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畔回憶錄(墓中回憶錄) 中卷 第12節
    如今情況完全變了:紈褲子弟應該有一副征服者的派頭,性格輕浮,舉止傲慢;他應該注意儀表,蓄著唇髭,或者鬍鬚修得圓圓的,就像伊莉莎白女王的皺領,或者像一輪光芒四射的太陽;他不摘掉頭上的帽子,在沙發上打滾,把靴子伸到坐在對面椅子上仰慕他的女士鼻子下面,以此來顯出個性的獨立不羈,他騎上馬,拿著拐棍,就像拿著一根大蠟燭,至於胯下是匹什麼馬他毫不關心,反正是隨便牽的。他的身體必定非常健康,靈魂則永遠處在第五重或第六重極樂世界的頂點。有幾個激進的紈褲子弟一人一個煙斗,因為他們是走在時代最前面的人。

    不過,在我描寫這些情況的時候,它們肯定又發生了變化。據說眼下的紈褲子弟大概弄不清楚自己是否存在,世界是否存在,是否還有女人,是否該向他人打招呼了。我們在亨利三世治下發現紈褲子弟的原型,難道不是有趣的事情?《赫耳瑪佛洛狄忒島》的作者托馬斯?阿爾蒂尤斯說:「這些英俊小生蓄著長髮,那捲了一波又一波的發卷像女人一樣從小絨帽和襯衣皺領下面鑽出來。那領子是梳妝布做的,硬邦邦地上了漿,長約半尺,團團地襯托著腦袋,看上去,就像一隻盤子盛著聖約翰的首級。

    「他們動身去亨利三世的寢宮,身子搖搖晃晃,腦袋搖搖擺擺,兩條腿搖搖顫顫,我時時以為他們就要摔倒了……他們覺得這種走路的姿勢比別的姿勢漂亮。」

    從本性或者從派頭上說,每個英國人都是瘋子。

    克蘭威廉勳爵爬得很快:我在維羅納又見過他;在我之後,他擔任英國駐柏林公使。有一段時間,我們走的是同一條路,儘管我們步幅不一樣。

    在倫敦,什麼也沒有傲慢無禮這樣吃得開,證明就是吉什公爵夫人的弟弟多塞特:他騎著馬在海德公園跑來跑去,攀牆爬門,與紈褲子弟嬉鬧玩樂、稱兄道弟,不拘形跡:他取得的成就簡直無與倫比,更有甚者,他甚至劫持了一家人:父親、母親和幾個孩子無一倖免。

    我不大喜歡最時髦的女人;不過,有一個可愛的女子——格維迪爾女士卻是例外:她的言談舉止都像個法國女人。傑茜女士風韻猶存。我在她家遇到了反對派。柯寧汗姆女士就是對立面中的一員,就是國王本人也暗暗保留了對老朋友的偏愛。在支持阿爾邁克舞場的女人中間,人們注意到俄羅斯大使夫人。

    列文伯爵夫人與德?奧斯蒙夫人和喬治四世有些離奇的瓜葛。由於她大膽潑辣,又被人認為在宮裡吃得開,她就成了極為走紅的女人。大家認為她有些才氣,因為大家推測她丈夫沒有才氣;其實事情並非如此:列文先生比列文太太要強得多。列文太太一張尖尖臉,不討人喜歡,是個俗氣、煩人、冷漠的女人,只知道談一個話題:粗俗的政治;再說,她什麼都不懂,只會用滔滔不絕的話語來掩蓋思想的貧乏。當她與才德之士相處時,她的內心貧乏就使她住了嘴;她擺出一副高深的樣子,似乎不屑於參加這種談話,就好像她有這種權利似的。由於時間的作用,她衰落了,又由於不能禁止自己管點事情,這位參加多次外交會議的未亡人從維羅納來,得到彼得堡行政官員們的允許,給巴黎人表現昔日外交的幼稚。她談到了私人的通信,似乎擅長於失敗的婚姻。我們的情場新手匆匆湧進她的沙龍,學習上流社會的人情和吐露秘密的藝術。他們也把自己的事情說給她聽。而這些事一經列文太太的擴散,就變成了暗中流傳的流言蜚語。部長以及渴望成為部長的人都為得到這樣一位貴婦的保護而感到自豪,因為這個貴婦在梅特涅先生卸下國務重擔、經營繅絲業來打發時間以後見過這位偉人。可笑的事在巴黎等待列文太太。有一位莊重的神學家(基佐)倒在翁法勒腳下:「愛神呵,你斷送了特洛伊。」1

    1翁法勒是希臘神話中的呂狄亞女王。赫拉克勒斯把自己賣給翁法勒為奴,與她同居三年,治好了一身痼疾。後出發去懲罰特洛伊王拉俄墨冬。

    在倫敦白天的時間是這樣分配的:早上六點,跑去參加一個高雅的聚會,包括一頓鄉間早餐;回來吃午飯;然後換衣服去邦德街或者海德公園散步;七點半鍾換裝吃晚飯;然後又換上晚禮服去歌劇院;半夜又換衣服去參加晚聚或者交際會。多麼迷人的生活!若是讓我選擇,我寧肯一百次做苦役,也不過這種日子。最合禮儀的舉止,就是不能進入舉行私人舞會的小沙龍,留在為人群所堵塞的樓梯上,以及迎面遇到薩默塞特公爵;這種真福我得到過一次。新的英國人比我們要輕浮得多,有一場「節目」就可以讓他們昏頭轉向:要是巴黎的劊子手去倫敦,會讓整個英國都跑來觀看的。蘇爾特元帥不就像布呂歇爾,迷倒了英國的夫人淑女麼?當年那些女人曾竟相親吻布呂歇爾的唇髭。我們的元帥既非安蒂帕特1和安提柯2,亦非塞琉古3安條克4和托勒米5,更不是亞歷山大的任何統帥大王,他只是一個出色的士兵,通過挑起戰爭,洗劫了西班牙;就在他身邊,一些嘉布遣會修士為一些油畫送掉了性命。不過,他確實在一八一四年三月,發表過一份激烈的聲明,反對波拿巴。可是過了幾天,他又歡歡喜喜地接待了波拿巴:此後他就在聖托馬斯?阿奎那過復活節領聖體。在倫敦,有人展示他那雙皮靴,一先令看一次。

    1安蒂帕特(Antipater,公元前三九七—前三一九),馬其頓將軍,戰功顯赫,曾任攝政王。

    2安提柯(Antigonus,公元前三八四—前三○一),馬其頓將軍,亞歷山大大帝的攝政官。

    3塞琉古(Seleucus,公元前三五八—前二八○),馬其頓將軍,亞歷山大大帝的攝政官,後任敘利亞王。

    4安條克(Antiochus,公元前三二四—前二六一),塞琉古之子,敘利亞王。

    5托勒米(Ptolemee,公元前三六七—前二八三),亞歷山大大帝的大將之一,後任埃及王。

    所有傳聞很快傳到泰晤士河邊,又很快地消失。到一八二二年,我發現這個大城沉浸在對波拿巴的回憶之中;大家從對尼克(對拿破侖的謔稱)的攻擊發展到愚蠢的崇拜。回憶波拿巴的文章充斥於報刊雜誌;在每戶人家的壁爐台上都供放著拿破侖的胸像;畫像商的櫥窗上都耀眼地掛著波拿巴的版畫;就連威靈頓公爵家的樓梯上,也安放著卡諾華雕塑的波拿巴巨像。難道人們不曾把另外的聖所奉獻給被縛的戰神嗎?這種神化活動似乎更是一個看門人圖虛榮而干的活兒,而不是一個戰士所表達的敬意——將軍,您在滑鐵盧並沒有打敗拿破侖;他的命運之鏈已經斷裂了,您只是把最後一環扭開罷了。

    公函續篇

    我正式拜會喬治四世之後,又多次見到他。英國承認西班牙殖民地的事情差不多已成定局,至少這些獨立國家的船隻掛著自己的國籍旗可以在大不列顛帝國的港口受到接待。我與倫敦德裡侯爵作過一次會談。我五月七日的公函報告了這次會談的情況,以及這位首相的想法。對當時的國務來說,這封公函十分重要,但對於今天的讀者就幾乎毫無意思了。在西班牙殖民地與英法兩國有關的立場中,有兩點需要講清挑明:一是貿易利益,一是政治利益。我深入地探討了這些利益的細節。「我越瞭解倫敦德裡侯爵,」我對德?蒙莫朗西先生說,「就越覺得他精明。這是個很有心計的人,從來只說想說的話。有時,人們都忍不住認為他是個善人。他的聲音、笑容、目光裡,都有幾分波佐?迪?波爾戈先生的味道。確切地說,他讓人產生說不出的信任感。」

    公函是這樣結束的:「若是歐洲不得不承認美洲事實上的政府,那麼它的政策就應該致力於讓新大陸誕生君主國,而不是那些將向我們輸出物產和原則的革命共和國。

    「子爵先生,閱讀本函時,您或許和我一樣,感到滿意。六個月前,英國還不屑於聽聽我們對一些利益的看法。現在,迫使它為了這些利益與我們合作,在政治上顯然是邁出了一大步。作為一個善良的法國人,我對於一切能使我國恢復世界強國地位的進步都感到歡欣鼓舞。」

    這封信是我一切思想的基礎。我在西班牙戰爭期間,在這次戰爭爆發近一年前,關於殖民地問題所作的談判,也是以這封信作為基本原則。

    重返議會——為愛爾蘭人舉行的舞會——貝德福公爵與白金漢公爵的決鬥——行宮的宴會——柯寧汗姆侯爵夫人及其秘密

    五月十七日我去科文加登劇院,坐進約克公爵的包廂。國王來了。這位君主從前被人家憎恨,現在卻受到這座古修道院僧侶們前所未有的熱烈歡迎。二十六日,約克公爵來使館吃飯;喬治四世本來極想賞給我這份榮耀,但是擔心我那些外交界的同事嫉妒,只好作罷。

    德?蒙莫朗西子爵不同意就西班牙殖民地問題與聖詹姆斯內閣談判。五月十九日,我獲悉德?黎塞留公爵先生的死訊。他幾乎是猝死的。這位正直的人平靜地忍受了頭一次退出內閣的痛苦,但是他也許是思念政務太久,終於支持不住了,因為他畢竟沒有第二個生命以取代失去的一個,黎塞留的英名僅僅是通過一些女人才傳到我們這兒的。

    美洲革命仍在繼續。我致函德?蒙莫朗西先生(第二十六號):

    一八二二年五月二十八日於倫敦

    秘魯剛剛採納了立憲君主制。歐洲的政策應該作出百般努力,使宣佈獨立的殖民地國家都得到類似的結果。美國很擔心墨西哥成立帝國。萬一新大陸整個成了共和國的天下,舊大陸的君主制就要完蛋了。」

    人們對愛爾蘭農民的窮困議論很多,最後人們用跳舞來安慰他們。在歌劇院舉行的一場盛大舞會吸引了富有同情心的人。國王在一條走廊上遇見我,問我在那兒幹什麼,並挽起我的手臂,把我領進他的包廂。

    在我流亡時期,英國劇院正廳的觀眾吵吵嚷嚷,都很粗俗。一些水手在正廳喝啤酒,吃橙子,對著包廂叫罵。有一晚,我進了一家劇場,旁邊來了一位醉醺醺的水手,問我這是在哪兒。我告訴他:「在科文加登劇院。」他一聽就叫了起來:「真的,好漂亮的花園哩!」說完,就像荷馬筆下的眾神一樣狂笑起來,抑也抑不住。

    我最後一次應邀去蘭斯多恩勳爵府上參加晚會。勳爵閣下把我介紹給一位莊重的貴婦人:她年已七十三歲,穿著縐呢衣服,白髮上面罩著黑紗,就像帶著王冠,整個人活像一位退位的女王。她用莊嚴的聲調,殘缺不全地背了三句《基督教真諦》中的話,跟我打了招呼,又同樣莊嚴地告訴我:「我是西當斯夫人1。」即使她告訴我:「我是麥克白夫人,」我也會相信的。我從前曾經看過她演戲,她那時正是才華橫溢的年紀。時間的波浪把一個世紀的殘屑拋到另一個世紀的岸灘,只要拾取這些殘屑就足以生活了。

    1西當斯(Siddons),英國著名演員,當時六十七歲。——原注

    到倫敦來看我的法國人有德?吉什公爵夫婦,我在布拉格還要提到他們;德?居斯蒂納侯爵先生,我在費法克見過他,他那時還是個孩子;德?諾阿耶子爵夫人,她還和十四歲在梅內維爾的美麗花園裡遊玩時一樣聰明、優雅、討人喜歡。

    宴飲和晚會太多,大家都應酬煩了;各國使節渴望出去度假:埃斯泰爾哈吉親王準備去維也納;他希望人家會召他參加和會,因為人們已經打算召開一次和會。羅思柴爾德先生回法國,他已經與其兄弟一起終止了俄羅斯的二千三百萬盧布借款。在海德公園一個地洞深處,貝德福公爵與大塊頭白金漢公爵鬥了一場。從巴黎寄來了一首侮辱法國國王的民謠,倫敦的報紙把它登了出來。英國激進的下等人光覺得它有趣,可是卻不知道自己到底為什麼發笑。

    國王去了行宮。我於六月六日也動身去那兒。國王邀我去那兒吃飯,小住。

    我於十二、十三、十四日在陛下的起床時刻,在接見廳,在舞會多次見到喬治四世。二十四日,我宴請丹麥親王與王妃:約克公爵作陪。

    柯寧汗姆侯爵夫人待我十分友善,若在從前,這也許是一件大事:她告訴我不列顛國王陛下並未完全放棄去大陸旅行的想法。我極其虔誠地在心中保守這一秘密。若是在韋納依、曼特農於爾森和篷巴杜夫人1干政的年代,為了一位寵姬的這樣一句話,該發送多少公函哪!再說,我也並不熱心於打探倫敦宮廷的情報:反正你說也是白搭,人家不聽你的。

    1韋納依(Verneuil),法國貴婦,生平不詳。曼特農(Maintenon,一六三五—一七一九),法國貴婦,法王路易十四秘密娶的妻子。於爾森(Vrsins,一六四二—一七二二),法國貴婦,與西班牙國王腓力五世關係密切。篷巴杜夫人(Pompadur,一七二一—一七六四),法國貴婦,法王路易十五寵愛的女人。

    群臣畫像

    倫敦德裡侯爵尤其難以接近:一方面,他身為大臣,說話直率,另一方面,他為人謹慎,這兩方面使你感到拘束。他坦率地解釋他的政策,神情極為冷漠,對發生的事情卻絕口不提。他對自己說的話漠不關心,就好像那不是他說的。大家不知道究竟應該相信他說出來的話,還是應該相信他藏在心裡沒說的話。就像聖西門所說,你往他耳朵裡塞一筒炸藥,他也不會動一動。

    倫敦德裡侯爵有一種愛爾蘭人的口才,常常在貴族院激起笑聲,給公眾帶來快樂;他的疏忽是有名的,不過他有時說的一些妙語,例如在談到滑鐵盧戰鬥時說的:「我把士兵們叫回來了。」讓公眾激動不已。

    哈羅比勳爵是樞密院主席。他說話簡明扼要,熟悉情況。在倫敦,一個樞密院主席說話噦噦嗦嗦,大家認為是不合適的。此外,從言談舉止來說,他還是個十足的紳土。有一天在日內瓦的帕基斯,有人通報一個英國人求見:進來的是哈羅比勳爵。我好不容易才認出他來。他失去了從前的國王;我從前的國王則流亡外國。這是我最後一次覺得英國偉大。

    我在《維羅納會議》一文中提到皮爾先生和威斯特摩蘭勳爵。

    我不知道巴瑟斯特勳爵是否那位巴瑟斯特伯爵的後人,是否他的孫子。斯特恩曾經這樣描寫巴瑟斯特伯爵:「這位爵爺是個奇跡;八十歲的人了,還頭腦清醒,反應靈敏,像個三十歲的人。情緒健康,對什麼都有興趣,也有能力討我所熟悉的不熟悉的人喜歡。」巴瑟斯特勳爵,即我跟你們提及的大臣,是個受過教育知書達禮的人;他保留了過去有教養的法國人的禮貌傳統。他有三四個女兒。她們皮膚白淨,體型修長,行動輕盈,像海燕一樣順著波浪奔跑,或更確切地說,飛翔。她們現在變成了什麼模樣?她們是否和同姓的英國少女一起落進了台伯河1?

    1見第三卷第四十二頁。

    利物浦勳爵不像倫敦德裡侯爵,是主要大臣,但卻是最有影響,最受尊敬的大臣。他享有虔誠信士和慈善家的名聲。對於擁有者來說,這個名聲的影響力是如此之大,以致人家來找他時都懷著對父親一樣的信任。任何行為,要是得不到這位聖人的認可,就似乎不是善良行為,因為這位聖人的影響遠遠超出了才幹的影響。利物浦勳爵的父親查理?詹金遜是霍克別裡男爵,利物浦伯爵,是伯特勳爵的紅人。英國的國務活動家,幾乎個個都是從文學生涯開的頭,不是寫過幾首或好或壞的詩,就是寫了一些文章在雜誌上刊載。一般而言,這些文章都寫得很好。對這位首任利物浦伯爵還要再寫幾句。他給伯特勳爵當過私人秘書,他的家族為此頗為傷心:這種虛榮心在任何時候都是幼稚的,在今天就更是如此,但是我們不要忘了,我們那些最狂熱的革命者就是從血緣的失寵或者社會地位的低下中萌生對社會的仇恨的。

    利物浦勳爵支持改革,坎寧先生最後一次入閣要感謝他。他雖然死守宗教原則,卻也可能受到不愉快回憶的影響。在我認識利物浦勳爵的時候,他幾乎到了清教徒感悟的地步。平時他與一位老姐妹住在離倫敦幾十里遠的地方。他言語不多,臉色憂鬱,常常側著耳朵,似在傾聽什麼悲傷的事情:好像他聽見自己的最後幾年壽命從天而落,就像冬季落在街面上的雨點。再說,他沒有任何情慾,只是照上帝的意旨生活。

    海軍將領團的成員克拉克先生是個著名的演說家和作家,一如坎寧先生屬於皮特先生一派;不過他比坎寧先生更為醒悟。他在白廳住了一套陰暗的房間。當年查理一世就是被人從那些房子的窗子提出去,直接送上斷頭台的。在倫敦走進那些機構領導人的住所,人們都會大吃一驚,那些機構的份量就是在天涯海角也感受得到呀。一張光光的桌子,後面坐著幾個穿黑禮服的人,這就是你見到的場面:然而這就是英國海軍的指揮官們,或者是哪個商務公司的老闆們,他們繼承了蒙古皇帝的偉業,在印度就有兩億臣民。

    兩年前,克拉克先生來瑪麗一泰蕾絲診療所看我。他提醒我注意我們輿論和命運的相似。一些事件把我們與世界分開;政治造就離群獨居者,一如宗教造就隱土。當一個人獨居荒野時,便會在自己身上看到無限人生的某種遙遠圖像。無限人生獨居在無垠的宇宙,看著各個世界的革命完成。

    公函(續)

    在六七兩個月,倫敦內閣開始認真對待西班牙事件1。倫敦德裡侯爵和大多數使節在談到這次事件時,都顯得不安,甚至幾乎表現出可笑的恐懼。內閣擔心如果絕交,我們佔不了西班牙人的上風;別國的內閣則怕我們挨打;他們總是看到我們的軍隊打出三色旗。

    1馬德里發生暴亂,國王費迪南德七世被囚。

    我在六月二十八日的第三十五號公函中,如實地報告了英國的舉措:

    子爵先生:

    倫敦德裡侯爵有關西班牙的想法,我比過去更難向您報告,因為難以打聽到他發給英國駐馬德里大使W?阿庫爾先生的秘密訓示。不過我事事都留心,所以您最近的十八號公函所要求的情報,我還是搞到了。如果我對英國內閣的政策以及隆東代裡侯爵的性格判斷準確,那我就相信W?阿庫爾先生幾乎沒有帶走任何書面訓示。人家會口頭指示他觀察各派動向,但不介入紛爭。聖詹姆斯內閣不喜歡西班牙國會,但是看不起費迪南德,肯定不會為保王派幹什麼事情。再說,只要我們對一種輿論施加影響,英國就會對相反的輿論施加影響。我們的再度繁榮激起了強烈的嫉妒。此間的國務活動家對西班牙蘊蓄的革命狂熱都懷著隱隱的擔心。不過遇到特殊利益,這種擔心就壓住不提了。因此,如果一方面大不列顛能夠把我們的商品排斥出半島,另一方面它能夠承認西班牙殖民地的獨立,那麼它就能輕而易舉地決定對西班牙事件持什麼態度,並且為大陸君主國家可能再次遭受的苦難而幸災樂禍。阻止英國從君士坦丁堡撤回使節的同一原則,促使英國往馬德里派遣一位使節:它對一般的事情毫不關心,只關注能從帝國的革命中得到什麼好處。

    致敬!

    一八二二年六月二十八日於倫敦

    我在七月十六日的四十號公函中又報告了西班牙的消息,並對德?蒙莫朗西先生說:

    子爵先生:

    英國報紙依據法國報刊新聞,今早刊載了包括本月八日在內的德穗裡的消息。我對西班牙國王的命運從來抱很大希望,也就並不感到震驚。如果那個不幸的君主命該一死,其餘的人也別想倖免於這種災難:匕首只能刺殺一位君主,斷頭台卻可以毀掉君主制度。查理一世和路易十六受審就是最好的明證:老天給我們預防了第三場審判。這種審判似乎以殺戮的權威,來確立民眾的權利,成立反對國王們的法律團體!現在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法國政府應該預料的機會之一,就是西班牙政府宣戰。無論如何,我們不久就會不得不撤除防疫線1,因為過了九月,如果巴塞羅那沒有再次發現疫情,那時還提防疫線,就會是真正的嘲諷;因此,應該坦率地承認部署了一支軍隊,並說明我們不得不保持這支軍隊的理由。難道這不等於向西班牙國會宣戰?另一方面,如果我們撤除防疫線,會引出什麼後果呢?這個怯懦的行為會危及法國的安全,損害內閣的威信,並使我國的革命黨重新生出希望。

    1當時巴塞羅那流行黃熱病,法國派兵嚴守與西班牙交界的地區,防止有人將疾病帶入。

    致敬!

    一八二二年七月十六日於倫敦

    有關維羅納會議的磋商——致德?蒙莫朗西先生的信;他的回信隱隱表示拒絕——德?維萊爾先生的信更支持我——我給德?迪拉夫人寫信——德?維萊爾先生給德?迪拉夫人的便函

    自維也納會議和埃克斯?拉?夏佩爾會議以來,歐洲的君主們都被會議搞暈了頭:人們在會上一邊娛樂,一邊瓜分幾個國家。因此,始於萊巴赫,終於特羅坡的會議一結束,人們便考慮在維也納、費拉爾或者維羅納召開另一次會議:西班牙的動亂正好提供了機會,加快了會議進程。每個宮廷都指定了出席會議的代表。

    我在倫敦看到大家都準備動身去維羅納。由於我滿腦子裝的是西班牙的事,又由於我在想一個為法國爭光的方案,便認為如果讓別人在一個想不到的方面瞭解自己,可能對會議有用。我從五月二十四日起就給德?蒙莫朗西先生寫信,可是沒有討到半點好。部長冗長的回信在這個問題上支支吾吾,吞吞吐吐,說不清楚;虛情假意掩飾不了明顯的疏遠。信末寫道:

    「尊貴的子爵,既然我向您敞開了心扉,就想把不願在公函裡說,可是某些個人觀察和一些熟悉您那塊陣地的人的見解啟發我生出的想法告訴您。面對英國大臣,您首先想的難道不是應該注意嫉妒和氣惱的某些作用嗎?這種嫉妒和氣惱時刻可以從直接表示的王恩和『社會信任』中看出來。請告訴我您是否看出了這方面的跡象。」

    對我得到「王恩」和「社會信任」(我猜測,就是柯寧汗姆侯爵夫人的信任)的抱怨,是通過誰傳到德?蒙莫朗西子爵那裡的呢?我不知道。

    通過這封私函,我預計我的方案在外交部長那兒是通不過了,就給德?維萊爾先生寫信。他當時是我的朋友,並不怎麼偏袒他那位同僚。他在一八二二年五月六日的信中,先給我回復了幾句好話。

    「您在倫敦為我們所做的一切,」他對我說,「我謹表示感謝。那個宮廷關於西班牙殖民地的決定不可能影響我們的決策;因為兩國的處境大不相同。在這件事情上面,我們應該避免與西班牙發生戰爭,從而被拖住手腳,無法在別處行動。而假如東方事務在歐洲會引起新的政治組合,那我們是應該在別處行動的。

    「當前的世界形勢有可能引發出一些事件。如果不參與,法國政府就會有失體面。而我們是不會讓法國政府丟臉的。別的國家干預調解,可能有更多的優勢,但沒有一個國家比法國更具膽魄,更為正直。

    「我認為人家大大低估了我國切實可行的辦法,和國王政府在給自己規定的形式下還可以行使的能力;它提供了更多的人們似乎不相信的資源,我希望遇到機會我們能夠表現這一點。

    「親愛的,如果出現這種良機,您一定會鼎力相助。我們堅信您會這樣做。我們不會像現在這樣分享榮耀而是按各方所作的貢獻論功行賞。讓我們來比一比,看哪方出力最多。因為光榮將屬於大家。

    「我確實不清楚這是否會形成一次和會:不過,我無論如何不會忘記您告訴我的事情。

    一八二二年五月五日於巴黎」

    由於頭一次看了這封體諒我的信,我就通過德?迪拉夫人督促財政部長。她原來就以友情幫助過我,於一八一X年指責宮廷忘記我了。不久,她收到了德?維萊爾先生這封信:

    「我們能說的話,我都說了;在我心裡以及在我的看法裡,能夠為公眾幸福和我的朋友做的事情我都做了或者將要去做,請相信這點。我不需要聽人勸說,也不準備改變意見。我向您重申:我是憑信仰和感情行事。

    「夫人,請接受我崇高的敬意。」

    倫敦德裡侯爵去世

    我於八月九日寄出的最近一封公函,向德?蒙莫朗西先生報告倫敦德裡侯爵將於十五日至二十日動身去維也納。可是我的計劃遭到了突然的改變。我原以為只須向人世間國王的內閣報告人事,誰知卻要向它報告天意。

    由加萊電報局轉往巴黎:

    倫敦德裡侯爵於今日(十二日)上午九時在北克萊鄉居突然去世。

    一八二二年八月十二日下午四時於倫敦

    第四十九號公函:

    子爵先生:

    倘若時間沒有阻延我的電報,昨日四時寄發的特掛也沒遇到任何事故,那麼我就希望您是大陸上頭一個得悉倫敦德裡侯爵猝死量耗的人。

    這場死亡極為悲慘。高貴的侯爵星期五還在倫敦。他覺得頭有些發脹,就請人在後頸部放了血,然後動身去了北克萊。倫敦德裡侯爵夫人已經在那兒居住一個月了。星期六(十日)和星期日(十一日)開始發高燒。但星期日夜裡似乎退了燒。星期一(十二日)早上,病人的情況顯得很好,看護他的妻子便認為可以離開一會兒。倫敦德裡侯爵腦子已經失常,見沒有人守著,就下了床,進了一個衛生間,抓住一把剃刀,一下就把頸靜脈割破了。一個醫生趕來救他。他就倒在醫生腳下。鮮血流了一地。

    這個可悲的事故人們盡可能保密,但還是傳到了公眾那裡,而且大大走樣,引發了種種流言。

    倫敦德裡侯爵為什麼要尋短見?他既沒有痛苦也沒有災難;地位比任何時候都要穩固。下星期四他就準備動身。他會把一次公務旅行變作一次愉快的事。他準備於十月十五日回國,參加預先安排的狩獵,並且邀請我參加。可是,老天作了另外的安排,於是倫敦德裡侯爵追隨德?黎塞留公爵走了。

    一八二二年八月十三日於倫敦

    以下是我沒寫進公函的一些細節。

    喬治四世回到倫敦後,向我講述說,倫敦德裡侯爵起草了給他自己的訓示,準備在會議上遵循,呈送給國王批准。喬治四世接過文稿,想斟酌措詞,便開始大聲朗讀起來。他發現倫敦德裡侯爵並沒有聽,兩隻眼睛在書房頂上掃來掃去,便問道:「愛卿,怎麼啦?」侯爵回答道:「陛下,約翰那個傢伙(一個馬伕)在門口,真叫人受不了;我不斷地命令他走開,他就是不走。」國王大吃一驚,合上文稿,說:「愛卿,您病了:回家去吧;叫人給您放點血。」倫敦德裡侯爵走出來,去買了一把刀,以後就用它割了頸根。

    八月十五日,我繼續向德?蒙莫朗西報告情況:

    「人們往四面八方派出信使,去水邊,去海濱浴場,去城堡尋找外出的大臣們。發生事故的時候,他們沒有一個在倫敦。人們今明兩日等他們回來。他們將召開大臣會議,但什麼也定不下來,因為最終結果,是由國王給他們任命一位同僚。可是國王這會兒正在愛丁堡。很可能大不列顛的國王陛下並不急於在喪葬期間作出決定。在英國,倫敦德裡侯爵的去世是不幸的:他雖然並不受人愛戴,卻為人所敬畏;激進黨人憎惡他,但是又怕他。他為人特別正直,使反對派不能不敬畏,不太敢在講壇和報紙上侮辱他。他不可動搖的冷靜,對人對物的漠不關心,他的專制本能,對合乎憲法的自由的暗中蔑視,凡此種種,都使他成了能夠與本世紀的傾向作鬥爭並取得成就的大臣。在過激與民主威脅世界的時代,他的缺點也成了優點。

    致禮!

    一八二二年八月十三日於倫敦

    子爵先生:

    在前日第四十九號普通公函中,我有幸報告的關於倫敦德裡侯爵去世的情況,已經為後來的消息所證實。不過,不幸的大臣割斷頸靜脈,用的不是我前函報告的剃刀,而是一把小刀。您將在報紙上讀到「驗屍官」的報告,會把一切瞭解清楚的。對大不列顛首相屍體作的調查,一如對一個殺人兇手屍體作的調查,給這個事件增加了幾分恐怖。

    子爵先生,您現在大概知道了,倫敦德裡侯爵在自殺前幾日,已經出現了精神錯亂的症狀,就連國王本人也覺察到了。有一個細微的情節值得一敘。這件事我原來並沒有留心,可是災難發生以後想起來了:十二天或者十五天以前,我去看過倫敦德裡侯爵。他一反自己的習慣和當地的風俗,親親熱熱地在衛生間裡接待了我。他正要刮臉,便半譏半諷地笑著對我誇讚英國剃刀的好處。我對即將閉幕的會議恭維了他幾句。「是啊,」他說,「是該結束了,不是會議,就是我。」

    致禮!

    一八二二年八月十五日於倫敦

    英國的激進派和法國的自由黨人對倫敦德裡侯爵去世的說法是,侯爵覺得反對派的原則將獲得勝利,在政治上失望,便尋了短見。這純粹是無稽之談,是一些人憑想像,另一些人憑黨爭派性和蠢氣編造出來的。倫敦德裡侯爵根本沒有想過要反對人性而犯罪,也就不必為此悔恨,他也沒有為支持本世紀的知識而犯罪,因為他對它們深為鄙視:瘋狂通過女人進人了卡斯爾雷家族。

    內閣作出決定,由威靈頓公爵代替倫敦德裡侯爵前去參加維羅納會議。克蘭威廉勳爵陪同他前往。給他們的正式訓示縮減成了以下幾條:完全不提意大利,絕不插手西班牙事件,參加東方問題的談判,保持和平,不讓俄羅斯擴大影響。機遇總是垂青於坎寧先生;外交部長一職暫由殖民地大臣巴瑟斯特勳爵代理。

    八月二十日,我出席了在威斯敏斯特教堂舉行的倫敦德裡侯爵的葬禮。威靈頓公爵顯得很悲痛,利物浦勳爵不得不拿帽子遮臉,不讓人看到他在流淚。當遺體抬進教堂時,外面傳來一些辱罵和歡叫聲:科爾貝和路易十四是否比倫敦德裡更受人敬重呢?活人沒法教給死人什麼東西,相反,死人倒教育了活人。

    又一封德?蒙莫朗西先生的信函——由哈特韋爾之行——德?維萊爾先生的便函通知我:我被指定參加會議

    德?蒙莫朗西先生的來函:

    儘管沒有重要公函交給您忠實的信使雅珊特,我還是願意按照您本人的意願,以及雅珊特代表德?夏多布里昂夫人表達的讓他立即回到您身邊的意思,讓他再度動身。我利用這個機會,向您說幾句更機密的話,讓您瞭解我們和倫敦一樣,對倫敦德裡侯爵的慘死感覺十分沉痛,同時趁此機會,談一談您似乎特別關心的一件事情。樞密院議了這件事,定於近幾日,就在今天上午散會之後立即開始,討論該確定的主要領導、該發生的訓示,該選派的人員:頭一個問題就是弄清楚該派一個人還是一些人去。我覺得您曾在什麼地方表示過,對有人竟然想到XXX而沒有想到您大惑不解。您很清楚,我們不可能處在同一條線上。假如經過最成熟的考察後,我們認為無法利用您向我們坦率表示的誠意,那肯定是有一些嚴肅的理由。這些理由,我會同樣坦率地告訴您的:推遲決定人選不如說對您的意願有好處,從這個意義上說,您在近幾個星期內,在內閣作出決定(各國內閣都在忙於這事)之前離開倫敦,對您對我們都是不適宜的。這件事給大家的打擊是那麼大,以致早幾天有幾位朋友對我說:「要是德?夏多布里昂先生立即回了巴黎,再逼他動身去倫敦,那就太叫他掃興了。因此,我們等待英王從愛丁堡返回後作出重要的任命。英國大使斯圖亞特騎士昨天說,肯定是威靈頓公爵去參加會議;對我們來說,要緊的是盡快得知確切消息。伊德?德?納維爾1先生昨日到了,身體十分健康。我見到他很高興。高貴的子爵,我始終對您懷著神聖不可侵犯的感情。

    1伊德?德?納維爾(HydedeNeuville,一七七六—一八五七),當時法國駐里斯本公使,夏多布里昂的好友。

    蒙莫朗西

    八月十七日於巴黎

    德?蒙莫朗西先生這封信中夾雜著一些譏諷,充分向我證實,他不願派我去參加會議。

    聖路易的聖名瞻禮日那天,我為路易十八舉行了一次宴會,並去哈特韋爾參觀,以紀念這位國王的流亡歲月。我這樣做,與其說是享受一種樂趣,不如說是盡一份義務。如今當國王做君主的遭受不幸是太平常了,人們犯不著對那些並沒有出天才或美德的地方感興趣。在淒清的哈特韋爾小公園裡,我只見到過路易十六的女兒。

    最後我忽然收到德?維萊爾先生這封出入意料的便函,它讓我的預料落了空,並結束了我的猶豫不決的狀態:

    親愛的夏多布里昂,我們剛才議定,只要莢王回到倫敦,情況許可,您就可以回巴黎,作為代表法國參加會議的三位全權使節之一,從這裡出發去維也納或者維羅納。另兩位使節是德?卡拉曼先生和德?拉費羅納先生。德?蒙莫朗西予爵後日赴維也納,出席會議之前在該城召開的預備會。等到各國君主出發去維羅納後,他再回巴黎。

    此信只由您獨自閱覽。這件事遂了您的心願,我很高興。衷心祝您幸福。

    一八二二年八月二十七日

    按照這封便函的通知,我準備動身。

    古老英格蘭的終結——夏洛特——幾點思考——離開倫敦

    雷霆不斷落在我腳邊,處處追著我不放。迄今為止,古老的英格蘭一直在不斷壯大的改革中掙扎,待到倫敦德裡侯爵一死,它也就完了。坎寧先生嶄露頭角:可是自尊使他甚至在議院論壇上也用布道的口氣說話。在他之後,出現了威靈頓公爵,他是保守黨,是來搞破壞的:當社會的判決宣佈之後,本該舉起的手卻只知道砸下來。格雷勳爵,奧康內爾這些廢墟上的工人相繼為舊制度的倒台而工作。議會的改革、愛爾蘭的解放,一切本身良好的事物,由於時間的侵害,都變成毀滅的原因。恐懼使災難增多:要是人們對威脅不那麼懼怕,本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成功地頂住威脅。

    英國需要什麼才會支持我們最近的動亂呢?它閉守在島上,抱著民族的敵意,處於安全的地方。聖詹姆斯的內閣需要什麼才會害怕愛爾蘭分離呢?愛爾蘭只是英格蘭這隻大船上吊著的小艇,割斷繩索,小艇就會落進萬頃波濤而完蛋。利物浦勳爵本人就有陰憂的預感。有一天我在他府上吃飯:飯後我們走到一個窗戶前聊天。窗戶對著泰晤土河。我們在下遊方向看到城市一角。在煙氣和霧氣籠罩下,它顯出黑壓壓的一大片。我對主人稱讚英國的君主制度,說它一邊是自由,一邊是權力,兩邊勢均力敵,保持平衡,因此十分穩固。可敬的勳爵抬起手臂,指著城市問我:「這麼巨大的城市,有什麼穩固可言?倫敦只要來一場像樣的暴動,一切就完了。」

    我覺得好像是在英國跑完了一段路程,就像昔日在雅典、耶路撒冷、孟斐斯和迦太基跑的一樣。我把阿爾比庸(英國古稱)的世紀都召到眼前,我從一段傳說上溯到另一段傳說,我看著那些世紀一個接一個墜入深淵,不由得感到一陣痛苦的暈眩。莎士比亞和彌爾頓、亨利八世和伊莉莎白、克倫威爾和吉堯姆、皮特和伯克所在的輝煌熱鬧時代,如今變得怎麼樣了?那一切都完結了;卓越和平庸,愛與恨、幸福與貧困、壓迫者與被壓迫者、劊子手與受難者、國王與人民,都在同一種寂靜中,同一層塵埃中睡著了。倘若人類最有生機的部分,像古代的陰影一樣留在現在的幾代人中,卻不在自己身上活著,也不知自己曾經存在的天才都是這樣,我們這些人又是多麼地微不足道啁!

    在幾百年之中,英國遭受過多少次毀滅?它經歷了多少次革命,才面臨一場更偉大、更深刻、把子孫後代都捲進來的革命!我看到過那幾屆著名的權勢顯赫的國會:它們如今安在?我見過保持了舊時風俗與繁榮的英國,到處都有孤零零的小教堂和塔樓,有格雷那種鄉間墓地;到處都有窄窄的砂徑,牧放奶牛酌山谷,牧放著一群群綿羊的歐石南叢生地;到處都有畜欄、城堡和城市:大森林不多,鳥兒也不多,海風卻是不斷。這不是安達盧西亞那些田野。在那裡,蘆薈和棕櫚樹林掩映著摩爾人宮殿的廢墟。在那些淫蕩的斷壁殘垣中,我遇到一些年老的基督徒和一些年輕的戀人。

    西班牙啊,什麼樣的人生

    才有資格回憶你的海岸?

    這裡不是那片羅馬的原野,它那不可抵擋的魅力讓我不斷地回想它;這些波濤不是洗濯柏拉圖教授弟子的岬角的海浪太陽也不是照耀那個地方的太陽。在這個陽光普照之地,我聽見蟋蟀嗚叫,為它神廟的神甫向密涅瓦要求一個家園,卻是枉費之力。不過這個四周海疆百舸爭流,國土上處處牛羊成群,鼓吹其偉人崇拜的英格蘭,終究是個既可愛又可怕的國家。

    今天,英國的山谷被煉鐵爐與工廠的煙子燻黑,它的道路變成了鐵路;在這些路上移動的不是彌爾頓和莎士比亞,而是活動鍋爐。那些知識的苗圃如牛津和劍橋,已經露出了淒清的氣象:它們的學院和哥特式小教堂已經半是荒寂,叫人看了心酸,在它們的內院裡,立著一塊塊中世紀的墓石。旁邊,則躺著被人遺忘的古希臘民族的大理石編年史。看守廢墟的還是廢墟。

    這些紀念性建築物周圍,開始形成空白。我把失而復得的青春歲月都留在這些地方了。我在第一次虛擲青春的地方,再次與青春分開了。夏洛特就像那顆星星,那陰影中的快樂,在日月的運行中姍姍來遲,於午夜升起,再次出現在天空。倘若你們並不厭倦,就請在這部回憶錄裡找一找,看一八二二年驀然再見這位女子,在我身上產生了什麼效果。當年她注意我的時候,我對英國女子還毫無瞭解。後來我出了名,有權有勢以後,才為大群英國婦女所包圍:她們的敬意襯托出我命運的輕微。如今,在我擔任駐倫敦大使十六年以後,在後來又經歷那麼多毀滅之後,我的目光又投射到戴斯德莫娜和朱麗葉1的家鄉那位姑娘身上:我只記得她出人意料的出現點燃我的記憶之火那個日子了。新的厄庇墨尼德2在久睡之後終於醒來了。我把目光投向一座燈塔。由於海岸上其餘的燈塔都已熄滅(只有一座除外,它在我之後還燃燒了很久1),這座燈塔就更顯得光輝燦爛。

    1兩人都是莎士比亞戲劇中的女主人公。

    2厄庇墨尼德(Epimenide,生卒年月不詳),克里特島的立法者,據說在一洞穴裡睡了五十年。

    1指朱麗葉?雷卡米埃。

    本回憶錄前面提到的與夏洛特有關的事情,我尚未說完:一八二三年,我任部長的時候,她和家庭部分成員來法國看我。當時由於人類那些說不清楚的不幸作祟,我正在為一場戰爭擔憂,法蘭西君主制度的命運就取決於這場戰爭,大概接待她時聲音顯得不夠熱情,夏洛特回英國後,給我留下一封信,字裡行間表明她因為冷淡的接待而傷心。她把一些文稿片斷還給我,我答應增寫一些文字,再交給她,可是我既不敢增寫,也不敢寄給她。倘若她真有理由抱怨,我就該把這些記述我初次海外流亡生涯的文稿付之一炬。

    我常常想去給她解釋清楚,可是我這個連父親所有的巖礁(我在那兒留出了自己的墓地)都不敢去的人,又有可能再去英國嗎?如今我害怕感覺:時間奪走我的青春歲月,把我摧殘得與那些把肢體留在戰場的士兵相似的人;我的血液要跑的路不長,是那些迅速地流人心臟,使得這個主管我痛苦與快樂的陳舊器官狂搏不止,幾乎到了破裂的地步。我想把與夏洛特有關的章節燒掉,雖說我是懷著虔誠的尊敬來寫她的。這種意願又和毀掉這部回憶錄的想法攪和在一起:倘若這些回憶文字還屬於我,我還能把它們贖回,我說不定會忍不住試一試的。我對一切是那樣厭惡,對現在和不遠的將來是那樣鄙視,深信今後的人是那樣可憐(這是作為公眾這個整體而言,而且在好幾個世紀都是這樣),以至於我為自己把最後的時刻用來講述往事,用來描繪一個終止的、其語言和名字都不為將來的人們所理解的世界而臉紅。

    人不論是遂心如願,還是失望受挫,都可能產生錯覺:我違背本性,想去參加會議;我利用德?維萊爾先生的成見,引導他去逼迫德?蒙莫朗西先生作出決定。唉!其實我真正喜歡的,並不是我已經得到的東西,倘若人家迫使我留在英國,我大概會有些怨氣,但是去探望薩頓夫人,去三個王國旅行的想法,會很快壓倒一種虛假的,並不合我天性的野心衝動。可惜天主作出了另外的安排,我便動身去了維羅納,由此引出了人生的轉折:我的人閣,西班牙戰爭,我的勝利,我的下台,以及隨之而來的君主制度的垮台。

    一八二二年,夏洛特曾請我關照兩個英俊少年。其中一個不久前來巴黎看我:他就是今天的薩頓上慰。他娶了一個可愛的年輕姑娘。他告訴我,他母親身體病弱,是住在倫敦過冬天。

    一八二二年九月八日我在多佛爾上了船。二十二年前,也是在這個港口,納沙泰爾人拉薩涅先生扯起船帆,開始了駛往法國的航程。從那時到眼下我寫這一段的時刻,過去了三十九年。當人們回顧或者傾聽過去的人生歲月時,依稀看到一艘消失的航船在蒼茫的大海上留下的航跡,依稀聽到一座看不見的古塔鐘樓敲響的喪鐘。

    從一八二四到一八二七年

    一八四六年十二月修改

    西班牙國王獲釋——我被免職

    按時間順序,這裡應該敘述雅羅納會議的情況。關於那次會議,我另外出版了兩卷本。倘若有人偶然想讀讀它,隨處都可以找到。作為我生活中的重大政治事件,我的西班牙戰爭是一個極為重要的行動。正統王權將在白旗下首次點燃戰火,將在最遙遠的後世都能聽到的帝國炮聲之後發射出它的第一炮。一步跨進西班牙,在昔日一個征服者的軍隊吃了敗仗的土地上贏得勝利,在六個月中做到他七年都沒有做到的事,這份神奇的功勳,有誰能夠嚮往?然而這正好是我所建立的功勳;可是在復辟王朝讓我就坐的遊戲桌旁,我被人家說了多少壞話呀!我面對著一個與波旁家族為敵的法蘭西和兩個外國大臣:梅特涅親王和坎寧先生。我沒有一天不收到一些報災信,因為無論在法國還是在歐洲,與西班牙開戰都不是得人心的。果然,我在半島得勝不久就下台了。

    收到西班牙國王獲釋的電報之後,我們這些大臣一時非常興奮,就跑進王宮致賀。在那兒我生出下台的預感:我被迎頭澆了一瓢冷水,又回到了平時的微賤地位。國王和御弟沒有發現我們。德?昂古萊姆公爵夫人被丈夫的勝利沖昏了頭腦,也沒有認出我們是誰。這位不朽的犧牲者聽到費迪南德獲釋的消息,寫了一封信,結尾是從路易十六女兒嘴裡說出的那句雋永的感歎話:「事實證明,臣民可以拯救一位不幸的國王!」

    星期天,我趕在內閣之前,再度拜見王室;莊嚴的王妃對我的每位同僚都說了一句感謝話,對我卻一句話也不說。大概我不配得到這份榮譽。聖廟的這個遺孤不致謝辭,決不可能是忘恩負義:老天有權得到人間的愛戴,卻不欠任何人的情。

    接下來,我一直拖到聖靈降臨節。不過我的朋友們一直為我擔心,常對我說:「明天就會把你打發走。」「他們只要願意,隨時都可以打發我。」我回答道。一八二四年聖靈降臨節那天,我走到御弟的頭幾間客廳,侍者傳話說有人想見我。原來是我的秘書雅珊特。他一見到我,就報告說我的部長已經給撤了。他遞給我一封信。我拆開一看,是德?維萊爾先生寫來的:

    子爵先生:

    謹奉國王之命,把陛下剛剛下達的任命書轉致閣下:

    著內閣總理德?維萊爾伯爵先生接替德?夏多布里昂子爵暫時代理外交部長職務。

    這份任命書是德?維萊爾先生的秘書德?萊內維爾先生擬寫的。那人還算善良,所以至今在我面前仍覺得尷尬。可是,老天啊!難道我不熟悉德?萊內維爾嗎?難道我什麼時候想到的是他嗎?我經常碰見他,可是他什麼時候又看出來,我知道,那份把我從部長名冊上一筆勾銷的任命書是出自他的手呢?

    然而我究竟幹了什麼事?我在哪兒玩了陰謀?我的野心在哪兒?我獨自一人悄悄去布洛涅樹林散步,難道是想奪取德?維萊爾先生的位子嗎?正是這種怪異的生活斷送了我。我生活簡樸,始終保持了老天賦予我的本色;可是就因為我對任何東西都無貪慾,人家便以為我什麼都想要。今日我清楚地意識到,我過天馬行空的生活乃是一個大錯誤!怎麼?你什麼都不願當?去你的吧!我們不需要一個看不起我們渴慕的東西,自以為有權侮辱我們平庸生活的人。

    富裕的尷尬和貧困的麻煩跟著我來到大學街的寓所:我被打發出來的那天,本來要在內閣請很多人吃晚飯,我只好派人去向賓客致歉,並且把為四十位客人準備的三大桌飯菜移到我的只有兩名師傅的小廚房來做。蒙米萊爾廚師帶領助手開活,把鍋子、盆子、烤肉時接油的盆子擺滿了各個角落,把他的拿手好菜放在安全的地方回鍋。一個老友來分享我這水手上岸後的第一餐飯。城裡人和宮裡人都跑來了,因為我剛剛效了大力,卻被如此專橫地打發出來,大家對此都表示不滿。大家相信我只是暫時受屈,不會長久,都裝出與己無關的樣子安慰我。說這只是一時失勢,人家並沒有拋棄我,過幾天又會召我回去。

    其實人家弄錯了,白白糟蹋了那一份心思:他們原指望我會向他們哀求,會唉聲歎氣,會有充當走狗的雄心壯志,會忙不迭地聲明自己有罪,會賣身投靠那些驅逐我的人:這是不瞭解我的為人。我連該得的待遇也沒要就下來了,既沒有接受宮廷的恩惠,也沒有得到它一文銅錢。凡是背叛我的人,我一概閉門不見;也不接受群眾的慰問,謝絕一切來訪。於是眾人都散去了。大家開路一致責備我。原來各個沙龍和候見廳都覺得我的事情很有意思,現在則覺得可怕。

    我下台以後,保持沉默難道不是更好嗎?人家對我的粗暴不是把公眾推到我這邊來了嗎?德?維萊爾先生再三表示免職信送遲了;由於這偶然的延遲,它不幸只是在王宮才交到我手裡:也許是這麼回事;不過,當人們賭博時,應該計算雙方的勝機;對一位有點才華的朋友,尤其不應寫一封信把他打發走。這就像對一位有罪的僕人,主人覺得見他是恥辱,就寫一封信給他。而真遇上這樣的僕人,就是扔到街上也用不著不安和內疚的。維萊爾的決定尤其讓我惱火的是,他竟然想把我的功勞據為已有,明知我對一些問題弄懂了,他們卻揣測我一無所知。

    我要是不做聲,(如人家所說的)表現克制,也許會受到永遠崇拜部長職務的人們讚揚;要是甘願無辜受罰,也許為重返內閣作了準備。一般而言,這樣做更合適一些;可是,我要這樣做,就不是我的性格,就意味著我有重掌政柄的慾望,有向上爬的渴望。可是這種慾望和渴望再過十萬年都與我無緣。

    我持有立憲政府的觀點,不可能進人反對派;我覺得只有系統的反對派才適合這種政體;而號稱「良知」的反對派是不起作用的。良知可以裁判道德上的事,卻沒法裁判精神上的事。我們只能把自己置於一個能分辨好壞法律的首領之下。當某個議員把自己的愚蠢當做良知,並且將它塞入投票箱時,難道不應該這樣做嗎?被稱作「良知」的反對派搖擺於各派之間,咬嚼子,甚至視情況投票贊成內閣,通過使別人生氣來使自己變得高尚;在士兵中被視為有反抗精神的愚蠢的反對派,在長宮中卻是有野心的讓步的反對派。只要英國是健全的,它就只有一個系統的反對派:平時與朋友同進同出;離開部長職位,就坐上攻擊者座位。由於人們被認為是不願接受一種制度才退下來的,那麼留在王冠旁邊的這種制度就勢必遭到反對。人所代表的只是一些原則,系統的反對派與「人」競爭時,想奪走的也只是原則。

    反對派跟我走

    我的下台激起了很大反響:那些顯得最遂心如意的人卻指責我下台的形式。我後來獲悉德?維萊爾先生本有些猶豫,是德?科比埃爾先生做的決定:「只要他從一扇門走進內閣,我就從另一扇門出去。」於是人家就讓我出去:很簡單,人家喜歡德?科比埃爾先生,而不喜歡我。我對他並不怨恨;我打擾了他,他讓人把我趕走:他做得對。

    我被打發走的次日及隨後的日子,人們從《辯論報》上讀到下面這些話,它們對貝爾坦先生是如此尊敬:

    「德?夏多布里昂先生再次經受正式解職的考驗。

    「一八一六年他擔任國務部長,曾因在其不朽著作《論立憲君主制》中攻擊著名的九月五日法令而被解職。那道法令宣佈解散一八一五年的無雙議院。德?維萊爾和德?科比埃爾兩位先生當時只是議員,何王黨反對派的領袖。德?夏多布里昂先生正是為他們辯護,才成了內閣發怒的犧牲品。

    「一八二四年,德?夏多布里昂先生又被解職。這次卻是由已經當上部長的德?維萊爾和德?科比埃爾兩位先生將他做了犧牲品。真是咄咄怪事!一八一六年,他遭懲罰是因為開口說話;到了一八二四年,卻是因為不開口說話。他的罪過就是在辯論公債法時保持沉默。任何政壇失意都不是不幸,公眾輿論是至高無上的裁判,它將告訴我們該把德?夏多布里昂先生放在什麼地位,它還將告訴我們這一天的法令將對誰——無論贏家還是輸家——最為不利。

    「在維羅納會議開幕之日,誰又可能告訴我們,我們會如此糟蹋西班牙事件的所有成果?今年我們該做什麼?只能討論七年任期法(不過是完全法)和預算。至於西班牙、東方和美洲的事情,則小心地不聲不響地照著做下去,問題總會解決的。最光明燦爛的未來就在我們前面,只是果子還是青的,有人就想採摘;果子又不落下來,於是有人就以為用點暴力,可以促使果子早點落地。

    「怒氣和嫉妒是兩個出餿主意的顧問;治理國家要講究平穩,可不能帶著情緒,意氣用事,更不能一衝一跳,躓躓顛顛。

    「附言:七年任期法今晚在眾議院獲得通過。可以說,德?夏多布里昂先生被逐出內閣之後,他的主張仍獲得了勝利。這部法律他設想了很久,作為我們制度的補充部分,它和西班牙戰爭一起,將在國家事務中顯示其巨大的影響。德?科比埃爾先生週六剝奪當時還是同僚的先生的發言權,對於這種做法,人們深表遺憾。貴族院至少應該聽見一位部長下台前發表的意見。

    「至於我們,帶著極為強烈的遺憾重返戰場。我們本來希望,保王黨能夠精誠團結,永遠擺脫內部的論戰,可是法蘭西的幸福、榮譽、政治上的忠誠,凡此種種,都不允許我們猶豫不決。」

    反抗的信號就這樣發出去了。德?維萊爾先生起先並不太驚慌;他不知輿論的力量。要打倒他本需要好幾年時間,不過最終他還是倒台了。

    最後一批外交函件

    我收到內閣總理的一封信。這封信把一切都結清了,它也證實了我並未從一個使人受到敬重、變得可敬的差使中撈取任何好處:

    子爵先生:

    我已把有關您的敕令呈交陛下。陛下同意把您擔任外交部長期間從御庫支取的秘密經費金額註銷。

    皇上同意這份敕令所作的全部安排。我榮幸地向您轉交原件。

    子爵先生,請接受我的敬意。

    一八二四年六月十六日於巴黎

    我和朋友們立即寄出一批信件:

    德?夏多布里昂先生致德?塔拉呂先生1

    1塔拉呂(Talaru,生卒年月不詳),當時法國駐馬德里大使。

    親愛的朋友,我不再是部長了;有人打算讓您來當。當我為您謀到駐馬德里大使的職務時,曾對好幾個人說過:「我剛剛任命了我的接班人。」這些話他們還記得。我希望預言中的。眼下外交部長一職暫由德?維萊爾先生代理。

    夏多布里昂

    一八二四年六月九日於巴黎

    德?夏多布里昂先生致德?萊內瓦爾先生2:

    2萊內瓦爾(Rayneval,生卒年月不詳),當時法國駐柏林大使。

    先生,我的差事完了;希望您還能幹長久。我已作了努力,讓您對我無可報怨。

    我可能退居瑞士境內的紐沙泰爾;倘若此事能成,請預先幫我懇求普魯士國王陛下的保護和關照。請代我向伯恩斯托弗伯爵致敬,向安齊隆先生轉達友情,向您的秘書們問好。先生,請相信我對您的忠誠與真摯的喜愛。

    夏多布里昂

    一八二四年六月十六日於巴黎

    德?夏多布里昂先生致德?卡拉曼先生:

    侯爵先生,我收到了您本月十一日的來信。別人將告訴您今後走哪條路;要是合您的心意,這條路會前程遠大的。梅特涅先生可能會為我被解職快樂半個月。

    侯爵先生,請接受我的遭別,以及我的忠誠與崇敬的最新保證。

    夏多布里昂

    一八二四年六月二十二日於巴黎

    德?夏多布里昂先生致伊德?德?納維爾先生:

    您大概獲悉了我被解職的消息。我只剩一件事,就是告訴您,與您來往我是多麼高興。可惜人家新近把這種關係打斷了。先生和老友,請繼續為祖國出力,只是不要過於指望得到感謝,也不要認為您的成就就是把您留在崗位上的理由,雖說那崗位是多麼適合您。

    先生,祝您幸福。您應該得到幸福。擁抱您。

    附言:頃接您本月五日的來函,獲知德?梅羅納先生抵達。謝謝您的深厚友誼;請相信,我在您的信中所要的也就是這份情誼。

    夏多布里昂

    一八二四年六月二十二日於巴黎

    德?夏多布里昂先生致德?賽爾伯爵先生1:

    1賽爾(Serre,生卒年月不詳),當時法國駐那不勒斯大使。

    伯爵先生,我被解職一事將向您表明,我無力幫您的忙了;我只能表達一些祝願,希望在能充分發揮您的才幹的位置上見到您。我雖然退下來了,但我為法國在軍事和政治上的獨立出了一份力,為法國的選舉制度引進了七年任期制,我為此而高興。雖說通過的法律與我最初的設想不盡相同,時間的改動是必不可免的結果,但畢竟原則提出來了,如果時間不把它取消,就會把餘下的事情幹完。伯爵,我敢認為,您對我們倆的交往,絕無可以報怨的地方,至於我呢,將永遠慶幸在公務中遇到您這樣一位德才兼備之人。

    請接受我的道別和敬意。

    夏多布里昂

    一八二四年六月二十三日於巴黎

    德?夏多布里昂先生致德?拉費羅納先生:

    伯爵先生,如果您碰巧還在聖彼得堡,我就不願在結束我們的通信關係之時,不告訴您,您讓我生出的敬意與友情。但願您保重身體,比我幸福。請相信您在任何生活狀況下都有我這個朋友。我給皇帝寫了一封短信。

    夏多布里昂

    一八二四年六月十六日於巴黎

    對這封告別信的回復於八月上旬到了。德?拉弗羅納先生曾經同意在我這個部長手下當大使;不久,我就成了德?拉費羅納部長手下的大使:當初兩人中誰也不相信會有升降。我們是老鄉,又是朋友,互相評價不錯。德?拉費羅納先生受過最嚴酷的考驗,卻沒有一句怨言,始終忠於受過的苦難,守住了高貴的清貧。我下台後,他在彼得堡為我所作的事情,如果換了他下台,我也會像他那樣做。正人君子總是相信能得到正人君子的理解。德?拉費羅納先生表現出了膽魄、正直和高尚的靈魂,令人感動。我為自己引出他這種表現而高興。在我收信的時刻,他這封信是對命運無常而平庸的恩惠一種十分真誠的補償。只是在此,我頭一次認為應該唯一違規,把可敬的秘密公之於眾,這是友誼所然。

    德?拉費羅納先生致德?夏多布里昂先生

    俄國信使前天抵達,把您十六日的短函交給我,在我榮幸地收到的您的所有書信中,這封信成了最珍貴的一封。我會像保存一份榮譽證書一樣保存它,而且,我熱烈地希望和堅信,不久就能在更為愉快的場合拿給您看。子爵先生,我倣傚您的榜樣,絕不就剛剛突然地、出人意料地中斷我們公務關係的事件發表任何意見;這種關係的性質本身,您對我的信任,以及一些更為鄭重的考慮(一些並非純粹個人的考慮),將足以向您解釋我的理由,以及我遺憾到了什麼程度。在我看來,剛剛發生的事情是完全解釋不通的;我不清楚事情的原因,但我看到了事情的結果:它是那麼容易,那麼自然地被人預料到,因此我為您如此大膽地無視它而驚愕。不過我太瞭解您的高尚感情和真誠的愛國心,也就確信您會贊同我的行為。我認為這件事情應該這樣處置。我的職責,我對祖國的愛,甚至對您光榮的關心都促使我這樣做。您太看重國格,在目前的處境不可能接受外國人的保護和支持。您永遠得到歐洲的信任與尊敬。但是您是為法國服務,您只屬於法國;它可能是有欠公正,可是若讓一些外國人來為您說話,把水攪渾,把您的事情搞複雜,那麼無論是您本人還是您真正的朋友都不會同意的。因此,在大局面前,我就壓下了任何個人的感情和考慮。任何活動,只要其頭一個作用是在我們中間造成危險的分裂,損害國王尊嚴。我就要防止。這是我動身之前辦的最後一件事。子爵先生,只有您知道此事。我應該向您交心;我深知您品格高尚,肯定會為我保守秘密,而且會認為我在這件事情上處置得當,符合您所要求的感覺。對於得到您尊重和友情的人,您有權要求他們具備這種感覺。

    再見,子爵先生:如果我有幸與您建立的關係使您對我的品格有個正確的瞭解,那麼您就會知道,地位的變化並不能影響我的感情,您永遠也不必懷疑我對您的愛戴和忠誠,因為我在目前的形勢下,自認為在被輿論視為您的朋友的人中間,是最幸福的一個。

    拉費羅納

    一八二四年七月四日於聖彼得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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