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畔回憶錄(墓中回憶錄) 中卷 第13節
    德?封特納和德?蓬卡雷1兩位先生強烈感到您願意為他們保留的回憶的價值:他們和我一樣,親眼目睹了您人閣以來法國日益獲得的尊重,自然也懷有和我一樣的感情和遺憾。

    1封特納(Fontenay,生卒年月不詳),蓬卡雷(Pontcarre,生卒年月不詳),兩人都是當時法國駐俄羅斯大使館秘書。

    瑞士紐沙泰爾

    我下台之後,立即變成了反對派,開始了新的反對派的鬥爭;可當路易十八逝世,鬥爭暫告中斷,直到查理十世加冕以後才又激烈地恢復進行。七月,我去了紐沙泰爾,與早已等在那兒的德?夏多布里昂夫人會合。她在湖邊租了一座簡陋的小屋。房子南北兩面,放眼望去,遠遠地逶迤著阿爾卑斯山的群峰。房子背後就是汝拉山。筆陡的山坡長滿松樹,黑森森的,彷彿就在頭頂上。湖上荒寂無人。一條林中走廊就成了我的散步場所。我想起了英國紳土馬雷夏爾1。當我登上汝拉山頂,就見到比延納湖。湖上的輕風和微波曾給讓?雅克?盧稜以最美妙的靈感(見《第五個夢》)。德?夏多布里昂夫人前去參觀弗裡堡和一座鄉間小舍。人家告訴我們,那房子清雅可愛,她卻覺得冷冰冰的,毫無生氣,雖說小舍號稱「小普羅旺斯」。我的全部消遣,就是觀看一隻半野半家的瘦黑貓,把爪子伸進一隻裝滿湖水的大桶裡抓小魚吃。一位文靜的老婦人總是織著毛線活,也不挪動椅子,就在一隻小爐子上為我們烹製豐盛的飯菜。我沒有丟掉吃田鼠的習慣。

    1即盧稜在《懺悔錄》中提到的凱思勳爵,在腓特烈治下曾任納沙泰爾總督。

    紐沙泰爾有過一些美好的日子;它曾經屬於隆格維爾公爵領地;讓?雅克?盧稜穿著亞美尼亞人的袍子,在它的山嶺上散過步;而被德?聖伯夫先生那樣細緻地注視過的德?夏裡埃爾夫人曾在《紐沙泰爾書簡》中描寫過它的社會情形;只不過朱莉安娜、拉普裡茲小姐和亨利?梅耶2不在那兒;我只見到了可憐的富捨一勃萊爾3,他是早年移居那兒的,不久就跳窗自殺。總督普爾塔萊先生的花園雖經精心拾弄,卻不如附近一座對著汝拉山的葡萄園的英國式假山更讓我著迷。最後一位紐沙泰爾親王,由波拿巴冊封的貝爾蒂埃4儘管在特拉維山谷修建了小辛普朗山區大路,儘管他也和富捨一勃萊爾一樣跳樓自殺,摔破了頭顱,卻還是被人遺忘。

    2三人都是《納沙泰爾書簡》中的人物。

    3一個保王派官員(一七六二—一八二九),為貧窮所迫,走上絕路。

    4貝爾蒂埃(Berthier,一七五三—一八一五),拿破侖手下的元帥,曾讓人在特拉維山谷修建了圖爾納大路。最後死於精神錯亂。

    路易十八駕崩——查理十世加冕

    國王的病情把我召回巴黎。九月十六日,也就是我被解職四個月之後,國王去世了。我寫了一本小冊子,名為《國王駕崩:國王萬歲!》。在書中我向新君主致敬,?並為查理十世做了《論波拿巴和波旁家族》那本小冊子為路易十八所做的工作。我去紐沙泰爾接回德?夏多布里昂夫人,在巴黎目光街租房住下。查理十世宣佈解除新聞檢查,以此開頭來爭取民心。他於一八二五年春天舉行加冕禮。「從此蜜蜂開始發出嗡嗡的聲音,鳥兒開始鳴唱,羊羔開始歡跳。」

    我在文稿堆中找出下面這些寫於蘭斯的文字:

    一八二五年五月二十六日於蘭斯

    皇上後天駕臨:將於二十九日星期天加冕;我將看到他把一頂王冠戴在頭上。若在一八一四年,不管我怎樣大聲疾呼,也不會有人想到這頂王冠的。我曾出力為皇上打開了法國的大門;我通過妥善處理西班牙事務,也給他帶來了保衛他的人,我讓人接受了憲章,並且恢復了一支軍隊:國王單憑這兩條,就可以在國內施政,在國外稱雄:可是這場加冕禮又給我保留了什麼角色?一個放逐者的角色。我淪落民間,接受了人家施捨的勳章1,但即便是這枚勳章,也不是查理十世給的。那些得到我幫助,甚至由我安置的人都轉身背對我。國王將握住我的雙手;他將看著我在他腳下宣誓而毫不感動,一如他看到我重過貧賤生活而毫不關心。這對我有什麼影響?沒有。我擺脫了去杜伊勒利宮的義務,無拘無束補償了一切損失。

    1路易十八於一八二四年一月八日給夏多布里昂授勳,過了五個月就將他解職。

    在一片喧鬧聲中,我被人家忘記了。我就在那個房間寫了本回憶錄的這一頁。上午我參觀了聖萊米紀念堂和用花紙裝飾的大教堂。在柏林的時候,我曾看過席勒的《聖女貞德》;是那幕戲的佈景使我對蘭斯的大教堂有了清楚的概念:斯普雷河邊的佈景裝置讓我看到了韋勒河邊的佈景裝置遮藏起來的東西:再說,我尋訪那些古老家族的遺跡,瞭解他們的軼事,從克洛維與法蘭克人以及從天而降的鴿子,直到查理七世與聖女貞德,我都作了調查,從中得到消遣。

    我來自我的家鄉,

    它高不過一個小岡,

    我頭上紮著,紮著,

    薩瓦的頭飾。

    「先生,賞一個銅板吧,求求您。」

    這是回去的路上,一個剛到蘭斯的薩瓦小伙子,給我唱的小曲。「你來這兒幹什麼呢?」我問他。——「先生,來看加冕禮的。」——「紮著你那薩瓦的頭飾?」——「是啊,先生,頭上紮著,紮著,薩瓦的頭飾。」他回答道,一邊轉著身子,跳起舞來。「呵,小伙子,跟我一樣。」

    這樣說並不確切:我來參加加冕禮,並沒有扎薩瓦的頭巾。而且,頭巾也是掙錢的辦法呀。而我的箱子裡只裝著舊日的夢想,它不可能纏上一根魔杖,讓想著戲法的過路人給我一個銅板。

    路易十七和路易十八都不曾加冕。路易十六加了冕以後,接下來加冕的就是查理十世。查理十世出席了他的兄長路易十六的加冕禮,他當時代表諾曼底公爵,征服者吉堯姆。路易十六登上寶座難道不是十分順利?他繼承路易十五時深得人心!可是,他後來又落得什麼下場?眼下的加冕儀式只是一場加冕表演,而不是加冕:我們將看到蒙塞元帥。此人在拿破侖的加冕禮上是個活躍角色,昔日在自己的軍隊裡曾慶賀暴君路易十六被處死。我們將看到他以佛蘭德伯爵,或者以阿基坦公爵的身份,揮舞著王家寶劍出現在蘭斯。這場炫耀是做給誰看的呢?如果是在今日我不會要任何排場:國王騎在馬上,教堂不作任何裝飾,有它那些古老的穹頂和古墓就夠顯氣派了;兩院成員出席儀式;手按福音書,大聲宣誓忠於憲章。這就是君主制的改革更新;我們本可以以自由和宗教來重新開始君主制的統治;可惜大家不大喜歡自由:至少,只要大家喜歡光榮就行!

    阿!在那塵土覆蓋的墓穴裡,

    英勇國王的高貴陰魂將說什麼?

    法拉蒙、克洛迪昂和克洛維,

    還有我們的丕平、馬泰爾、查理

    和路易1將說什麼?

    1這些人都是法國早期的國王。

    這些冒著戰爭危險,以自己的血肉

    給子孫奪來如此美好江山的英雄!

    總之,拿破侖的新式加冕禮,就是教皇來給一個與查理曼一般偉大的人物塗抹聖油的儀式,難道不是通過改換出場人物,來摧毀我國歷史上這種古老儀式的作用?老百姓會由此認為,一場虔誠的儀式並不意味著可以把任何人送上寶座,或者對選擇接受聖油的人這種大事變得無關緊要。在巴黎聖母院那場儀式上出頭露面的人物,在蘭斯大教堂又扮演了同樣的角色,其實他們只是一場演俗了的戲裡不可或缺的人物:拿破侖把他那些無足輕重的配角送給查理十世,他將佔據優勢。從此皇帝的面孔控制一切。它出現在事件的背景上和思想的深處:我們所處的墮落時代的紙頁,一碰到他那些雄鷹的目光,便都捲縮起來。

    星期六,加冕禮前夕,於蘭斯

    我見到皇上進城來;從前這位君主連一匹坐騎也沒有,今日我看見他坐著金碧輝煌的御輦經過;我還看見一輛輛馬車滿載臣僚駛過來,從前那些傢伙連主子都不知道護衛。這一行人去教堂唱感恩讚美詩,而我則去參觀一座羅馬時代的廢墟,並獨自去一片小榆樹林散步。人家稱那片林子為「愛情林」。我遠遠地聽著歡慶的鐘聲,看著大教堂的塔樓。幾百年來,它們都是這種儀式的見證人。這種儀式總是那麼一回事,然而,又因為時代、思想、人情、風俗、習慣的不同而顯得迥異。君主政體滅亡了,有幾年大教堂被改作馬廄。查理十世今日重臨大教堂,是否記起他曾目睹路易十六接受聖油的情形?而今他也將在同一地方接受聖油。他會相信,一場加冕祝聖會給他消災除難嗎?如今不再有能夠醫好瘰癘的貞德之手,也不再有使國王們百病不侵的聖油。

    榮譽團騎士接待會

    有一本小冊子,書名叫《蘭斯律師巴爾納熱所述加冕禮》。我就是在這本小冊子半是空白的紙頁上,以及在掌璽大臣德?塞蒙維爾先生一封公開印行的書信上匆匆寫下了大家剛剛讀到的那些文字。德?塞蒙維爾先生那封信是這樣寫的:「掌璽大臣榮幸地通知德?夏多布里昂子爵先生大人:陛下祝聖加冕儀式次日,凡願意出席聖靈榮譽團和聖米歇爾榮譽團領袖與至高無上主宰,以及榮譽團諸騎士接待會的貴族院議員先生,都可在大教堂聖殿找到為其提供並保留的座位。」

    不過查理十世願意寬恕我。在蘭斯,巴黎大主教跟他說起反對派陣營的人,皇上說:「那些人不擁護我。讓他們去吧。」大主教接口說:「可是,陛下,德?夏多布里昂先生呢?」——「哦,他呀,我為他遺憾。」大主教問皇上,這句話能否轉告我。皇上在房間裡踱了兩三圈,沉吟一陣後,說:「行,就轉告他吧。」可是大主教忘了轉告我。

    在榮譽團騎士接待會上,當德?維萊爾先生宣誓之時,我正好跪在國王腳邊。我的帽上掉了幾根羽毛,我就跟騎土夥伴相互問候了兩三句。然後,我們離開了君王的膝頭,一切便告結束。國王費力地脫下手套,握住我的手,笑吟吟地說:「戴手套的貓逮不著耗子。」人家以為他跟我說了好久的話,於是說我再度受寵的流言不脛而走。查理十世以為大主教把他的好意說給我聽了,大概正期待我說句謝恩的話,我的沉默一定讓他氣惱。

    我就是這樣出席了為克洛維國王的後人舉行的最後一次加冕禮。我在《國王駕崩:國王萬歲!》那本小冊子裡要求舉行加冕禮,並且對儀式作了描述。是我那些文字促成了這件事。這並不意味我對儀式還有絲毫信仰;而是因為合法王權什麼都缺乏,不管是好是歹,都必須運用一切手段來支持它。我記得蘭斯大主教阿達貝隆下的那個定義:「法蘭西國王的加冕禮不是私事,而是關係到公眾利益的大事。」我謹轉錄專為加冕禮所作的令人讚美的祈禱:「天主通過你的德行來指導你的人民,並賦予你的僕人領悟你智慧的頭腦!願這些日子人人生出公正與正義:給朋友以支持,給敵人以障礙,給苦難者以安慰,給受培養者以端正的品格,給富人以教誨,給窮人以同情,給朝聖者以熱情接待,給可憐的臣民以和平安全的家園!主啊,願國王學會自控,學會依人施治,溫和節制,以便能給全體人民作出表率,過你喜歡的生活。」

    這段祈禱是十五世紀學識淵博的杜蒂耶保存下來的。在把它錄入我的小冊子《國王駕崩:國王萬歲!》之前,我曾喊道:「讓我們祈求查理十世倣傚他的祖先吧:第三家族有三十二位君主接受了加冕的聖油。」義務盡完之後,我就離開了蘭斯。我可以像聖女貞德一樣說:「我的使命結束了。」

    我把宿敵召集在身邊——我的讀者變了

    巴黎經歷了最後的歡樂慶典:寬容、和好、友善的時代過去了,擺在我們面前的只有嚴峻的現實。

    一八二○年,當新聞檢查處讓《保守者》停刊的時候,我根本沒有料到,七年後會以另一種形式,另一家報刊,重新開始同一性質的筆戰。在《保守者》上與我並肩戰鬥的人曾像我一樣,要求思想自由和寫作自由。他們和我一樣,站在反對派陣營,和我一樣受貶失意,因此自稱是我的朋友。一八二○年,通過他們自己的努力,更借重於我的奔走,他們當了官掌了權,於是掉轉槍口來反對新聞自由:他們由受壓的人變成了壓迫者,便不再是我的朋友,也不再這樣自稱。他們硬說新聞許可證只是從一八二四年六月六日,也就是把我趕出內閣的那一天才開始實行的。他們的記性太差了:他們只要再讀一讀從前反對前一屆政府、主張新聞自由而發表的觀點、撰寫的文章,就會承認,他們至少在一八一八和一八一九年就是主張新聞許可證的副頭領了。

    另一方面,我從前的敵人現在向我靠攏。我努力使擁護獨立的人歸附正統王權,這方面的成就比我讓王座與神壇的僕人歸順憲章的業績要大一些。我的讀者變了。我曾經警告政府防止民眾衝動,以後又不得不提醒它專制政體的危險。我尊重讀者慣了,給他們寫的每一行文字,無不是竭盡所能,精心思考之後才寫出來的。比較起來,我寫這類曇花一現的作品,比寫那幾部篇幅最長的作品還費勁一些。我的生活令人難以置信地充實。榮譽與祖國把我再度召到戰場。我已到了需要休息的年紀。但如果以我對壓迫與無恥行徑日益強烈的仇恨來判斷年齡,那我會認為自己又煥發了青春。

    我的周圍聚集了一群作家,使我的陣容顯得整齊壯大。他們中間有貴族院議員、眾議員、行政官員,還有剛開始文學生涯的年輕作家。有自由派傾向的貴族院議員德?蒙塔利韋先生,《辯論報》編輯薩爾旺迪先生,《環球報》編輯杜韋吉埃,德?奧萊納先生,以及許多別的人都來到我家。那些人曾經是我的弟子,如今卻就代議君主制這個話題,把我過去教給他們的東西,在我的著作裡每頁都有表述的東西當作新觀點新思想來大肆傳播。德?蒙塔利韋先生當上了內務部長,是菲力普的大紅人;喜歡追蹤命運變故的人會覺得下面這封便函相當有趣:

    子爵先生:

    我榮幸地在王宮考績表中發現了一些錯誤。那張表已經發給您了。茲將勘誤表寄上。我再次將錯處檢查了一遍,認為可以保證下面的這份名單準確無誤。

    子爵先生,請屈尊接受我深深的敬意。

    您忠實的同僚

    真誠的仰幕者

    蒙塔利事

    這並不妨礙我「尊重人的同僚和真誠的仰慕者」德?蒙塔利韋伯爵先生把我當作煽動新聞自由的罪魁禍首,投入警察總監吉斯蓋先生的大牢,儘管他當年也曾那樣熱烈地主張新聞自由。

    我新開始的筆戰打了五年,最後以勝利告終。對於這場筆戰,作一個概述,將使人看到思想反對既成事實,即便是得到權力當局支持的事實,具有多大的力量。我是一八二四年六月六日被趕出內閣的,六月二十一日我就走下了角鬥場1,並且在那裡一直待到一八二六年十二月十八日:我進去時孑然一身,被剝得精光,一絲不掛,出來時我是勝利者。我在摘要轉述我所使用的論據時,其實是在敘述歷史。

    1夏多布里昂領導的自由主義運動第一篇文章於一八二四年六月二十一日發表在《辯論報》上。——原注

    下台後我的論戰摘錄

    我們曾經有勇氣,有榮耀,在實行新聞自由的時候,打一場危險的戰爭,而且那個高貴的節目也是第一次給君主政體上演。可是我們很快就為自己的光明正大而後悔。當報紙只可能損害我們將士的勝利時,我們曾經與報紙作對。當它們膽敢議論大臣高官的時候,就必須制服它們。

    管理國家的人似乎對法蘭西人辦理嚴肅事情的天才一無所知,但他們對融人並美化文明民族生活的優雅光彩之事倒並不那樣陌生。

    合法政府對藝術的施捨超過篡權政府對藝術的資助。但這些施捨是怎樣分配的呢?那些主管分配的人或是因為本性,或是因為趣味,都比較健忘,似乎對名聲抱有反感;他們的黑暗是那樣不可改變,以至於他們一走近光明就要讓光明淡滅,就好像他們把錢澆到藝術身上是要將藝術之火澆滅,把錢堆到我們的自由身上是要讓自由窒息。

    人家把法國塞進一架狹小的機器裡加以折磨。但只要這架機器與我們在收藏家書房裡偷偷看到的那些完美模型相似,好奇的趣味就有可能使人們一時發生興趣。可是它偏偏不像:它只是一架做工粗劣的小玩藝兒。

    我們說過,今日行政當局採納的體制傷害了法蘭西的才華:我們將試著證明,這個體制也同樣不瞭解我們制度的精神。

    君主制度不費力氣就在法國復辟了,因為它擁有我們的整個歷史,因為戴王冠的家族幾乎看到我們民族誕生,是它培育了我們的民族,使它開化,給了它所有的自由,並使它變得不朽。只是時間把這個君主制度逼到了現在這個地步。政治上的想像時代已經過去;人們不可能再擁有一個充滿宗教信仰、崇拜和奧義的政府:人人都瞭解自己的權利,理性範圍之外的事情什麼都辦不成;當今之世,直到恩典,絕對君主制的最後一幕幻景,一切都被掂量,一切都被估價。

    我們千萬不要弄錯,各個民族的新紀元開始了;它會不會較為幸運?只有老天知道。至於我們,只有可能應付未來的事件。千萬不要以為我們能夠往後退:只有憲章才能夠拯救我們。

    君主立憲制並不是從我們中間一套書寫成文的體制中誕生的,儘管它有一套印刷的法典;它是時間和事件的產物,一如先輩們的舊君主制。

    在專制主義建築的大廈,在專制主義留下痕跡的地方,為什麼不能維持自由?勝利可說至今仍然裝飾著三種顏色,卻躲進了德?昂古萊姆公爵的營帳;合法王權住進了羅浮宮,雖說那裡仍可見到一面面鷹旗。

    在君主立憲國家,人們尊重民眾的自由;人們把自由看做君主、人民和法律的保障。

    我們另外想說的是代議制政府。人家組成一個小集團(有人甚至說是兩個對立的小集團,因為必須競爭),用金錢收買報紙。人家不怕引起公憤,與不肯賣身投靠的產業主打官司;人家想用法庭判決迫使這些產業主受人鄙視。由於正派人不屑於幹這種事,人家就招募一些寫誹謗文章的傢伙來支持保王黨內閣。其實那些傢伙製造流言蜚語,對王室加以困擾和折磨。凡是在舊的警察機構當過差的,在帝國的衙門辦過事的人,人家都招來重用。一如我們的鄰邦,當人們想招募水兵時,就在小酒館和可疑場所強抓硬捉壯丁。這幫強行捉來的自由作家登上五六艘「船」——被收買的報紙,而他們所說的話在部長那裡被稱作「公眾輿論」。

    以上十分簡略地轉摘了我在小冊子和《辯論報》上的論戰樣品。也許還是摘錄長了。在我那些小冊子和文章裡,大家可以讀到今日宣佈的所有原則。

    我不肯領受國務部長津貼——希臘委員會——莫萊先生便函——卡納裡斯給兒子的書信——雷卡米耶夫人給我寄來另一封書信摘要——我的作品全集

    人家把我從內閣趕出來的時候,並未發給我國務部長津貼,我也沒有索討;不過德?維萊爾先生受了國王一次指責,竟大膽地讓司法部長德?佩羅內先生重新發了一道敕書,補發這份津貼。我不肯接受。要麼我有權領取原先的津貼,要麼就什麼津貼也無權領取:如果是前面那種情況,用不著重新給我發敕書,如果是後面那種情況,這份津貼就是內閣總理賞賜的,我不願得這個好處。

    希臘人為掙脫枷鎖而行動起來:在巴黎成立了一個希臘委員會,我是其中的一員。委員會在勝利廣場的泰爾諾先生1家集合。成員們相繼來到會議地點。塞巴斯蒂亞尼將軍2剛一坐定,就表示這是一樁大事,他要為之長期鬥爭:這番話讓我們講究實效的主席泰爾諾先生老大不快,他願意為希臘美人阿絲帕琪做一條披肩,卻不會為她浪費時間。法布維埃先生3的快信讓委員會十分難受。他嚴厲指責我們;因為我們沒有打贏馬拉松戰役,他便把他認為的種種不是怪罪於我們。我為希臘的解放事業盡心出力,因為我覺得那是子女對母親盡一份孝心。我寫了一份「照會」,寄給了俄羅斯皇帝的接位人,就像當年在維羅納會議,我交給他本人一樣。「照會」被多次印在遊記的卷首。

    1泰爾諾(Temanx),法國大工業家,毛紡業主。

    2塞巴斯蒂亞尼(Sebastimi,一七七二—一八五一),自由派首領,後任元帥,外交部長。

    3法布維埃(Fabvier,一七八二—一八五五),炮兵將軍,著名的親希臘派。

    在貴族院,我也朝著同樣的方向努力,想促使一個政治集團行動。莫萊先生這封便函顯示了我將遇到的阻力,以及我不得不採用的迂迴辦法:

    明天會議開幕,您會發現我們都準備順著您的足跡飛跑。我要是沒找到萊內,就準備給他寫信。只能讓他預先準備好關於希臘的發言。不過您得當心,人家會提出修正案的範圍來反對您,還會搬出條例章程來拒絕您。也許人家會讓您把提案放在桌上:您可以對它作補充,而且是在說完了要說的話以後。帕基埃剛剛病了,病情相當嚴重,我擔心他明天還好不了。至於投票,我們是會贏的。可是您與書商作的安排比這管用。人類的不公正和忘恩負義從我們這裡奪去的東西,由您的才華奪回來,是多麼美好的事呀。

    我一輩子都屬於您。

    莫萊

    希臘擺脫了伊斯蘭教的統治,不過,在雅典成立的並不是我所希望的聯盟共和國,而是一個巴伐利亞君主國。由於國王們都沒有記性,我這個為亞哥斯人的事業出過一點力的人只在荷馬的史詩裡聽人提到他們。得到解放的希臘不曾對我說:「謝謝您。」它本就不知道我的姓名,到了我穿過它的荒野,在它的殘垣斷壁前流灑熱淚的日子,它就更不清楚我是何人了。

    希臘還未成為王國之前,對人更懷有感激之心。在委員會安排培養的幾個孩子中間,有一個少年卡納裡斯:他父親是條漢子,無愧於贏得邁卡爾大捷的水兵,他給兒子寫了一封短信,兒子把它譯成法文,就寫在信末空白處。茲將譯文轉錄於下:

    親愛的兒子:

    被關心我們的慈善團體選上,去學習人類的義務,你這份幸福,任何別的希臘人都不曾有過。我讓你來到人世;而那些值得稱道的人則讓你接受教育,成為真正的人。假如你願意讓賦予你生命的人晚年得到慰藉,就要乖乖地聽從那些再生父親的教導。注意身體。

    父親C?卡納裡

    一八二五年九月五日於古羅馬的拿波裡

    我保存了這封便函的副本,作為希臘委員會的報酬。

    當我從內閣出來的時候,擁護共和的希臘曾表示了特別的遺憾。一八二四年十月二十九日,雷卡米耶夫人從那不勒斯給我寫信說:

    「我收到一封希臘來信。它繞了一大圈才到達我手上。我發現裡面有幾行與您有關,想讓您知道,茲轉錄如下:

    「『六月六日的命令傳到了我們這兒。我們的領導人深感震驚。他們最靠得住的希望就在法國的慷慨之中。他們不安地尋思把一個人逐出內閣預示著什麼,因為那人的品格使他們有指望得對一份支持。』

    「要麼我弄錯了,要麼這份敬意會使您快樂。我把這封信附上:第一頁只與我有關。」

    不久大家將讀到雷卡米耶夫人的生平:大家將知道,從繆斯的家鄉傳來一份紀念品,又經過一位婦女的美化,我收到後心裡異常甜蜜。

    至於前面引述的莫萊先生那封便函,它暗示了我就出版自己的作品全集與書商達成的協議。這種安排本來的確可以保證我衣食無虞,可是事情辦得對我不利,儘管對出版商有利。拉德沃卡先生破產之後,把我的作品都留給了那些出版商。說到普路托斯或者普路同1(神話學家總是把他們混為一談),我就像阿爾克提斯2,「總是看到必將帶來不幸的船」;一如威廉?皮特,我是一隻穿了底的籮筐,這也是我的辯辭;只是那窟窿並不是我自己弄出來的。

    1普路托斯是希臘神話中的財神;普路同是羅馬神話中的冥王。

    2希臘神話中阿德墨托斯的妻子,因丈夫患不治之症,自願替丈夫去死。但被赫拉克勒斯救出。歐裡彼得斯據此寫了一出悲劇。此句話便是出於該劇。

    在我一八二六年版全集第一卷的總序結尾部分,我是這樣責備法國的:

    「法國啊!我親愛的故鄉,我的初戀,您的一個兒女在一生將盡的時候,把他能從您的慈愛中得到的作品呈獻在您眼前。他雖然不能再為您做什麼,您卻能為他做一切,只要您宣佈,他對您的宗教、您的國王、您的自由的敬愛讓您高興就行。卓越而美麗的祖國啊,我即使渴慕一絲一毫光榮,也只是為了增加您的光彩。

    洛桑小住

    德?夏多布里昂夫人身體不適,去法國南部走了一趟,也未見好轉,便回到里昂。在那裡普律納爾大夫對她作了診斷,說她患了不治之症。我便去那裡與她會合,並把她帶到洛桑,先後住在德?希弗裡先生和德?柯堂夫人家。德?柯堂夫人是個聰慧女人,很重感情,只是命運不佳。我見到了德?蒙托裡厄夫人:她住在一座高高的山岡上,遠離人群;最後也和同代人德?冉莉夫人一樣,死在小說的幻象中。英國史學家吉本曾在我的門口寫出了《羅馬帝國史》。他於一七八七年六月二十七日在洛桑寫道:「正是在卡皮托利山的殘磚斷瓦之中,我擬定了一部著作的大綱。在將近二十年之中,這部著作佔據了我的生命,使我的生命得到了快樂。」德?斯塔爾夫人曾和雷卡米耶一起在洛桑露過面。流亡國外的貴族,一個完結的群體曾在這座又明媚又憂鬱,有些像格雷納達的海市蜃樓的城市裡停留過一段時間。德?迪拉夫人在《回憶錄》裡勾畫出對這個城市的回憶,這封便函讓我獲悉了新的損失:

    「先生,完了,您的女友不在人世了;今天上午十一點差一刻,她沒有痛苦地去了,把靈魂還給了天主。昨晚她還坐著馬車兜風。沒有任何跡象預示她的大限已到。我能說什麼呢?我們根本沒想到她的疾病會是這樣結束。德?居斯蒂納先生十分悲痛,不能握筆給您寫信。昨天早上他還登上貝克斯周圍的一座山嶺,像平日一樣,取新鮮牛奶給他親愛的病妻飲用。

    「我十分悲痛,無法向您敘述更多的細節。我們準備收拾好最慈祥的母親,最善良的女友的珍貴遺物回法國。昂蓋朗1將在兩位母親中間安息。

    1德?居斯蒂納先生與前妻的兒子,他與生母、後母都埋在費法克城堡附近的鄉村小教堂。

    「我們將途經洛桑。到那裡以後,德?居斯蒂納先生會去見您。

    「先生,請接受我對您的尊敬與愛戴。

    貝斯特捨2

    2德?居斯蒂納先生原來的家庭教師,後來成為他太太的管家。

    一八二六年七月十三日於貝克斯」

    我在前面和後面都幸運或不幸地回憶到德?居斯蒂納夫人的一些事情,讀者請去那些段落尋找。

    德?夏裡埃爾夫人的作品《洛桑書簡》,把我每天看在眼裡的場景,以及心裡生出的高尚感受描寫得十分真切。「我獨自對著一扇窗戶休息。」塞西爾的母親說,「窗戶朝湖,是開著的。山啊,雪啊,太陽啊,你們給了我種種快樂,我感謝你們。還有我看到的這一切的作者,你們把它們造得這樣悅目,我感謝你們。大自然迷人又驚人的美景啁!我的眼睛每天都在欣賞你們,我的心每天都在感受你們。」

    我在洛桑開始寫作對我第一部著作《論古今革命》的評注。從我房間的窗口,可以望見邁耶裡的峭壁。我在一條評注中寫道:「盧梭比同時代作者高明的地方,只在於《新愛洛依斯》那六十幾封信,以及《遐想》和《懺悔錄》中的幾頁文字。在那些地方,他的才華溶人真正的大自然,就使他妙筆生花,文思泉湧,那種才情是前所未見。伏爾泰和孟德斯鳩在路易十四時代的作家那裡找到了文體上的榜樣;盧梭走的則是另一條路,甚至布封也是如此,他們創造了偉大世紀所不曾見過的語言。」

    回巴黎——耶穌會教士——德?蒙洛齊埃先生的來信和我的覆信

    回到巴黎,我就忙著兩件事,一是在地獄街安家,一是在貴族院和小冊子裡重開論戰,批駁反對公眾自由的種種法律方案。其間我也發表了一些演說和文章,支持希臘的解放事業,還為全集的出版做了一些工作。俄羅斯皇帝駕崩。我與各國帝王之間,就剩了與他的友情。德?蒙莫朗西先生成了德?波爾多公爵的太傅。這份沉甸甸的榮譽,他並未享有多久;他於一八二六年的耶穌受難日,在聖托馬斯?阿奎那教堂去世,死時正是耶穌在十字架上嚥氣的時刻;他與基督的最後一息一同去見天主。

    對耶穌會教士的攻擊已經開始。應該承認,在那道著名命令裡,蒙著一層令人不安的東西,因為在有關耶穌會的事情上,總是罩著一層神秘的雲霧。我們聽到有人發出一些平庸的陳腐的抗議。

    說到耶穌會,我收到德?蒙洛齊埃先生這封來信。在這封信之後,大家可以讀到我的回復。

    不要拋棄一個老友,

    因為新的比不上老的。

    「親愛的朋友,這些話並不僅僅是出自上古,也不僅僅是出自高深的智慧;對基督徒來說,它們是神聖的。我在您這兒舉出它們的權威。在昔日的朋友之間,在善良的公民之間,現在比任何時候都需要接近。緊密團結,密切我們的所有聯繫,竟相激發我們的所有意願,所有努力,所有感情,這是國王和祖國極其可悲的狀況要求我們盡的一份義務。在向您說這些話時,我並非不知道接收它們的是一顆深受忘恩負義與不公正傷害的心。然而我照樣滿懷信任對您說這些話,因為我確信它們會穿破重重烏雲進入您的心田。親愛的朋友,在這微妙的地方,我不知您是否對我滿意,不過在您遭受磨難之時,我即使聽到有人指控您,也沒有注意為您辯護;甚至人家說您什麼我都沒有聽。我只是暗自尋思:這事是什麼時候起的?當那位雄辯術教師拿不出荷馬的作品時,亞西比德把他趕出家門,我不知道他這樣做是否脾氣太大了一點。當那位元老院議員發表相反意見時,漢尼拔把他推下座位,我不知道他這樣做是否性子太暴了一點。要是我能夠對阿喀硫斯發表一點個人看法,也許我會不贊成他為了一個被擄來的小姑娘1,竟然扔下希臘大軍。拋開這些不說,只要說出亞西比德、漢尼拔和阿喀硫斯的名字,就足以使一切爭吵結束。今天亦是一樣,只要一提「嚴厲的、暴躁的」夏多布里昂的大名,大家馬上就不出聲了。我在心裡琢磨事兒時,也總是想到這個名字:他若是發出抱怨,我便覺得心裡湧出一股體恤之情,當我想到法國有欠於他時,內心便充滿了對他的敬意。是啊,朋友,法國有欠於您。應該讓法國欠您的更多,多虧您,它才再度愛上了先輩的宗教:應該為它保留這一善舉;為此,應該使它避免它那些教士的謬誤;那些教士處在一面危險的斜坡上,也應該讓他們本人離開那要命的地方。

    1指《伊利亞特》中的人物布裡賽依絲。

    親愛的朋友,您我多年來從未停止戰鬥。現在剩下來還要我們做的,就是防止自稱宗教的教會以優勢控制國王和國家。在昔日那些情狀,惡及其根須在我們內部,我們可以迷惑它們,成為它們的主宰。而今日遮蓋我們的枝椏是在內部而根須反倒在外部。沾滿路易十六和查理一世鮮血的主義同意讓位給沾滿亨利四世和亨利三世鮮血的學說。您與我肯定不能忍受這種狀況。正是為了與您聯合,正是為了從您那兒得到鼓勵我的贊同,正是為了把我的心和我的家徽作為戰士提供給您,我才給您寫信。

    我懷著對您的景仰和真正的忠誠,懷著體貼和敬意來懇求您。

    德?蒙洛齊埃伯爵

    一八二五年十一月二十八日於朗達納

    親愛的老朋友,您的來信太嚴肅,不過與我有關的那些話,還是讓我笑了。亞西比德、漢尼拔、阿喀硫斯!您跟我說這些人,肯定並不當真。至於珀琉斯家少爺的那個小姑娘,如果指的是我的職位,我就要反駁您,那不忠的女人我不會愛上三天,失去她我一刻鐘也不會懷念。我悔恨的是另一碼事。德?維萊爾先生是我真心誠意喜歡的一個人。可是他不但背棄了友誼的義務,對不住我公開向他表示的喜愛,辜負了我為他作的犧牲,而且違背了最起碼的做人之道。

    既然國王不再需要我為他效力,那麼我離開他那些顧問就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可是對於一個高尚的男子來說,最要緊的就是方式方法。既然我並沒有偷皇上放在壁爐上的懷表,我就不應該像那樣被趕出王宮。我獨自一人打了場西班牙戰爭,在這危險時期維護了歐洲的和平。我單憑這一件事,就給合法王權創立了一支軍隊;在復辟王朝的所有大臣之中,只有我一人被趕下台,沒有得到皇上任何顧恤垂念的表示,就好像我背叛了君王和祖國。德?維萊爾先生以為我會接受這種待遇。他弄錯了。過去我是他的摯友,今後我是他不共戴天的死敵。我生下來真是不幸:人家給我造成的創傷從不曾癔合過。

    但是我的事說得太多了,我們還是來說別的更要緊的事情。我擔心在一些重要的目標上不能與您看法一致。如果是那樣,我會很難過的!我希望實行憲章,實行整部憲章,還希望全面給予公眾自由!您希望這些嗎?

    我和您一樣希望信仰宗教;我也像您一樣仇恨聖會和那些偽善傢伙的協會,它們把我的僕人改變成間諜,它們在神壇尋求的只是權力。但是我認為教會擺脫了這些寄生植物之後,可以非常適宜地進入立憲政體,甚至成為我們的新制度的支柱。您不會過於希望把它與政治體系分開吧?我是極為公正的,在此我可以給您一個證明。我敢說教士們欠我的是那麼多,卻一點也不喜歡我,從沒為我說一句話,幫一點忙。但這有什麼關係呢?要緊的是不偏不倚,看到對教會與君主制度兩者皆宜的事情。

    老朋友,我並不懷疑您的膽魄,我相信,任何事情,只要您覺得有益,就會去做,而且您的才幹保證您一做就會成功。我等待您的新消息,並且衷心地擁抱您這位流亡歲月的患難之交。

    夏多布里昂

    一八二五年十二月三日於巴黎

    論戰續篇

    我重新開始了論戰。每天我與內閣拳養的走卒都有一些接觸戰前哨戰。他們使出來的總不是什麼好劍。在羅馬時代的頭兩個世紀,有些騎土或是因為軀體肥胖,或是因為膽小,衝鋒陷陣時總是落在後面,人們給他們的懲罰,就是判決給他們放一次血:我承受了懲罰。

    「我們周圍的世界變了,」我說,「人民再度出現在世界舞台上。古代民族在廢墟上復活。驚人的發明預示著在和平與戰爭的技術領域將發生革命:宗教、政治、風俗,一切都會改變性質。這種變動,我們覺察到了嗎?我們與社會在同步前進嗎?我們跟上了時代的步伐嗎?在變革或擴大的文明裡,我們準備保留原有的地位嗎?不,引導我們前進的人對歐洲的事情並不瞭解,就和新近在非洲內陸發現的民族一樣。那麼他們知道什麼呢?證券交易所!就連這一點,他們也只是知之皮毛。我們曾經承受過光榮的桎梏,因為這,就要處罰我們,判我們承受黑暗的重壓麼?」

    與聖多明戈有關的交易1給我提供了機會,來闡述我們公眾權利的幾個觀點,原來沒有任何人想到過這些。

    1指的是聖多明戈給被剝奪產業的法國移居民的賠償。

    一些反對者對我說:「什麼?我們有朝一日會成為共和派?真是老糊塗了!今日誰還想要共和國?……」我作了深入的思考,宣告世界將發生變革。我回答那些人說:

    「我生於理性,喜歡君主制度,把立憲君主制看做現代社會可行的最好的政體。

    「不過假若有人想把一切都歸結為個人利益,以為我認為共和國的一切對我來說都可怕,那他就錯了。

    「還有什麼制度會比君主制對我更差?我有兩三次為了君主制,或者被君主制剝奪得精光,而帝國待我難道比這還壞嗎?只要我願意,帝國什麼事都會為我做。我憎惡奴役,自由最合我天生的獨立性格。我更願意在君主制度下享受這份自由,然而我卻是在民主的範疇來構想它的。有誰比我更不懼怕未來?我有任何革命都奪不走的東西:我雖然沒有地位,沒有榮譽,沒有財富,但任何還沒有蠢到輕視輿論的政府就不得不把我認真看待。民主政府尤其是由一些單個的人組成的,它把每個公民的個別價值改變成一種普遍的價值。我始終堅信會得到民眾的尊敬,因為我從未做過使我失去它的事情。而且,在我的敵人中間,我或許會比在所謂的朋友中間得到更公正的對待。

    「這樣盤算之後,我對共和國就沒有什麼恐懼了,正如我對它們的自由沒有任何反感一樣:我又不是國王,我並未指望從王國得到任何利益,它並不值得我為它辯護。

    「在另一班人當權時,有一次扯到他們那個內閣。我曾說:『哪天早上,大家會湧到窗口,觀看君主政體經過。』

    「我對現任內閣說:『在繼續前進之中,革命可在一定時間內變成一部新版憲章,只要把老版本改換兩三個詞就行了。』」

    我把後一句加上著重號,以吸引讀者注意這句驚人的預言。即便在各種主張滿天飛,各人想到什麼就說什麼的今天,一個保王黨人在復辟時期表達的共和主義思想也算是大膽的了。在展望未來的時候,那些所謂思想進步的人沒有提出任何新東西。

    塞巴斯蒂亞尼將軍的信函

    我最後那些文章甚至使德?拉斐德先生也振奮起來,他讓人給我送來一片月桂樹葉,作為祝賀。一些人不相信我的主張有這麼大的威力。讓他們大吃一驚的是,下到書商,上至在政治上起初離我最遠的議會人士,都感受到了我的主張的影響。那些書商派代表來我家致意。下面轉錄這封信,以證明我所提出的主張。信末的署名引起了某種驚愕。我們只應該注意這封信的意義,注意寫信人和收信人思想觀點和立場的突然變化:至於措辭,我是波舒哀和孟德斯鳩,這點自不待言;我們這些作家,這是我們的家常便飯,正如那些部長大臣永遠是蘇利和柯爾貝爾。

    子爵先生:

    請允許我加入普遍的景仰:我產生這種感情太長久,以至於無法抵擋向您表達這種感情的需要。

    您把波舒哀的高超與孟德斯鳩的深刻糅合在一起:您再現了他們的筆力和天才。對於所有的國務活動家,您的文章都富有教益。

    在您創造的新型戰爭裡,您提起了在別的戰鬥中也使世界充滿其光榮的那個人的強大之手。但願您的成功能夠持續更久:它們與人類和祖國的利益相關。

    所有與我一樣鼓吹君主立憲制原則的人,都為找到您作為最高貴的代言人而自豪。

    子爵先生,請接受我新的崇高敬意。

    賀拉斯?塞巴斯蒂亞尼

    十月三十日,星期日

    這樣,在勝利的時刻,朋友、敵人、對手都拜倒在我腳下。原先以為我必敗無疑的膽小鬼和野心家開始看見我喜氣洋洋地從論戰的塵埃漩渦中走出來:這是我的第二場西班牙戰爭。在國內,我戰勝了所有黨派,在國外,我打敗了法蘭西的敵人。正如我曾用公文快信壓倒梅特涅先生和坎寧先生的公文快信,使它們傳遞不靈而失效,我是憑著全力以赴才取得勝利的。

    富瓦將軍逝世——「公正與愛情法」——艾蒂延納先生的信函——邦雅曼?龔斯唐先生的信函——政治影響的巔峰——關子國王聖名瞻禮日的文章——撤銷新聞管理法——巴黎燈火輝煌——米肖先生的便函

    富瓦將軍和瑪努埃爾眾議員去世了,使左翼反對派損失了兩位第一流的演說家。德?塞爾先生和卡米耶?儒爾當也下到了墳墓裡。我甚至坐在法蘭西學土院的扶手椅上,都被迫為新聞自由辯護,駁斥院士德?拉利—托朗答爾先生哭哭啼啼的請求1。關於新聞管理的法律,大家稱為「公正與愛情法」,它被撤銷,主要是由於我的抨擊。我對這部法律草案的評價是少有的具有歷史意義的見解。我收到一些人的祝賀信,其中有兩封特別值得一提:

    1法蘭西學士院準備向查理十世遞交請願書,要求實行新聞自由。拉利—托工朗答爾請求大家不要這樣做。但夏多布里昂的意見佔了上風。他執筆起草了請願書。不過查理十世不肯接受。

    子爵先生:

    您希望向我表達謝忱,我對此深受感動。被我看作債務的事情,您卻稱作幫忙。因此我樂於向您這位妙筆生花的作家償債。凡是真正的文友都願意分享您的勝利,都應該看到自己的命運與您的成功休戚相關。如果您需要我的綿薄之力,無論我離得遠還是離得近,我都會竭盡所能,為您的成功作出貢獻。

    在我們這樣一個昌明時代,惟一能戰勝失意打擊的力量就是才華;先生,無論給那些為失意慶幸的人,還是給那些不幸為失意傷心的人,您都提供了一個活生生的例證。

    先生,謹向您致以崇高的敬意。

    艾蒂延納

    一八二六年四月五日於巴黎

    先生,對於您那場精彩的演說,我遲至今日才向您表示感謝。眼睛的腫痛、議院的工作,尤其是議院可怕的會議成了我的理由。再說,您也知道,我的思想和心靈完全同意您說的一切,完全贊成您試圖為我們不幸國家做的一切善事。我樂於把自己的綿薄之力匯入您強有力的影響。一個折磨法國,想使其喪失尊嚴的內閣已經喪心病狂了,近期的後果雖然讓我擔心,長遠來看卻讓我寬心,因為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也就不可能長久了。對於結束它的統治,您是出了大力的。倘若有朝一日,人家認為在必須進行的反對瘋狂與罪行的鬥爭中,應該把我的名字排在您的大名之後,我就認為得到了莫大的報償。

    先生,請接受我真誠的仰慕與崇高的敬意。

    邦雅曼?龔斯唐

    一八二七年五月二十一日於巴黎

    在我提及的年代,我的政治影響達到了巔峰。通過西班牙戰爭我支配了歐洲;但在法國遭到了強烈的反對:我下台之後,成了國內得到承認的輿論支配者。就是那些指責我重新拿筆是犯了一個不可彌補的錯誤的人也不得不承認,我建立了一個比第一帝國更強大的帝國。年輕的法蘭西整個站到了我這一邊,並且不再離開。在許多工業部門,工人們都聽從我的命令。我不可能在街上走一步而不被人圍住。我這種名望是從哪裡來的?來自於我瞭解真正的法蘭西精神。最初我創辦一家報紙投人戰鬥,到後來我成了所有報紙的主人。我的膽魄來自於淡泊名利:由於我對失敗毫不在乎,也就不擔心失敗,因而取得了成功。我剩下的只是對自己的滿意,因為昔日的名望已被大家合理地從記憶中抹去,今日還有什麼用呢?

    皇上的聖名瞻禮日來到了,我利用這個機會表現自己的光明磊落。我的自由主義主張從未改變這個品質。我發表了下面這篇文章:

    皇上又得到一次休戰!

    今日與部長們停戰!

    光榮、美譽、永福和長壽屬於查理十世!這是查理聖人!

    要瞭解查理十世的歷史,尤其應該向我們,君主昔日流亡的難友詢問。

    而你們這些並未被迫去國離鄉的法國人,你們這些多接待一個同胞只是為了擺脫帝國專制和外國奴役的法國人,你們這些繁華大城市的居民,當你們於一八一四年四月十二日簇擁在查理身旁時,你們只看到一個幸福的親王;當你們感動地哭著,觸摸那雙神聖的手時,當你們像隔著面紗看見美人,在一個因年齡和苦難而變得高貴的額頭上發現青春的所有優雅時,你們只見到勝利的道德,於是你們把,歷代國王的子孫領到他先輩的御床。

    但是我們曾看見他和我們一樣,被逐出家園,被剝奪財產,沒有住所,就睡在地上。唉!今日他的仁慈令你們著迷,當年他也是一般善良;他當年承受苦難,一如今日頂戴王冠,並不覺得過於沉重,因為他懷著基督徒的甘忍仁厚,當年挫掉了不幸的鋒芒,如今緩和了發達的光焰。

    查理十世的祖先為我們作了種種好事,他本人的善行更多。一個虔誠信仰基督教的國王,其聖名瞻禮日就是法國人民的感恩節:讓我們投入它激起的感恩激情吧。千萬不要讓可能破壞我們純粹快樂的雜念進入我們內心!誰要是心生……,誰就會倒霉!我們就會重新開戰!國王萬歲!

    抄錄這一頁論戰文章時,我的眼睛噙滿淚水,我沒有勇氣再往下摘抄。國王啁!我曾經看見您睡在異國的土地上,而今又看到您流亡在外,並且將客死異鄉!請您憑上面轉錄的文章來判斷,當我奮力鬥爭,要把您從那些開始斷送您的手中救出來時,究竟是您的敵人,還是最真誠最體貼的朋友!唉!我跟您說話,您卻聽不到了。

    關於新聞管理的法律草案被撤銷了,巴黎全城燈火輝煌。公眾這種表示使我大為震驚。對君主體制來說,這是不祥之兆:對立已經轉入民眾之中,而民眾依其性格,會把對立變成革命。

    對德?維萊爾先生的仇恨有增無減。一如在《保守者》出刊的年代,保王黨人在我身後再度成為立憲黨人。米肖先生給我寫信說:

    尊敬的大師:

    昨日我把您論述新聞檢查的作品預告拿去付印。可是那則預告才兩行宇,卻被檢查官先生們刪去了。卡佩菲格先生1將向您解釋我們為什麼不塗上點黑白顏色。

    1米肖是《日報》主編;卡佩菲格是該報撰稿人。

    要是天主不來援助我們,一切就完了;君主政體就像落入土耳其人手中的倒霉的耶路撒冷,只有城裡的孩子才能接近;我們奉獻了自己的一切,究竟是為了什麼事業呀!?

    德?維萊爾先生的惱怒——查理十世想去大校場檢閱國民衛隊——我給他寫信:信的內容

    反對派終於使德?維萊爾先生冷靜的性格變得暴躁起來,並且對德?科比埃爾先生作惡的思想作了公開揭露。後者解除了德?利昂庫爾公爵1十七個不拿薪俸的職位。德?利昂庫爾公爵並非聖人,但是樂善好施,博愛眾人,贏得了慈善家這一令人尊敬的稱呼。由於時間的關係,那些舊日的革命者就像荷馬史詩中的眾神,總是帶上了一個修飾詞,如人們總是稱一位像阿喀硫斯一樣,從不食粥(非糊狀一詞,就是由阿喀硫斯演變來的)的人為可敬的某某先生,堅強的某某公民。在給德?利昂庫爾先生送葬時,人們爭相抬棺,竟動手打起來。事情發生後,德,塞蒙維爾先生在貴族院對我們說:「諸位,請放心,這種事不會再次發生,我將親自領你們去墓地。」

    1利昂庫爾(Liancourt,一七四七—一八二七),法國慈善家,第一家儲蓄所的創辦人。

    一八二七年四月,皇上想去大校場檢閱國民自衛隊。在這次不幸的檢閱前兩天,我在一股激情驅使下,只求緩和局勢,防止內亂,便寫了一封信,請德?布拉加先生轉呈國王。布拉加給我寫了這封便函,確認收到了我的信:

    子爵先生,您托我轉交皇上的書信,我一刻也未耽誤就遞了上去。倘若陛下俯允我轉交回信,我也會立即轉達的。

    子爵先生,請接受我真誠的問候。

    布拉加?德?奧爾普

    一八二七年四月二十七日下午一時

    呈給皇上的信:

    陛下:

    有一個忠實的臣民,每逢時局動盪之際,總是守在寶座腳下盡忠效力。他近來作了一些思考,自以為對王權的光榮,皇上的幸福與安全有益。請允許他大膽陳述,以求天聽。

    陛下,國有危難,已是再確切不過的事實。不過,只要不違背施政原則,這點危難算不了什麼,這也是確切無疑的。

    陛下,有人揭露了一個秘密:您的部長們告訴法國,據說已不復存在的那些民眾至今仍然活躍。巴黎有兩次二十四小時處於無政府狀態。同樣的場面在法國各地重演:亂黨是不會忘記這種嘗試的。

    在絕對君主制國家,民眾聚會是那樣危險,因為他們一鬧,針對的就是君主本人。但是在代議君主制國家,這種事算不了什麼,因為民眾接觸的只是部長和法律。在君主和臣民之間有一道屏障,把什麼事情都擋住了。這就是兩院和政府機構。國王看到他的權力和他神聖的本人超脫於民眾運動之外,永遠受到保護。

    不過,陛下,有一個條件,與普遍安全不可分離,這就是要按照憲法精神行事。只要您的內閣抵制憲法精神,那麼無論是代議君主制,還是絕對君主制,民眾鬧事就一樣危險。

    我從理論轉到實際:

    陛下將出席閱兵儀式,像應該的那樣受到歡迎,但是陛下也可能在一片「國王萬歲!」的歡呼聲中聽到別的聲音,令他瞭解百姓們對部長們的看法。

    此外,陛下,據說眼下有主張共和的亂黨存在,其實這種說法並不確切,真正有的,是一些擁護非法君主制的黨徒。那些人十分狡猾,不可能不利用機會,於二十九日把他們的吶喊混進法國的歡呼,以製造事變。

    皇上將怎麼辦呢?讓他的部長們對群眾的呼喊作出妥協?這無異於斷送政權。皇上會留下那些部長嗎?那些部長會把他們的不得人心反扣在威嚴的主子頭上。我知道皇上寧肯自己承受痛苦,也不讓君主體制蒙受災難,可是這類災難可以用最平常的辦法來防止。陛下,請允許我向您說出來:只要堅守我們的憲法精神就可以避免災難。無論在貴族院還是在全國,內閣都失去了大多數人的支持。這種危險局勢的自然後果,就是部長們下台。以他們的責任感,又怎麼能夠留在政府,繼續損害王權呢?他們只要把呈辭放在陛下腳下,就會平息一切騷動,結束一切事變:讓步的不再是國王,而是部長們。他們按照代議制政府的所有原則和習慣引退。接下來國王認為他們中哪些人可以留任,還可以再行任用。現在這任內閣,有兩位成員口碑不錯:這就是德?杜多維爾公爵和德?夏布羅爾伯爵兩位先生。

    這樣,閱兵的不利之處就可以防止,就會是一次純粹的勝利。閱兵儀式就會平平安安結束,普遍的感恩祝福就會落到我王頭上。

    陛下,我是深信需要痛下決心,才斗膽給您寫這封信的;是不可推卸的責任驅使我這樣做的。部長們是我的冤家對頭,我也是他們的敵人。作為基督徒,我寬恕他們;但作為人,我永遠也不原諒他們:持有這種立場,只要君主制還有危險,我就要向皇上建議讓他們下台。

    我是您忠誠的僕人。

    夏多布里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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