可能是俘獲當代最美的女人這個想法讓他首先動了心。他年紀輕,身為五百人院的黨派首領,又是當今之世第一將軍的弟弟,他對自己集政治家的勝利與情人的成功於一身而洋洋得意。

    「他設想借助於一個編造的故事來向雷卡米耶夫人表示愛慕,於是偽造了一封羅米歐致朱麗葉的信,把它作為自己的作品寄給同名的女人。」

    下面就是邦雅曼?龔斯唐所知的呂西安那封信;在攪得現實世界動盪不安的革命之中,看到波拿巴家的一個成員深人虛構的世界倒是很有趣的事。

    《印地安部落》1的作者編造的羅米歐致朱麗葉的信

    1呂西安?波拿巴在與雷卡米耶夫人結識之前不久出版了這部兩卷本長篇小說。

    「朱麗葉,羅米歐給您寫信:要是您不肯讀,您就比我們的父母還要殘酷。他們長期的不和近來終於平息了:這種可怕的爭吵大概不會再發生了……

    「不久以前,我還只瞭解您的名聲。我曾在教堂裡和歡慶活動中看見您幾次。我知道您是最美麗的女人,有千張嘴巴都誇您好,您的美貌打動了我但沒有讓我眼花……為什麼和平把我交付給您的帝國?和平!我們兩家是和平了,可是我的心裡卻煩亂起來……

    「我第一次被人介紹給您的那一天,您還記得吧?我們舉行了一場盛大宴會,慶賀我們父輩和好。我從元老院回來,有人興風作浪,對共和國發難,在那裡造成了強烈的印象……那時您來到了;大家都擁過來看您。『她多麼美咽!』有人叫道。……

    「晚上人群擠滿了貝德馬爾的花園。討厭鬼到處都有,他們死纏著我。那次我對他們可沒有耐心,也沒有什麼和氣:他們害得我無法靠近您!……我想弄明白為什麼會心慌意亂。我嘗到了愛情的滋味。我想控制它……可是我被它驅使,和您一塊離開了那歡樂的地方。

    「後來我又見到了您。愛情似乎在對我微笑。有一天,我坐在水邊,一動不動,兀自出神,您拿著一朵玫瑰,把花瓣一片片摘下來;我單獨與您相處,便開口了……我聽見一聲歎息……徒勞的幻想!我認識到犯了錯誤,看見冷漠面色從容地坐在我們中間……我已經被一腔激情控制,言語之中處處將它表露出來,而您的言談則烙著打趣的印記,還帶著童年那可愛又殘酷的痕跡。

    「我每天都想見到您,就好像事情在我心裡還沒有著落似的。我看到您獨自一人的時候很少,而圍著您向您獻慇勤說蠢話的那些威尼斯年輕人又叫我受不了。對朱麗葉,能像對別的女人那樣說話麼?!

    「我想給您寫信,您認識我了,不會再有疑慮。我的靈魂焦慮不安,它渴望情感。倘若愛沒有激動您的情感,倘若羅米歐在您眼中只是個凡夫俗子,那麼,我就用您強加給我的束縛,請求您出於善意,對我嚴厲一點,不要再對我微笑,不要再跟我說話,把我推遠一點。命令我離開吧。如果我能夠執行這道嚴厲的命令,那就至少請記住,羅米歐會永遠愛您的;誰也不曾像朱麗葉那樣讓他著迷,至少,他不再可能為她而放棄在回憶中生活了。」

    對於一個冷靜的男人,這一切多少有點嘲諷的意味:波拿巴家的人都是以戲劇、小說和詩句來維持生活的;波拿巴本人的一生難道不是一首詩,而是別的東西麼?

    邦雅曼?龔斯唐繼續評論這封信:「這封信的文筆顯然是模仿了從《少年維特之煩惱》到《新愛洛依絲》的情愛小說。雷卡米耶夫人在好幾處細小的地方輕而易舉地看出,她本人就是人家用信函表示情意的對象。她還不太習慣愛情的直接語言,也就不可能憑經驗,知道那些話沒有一句是真誠的;但是一種準確的可靠的直覺提醒了她;她爽直地,甚至快樂地回了信,表現了幾分不安和擔心,但更多的是冷漠。光是這一點,就使呂西安真的生出強烈的愛情。他原來的激情多少是誇大了一點。

    「呂西安越是動了激情,他的信就寫得越是真實,越有表現力;在他的信中,始終可以見到對華麗辭藻的追求,以及故作姿態的需要。他不投人睡夢之神莫耳甫斯的懷抱就睡不著覺。他在失望之中,描寫自己專心於周圍大事的情形。他為自己這樣一個男子漢竟然流淚而吃驚。不過這夾雜著大話空話的文體,還是有說服力,有同情心,也有痛苦。總之,在一封充滿激情的信中,他對雷卡米耶夫人寫道:『我沒法恨您,但是我可以殺了您。』他在全面思考後突然說:『我忘了,愛情不可能拔除,但是可以得到。』然後又補上一句:『收到您的便函以後,我又收到好幾封外交公文;我獲悉了一個消息;您從外面的傳聞中大概也聽說了。我被幸福包圍了,覺得飄飄然然……人家跟我談論的竟不是您!』接下來又是一句驚歎語:『與愛情相比,本性是軟弱的!』

    「呂西安無動於衷的那個消息其實十分重要:波拿巴從埃及趕回來,已經上岸了。

    「一個新的命運帶著希望與威脅在不久前登陸了;過了三星期,就發生了霧月十八日的政變。

    「這一天在歷史上將永遠是那麼重要,剛剛逃脫了那一天的危險,呂西安就寫信給雷卡米耶夫人說:『您的形象出現在我的眼前……我最後的思念將會向著您』。」

    邦雅曼?龔斯唐的敘述(續)德?斯塔爾夫人

    「雷卡米耶夫人與一個名氣遠大於德?拉阿爾普先生的女人結下了友誼。兩人的關係日益親密,至今仍在發展。

    「內克先生讓人把自己的名字從流亡貴族的名單上勾銷之後,便委託女兒德?斯塔爾夫人出售巴黎的一處房產。雷卡米耶夫人買下了房子,也是逢這個機會她見到了德?斯塔爾夫人。

    「乍一見這位女界名流,雷卡爾耶夫人感到十分膽怯。人們對德?斯塔爾夫人的臉蛋看法殊異。但是她那炯炯有神的目光,甜甜的微笑,善意的表情,自然爽快的態度,稍微直露但並不顯得狂熱的誇獎和恭維,談起話來天地萬物,無所不包,這些,使幾乎所有接近她的人都覺得驚訝,覺得有魅力,都對她生出敬意。她確信自己才華出眾,無與倫比,但又不拿這分自信來壓別人,在這方面勝過她的人,無論男女,我都沒有見過。

    「德?斯塔爾夫人和雷卡米耶夫人的交談比什麼都有意思。她們一個言語急迫,要表達千般新思想,另一個則情意殷殷,細細地聽,並插上幾句評論;一個思想剛烈潑辣,要把一切都吐露,另一個心思敏銳而細膩,什麼事情一聽就懂;一個訓練有素的天才對一個有資格接受的聰慧少婦傾心相予:這一切形成了一種關係,不是有幸親眼目睹的人,是無法描繪的。

    「雷卡米耶夫人對德?斯塔爾夫人的友情得到了一種情感的支持。她們兩人都體驗到了這種情感,這就是子女對父母的敬愛。雷卡米耶夫人的母親是個少有的賢慧女人,只是身體讓人擔心,她在世時,雷卡米耶夫人對她十分孝順,她死後,則沒完沒了地懷念她。德?斯塔爾夫人崇拜父親,父親的死只是使這種崇拜變得更為狂熱。她表達思想感情的樣子從來就很迷人,在談到父親時就變得尤其引人入勝。她那激動的嗓音,噙淚的眼睛,那分狂熱崇拜的真誠,即使是對她父親,那位名人有不同看法的人士,心靈也為之感動。她在作品中對父親大唱讚歌,人們常常加以嘲笑,可是當人們聽見她誇讚父親時,卻硬是嘲笑不起來,因為真實的東西都不可笑。」

    《柯麗娜》的作者給雷卡米耶夫人寫信始於邦雅曼?龔斯唐在此提到的年代:那些信別具一種差不多源自愛情的魅力。我在下面轉錄幾封供大家一閱。

    德?斯塔爾夫人致雷卡米耶夫人的信

    美麗的朱麗葉,有一個人您記得嗎?您去年冬天對他作出種種關心的表示,他也樂於鼓勵您今年冬天再作那樣的表示。您是怎樣統治美麗的帝國的?有人樂意地把這個帝國給您,因為您為人極其善良;再說,一個如此溫柔的靈魂,有一張可愛的面孔來表現溫柔善良,也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您知道,在您那些仰慕者中間,我比較喜歡阿德裡安?德?蒙莫朗西。,我收到他一些信。他的信寫得風趣優雅,文采飛揚。儘管他表達感情的方式很瀟灑,我卻相信他的感情是堅實可靠的。再說,堅實可靠這個詞適合於我,因為它只要求成為她心中的次要角色。不過您是所有人感情追求的女主角,您面臨的是可以寫悲劇和長篇小說的大事件。我的長篇小說中的主人公(苔爾芬)正在阿爾卑斯山麓往前走。我希望您將來會有興趣讀一讀。我在寫作的時候倒是興致蠻高的……您現在處在這些成就之中,是一個美麗純潔的天使,將來您也會是這樣一個天使,您會得到虔誠信徒的崇拜,就像得到公子少爺的愛慕……《阿達拉》的作者您又見了嗎?您一直住在克利希?總之我想知道您的詳細情況。把您做的事情告訴我,把住的場所描繪給我看看。您留給大家的回憶,難道不是一幅幅畫嗎?在對您少有的優勢如此自然的狂熱崇拜之中,我再加上對您的小圈子的許多好感。請帶著好意,接受我贈送的東西,並且答應我,今年冬天多多見面。

    九月九日於科佩1

    1即日內瓦遠郊的科佩城堡。

    美麗的朱麗葉,您知道嗎?朋友們聽到請您來這裡的主意,誇了我幾句哩?難道您不能讓我樂上這麼一回麼?一段時間以來,幸福理都不理我了,如果您來,就意味著命運有了轉機,就會使我對渴望之物生出希望。阿德裡安和馬蒂厄說他們會來。如果您與他們來這裡,只要住上一月,就足以領略我們美麗的自然風光了。我父親說,您應該選擇科佩作住所。我們將從這裡出發,往四處跑跑。我父親極想見到您。您知道人家是怎樣評論荷馬的。

    您通過老人的喉舌誇讚美麗2。

    2見《伊利亞特》第三卷一五六節。

    除了這分美麗,您還可愛。

    四月三十日於科佩

    雷卡米耶夫人的英國之行

    在亞眠達成的短暫和平期間,雷卡米耶夫人陪母親作了一趟倫敦之行。三十年前在英國當大使的德?吉涅老公爵給她們寫了一些介紹信。老公爵與英國當時最引人注目的貴婦們保持了通信聯繫,如德文希爾公爵夫人、墨爾本貴婦、索爾茲伯裡侯爵夫人,以及他曾經愛過的安斯帕赫總督夫人。他在任期內幹的事情仍然有名,那些可敬的貴婦們都還惦記著他。

    在英國新鮮事兒就有這種力量:她們頭天到英國,第二天報紙上就刊登了外國美女抵達本土的消息。雷卡米耶夫人把介紹信送出去後,所有收信人便都來看望她們。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德文希爾公爵夫人,她年紀在四十五到五十歲之間,雖然一隻眼睛失明了,但美貌猶存,時髦依舊。她把一綹頭髮搭下來,正好遮住瞎眼。雷卡米耶夫人第一次在那邊公開露面,就是由她陪同。公爵夫人把雷卡米耶夫人領到歌劇院她的包廂裡。那裡面坐著威爾士親王、德奧爾良公爵及其兄弟德?蒙邦西埃公爵和德?勃約萊伯爵。前兩位後來都當了國王,但是當時一個已經摸到了王位,另一個則還隔著一道深淵。

    望遠鏡和目光一齊朝公爵夫人的包廂轉過來。威爾士親王對雷卡米耶夫人說,她如果不想被擠死,就得在歌劇終場前出去。可是她剛起身,各個包廂的門就一下打開了;她躲避不及,被人潮一直帶到馬車上。

    次日雷卡米耶夫人由道格拉斯侯爵陪同,去肯辛頓公園遊玩。道格拉斯侯爵後來當了漢密爾頓公爵,曾在霍利路得接待查理十世及其妹妹薩默塞特公爵夫人。公園裡的遊人見雷卡米耶夫人經過,立即擁了過來。以後她每次在公共場合露面,這種情形都會重演。各家報紙不斷提起她的名字;由巴爾托洛基刻繪的她的版畫像,被人帶到英國各地廣為散發。《安提戈涅》的作者巴朗謝先生補充說,一些船隻還把她的畫像帶到了希臘的各個島嶼。美貌回到了人們原先編撰其形象的地方。大衛曾給雷卡米耶夫人畫過一幅小像,熱拉爾給她畫過一張立像1,卡諾瓦給她畫過一張半身像。熱拉爾那張像是他的傑作,但我不喜歡,因為模特的輪廓雖然畫對了,神情卻完全見不到了。

    1大衛那張肖像畫於一八○○年,並未完成,現藏於盧浮宮;熱拉爾的作品稍後一點,現藏小王宮。兩幅畫毫無相似之處。——原注

    雷卡米耶夫人動身之前,威爾士親王和德文希爾公爵夫人要見她,並帶來了一幫朋友幕僚。大家在一起演奏音樂湊興。雷卡米耶夫人與馬林騎士——當時第一流的豎琴家一起演奏了莫扎特的一支變奏曲。各家報紙把這場晚會說成是外國美女動身之前,為威爾士親王舉行的音樂會。

    次日她登船赴海牙。本來十六個鐘頭的航程,用了三天才走完。她後來告訴我,在那幾天颳風暴的日子裡,她連續地閱讀了《基督教真諦》。我向她「表示」——按她善意的措辭:風和海歷來對我很好,從這件事我又看出了它們對我的關照。

    她參觀了海牙附近奧倫治親王的城堡。這位親王曾讓她答應去參觀他的住所,又給她寫過好幾封信,談起他打的敗仗,以及他打勝仗的希望:吉堯姆四世後來確實當上了君主;當時要當國王就得耍陰謀,就像今日想當議員一樣;因此那些想當君主的人竟相拜倒在雷卡米耶夫人腳下,就好像她手中握著王冠似的。

    今日貝納多特統治瑞典。是他這封便函促使雷卡米耶夫人結束了英國之行。

    「……我擔心您健康不佳。英國報紙打消了我的不安,但是讓我得知您曾面臨危險。我首先要責怪倫敦人民過分熱情。不過我向您坦白,他們很快就得到了原諒,因為我是責無旁貸,要為那些為瞻仰您高貴面容的丰采而變得冒失的人辯護。

    「在您週身的光輪之中,在您有那麼多理由得到的光榮之中,請問或記起,在大自然中最忠於您的,就是

    貝納多特」

    德?斯塔爾夫人首次德國之行——雷卡米耶夫人在巴黎

    德?斯塔爾夫人受到放逐的威脅,打算在離巴黎七八十里外的鄉間瑪弗利埃定居。雷卡米耶夫人從英國回來以後,建議她去聖布裡斯同住幾天。她接受了。接下來,她回到頭一個避難所。當時發生的事情,她在《流亡十年》中有所描述。

    「在一間看得見大路和入口的廳堂裡,」她說,「我與三位朋友圍桌而坐。時當九月底,下午四點:一位灰衣人騎馬來到門前停住,拉響門鈴。我知道自己的命運了。他要求見我,我在花園裡接見他。在朝他走過去的時候,花香和明媚的陽光給我留下了強烈的印象。與人交往的感受與從大自然得來的感受是如此不同!這人對我說,他是凡爾賽憲兵隊的指揮官……他把一封信拿給我看,信是由波拿巴簽署的,他命令我搬到離巴黎城三四百里的地方去,並且二十四小時內就要動身,不過對我還是拿出了對女界名人應有的尊重……我回答憲兵軍官道:二十四小時內動身適合於應徵入伍的新兵,卻不適合婦女兒童。因此,我提出讓他陪我去巴黎,在那裡我需要三天作必要的旅行安排。我帶著孩子和這位軍官登上馬車。這位軍官是作為憲兵中最有文學天賦的人,特意選出來的。的確,他對我的作品說了一些恭維話。我對他說:『先生,您看到了,做一個才女會發生什麼事兒。我請求您,如果有機會,勸您的家人千萬不要做才女。』我試圖擺出傲氣,讓自己發火,可是我只覺得百爪抓心。

    「我在雷卡米耶夫人家停了一陣,見到了朱諾將軍。他出於對雷卡米耶夫人的忠誠,答應次日去跟第一執政說說。他確實盡心盡力地去了。

    「限我動身的日子前夕,約瑟夫?波拿巴又作了一次嘗試……

    「我不得不在巴黎城外二十里遠的一家小飯館等候回復,不敢回到城裡自己家中。一天過去了,沒有得到答覆。我不想在小飯館停留太久,免得引人注目,就順著城牆兜圈子,想在同樣是離城二十里遠的地方,在另一條路上尋找一家飯館。我離開朋友和自己家才幾步路,卻不能見也不能歸,這種流浪生活使我心如刀割,箇中滋味,至今回想起來仍然不寒而慄。」

    德?斯塔爾夫人沒有回科佩,反而動身去作她的首次德國之行。那時期德?博蒙夫人去世,她聽到死訊給我寫了一封信,我在首次羅馬之行那一章作過引述。

    雷卡米耶夫人在巴黎家中集合了受壓迫黨派和持不同政見分子中最出色的人物。舊君主體制和新帝國的名流都可在這裡見到:蒙莫朗西一家、薩布朗一家、拉穆尼瓦翁一家,馬塞納、莫羅和貝納多特將軍;那一個遭到放逐,這一個卻登上王座。外國的名流也來這裡。奧倫治親王、拜恩親王、普魯士王后的弟弟等人都圍在她身旁。威爾士親王一如在倫敦,為戴了披肩而驕傲。這裡的吸引力是如此不可抵擋,以至於連歐仁?博阿爾內和皇帝的大臣們都去參加那些聚會。波拿巴不能容忍別人成功,哪怕是一個女人。他問:「從什麼時候起,內閣在雷卡米耶夫人家開會啦?」

    將軍們的計劃——貝納多特的肖像——莫羅的案子——莫羅與馬塞納寫給雷卡米耶夫人的信

    現在回到邦雅曼?龔斯唐的敘述:「波拿巴佔據了政府,老早以來,就公然向著專制暴政發展。在本質上截然不同的黨派都激烈反對他。大多數公民仍在為人家答應給他們的休息而惱怒。共和派和保王主義者希望推翻現政權。由出身、關係和政治主張所決定,德?蒙莫朗西先生屬於後面這部分人。雷卡米耶夫人只是由於普遍關心各黨派的失敗者,才與政治掛上了勾。她生性獨立,不肯加入拿破侖的宮廷,關係上也就疏遠了。德?蒙莫朗西先生想把自己的希望告訴她,便以適宜激發她熱情的色彩向她描繪波旁王室復辟的情景,請她負責拉攏當時法國的兩位要人貝納多特和莫羅,看看他們能否聯手反對波拿巴。雷卡米耶夫人與貝納多特很熟。貝納多特當時已經當上了瑞典儲君。他面容英俊,氣派高貴,頭腦敏銳,談吐不俗,總之是個引人注目的男人。打仗勇敢,言詞大膽,可是在非軍事行動中,卻是畏畏縮縮,辦什麼事都優柔寡斷:有一件事情,使人第一眼看到時覺得他十分迷人,但又給與他合手實行計劃設置了障礙,這就是誇誇其談的習慣,他所受的革命教育的殘餘。他有時情緒來了,變得很有口才,真正是雄辯滔滔。他知道這一點,也喜歡這樣的成功。當他抓住在俱樂部或者論壇上聽來的什麼論點,展開論述某種一般觀念時,他就全神貫注,忘記一切,成了一個充滿激情的演說家。他始終仇恨波拿巴,也始終得不到波拿巴的信任。在波拿巴統治初年,他出現在法國時是什麼樣子,在近來歐洲的動盪之中也還是什麼樣子。人們感謝他帶來了解放,因為他通過向外國人表明,一個法國人準備反抗法國的暴君,並且知道只發表能夠影響民族的言論,而使他們不再擔心。

    「凡是能向一位婦女提供行使權力手段的東西,她總是喜歡的。此外,在策動地位高光榮大的人反對波拿巴獨裁的想法中,有某種高尚慷慨的東西迷住了雷卡米耶夫人,因此她贊同德?蒙莫朗西先生的願望。她經常把貝納多特和莫羅請到家中聚會。莫羅猶猶豫豫,貝納多特則慷慨陳詞。雷卡米耶夫人把莫羅含含糊糊的話當作下決心的開始,把貝納多特的高談闊論當作推翻暴政的信號。從兩位將軍那邊來說,他們看到自己的不滿受到美麗、才智和優雅這樣安撫,也動了心。這位女人如此年輕、如此迷人,而且在跟他們討論祖國的自由,在她身上,確實有某種浪漫的、富有詩意的東西。貝納多特不斷向雷卡米耶夫人表示,她天生就是鼓動人、培養狂熱信徒的。」

    在指出邦雅曼?龔斯唐這段描寫十分細膩的同時,也得指出,雷卡米耶夫人如果不是因德?斯塔爾夫人遭受流放感到義憤,是不會捲入這種政治利益之爭的。瑞典未來的君主握有一份仍屬獨立派的將軍名單,但是莫羅的名字不在上面。這是惟一能與拿破侖抗衡的名字。只是貝納多特雖然攻擊波拿巴的權力,卻不知道他究竟是什麼樣的人。

    莫羅夫人舉行一場舞會,除了法國,全歐洲都有人參加。在舞會上代表法國的只是共和黨反對派。在大家盡興娛樂之時,貝納多特將軍把雷卡米耶夫人領進一間小客廳。只有音樂聲跟著他們飄進來,並且提醒他們身在何處。莫羅進了這間客廳。貝納多特作了長篇解釋之後,對他說:「您有一個深受大眾歡迎的姓氏,是我們當中惟一能夠自詡得到全體人民支持的人。看看您能幹什麼,我們在您的領導下能夠幹什麼。」莫羅把過去常說的話又說一遍:他感覺到了威脅自由的危險;必須戒備波拿巴,但是他怕引發內戰。

    這場談話扯長了,變得激烈,貝納多特最後發火了,對莫羅將軍說:「您不敢站在自由一邊。好吧!波拿巴不會把您和自由放在眼裡。我們雖然作出努力,可自由還是會被斷送。而您呢,仗都不用打,就會困在自由的廢墟裡。」真是先知的預言!

    雷卡米耶夫人的母親與莫羅夫人的母親烏洛太太關係親密,而雷卡米耶夫人與莫羅夫人從小就是好朋友,兩人都樂於在上流社會繼續發展友情。

    在莫羅將軍受審期間,雷卡米耶夫人就住在莫羅夫人家裡。莫羅夫人對女友說,丈夫抱怨沒有在劇場和法庭公眾中間再看到她。雷卡米耶夫人便作好安排,旁聽次日的庭審。有一個法官,名叫布裡亞—薩瓦蘭先生,自告奮勇地安排她從梯形大廳後面的一扇門進入。一進門,她就掀開面紗,掃了一眼被告席,想看到莫羅。莫羅認出她了,站起身,向她致意。所有目光都朝她射過來。她連忙走下梯級,坐到給她預定的位子。被告有四十七名,坐滿了法官對面的階梯座位。每名被告都由兩名憲兵押著:這些士兵對莫羅將軍表現出尊重與敬佩。

    大家注意到德?波利亞克和德?裡維埃,尤其是喬治?卡杜達爾先生。皮什格呂這個名字雖然仍將與莫羅的名字連在一起,但被告席上卻不見他的人,確切地說,大家認為在被告席上看到了他的陰魂,因為大家知道,監獄裡也看不到他那個人了。

    現在的問題不再是共和黨人,而是與新政權作鬥爭的忠誠的保王黨人。不過,領導正統王權事業的人,那些貴族黨徒的首腦卻是個平民,他就是喬治?卡杜達爾。人們看見他坐在被告席上,都想,這顆如此虔誠,如此勇敢的頭顱,將會落在斷頭台下;也許只有他卡杜達爾一人不會得救,因為他沒有為得救作任何努力。他保護的只是他的朋友。至於與他個人有關的事情,他什麼也不隱諱。波拿巴並不像人們猜想的那樣寬大:有十一個忠於喬治的人與他一同被處死了。

    莫羅沒有說話。庭審結束後,先前領雷卡米耶夫人進來的法官走過來送她出去。她穿過與剛才進來的後門相對的法官席,順著被告席走下去。莫羅走下來。兩個憲兵緊盯著他。他與雷卡米耶夫人只隔著一道欄杆。他對她說了幾句話,可是她在激動之下沒有聽清:她想回答,可是喉頭哽塞,語不成聲。

    如今時代變了,波拿巴的姓名似乎獨自充斥其中。人們想像不到他的權力曾經命系一發。判決前夕,法庭開會合議,全巴黎的人一夜沒睡。一股股人潮往法院湧來。喬治不願得到赦免,回答那些想為他申請赦免的人說:「你們答應給我一個更壯烈的死亡機會嗎?」

    莫羅被判以終身流放,被押往卡的斯,在那裡登船去美國。莫羅夫人去卡的斯與他會合。在莫羅夫人動身的時刻,雷卡米耶夫人陪伴著她,親眼目睹她親吻搖籃中的兒子,然後往門外走,走了幾步又回來再次親吻兒子:她把莫羅夫人領到馬車旁,接受了她的永別。

    莫羅將軍從卡的斯給他高貴的女性朋友寫了下面這封信:

    夫人:

    您對兩位流亡者表現出那麼明顯的關心,大概樂意得知他們的消息。我們希望,在洗去了海上陸上的舟車勞頓之後,我們可以趁黃熱病在此地流行,把我們困在城中的機會,在卡的斯休養一陣。這種疾病的肆虐,可以與我們剛剛遭受的苦難相比。

    儘管我妻子尚在產褥期,在疾病流行期間我們被迫在此羈留了一個多月,我們還是相當幸運,沒有染上疾病;只有一個同伴受了傳染。

    最後我們到了希克拉納。這是一個非常漂亮的鄉村,離卡的斯有幾十里路。我們的身體都健康;妻子給我生下,一個健康的小女兒,身體完全恢復了。

    她相信您對我們的一切都很關心,對這件事當然也不例外,因此讓我把它告訴您,並代表她向您問好。

    我們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我就不說了。總之是極其無聊、單調。不過至少我們能自由地呼吸,儘管身在暗無天日的國家。

    夫人,請接受我們的敬意與友愛,並請相信我永遠是您卑微順從的僕人。

    V.莫羅

    一八○四年十月十二日於(卡的斯附近的)希克拉納

    這封信是從希克拉納寫的。這個地方似乎以光榮保證了德?昂古萊姆公爵的穩定統治1:不過這片海濱之地對莫羅這位被大家認為忠於波旁王室的將軍卻又是不幸的。莫羅內心是忠於自由的。當他不幸加入聯合行動時,心裡想的只是反對波拿巴的獨裁統治。德?蒙莫朗西先生痛惜莫羅的陣亡,認為這是王權的巨大損失。路易十八卻對他說:「沒有那麼大:莫羅是共和黨人。」莫羅這位將軍返回歐洲,只是為了找到天主在上面刻了他的姓名的那顆炮彈2。

    1一八二三年德?昂古萊姆公爵率軍圍攻卡的斯,司令部就設在希克拉納。

    2莫羅一八一三年指揮同盟國軍隊,在德累斯頓戰役陣亡。

    莫羅讓我聯想到另一位著名將領馬塞納。這位將軍去了意大利方面軍。他向雷卡米耶夫人索討一根飾帶。有一天雷卡米耶夫人收到馬塞納這封便函。

    「雷卡米耶夫人贈送的飾帶,馬塞納將軍在熱那亞的戰鬥與封鎖中一直佩戴在身,須臾不離,保佑他奪得勝利。」

    古代習俗是現代習俗的基礎。在這裡它透過現代習俗顯露出來。高貴騎士的殷殷之情在平民戰士身上得到再現。對十字軍東征和騎士比武的回憶潛藏在這些武裝行動之中。通過這些行動,現代法國褒揚了古代的勝利。查理曼的友伴西捨在戰鬥中戴上了太太的彩色飾帶。聖加爾修士說:「他用長矛紮著七八個甚至九個敵人扛回來,就像扛一捆水毛茛一樣。」西捨引出了騎土精神,馬塞納則繼承了騎士精神。

    內克先生逝世——德?斯塔爾夫人回國——雷卡米耶夫人在科佩——普魯士的奧古斯塔親王

    德?斯塔爾夫人在柏林獲悉父親病了,急忙趕回來,可是還沒到達瑞士,內克先生就去世了。

    這期間雷卡米耶先生破產了。德?斯塔爾夫人很快就聽說了這個不幸事件,立即給朋友雷卡米耶夫人寫信:

    啊!親愛的朱麗葉,我聽到了可怕的消息,感到多麼痛心啊!我要詛咒這可惡的流放,它害得我不能守著您,把您摟在懷裡!您失去了過輕鬆愉快生活的條件,但是只要可能,您會更得到人們的喜愛和關心。我同情雷卡米耶先生,敬重雷卡米耶先生,我將寫信安慰他。但是,請告訴我,今年冬天在這兒見面是不是白日做夢?如果您願意,請來這兒住三個月。我們有一個小小的圈子。圈裡人會熱情照顧您的。不過在巴黎您也惹人關心體貼。總之,至少到里昂,或者到我那四百里外的住所。我將去那裡見您,擁抱您,告訴您我對您,比對認識的任何女人都要體貼。我不善於說安慰的話,只會說大家比任何時候都更喜愛您,尊重您,只會說不管您願不願意,您寬厚仁慈的優點反因這場不幸而變得出名,好像缺了不幸,也不可能有寬厚仁慈似的。當然,若拿今昔的境況作比較,您是虧了。但我要是喜歡什麼就可以得到什麼,我會把所有屬於我的東西送出去,以便成為您。有在歐洲無與倫比的美貌,有純潔無瑕的名聲,有慷慨而高尚的性格,在人被掠奪得精光而過的悲慘日子裡,這是多麼幸福的命運!親愛的朱麗葉,讓我們的友情更加親密;它不再是單單來自於您的慷慨幫助,而是不斷來往的通信聯繫,是互相傾吐思想的需要,是共同的生活。親愛的朱麗葉,您將來會讓我重返巴黎,因為您永遠是一個有能力的人,而我們可以天天見面。由於您比我年輕,您會給我送終,會成為我幾個孩子的朋友。今早我女兒為您和我的傷心事哭了。親愛的朱麗葉,您周圍的奢華曾由我們共同享受;您的命運曾經是我的命運;您不再富有,我也覺得自己破了產。相信我,當一個人這樣招人喜愛時,剩下的就是幸福了。

    邦雅曼想給您寫信,他很同情您。馬蒂厄?德?蒙莫朗西給我寫信談您的事,信文十分動人。親愛的朋友,願您在這麼多的苦難中保持心情平靜。唉!朋友的死亡和冷漠都不曾威脅到您,這一下卻來了永久的損害。再見,親愛的天使,再見!我懷著敬重,親吻您可愛的臉蛋……

    雷卡米耶夫人表現出一種新的興趣:她毫無怨言,離開了社交圈子,似乎天生既能過孤寂生活,又能過交際生活。朋友們都沒有拋棄她。巴朗謝先生說:「這次,溜走的只是財產。」

    德?斯塔爾夫人的朋友召來科佩。普魯士的奧古斯塔親王在埃勞戰役被俘,獲釋後去意大利,途經日內瓦:他愛上了雷卡米耶夫人。屬於每個人的私生活在公共生活、戰爭的血跡和帝國的變化下面繼續存在。富人一覺醒來,看見自己金碧輝煌的屋宇,窮人一覺醒來。看見的是自家被煙燻黑的屋樑,照耀它們的,是同一個太陽的光芒。

    奧古斯塔親王以為雷卡米耶夫人會同意離婚,便提出娶她。在柯麗娜那幅油畫上,有這段狂熱愛情留下的紀念。那幅畫是親王從熱拉爾那裡得到的,他把它轉送給雷卡米耶夫人,作為他對她的感性、以及柯麗娜與朱麗葉的友誼的不朽紀念品。

    夏天就在歡宴娛樂中過去了:世界被攪得動盪不安,可是國家災難的迴響與年輕人的歡歌笑語混合在一起時,有時反倒增添歡樂的魅力。人們迫不及待地投入到尋歡作樂之中,尤其在人們覺得即將失去歡樂時就更是如此。

    奧古斯塔親王這段戀情,德?冉利夫人1拿來寫了一部長篇小說。有一天,我看到這位夫人正在興奮地寫作。她住在「兵工廠」,房子裡黑魃魃的,周圍全是蒙著灰塵的書。她並未等什麼人;她穿著一件黑袍,一頭白髮遮住了面龐,兩膝間夾著一具豎琴,正在低頭撫弄,兩隻蒼白而乾瘦的手撥動琴弦,彈出微弱的音響,彷彿是死者發出的遙遠的幽然歎息。古代的女預言師在唱什麼?唱雷卡米耶夫人。她起初恨雷卡米耶夫人,後來被她的美麗與不幸征服了。德?冉利夫人剛剛寫了有關雷卡米耶夫人的這一頁,她給主人公取名叫雅典娜依絲:

    1德?冉利夫人(Genlis,一七四六—一八三○),法國伯爵夫人,寫有大量長篇小說。

    親王由德?斯塔爾夫人領著,走進客廳。突然一下,房門稍稍打開了,雅典娜依絲走向前來。看到她優雅的身材,容光煥發的面孔,親王不可能認不出她來。可是他心目中的她完全是另一種模樣,他想像中這個美貌如此聞名的女人是一個因為大受追捧而神情高傲,舉止大方;充滿名氣經常給予的那種自信的人。可是他看見走過來的卻是個怯生生的年輕女子,是個露面時侷促不安,臉色羞紅的女人。他在驚訝之餘,心底裡湧出了一股最溫柔的感情。

    晚飯後,大家都沒有出去,因為外邊極為炎熱。大家走到走廊裡彈琴唱歌,直到可以出去散步為止。幾聲清亮的和弦和曼妙甜美的試音之後,雅典娜依絲在豎琴伴和下唱起歌來。親王聽得心醉神迷。當她一曲唱罷,親王注視著她,感到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慌亂,只是叫著:『好本事!』」

    盛年的德?斯塔爾夫人喜愛雷卡米耶夫人;老年的德?冉利夫人為她恢復了年輕時的筆調。《克萊蒙小姐》的作者把長篇小說的場景放在科佩《柯麗娜》的作者家中。這位作者曾是她憎惡的競爭對手。這是一樁奇事。另一樁奇事,是看到我描寫這些細節。凡是讓我回憶起默默無聞、離群索居時的書信,我都瀏覽了一遍。我沒去科佩時,那裡曾經幸福過。後來我每次看見那一帶湖濱,都忍不住生出一股妒意。在人世逃避我,躲開我,令我一直惋惜的東西,倘若不是見我一隻腳已經踏進了墳墓,會把我的老命送掉的。不過,如果說在永恆的忘川邊上,一切真實和夢幻都是枉然;在人生的盡頭,一切都是荒廢的時光。

    德?斯塔爾夫人第二次德國之行

    德?斯塔爾夫人再次動身去德國,從此又開始一封接一封地給雷卡米耶夫人寫信。這些信也許比前面那些書信更加動人。

    在德?斯塔爾夫人印刷成書的作品中,沒有任何東西與她書信中那種樸素自然打動人心的風格相接近。在書信中,想像把它的表現力賜給了情感。雷卡米耶夫人友情的效力一定很大,既然它能夠讓一個天才女人使出一些潛藏未露的才華。此外,我們在德?斯塔爾夫人的憂傷筆調中也能覺察出一絲隱隱的不快。美女自然該是傾聽苦惱的知己,因為她永遠都不可能遭受類似的傷害。

    肖蒙城堡——德?斯塔爾夫人給波拿巴的信

    德?斯塔爾夫人重返法國後,於一八一二年春天來到勒盧瓦爾河邊,在距巴黎三四百里遠的肖蒙城堡居住。這個距離是為了劃定她的放逐範圍而決定的。雷卡米耶夫人來到這處鄉間與她會合。

    德?斯塔爾夫人當時正在監督印刷她關於德國的作品:當它行將面世時,她寄了一本給波拿巴,並附上下面這封信:

    陛下:

    我斗膽把有關德國的著作呈送給您。倘若陛下屈尊閱讀,似可從中發現一種智力的表現。這種智力能作某些思考並且由時間促使成熟。陛下,我被流放在外,有十二年未見您。十二年的苦難改變了一切性格,命運也教受苦人學會了忍耐。我在準備登船之際,懇請陛下接見半小時。我認為有些事會讓陛下感興趣。正是出於這個理由我才要求晉見,懇請陛下在我動身前恩准。如果陛下不准我住在離巴黎很近,可以接孩子們去住的鄉間,我就不得不離開大陸。我在此信中只冒昧地提出一點請求,就是向您解釋我這樣做的原因。遭受陛下貶黜的人在歐洲受到冷漠的對待,以至於我每走一步都感到其影響。有些人見到我生怕受連累;另一些人打消了這種擔心,便以為自己是施捨憐憫的恩主。最普通的社會交往也成了有自尊心的靈魂無法忍受的恩惠。在我的朋友之中,有些人表現出值得讚美的義氣,與我一同承受命運的折磨;但我還是看到最親密的感情因為不願與我過冷清日子而斷絕。八年來,我就是這樣過來的:一方面惟恐人家不願為我作出犧牲,一方面又為人家為我作出犧牲而苦惱不安。這樣來向世界主宰細述自己的感覺,未免有些可笑。可是陛下,讓您贏得天下的,正是至高無上的天才。說到對人心的體察,大到深廣的心機,小到細微的心理,陛下都瞭解。我的幾個兒子沒有職業;女兒十三歲了,過不了幾年就要嫁人:強迫她過我這種乏味的生活,未免有點自私。因此我得讓她與我分開!這種生活是無法忍受的,可是在大陸我擺脫不了。我可以選擇哪座城市,在那兒,陛下對我的貶黜不會成為兒女們成家立業不可克服的障礙,不會成為我個人安寧的阻力?陛下本人或許不知道大多數國家權力當局對流放者的恐懼,我在這方面也許該告訴陛下一些事情,它們肯定超出了陛下的吩咐。有人報告陛下,說我是因為博物館和演員達爾瑪才捨不得離開巴黎:這是拿流放,也就是西塞羅和波林布羅克1所稱最無法忍受之不幸開的有趣玩笑。不過,陛下,即使我喜愛那些藝術傑作——您的征戰給法國帶來的珍品,即使我喜愛那些精彩的悲劇——那些英雄主義的形象,您也要責備我做得不對嗎?每個人的幸福不是由他官能的性質所構成的嗎?老天雖然給了我才華,但我就沒有使藝術和精神享受變得不可缺少的想像力嗎?有那麼多人向陛下討取種種實在的好處!而我向陛下要求友誼、詩歌、音樂、油畫等精神的東西又何必臉紅呢?我可以享受它們,卻又不會偏離對法蘭西君主應有的服從。

    1波林布羅克(Bolingbroke,一六七八—一七五一),英國政治家,曾任外交大臣,安娜王后死後,於一七一四年流亡法國。

    這封信不為人們所知,卻值得保留。德?斯塔爾夫人並不如人們所斷言的,是個盲目的死板的敵人。就是在我發現不得不寫信給波拿巴,求他饒我的堂弟阿爾芒一命時,我的話也可能比她的話更為波拿巴所接受。這封信筆調如此高尚,又出自一個如此有名的女人之手,就是亞歷山大和愷撒讀了也會感動。可是在波拿巴看來,自恃成就斐然,要與最高統治者爭個平起平坐的那分自信,還有憑著才智,站在歐洲主宰的層次評說各國王權的那種隨便,都是自尊心不守規矩狂妄自大的表現。凡是有幾分傲氣不受束縛的人,他都認為是反對自己的人。在他看來,卑鄙是忠實,傲骨卻成了反叛。他不知道,真正有才華的人只在天才上承認拿破侖;他有權進王宮就像有權進神殿一樣,因為他是不朽的。

    雷卡米耶夫人與馬蒂厄?德?蒙莫朗西先生——雷卡米耶夫人在沙隆

    德?斯塔爾夫人離開肖蒙,回到科佩。雷卡米耶夫人再次急急忙忙趕到她身邊。馬蒂厄?德?蒙莫朗西先生仍一如既往地忠於她。兩人為此都受了懲罰。他們前去安慰人家的痛苦,卻反受到痛苦的打擊。距巴黎三四百里的路程成了橫亙在他們之間的障礙。

    雷卡米耶夫人退居瑪恩河畔的沙隆。她作出這一決定,是考慮到那裡鄰近蒙米拉依。德?拉羅什富科和杜多維爾先生就住在蒙米拉依。

    波拿巴實行全面暴政,成千上萬有關他壓迫人民的細節因此而埋沒:遭受迫害的人怕見朋友,惟恐連累他們;而朋友們也不敢去探望他們,生怕給他們招來更暴虐的迫害。不幸的放逐者成了鼠疫患者,被隔離在人類之外,孤立地生活在暴君的仇恨之中。只要人們不清楚你持獨立見解,就會熱情接待你,一旦得知了真相,他們就全都躲開了。你周圍只剩下監視你與什麼人來往,檢查你的感情、信件和一切活動的權力當局:這就是那幸福自由年代的真實情景。

    德?斯塔爾夫人的書信顯示了那個時代的痛苦。在那個時代,有才幹的人時時可能被投進黑牢;人們只關心脫身的辦法;人們像渴望解放一樣渴望逃跑:自由失去以後,就剩下一個國家,只是不再有祖國。

    德?斯塔爾夫人寫信給朋友,說不想見她,怕給她帶來迫害。有些事她也沒有告訴朋友:她與德。羅卡先生秘密結了婚,引來一大堆麻煩,正好被帝國警察加以利用。德?斯塔爾夫人認為應該向雷卡米耶夫人隱瞞自己的新煩惱。可是雷卡米耶夫人見她執意不許自己進入科佩城堡,自然覺得大惑不解:她為德,斯塔爾夫人已經作了犧牲,受到拒絕,免不了受到傷害,可是她仍然決心與她會合。

    所有本來可以勸阻雷卡米耶夫人的信件,卻反而使她堅定了自己的意圖:她動身了,在第戎收到了這封要命的便函:

    「我一生親愛的天使,我懷著靈魂的全部溫情,向您道別,我派奧古斯特1前來見您,然後再把情況向我報告。您是一位絕世的人兒。要是在您身邊生活,會極為幸福:可是命運要把我帶走。別了。」

    1德?斯塔爾夫人的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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