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畔回憶錄(墓中回憶錄) 中卷 第15節
    此後,德?斯塔爾夫人至死才見到朱麗葉。她那封便函像晴天霹靂,把正在旅途的雷卡米耶夫人打懵了:她匆匆趕來要與德?斯塔爾夫人分擔不幸,誰知德?斯塔爾夫人還未見到她,擁抱她,就突然溜走了,在德?斯塔爾夫人那方面,這難道不是一個不近人情的決定?在雷卡米耶夫人看來,友情似不可能那麼輕易地被命運帶走。

    德?斯塔爾夫人穿過德國和瑞士,前往英國:拿破侖的權勢是另一片海洋,把阿爾比庸與歐洲隔開,正如大西洋把它與世界隔開。

    德?斯塔爾夫人的兒子奧古斯特早先失去了弟弟。他是在決鬥中被人一刀劈死的。奧古斯特本人娶了妻,生了一個兒子。可是兒子才幾個月,就跟隨他進了墳墓。奧古斯特?德?斯塔爾一死,一個女名人的男性後代就滅絕了。因為她不再正大光明地使用前夫的姓氏,而是偷偷地用上了羅卡的姓氏。

    雷卡米耶夫人在里昂——德?謝弗勒茲夫人——西班牙的囚徒們

    雷卡米耶夫人孑然一身,充滿悔恨地留在里昂,首先要在這座故鄉城市尋找一處落腳的地方。她在這裡遇到了另一個被放逐的女人德?謝弗勒茲夫人。這位夫人先是被皇帝,後是被她自己的家庭逼迫,進入新社會。寧願失去一片森林而保住體面的名門世家,你幾乎找不到。進了杜伊勒利宮以後,德?謝弗勒茲夫人以為可以在一個誕生於兵營的宮廷充老大;確實,這個宮廷是想學習舊時的派頭,希望掩飾自己淺薄的資歷。可是平民氣派仍然太粗魯,接受不了貴族關於粗魯的教育。在一場持久的已經走出最後一步的革命當中,例如在羅馬,貴族在共和國垮台一個世紀之後,能夠心甘情願地只充當皇帝們的元老院。過去沒有任何可供現代皇帝們指責的地方,既然這段過去已經完結;所有人的生活都打著同樣的烙印。不過在法國,變成王室侍從的貴族走得太急;新生的帝國先於他們消失,他們面對著復興的古老君主體制。

    德?謝弗勒茲夫人染上一種胸疾,請求死在巴黎,可是未得恩准。人不可能想何時死就何時死,想死在何處就死在何處。拿破侖造成那麼多人死亡,即使他讓他們選擇死亡的地點,他們也不會放過他的。

    雷卡米耶夫人並未達到忘卻自身煩惱的境地,但是她卻關心別人的煩惱。依靠仁慈修道院一位修女善良的幫助,她秘密探視了里昂的西班牙囚徒,其中有一個就要去見天主。他又勇敢又英俊,像熙德一樣信仰基督。他坐在草上,彈著吉他。他的劍曾經欺騙了他的手。他看見女善主來了,沒有別的辦法表示感謝,就給她唱家鄉的抒情歌曲。他微弱的嗓音和樂器的混響消失在監獄的靜寂之中。這位戰士的夥伴們半裹著撕裂的大衣,黑頭髮垂落在古銅色的瘦臉上。他們抬眼望著被放逐的女人。他們眼裡濕漉漉的,充滿了感激的淚水,還射出卡斯蒂利亞血統的傲氣。這位女子也戴著同一個暴政的枷鎖,讓他們想起妻子、姐妹、情人。

    那位西班牙戰土死了。他可以像波蘭勇敢的青年詩人扎爾維斯卡一樣說:「一隻陌生的手將合上我的眼皮;一座外國鍾將宣告我死亡;一些異鄉的人聲將為我祈禱。」

    馬蒂厄?德?蒙莫朗西來里昂看望雷卡米耶夫人。於是她認識了卡米耶?儒爾當和巴朗謝兩位先生。他們都有資格加入伴隨雷卡米耶夫人高貴一生的友人行列。

    雷卡米耶夫人在羅馬——阿爾巴諾——卡諾瓦:他的書信

    雷卡米耶夫人太高傲,不可能求人家把自己召回去。富歇曾長期地但是徒勞地逼她點綴皇帝的宮廷:大家可以從當時的作品中看到這類王宮交易的細節。雷卡米耶夫人被纏得沒有辦法,只好到意大利去隱居。德?蒙莫朗西先生把她一直送到尚貝裡。剩下來的阿爾卑斯山的路程,她只有一個七歲的小侄女做伴。如今那位小女孩成了勒諾曼夫人。

    羅馬當時是法國的一座城市,是台伯河省的首府。教皇當時身陷囹圄,在楓丹白露弗朗索瓦一世的王宮裡叫苦不迭。

    富歇在意大利當欽差,在凱撒的城市裡發號施令,如同雅典城那些黑人宦官頭領。不過他只是路過該城。於是人們安排德?諾爾萬先生當警察局長:這場人事變更發生在歐洲另一頭。

    永恆之城被征服了,卻沒有見到第二個阿拉裡克,它陷在廢墟之中,默不作聲。一些藝術家獨自住在這一堆世紀之上。卡諾瓦把雷卡米埃夫人當作法國歸還梵蒂岡博物館的一尊希臘雕像來接待:作為藝術權威,他在被拋棄的羅馬城讓她開始接受卡皮托利山的敬意。

    卡諾瓦在阿爾巴諾有一座房子。他把它送給雷卡米耶夫人。雷卡米耶夫人在那裡度夏。她的臥室帶陽台的窗戶是畫家取景的大窗子之一。窗外是龐培城的廢墟。遠處,從一些欖橄樹上方望過去,可以看見太陽沉入水中。卡諾瓦常在這個時刻回來。面對著這片美景,他很興奮,快樂地唱起威尼斯船歌,嗓音優美,帶著威尼斯口音:「啊!海上的漁夫……」雷卡米耶夫人用鋼琴給他伴奏。《普緒喀》和《瑪德萊娜》的作者十分喜歡這種和諧,在朱麗葉的輪廓裡尋找貝婭特麗克絲1原型,渴望有朝一日把她畫出來。羅馬從前曾經目睹拉菲爾和米開朗琪羅在富有詩意的狂歡中給他們的模特兒授獎。切利尼2曾經過於放肆地敘述狂歡的情形:在一個流亡女子和如此天真如此溫柔的卡諾瓦之間的莊重純潔的小場面,比他們要優越多少咽!

    1原文為Beatrix,揣為古代希臘、羅馬美女,或藝術家的模特兒。

    2切利尼(Cllini,一五○○—一五七一),意大利佛羅倫薩金匠,雕塑家。

    羅馬此時在為亡夫守喪,因此比任何時候都冷清:它再也見不到那些安詳的君王經過,為它祝福。他們用種種藝術奇跡,把它的老年打扮得青春煥發。人世的喧鬧再次遠離它。聖彼得教堂和柯利賽教堂一樣門可羅雀。

    過去最有名的女人寫給女友的動人書信,我都一封封讀過。現在,請讀一讀現代最好的雕塑家用彼特拉克的語言,用最迷人的純真來表達的同樣的溫情吧。我不準備把這封信翻譯出來,免得褻瀆聖物。

    永恆的天主!我們是活是死?我希望活著,至少是為了寫信。我的心也是這樣希望,甚至它命令我活下去。啊!我這顆可憐的心,您要是徹底瞭解它,就會更加相信它!可是說到我的不幸,您似乎對它有所不知。耐心啊!如果您不願告訴更多,至少請告訴我怎樣才能懷有您;儘管您答應讓我寫信,平心靜氣地寫信。近來我確實想見到您本人,可是沒有任何辦法做到這點,就是做到了我也會急不可耐地告訴您一些怪事。因此我最好還是滿足吧:能不斷在思想中見到您,也就不錯了,因為這樣您就永遠在我眼前,我就永遠見到您,永遠跟您說話,跟您說許多許多事情。可是一切,一切都拋開了。是啊,一切!就連耐心也拋開了!說來也是奇怪,大概事情永遠是這樣發展的!不過,話說回來,我希望您相信,堅信,我的心是愛您的,愛的程度之深,您不可能相信,也想像不到。

    阿爾巴諾的漁夫

    雷卡米耶夫人在里昂探望了一個特殊並令她十分同情的西班牙囚徒,他是一個漁夫,因被指控與教皇的臣民暗中勾結,而受到審問,進而被判死刑。阿爾巴諾的居民懇求來此避難的外國女人為這個不幸的漁夫說說情。於是有人把她領到監獄。她見到了那位囚徒。那人的絕望給她留下了深刻印象,她的眼淚潸然而下。那倒霉的人求她救命,為他說說話。這個哀求很是感人,尤其是無法做到,就更令人心碎。當時天已經黑了,天一亮,他就要被槍決。

    然而雷卡米耶夫人還是毫不遲疑,立即去為他奔走,雖說她相信自己的活動會徒勞無功。有人牽來一輛馬車,她上了車,沒有給死囚留下任何希望。她穿過盜匪成災的鄉野,來到羅馬,卻沒有找到警察局長。她在菲亞諾宮等了兩個鐘頭,計算著一個人生命中還有多少分鐘,其最後一分鐘即將來臨。當德?諾爾萬先生來到以後,她告訴他自己來訪的目的。德?諾爾萬先生告訴她判決已經宣佈,他無權中止執行。

    雷卡米耶夫人滿腹惆悵離開了那裡:當她走到阿爾巴諾附近的時候,那死囚已經不在人世了。居民們在大路上等著法國女人,一認出她的模樣,就跑了過來。曾陪伴死囚的教士給她轉達了死囚最後的祝願,說他感謝那位婦女,說他在去刑場的路上不斷用眼睛尋找她。他讓雷卡米耶夫人為他祈禱,因為一個基督徒並沒有完全死掉,他肉體雖不在了,但恐懼並沒有擺脫。雷卡米耶夫人被教士領到教堂。阿爾巴諾一群美麗的農婦跟隨她到了那裡。漁夫是黎明時在他過去跑慣的海灘和駕慣的小船被槍決的。過去這隻船隨他在各個海區打魚,如今失去了主人孤零零地漂泊在那裡。

    只有瞭解征服者造成的種種苦難,只有親眼目擊在他們從未涉足的地球某個角落人們如何滿不在乎地為他們犧牲最不傷人的子弟,我們才會憎惡征服者。對波拿巴的成就來說,羅馬諸邦一個漁民的生命算得上什麼?大概他從不知道這個貧苦漁民曾經存在過。在他與各國國王鬥爭的喧鬧聲中,他連這位平民犧牲品的姓名都不知道。

    在拿破侖身上,全世界只看到一連串勝利;那粘合勝利紀念碑的淚水從未從他眼裡掉落。我想,在天主的決定裡,使統治者從巔峰迅速跌落的秘密原因,就是由這些被人不放在眼裡的痛苦,由卑賤者和小民百姓的苦難組成的。當個別的不公正積聚起來,最後超過幸運的砝碼時,天平盤就沉下來了。有些血是沉默的,有些血卻在吶喊;戰場的血被大地無聲地吸收了,和平時期溢出的血則呻吟著,朝天空進射。天主服下血,為它報仇,波拿巴槍殺了阿爾巴諾的漁夫,幾個月以後,他就被放逐到了厄爾巴島的漁夫中間,並且死在聖赫勒拿島的漁民中間。

    在雷卡米耶夫人心裡,我只留下了一個模糊的,粗淺的印象,當她置身於台伯河和阿尼奧大草原中間時,是否想到過我呢?我已經穿過了那些淒涼的偏僻地方,在那裡留下一座墳墓,朱麗葉的朋友們的眼淚給那座墳墓帶來榮光。當德?蒙莫蘭先生的女兒(德?博蒙夫人)於一八○三年逝世時,德?斯塔爾夫人和內克先生給我寫信表示懷念。那些信大家已經看到了。因此,幾乎在認識雷卡米耶夫人以前,我在羅馬就收到了來自科佩的信。這是緣分顯露的最初跡象。雷卡米耶夫人也對我說過,我一八○三年寫給德?封塔納先生的信,在一八一四年充當了她的旅遊指南;其中有一段她經常重讀:

    誰要是在生活中沒有了束縛,就應該來羅馬居住。在這兒,他會找到一塊滋育思想充實心靈的土地,和總是給人以啟示的散步場所作為交往圈子。腳踩著的石頭會跟他說話,風揚起的塵土把人的某種高貴埋葬在腳步之下。如果他遭遇不幸,只要把所愛之人的遺骨與那麼多名人的遺骨合在一起,那麼他從西庇阿的墳墓走到一個正直朋友的最後歸宿之地,又有什麼魅力體會不到呢!?……如果他是基督徒,啊!那他怎麼可能離開這塊已成為他家鄉的土地呢?在這塊土地上,誕生了一個幼時更健康,實力更強大的第二帝國;在這塊土地上,我們逝去的朋友與殉教者們睡在教父眼睛下面的墓穴裡,似乎會頭一批從塵土中醒來,好像離天國更近。

    不過在一八一四年,在雷卡米耶夫人看來,我只不過是個平常的導遊,是為所有遊客效力的。到了一八二三年,情況就好多了,因為我已經跟她熟識,可以在一起談談羅馬的廢墟了。

    雷卡米耶夫人在那不勒斯——德?羅昂?夏勃公爵

    雷卡米耶夫人秋天來到那不勒斯。在這裡,她停止了那些打發孤獨的活兒。她剛住進旅店,約阿希姆國王的臣子們就跑了過來。米拉忘記了把他的馬鞭變成權杖的那隻手,準備投奔同盟國。波拿巴曾把寶劍插在歐洲中部,一如高盧人把利刃劍插在議事廣場中央:在寶劍周圍,團團一圈排列著各個王國,拿破侖把它們分配給家人。卡羅琳分到了那不勒斯王國。米拉夫人雖然沒有博蓋塞公主那樣優雅高貴,面容卻比妹妹秀麗,頭腦也比她機靈。從她堅定的性格來看,她具有拿破侖的血統。只要王冠在她眼裡不是一個婦女的頭飾,那就仍是一位王后權力的象徵。

    卡羅琳熱情接待了雷卡米耶夫人。由於到波蒂奇都可以感受到暴政的壓迫,這種熱情就顯得尤其虛假。不過,這座擁有維吉爾的墳墓和塔索的搖籃的城市,賀拉斯和提圖斯—利維烏斯、薄加丘和桑納扎羅等人居住過的城市,曾見到杜朗特和契馬羅薩誕生的城市,在新主子的管理下變得更美了。秩序恢復了:無業遊民不再拿頭顱來玩滾球遊戲,以博取納爾遜海軍上將和漢密爾頓貴婦開心。龐培城的發掘工作已經展開了。波西利普山上開出了蜿蜒的大路。一八○三年我翻過這座山的側坡,去裡泰納打聽西庇阿的隱蔽居所。一個軍事皇朝新建立的王權,使原來籠罩著一個古老民族暮氣的地方恢復了活力。羅貝爾?吉斯卡爾、鐵臂吉堯姆、羅熱和坦克雷德1似乎又回來了,只是少了些騎士精神。

    1羅貝爾?吉斯卡爾(RobertGuiscard,一○一五—一○八五),南意大利諾曼人國家的創立人之一。鐵臂吉堯姆(GuillaumeBras-de-Fer),疑為西西里王惡人吉堯姆(一一二○—一一六六),羅熱(Roger,一○三一—一一○一),西西里伯爵,羅貝爾?吉斯卡爾的兄弟。坦克雷德(Tancrede,?—一一一四),西西里君主,十字軍東征的將領。羅貝爾的孫子。

    一八一四年二月雷卡米耶夫人在那不勒斯。那時我在哪兒?在我的「狼谷」,開始寫我的歷史。我在外國軍隊的腳步聲中回憶著童年的遊戲。本回憶錄結尾提到的女人那時在巴亞海邊遊蕩。後來有一天我從這塊土地得到了幸福。我在《殉道者傳》中描寫帕特諾珀的誘惑時,對此就沒有一點預感嗎?

    「每天早上,曙光初露,我就去了一個柱廊下面。眼前,旭日東昇,撒下最柔和的光輝,照亮薩萊諾山連棉的群峰、白帆點點的藍色海洋,卡普雷、厄納裡亞和普羅希塔諸島,以及米塞納岬角和巴亞,顯現出其全部魅力。

    「比起剛剛送走夜幕的那不勒斯風光,帶露的水果鮮花都要少幾分水靈和清新。我每次來到海邊,站在柱廊下,總是覺得詫異,因為此處波濤聲極輕,就像一眼噴泉在汩汩流動,勉強可以聽到。面對著如畫的美景,我心醉神迷,倚在一根柱子上,不思不想,沒有慾望,沒有打算,整小時整小時待在那兒,呼吸著甜絲絲的空氣。這裡的魅力太大了,以至於我覺得這美妙的空氣改變了我的實體,我懷著無以言表的快樂,像一個純潔的精靈,朝天空飛去……等待或者尋找美人,看見她乘一隻小艇而來,在萬頃波濤中間朝我們微笑;和她一塊在海上蕩漿,往海面上撒鮮花;在那些愛神木林深處和維吉爾安置愛麗捨的幸福田園追隨迷人女子:這就是我們當代關心的事……

    「也許,這裡的氣候以其極度的愉悅對德行有害。一則巧妙的傳說敘述說,帕特諾珀是在一個妖艷女人的墳墓上建起來的。難道這不是它想給人們的指點。在那不勒斯,鄉間的朦朧光亮,溫暖的空氣,圓圓的山包,山谷河流徐緩的轉折,都是愉悅感官的東西。一切都使人覺得閒適,沒有任何東西傷人……

    「為了避開南方的炎熱,我們躲進王宮建在海水下面的部分。我們躺在象牙床上。傾聽頭上波濤的低語。要是在這些水下深宮突然遭到雷雨的襲擊,奴隸們就點燃注滿阿拉伯甘松香的油燈。這時進來一些拿波裡姑娘。她們每人抱著諾拉出產的花瓶,裡面插著波塞冬尼亞的玫瑰。宮外,波浪在咆哮;宮裡,她們唱歌,不慌不忙地在我們面前翩翩起舞,使我想起希臘的風俗:詩人的想像就這樣為我們變成現實;我們還以為是在海王的洞宮觀看海中仙女遊戲。」

    雷卡米耶夫人在那不勒斯遇見德?涅佩伯爵和德?羅昂—夏勃公爵:他們後來一個登上鷹巢,一個披上大紅教袍1。有人說德?羅昂—夏勃公爵早就被許願穿紅袍。他先是穿僕從的紅禮服,後來穿近衛軍輕騎兵的紅軍服,最後是穿紅衣主教的紅教袍。

    1德?涅佩伯爵於一八二一年娶拿破侖的遺霜瑪麗—路易絲為妻;德?羅昂—夏勃公爵後來當上紅衣主教。

    德?羅昂公爵十分英俊;他懶洋洋地唱著浪漫曲,畫一些小水彩畫,而且衣著講究,注意打扮,顯得與眾不同。他當神甫的時候,恭順的頭髮用烙鐵燙過,別有一種殉道者的優雅。黃昏時他在陰暗的祈禱室布道。在眾多信女面前,他借助兩三枝巧妙擺放的蠟燭,小心地用中間色調,把自己蒼白的面孔照得像一幅油畫。

    有一些人過於自傲,反而被名聲所累,變得愚蠢。一開始人們弄不明白,他們怎麼會甘願被一個「暴發戶」雇去當僕人。走近一看,人們才發現,這種當奴僕的本事自然來自他們的風俗:他們已經習慣了僕人的生活,只要旗號沒變,主人住在城堡,他們就不考慮改換門庭。波拿巴看不起他們,就是對他們的公正評價:這位偉大的戰士被自己人拋棄,感激地對一位貴婦說:「其實,只有你們這些人才會伺候人。」

    宗教和死亡抹去了羅昂紅衣主教的某些弱點。無論如何,它們還是可以原諒的。作為基督教神甫,他在貝桑松援救不幸者,給窮人提供食物,給孤兒提供衣服,把他的一生都用於慈善事業,完成了自己的奉獻。他的健康不佳,自然縮短了生命的里程。

    讀者咽,你要是厭煩這些引言,這些敘述,就請先想想,你也許沒有讀過我的作品,接下來再想想我聽不到你的話了。你在地上走,我在地下睡;你要是恨我,敲打這塊土地,侮辱的也只是我的骨骸。此外,還請想想,我的作品是我展示的生活的一部分。啁!願我的拿波裡油畫有一個真實背景!願羅訥河姑娘是我想像的快樂中的真實女人!但是,不行,如果我是奧古斯丁、熱羅姆、厄道爾、我也只會獨自是,我要活在柯麗娜在意大利的女友之前。我若是能像一條鮮花鋪成的地毯,把我的全部生命鋪展在她腳下,那該多麼幸福咽!可惜我的命途坎坷,它的凹凸不平,會傷人的。至少,讓我臨終的時刻能在為大家所愛,誰也不會抱怨的女人身上反映出同情與魅力。她把這兩樣東西注滿了我的垂暮之年。

    國王米拉:他的書信

    米拉,那不勒斯國王,一七七一年五月二十五日生於卡奧爾附近的巴斯蒂德,年齡稍大被送到圖盧茲上學。他厭惡文學,便參軍來到阿爾代納的輕裝兵部隊,後來開小差逃到巴黎。路易十六的立憲衛隊收容了他。這支衛隊被解散以後,他在第十一輕騎兵團謀了個少尉。羅伯斯庇爾死後,他被當作主張實行恐怖政策的人撤職。波拿巴亦有同樣的遭遇。兩位軍人失去了生活來源。米拉於葡月十三日得到赦免回到部隊,並且當上拿破侖的副官。在拿破侖的指揮下,他參加了第一次意大利戰役,攻奪了瓦爾泰利納,把它並人內阿爾卑斯共和國。他參加了出征埃及的行動,並在阿布基戰鬥中表現突出。跟隨主子回到法國以後,他奉命把五百人院逐出門外。波拿巴把妹妹卡羅琳許配給他為妻。在馬倫戈戰役,米拉指揮騎兵。當甘公爵遇害時,他作為巴黎的軍政長官,只能低聲埋怨暴行,卻不敢大聲指責。

    作為拿破侖的妹夫,帝國元帥,米拉於一八○六年進駐維也納,為法國獲得奧斯特利茨、耶拿、埃勞和弗裡德蘭戰役的勝利作出了貢獻,因而被晉封為伯格大公,又於一八○八年入侵西班牙。

    拿破侖把他召回法國,給他戴上那不勒斯的王冠。一八○八年八月一日,他被宣佈為兩西西里國王。他的排場、身上穿的戲劇服裝,騎馬兜風的習慣和喜慶娛樂活動都讓拿波裡人喜歡。

    他以帝國大附庸的身份,被召去參加入侵俄羅斯的戰爭。每次戰鬥他都參加,最後負責指揮從斯摩稜斯克到維爾拿的撤退。在表明自己的不滿以後,他傚法波拿巴,離開軍隊,來到那不勒斯曬太陽,一如他的統帥坐在杜伊勒利宮烤爐火。這些常勝將軍無法習慣失敗的滋味。於是他開始與奧地利來往。一八一三年他又出現在德國戰場,在萊比錫打了敗仗,並在恢復奧地利與英國的談判之後回到那不勒斯。在進入全面的聯盟關係之前,米拉給拿破侖寫了一封信。我聽人給德?莫斯布爾先生念過這封信。米拉在信中對妻兄說,他發覺半島十分動盪不安,意大利人要求民族獨立,倘若得不到獨立,恐怕他們會與歐洲結盟,這樣一來,法國就面臨更大的危險。他懇求拿破侖實行和平,要保存一個如此強大如此美好的國家,這是惟一的辦法。如果波拿巴不肯聽他的,那麼他,被扔在意大利盡頭的米拉,就會不得不離開他的王國,或者不得不關心意大利自由的利益。這封十分理智的信發出後幾個月沒有回音;因此,拿破侖實在無法指責米拉背叛了他。

    米拉被迫匆匆作出抉擇,於一八一四年元月十一日與維也納宮廷簽訂了一紙條約,答應向同盟國提供一支三萬人馬的軍隊。作為這次變節的獎賞,人家保證讓他的拿波裡王國繼續存在,並且肯定他有權征服教皇國的邊境省。米拉夫人把這筆重要交易透露給了雷卡米耶夫人。米拉十分激動,正要公開發表聲明,在卡羅琳房裡遇到雷卡米耶夫人,便問她對自己該作的決定有什麼看法。他請她為自己治下的臣民利益著想。雷卡米耶夫人說:「您是法國人,應該忠於法國人民。」米拉的臉頓時變了樣,說道:「這麼說,我是個叛徒?怎麼辦呢?為時太晚了!」他猛地推開一扇窗子,指著一支英國艦隊。只見那支艦隊扯著滿帆,全速駛進港來。

    維蘇威火山爆發,使多處地方發生了火災。火山爆發後兩小時,米拉就騎馬率領衛隊出遊。人群圍著他叫喊:「約阿希姆國王萬歲!」他把什麼都忘了,似乎陶醉在快樂之中。次日,在聖查理劇院舉行盛大演出;國王與王后進劇院時受到熱烈歡迎。那種狂熱的場面,阿爾卑斯山那邊的人民從未見過。人們也歡迎弗朗索瓦二世派來的特使。拿破侖的公使的包廂裡則空無一人。米拉似乎為此有些慌亂,好像在包廂深處看到了法國的鬼魂。

    一八一四年二月十六日,米拉的軍隊投入戰鬥,迫使歐仁親王撤往阿迪傑河。拿破侖先在香檳省獲得意外的勝利,便給妹妹卡羅琳寫了幾封信。同盟國截獲了這些信,並派卡斯爾雷勳爵報給英國議會。拿破侖在信中對妹妹說:「您丈夫在戰場上十分驍勇;可是只要不見敵人,他就比女人或者修士還懦弱。他沒有半點膽魄。他膽小怕事,不敢冒險在頃刻間失去只能由我,只能與我一起保住的東西。」

    在另一封寫給米拉本人的信中,拿破侖對妹夫說:「有些人認為獅子死了,我想您不會這樣認為;偌若您真打了這種算盤,那就錯了……自您從維爾拿動身以來,一切對不起我的事,您只要能做,就都做了。國王這個頭銜讓您失去了理智。您如果還想保住它,就不要亂來。」

    米拉並不往阿迪傑河方向追擊總督。他根據波拿巴覺得贏得或者失去的機會,在同盟國與法國之間搖擺。

    拿破侖是在布裡埃內被舊王朝提拔起來的。在布裡埃內戰場,他舉行了最後一次,也是最驚人的一次血腥比武,作為對舊王朝的紀念。約阿希姆得到「燒炭黨人」的幫助。時而想宣佈自己是解放意大利的人,時而希望與成了戰勝者的拿破侖平分意大利。

    有一天早上,信使給那不勒斯帶來了俄軍開進巴黎城的消息。米拉夫人還睡在床上,雷卡米耶夫人坐在床邊與她聊天。有人進來,把一大堆書信報紙放在床上,其中就有掘著《論波拿巴與波旁家族》。王后叫道:「哦!這裡有一本德?夏多布里昂先生的書;等會我們一起讀吧。」說完她繼續拆信。

    雷卡米耶夫人拿起小冊子,漫不經心地掃了一眼,又放回床上,對王后說:「夫人,您自個兒讀吧。我得回家了。」

    拿破侖被流放到厄爾巴島。同盟國以少見的靈活,把他安排在意大利沿海島嶼。米拉聽說人家在維也納會議上要拿走他的國家,那可是他費了昂貴代價才得到的喲,於是他與妻兄,其時已成為近鄰的拿破侖秘密勾結起來。拿破侖一家有些親戚總是叫人吃驚:有誰知道亞歷山大的兄弟阿利代1的姓名?在一八一四年,那不勒斯國王與王后在龐培城舉行了一次慶典;人們在音樂聲中發掘了一處遺址。可是卡羅琳和約阿希姆讓人發現的這座廢墟並沒有預告他們自己的滅亡。在幸運最後的邊緣,人們聽到的只是正在逝去的夢想的最後樂曲。

    1亞歷山大的父親腓力與一個妓女生的兒子。

    巴黎和談時,米拉是同盟國的一部分。米蘭已經還給了奧地利:拿波裡人則退回到教皇特使管轄區。波拿巴在戛納登陸以後進入里昂,米拉不知所措,因為他的利益變了,便走出管轄區,帶著四萬人馬挺進上意大利,以便箝制一些兵力,支援拿破侖。奧地利人雖然嚇壞了,還是給他許了一些願,但是他在巴馬表示拒絕。我們每人都有一個關鍵時刻,選擇的好壞將決定我們的前途。費爾蒙男爵打退了米拉的軍隊,並且轉為進攻,追追打打,把他們一直趕到馬塞拉塔2。拿波裡人潰不成軍。他們的將軍兼國王回到那不勒斯時,身邊只有四個執矛騎兵。他去見夫人,對她說:「夫人,我沒有死成。」次日,一條船把他送往伊其亞島;他到深海登上一艘三桅帆船,揚帆駛往法國。船上已經載了他的參謀部幾名軍官。

    2羅馬以北一百七十公里處的鄉鎮。

    米拉夫人獨自留下來,表現出了一種可圈可點的才智。奧地利人即將出現:在一個政權向另一個政權過渡時,一般有一個無政府時期,其間可能充滿混亂。於是攝政的米拉夫人並不急於退走。她聽任德國士兵佔領城市,在夜裡讓人把宮殿走廊照得燈火通明。民眾從外邊望進去,以為王后還留在宮中,也就不敢亂來了。其實卡羅琳從一道暗梯出了宮,上船走了。她坐在船尾,看著岸上燈火輝煌的空王宮。那是她睡夢中見到的光輝圖景啊。

    卡羅琳碰到了運送費迪南1的三桅戰艦。載著逃亡的王后的船向他致意,而載著應召復位的國王的船並不回禮:幸運認不出自己的姊妹厄運了。就這樣一些人夢幻破滅了,另一些人夢幻又做起來了。人的無常命運就這樣在風浪中相遇:無論得意還是倒霉,它們下面都是同樣的深淵,都將被這深淵吞沒。

    1費迪南(Ferdinand,一七五一—一八二五),即費迪南一世。幼年即那不勒斯王位。一七九八年法軍侵入那不勒斯,他逃往西西里。一八一六年成為兩西西里國王。

    米拉在別處結束了航行。一八一五年五月二十五日晚上十時,他在胡安灣登陸。他的妻兄也是在這個地點上岸的。命運讓約阿希姆可笑地模仿拿破侖。拿破侖不相信不幸的力量,不相信不幸給偉大心靈帶來的援助:他禁止下台的國王奔赴巴黎,把他關在檢疫所隔離檢查,其實他身染的是戰敗者的瘟疫;然後把他扔在土倫附近一所名叫「肖遙館」的鄉間別墅。拿破侖本人也感染了那種瘟疫,因此對它大可不必看得那麼嚴重:誰知道像米拉那樣的猛士會不會改變滑鐵盧的戰役的結局呢?

    一八一五年七月十九日,那不勒斯國王懷著滿腹憂愁,給富歇寫了一封信:

    「對那些指控我過早開戰的人,我將回答,是皇帝明確要求我這樣做的;有三個月他不斷地讓我相信他的感情,同時派一些大臣來我身邊,還寫信說他信賴我,永遠不會拋棄我。我在作了三個月的有效箝制之後,失去了打下去的辦法,連王位也丟了。那些人看到這種局面,才想誤導輿論,暗示我是為了自身利益行動的,皇帝並不知道。」

    當時上流社會有一位高貴而美麗的女子1;當她來到巴黎時,雷卡米耶夫人接待她,在那倒霉的時代並不拋棄她。在她留下的文件中,有人找到米拉於一八一五年六月寫的兩封信。它們對於歷史是有用的。

    1有人認為她是米拉的忠實女友米歇爾?德?希弗裡厄夫人。

    「我為法國失去了最美好的人生。我為皇帝戰鬥。我的妻子兒女正是為此才被監禁的。祖國處境危險,我獻出自己的力量;人家卻遲遲不予接受。我不知道自己是自由的還是囚徒。皇帝如果垮了,我就會困在他的廢墟裡,人家會剝奪我為他效力,從而也為我自己的事業效力的手段。我問人家為何拖著我,人家答得十分暖昧,我也就無法判斷究竟處於什麼境況。我既不能前往巴黎,因為那有可能損害皇帝的利益,又不能去軍隊,因為那會過於喚醒士兵的注意。怎麼辦呢?等待:這是人家給我的回答。另一方面,有人告訴我,我去年拋棄皇帝,人家不肯原諒,雖說我在為法國戰鬥時,巴黎來信告訴我:『此間所有人都為國王感到高興。』皇帝也寫信給我:『我就指望您了。請相信我:我永遠不會拋棄您。』約瑟夫國王寫信說:『皇上命我寫信,叫您火速趕往阿爾卑斯山。』我趕到阿爾卑斯山,向他表示了崇高情感,並自告奮勇願為法國戰鬥,他卻把我送到阿爾卑斯山中。對一個從沒有別的對不起他的地方,只是過於信任崇高情感的人,他連一句安慰話也沒有。其實他對我從來沒有什麼崇高感情。

    「朋友,懇請您讓我知道法國輿論界和軍隊對我的看法。必須學會忍受一切,我有勇氣,決不會被不幸壓倒。除了榮譽,一切都失去了:我失去了王位,但我保全了光榮;我被我那些戰無不勝的士兵拋棄了,但是我從未戰敗。二萬士兵開小差,讓我受了敵人的擺佈;一條漁船救了我,使我免當俘虜,而一條商船花三天時間,把我帶到法國海岸。

    一八一五年六月六日」

    「頃接大札,讀後百感交集,無法描述。不過我還是一時忘了不幸。我惦念的只是女友。她那高貴而慷慨的心靈來安慰我,向我表示她的痛苦。請您放心,一切雖已失去,榮譽卻仍留著;苦難磨滅不了我的光榮。勇氣將使我戰勝命運的一切艱難險阻:在這方面,沒有任何需要擔心的。我失去了王位與家庭,毫不傷心,可是忘恩負義卻叫我氣憤。我為了法國,為了法國皇帝喪失了一切,因為執行他的命令而傾家蕩產,可是今天他把這說成是罪行。他不許我戰鬥,不許我復仇,我也不能選擇退隱:我的不幸,您想得到麼?怎麼辦?該拿什麼主意?我是法國人,又是一家之父:作為法國人,我應該報效祖國;作為父親,我應該去分擔兒女們的命運:榮譽規定我要盡戰鬥義務,血緣卻告訴我,我應該與兒女們在一起。該聽誰的呢?不能二者兼顧嗎?我能夠聽這個或者那個的嗎?皇帝已經拒絕給我兵權;奧地利又會准許我前去與兒女會合?我從不願意與該國大臣們商談,又怎麼向他們提出這個要求?這就是我的處境:請給我出出主意。收到您、德?奧特朗特公爵和呂西安的回復後,我再作決定。問問大家的意見,看我適合幹什麼,因為我無法選擇退隱。當我的家屬身陷囹圄,哀苦呻吟的時候,人家卻翻老賬,指控我奉命丟掉王位是犯罪。給我出出主意吧;聽聽榮譽的聲音,天理的聲音,並且,作為公正的裁判,儘管大膽直言,告訴我該怎麼辦。我在馬賽里昂間的大路上等您的回信。

    一八一五年六月十八日於土倫」

    我們把個人的虛榮心和出自王位,即使是只坐一時的王位的那些幻覺放在一邊,這兩封信也讓我們知道了米拉對妻兄的看法。

    波拿巴再次失去帝國。米拉無家可歸,在海灘上流浪。後來德?貝裡公爵夫人也在那些地方流浪過。一八一五年八月二十二日,一些走私者同意把他和另外三人帶到科西嘉島。迎接他的是一場風暴:在巴斯蒂亞和土倫之間擺渡的單桅帆船把他接上去。他剛剛離開小艇,艇身就裂開了。八月二十五日他抵達巴斯蒂亞,就跑到韋斯柯瓦托村老柯洛納—塞卡迪家躲藏。有兩百名軍官在弗朗塞僕蒂將軍帶領下前來與他會合。他朝阿雅克肖進軍。惟有波拿巴的故城仍然擁護她的兒子;偌大一個帝國,拿破侖此時擁有的只剩他的搖籃。堡壘的駐防部隊向米拉致敬,想宣佈他為科西嘉國王:他不願接受;他認為兩西西里的陰影與他的身份不相稱。他的副官繆西羅納從巴黎給他帶來一紙決定,按這個決定,他應該放棄國王的銜頭,隨便去波希米亞或者摩爾達維亞隱居。約阿希姆回答說:「太晚了,親愛的繆西羅納,大局已定。」九月二十八日,米拉乘船駛往意大利,七艘大船載著他的二百五十名部下:他不屑於把偉人狹小的故鄉當作王國來統治。他滿懷希望,為一個比他更為偉大的命運的榜樣所吸引,從這座島嶼出發。當年,拿破侖就是從這裡出發去征服世界的:同樣的命運並不是由同樣的地方,而是由相似的天才製造出來的。

    一場風暴吹散了船隊。米拉於十月八日被刮到聖厄菲米亞海灣。那幾乎是波拿巴登上聖赫勒拿島巖礁的日子。

    他那幾條平底炮船隻剩下兩條,包括他自己坐的這一條。他帶著三十來人登岸,試圖策動沿岸民眾起義。可是那些居民朝他的部隊開火。兩條船駛到深海。米拉被部下出賣了。他跑到一條擱淺的小船,試圖把它推下水。小船紋絲不動。岸上居民圍上來,把他抓住。這些人原來拚命狂叫:「約阿希姆國王萬歲!」如今卻對他大肆侮辱。他們把他帶到皮佐城堡。有人從他和同伴身上搜出一些荒謬的公告:它們表明人直到最後一刻還懷著什麼樣的夢想。

    米拉在獄中心平氣和,說道:「我只要保住那不勒斯王國:我的堂兄弟費迪南將保住第二西西里。」這時,一個軍事法庭判處米拉死刑。當他得知判決以後,一時間變得軟弱,流下淚來,叫道:「我是約阿希姆,兩西西里的國王!」他忘了路易十六曾是法國國王,當甘公爵是偉大的孔代親王的孫子,而拿破侖則是歐洲主宰:死亡根本不管我們是什麼身份。

    不管人家說什麼和做什麼,一個教土總歸是教士。他來使一顆無畏的心恢復所欠缺的力量:一八一五年十月十三日,米拉給妻子寫過信,被人帶到皮佐城堡一間大廳,在自己傳奇般的身上再演了中世紀那些光輝的或者悲壯的奇遇。有十二個士兵排成兩行,等他到來。他們或許曾在他手下效過力。米拉看到他們給槍裝藥,便不肯蒙上眼睛;作為一個經驗豐富的統帥,他親自選了一個最容易中彈的位置。

    當士兵的舉槍瞄準,正要開火之時,他說:「士兵們,放過面孔;朝心口打!」他倒下來,手裡還緊攥著妻子兒女的畫像:從前這些畫像裝飾著他的寶劍護手。這只不過是勇土剛才連同生命一起捨棄的又一件物事而已。

    拿破侖與米拉的不同死法保持了他們各自的人生特點。

    米拉生前是那樣講究排場,死後卻被草草埋葬在皮佐一間基督教堂裡。那教堂慈善的內部寬大為懷,接受一切人的遺骨。

    雷卡米耶夫人返回法國——德?冉利夫人的信

    雷卡米耶夫人返回法國。她經過羅馬時,正是教皇回羅馬的時候。在本回憶錄的另一部分,讀者已經把在楓丹白露獲得自由的庇護七世送到羅馬,直到聖彼得教堂門口。約阿希姆那時還沒死,不過就要消失(死亡)了,而庇護七世則將重新露面。在他的後面,拿破侖遭到打擊:征服者的手聽任國王倒下,卻把教皇扶起來。

    庇護七世受到熱烈歡迎。歡呼聲把廢墟之城的廢墟震得搖搖欲墜。人們攔住他的馬車,把馬卸下來,由人來拉,一直拉到使徒教堂台階前。聖父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神思恍惚,已經遠離塵世。他只是出於慈愛的習慣,把手舉起來,替民眾祝願。在管樂聲中,在《感恩讚美詩》的詠唱聲中,在瑞士人崇敬「吉堯姆?退爾」1的歡呼聲中,教皇進了大教堂。從香爐飄來陣陣香煙,他嗅也不嗅。他不願在華蓋和棕櫚樹的影子下受人讚揚。他就像一個海上脫險的人剛在神祐聖母院許了願,受基督委派,去執行一項改換人間面貌的使命。他穿著一襲白袍;儘管年事已高,又受了不少磨難,頭髮卻仍是一片烏黑,與剛從禁閉中出來的蒼白面容形成反差。走到使徒墓前,他跪下來伏拜:他陷入沉思、紋絲不動,彷彿死在天啟的深淵之中。群情激動。目擊這一幕的耶穌教徒個個熱淚滾滾。

    1瑞士海爾維第地區傳說中的英雄,維護民族獨立和尊嚴,不向權貴低頭,很為人民喜愛。在此喻教皇。

    他思考什麼?一個衰老的教士,沒有力氣,沒有保護,被人從居依裡納宮劫持,送到高盧深處;一個只等就義的殉道者,卻從威逼全球的拿破侖手裡逃了出來,奪回了一個不可摧毀的世界的控制權,而在此期間,海外的牢獄正準備接收那欺壓各國君主與民眾的可怕獄卒。

    庇護七世活得比皇帝久。他看到那些傑作回到了梵蒂岡。那都是陪伴他度過流亡生涯的忠實朋友。受這次迫害歸來,在聖彼得教堂的穹頂之下,年過七旬的教皇身子佝僂了。在他身上,同時表現出人的衰弱與天主的強大。

    走下薩瓦地區阿爾卑斯山,雷卡米耶夫人在芳鄰橋見到了白旗和白徽。聖體瞻禮的請神隊伍遊遍了各個村莊,似乎隨著虔信基督教的國王回來了。在里昂,這位趕路的女人碰到一次歡慶波旁家族復辟的活動。那股熱情是由衷地從內心發出來的。在歡慶活動中領頭的是亞歷克西?德?諾阿耶和約瑟夫?波拿巴的妻弟克拉裡上校。今日有人說,在第一次復辟時期,人民用冷漠和悲傷來迎接合法王權,這完全是無恥謊言。不同政見的人普遍感到歡樂,甚至在立憲派和擁護帝國的人中間也是如此。當然士兵們除外,因為他們高貴的自尊心正在為這些失敗而痛苦。如今軍事政府的壓力已經感覺不到了,虛榮心又被喚醒了,於是事實就應該推翻,因為它們不合時下的理論。說全國人民厭惡地迎接波旁家族,說王政復辟是一個壓迫和貧困的時期,這些謬論適合一種理論體系的需要。只是這樣做,使人對人類的本性生出悲觀的想法。要是波旁家族喜歡壓迫,而且有力量壓迫,他們完全可以吹噓自己穩坐江山。波拿巴的暴力與非正義,表面看危害了他的權力,其實幫了他的忙:人們對罪惡感到恐懼,但是人們給它編造了一個美好的看法;人們準備把凌駕於法律之上的人看做優秀人物。

    德?斯塔爾夫人比雷卡米耶夫人先到巴黎,給她寫了好幾封信。但只有下面這封短信寄到了。

    「我一生親愛的天使,沒有您,我在巴黎活得很不自在。請把您的打算告訴我。要不要我去科佩迎接您?我在那兒要住四個月。受過這麼多苦之後,我最樂意見到的就是您;我的心永遠忠於您。何時動身何時到,請給我一句話。我等著這句話,以便知道怎麼辦。我往羅馬、那不勒斯都給您寫過信。」

    德?冉利夫人從未與德?雷卡米耶夫人有過來往,此刻很熱情地與她接近。我從一封信的片斷裡發現了一段表達祝願的文字。倘若這個願望實現了;讀者也就不必讀我的敘述了。

    「夫人,這就是我榮幸的地答應給您的那本書。我作了標記的段落,希望您能讀一讀……

    「來吧,夫人,給我說說您在這方面的經歷,就像小說裡寫的那樣。接下來我還要請您按回憶文章的形式寫,那樣讀起來一定趣味盎然,因為您風華正茂的時候,臉蛋漂亮,頭腦敏銳細膩,卻被投入了謬誤和狂熱的漩渦;因為您什麼都見到了,因為在那些暴風驟雨之中您仍保留了虔誠的感情,純潔的靈魂,無瑕的生活。充滿同情和忠於友誼的心,您沒有什麼渴求,也沒有仇恨的情緒,描寫一切都會帶著最真實的色彩。您是當代少有的人物之一,而且肯定是最可愛的人。

    「把您的回憶說給我聽聽。我經驗豐富,可以給您出些主意。這樣您就可以寫出一本有益的美好的作品。千萬不要回答說:「我寫不出來。」我不希望您來一套老生常談。那配不上您的才智。您可以毫不內疚地回首往事。這在任何時候都是最美好的權利。在我們所處的時代,這是極其珍貴的權利。好好利用它,來教育您撫養的孩子。對他來說,這是您最大的善事。

    「再見,夫人,請允許我說我愛您,真心擁抱您。

    一八一四年五月二十日於巴黎」

    邦雅曼?龔斯唐的信

    既然雷卡米耶夫人回到了巴黎,我就將在一定時間內重新見到我的頭一批領路人。

    那不勒斯王后擔心維也納會議會作出不利的決定,便給雷卡米耶夫人寫信,請她幫忙物色一個能在維也納商談利益的人。雷卡米耶夫人找上邦雅曼?龔斯唐,請他起草一份陳情書。這種情況對這份陳情書的作者產生了最不幸的影響。一場會談下來,引出了激烈情緒。正如在《論征服精神》中可以見到的,邦雅曼?龔斯唐本是激烈反對波拿巴的人,現在又受這種情緒支配,便流露了一些看法。不過不久後發生的事件讓他改變了這些看法。由此他得到了政治上變化不定的名聲。對國務活動家來說這是要命的。

    雷卡米耶夫人雖然敬佩波拿巴,卻始終仇恨壓制我們自由的人,仇恨德?斯塔爾夫人的敵人,至於與她個人有關的事,她都沒有去想,即使是害她流亡的事,她也不會看得很嚴重。邦雅曼?龔斯唐這期間給她寫的信,至少可以作為對人腦的研究,如果不能作為對人心的研究的話:一個喜歡嘲諷的、熱情的、嚴肅和充滿詩意的人能夠把一腔激情變成什麼,我們都可從這些信中看到。盧梭不會比他更真實,但他在想像的愛情中加進了一種由衷的傷感,一種現實的沉思。

    波拿巴從厄爾巴島捲土重來之際,邦雅曼?龔斯唐寫的文章

    當波拿巴在戛納登陸時,他的逼近造成的動盪開始讓人感覺到了。邦雅曼?龔斯唐把這封便函寄給雷卡米耶夫人:

    原諒我利用這種形勢來打擾您;不過機會太好了。再過四五天,我的命運肯定會被決定下來,因為不管您為了打消興趣,如何不肯相信,我都肯定是法國受牽累最深的四個人之一。另外三人是馬爾蒙,夏多布里昂和萊內。因此,如果我們打不贏,再過八天,我不是逃跑,被放逐,就是坐黑牢,被槍決。因此,在戰鬥打響前兩三天,盡可能花點時間陪陪我吧。如果我死了,您做了這樣的好事,會覺得欣慰的;倘若您讓我苦惱,到時候會感到悔恨的。我對您的感情就是我的生命。您對我的一絲冷漠,比四天後給我的死刑判決更讓我難過。當我覺得危險是個機會,可以得到您關心的表示,我從中感到的就只會是快樂。

    我那篇文章您覺得滿意嗎?知道人家對它的評論嗎?

    邦雅曼?龔斯唐說得不錯,他受的牽累和我的一樣深:他依附貝納多特,反對拿破侖。他發表了《論征服精神》,其中論述暴君的文字,比我的小冊子《論波拿巴與波旁家族》還要尖銳。他在一些報紙上發表言論,抨擊暴政,使自己的危險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

    三月十九日,波拿巴已經兵臨城下,邦雅曼?龔斯唐還相當堅定,在《辯論報》上發表一篇署名文章。文章結尾是邊洋寫的:「可悲的叛徒,我不會從一個政權爬到另一個政權,用詭辯來掩蓋無恥,結結巴巴地說一些褻瀆的話,來換回可恥的性命。」

    邦雅曼?龔斯唐寫信給喚起他這種崇高情感的女人:「我的文章終於見報,心頭頓覺輕鬆。如今人家至少不能懷疑它的真實了。茲附上一封短信,這是有人讀到文章後,給我寫來的:要是從另一個人那兒能收到這樣一封信,我就是上斷頭台也會快活。」

    雷卡米耶夫人總是責備自己無意中對一個可敬的人產生了這樣的影響。的確,讓一些變化不定的人下定他們無法保持的決心,委實是最不幸的事情。

    邦雅曼?龔斯唐於三月二十日推翻了他十九日的文章。他坐著馬車跑了幾圈,想離開巴黎,最後還是回到城裡,並且接受了波拿巴的誘惑。他被任命為國事顧問,致力於編寫《附加法案》,以此抹去了他從前那些高尚的篇頁。

    從此他內心就帶了暗傷。他對於後人如何評價再也沒有自信。他憂傷而陰暗的生活促成了他的死亡。有一些不幸,天主不許我們戰勝,因此就是最高貴的天性,也難以倖免!老天賦予我們才華,非要附加一些缺陷不可:愚蠢和嫉妒則可以贖罪。一個優秀人物的弱點,就是古代獻給凶神的那些黑色犧牲,然而凶神卻絕沒有變得和善。

    克呂登納夫人——威靈頓公爵

    百日王朝期間,雷卡米耶夫人留在法國。是奧爾唐斯王后請她留下的,而那不勒斯王后則相反,給她在意大利提供了一個安全住所。百日王朝之後,克呂登納夫人隨著同盟國的軍隊再次來到巴黎。她從傳奇小說落進了神秘主義之中,對俄羅斯皇帝的思想很有影響力。

    克呂登納夫人住在聖奧諾雷郊區一家公館。公館花園一直延伸到了香榭麗捨大街。亞歷山大常常隱姓埋名從花園一道門進來,與她作一番政治與宗教的談話,然後以熱烈的祈禱結束。克呂登納夫人曾邀請我參加一次這種祈禱上天的巫術活動,但我雖然作過種種幻想空想,卻仇恨一切無理性的行為,憎惡故弄玄虛裝神弄鬼,也看不起那些花招騙術;只是人非完人,我還是參加了。但那場面讓我厭倦。我越是想祈禱,就越覺得我的靈魂冷酷無情。我想不出什麼話要對天主說,而魔鬼卻逗我發笑。我更喜歡仍是這塊貧瘠土地上的居民,整天為花兒所包圍,寫作《瓦雷裡》時的克呂登納夫人。只是我發現老朋友米肖奇怪地摻合在這種牧歌式的愛情之中,雖說他有個風流名字,人卻並不多情。克呂登納夫人變成了上品天神,努力把天使留在自己身邊。邦雅曼?龔斯唐給雷卡米耶夫人的這封有趣的信便是證明:

    「克呂登納夫人剛才托我辦一件事,我有些為難,但還是要辦。她請您來的時候,盡可能不打扮得那麼漂亮。她說您會弄得所有人都花了眼,靈魂受到干擾,注意力便無法集中。您不可能拋掉自己的魅力,但不要再把它增強。我本可以藉機在您臉上添加許多東西,但我沒有膽量。人可以增添討人喜歡的魅力,但決不能弄出殺人的魔力。我等會兒來看您。您指定我五點鐘來,可是您到六點鐘才回家,而我卻不能說您一句。不過,這一次,我還是會盡力慇勤一點。星期四」

    威靈頓公爵難道不也想得到朱麗葉的青睞?從他寫給雷卡米耶夫人的信中,我選了一封轉錄如下。它只有署名有點奇怪。

    「夫人,我承認,晚飯後因事務纏身,未能登門探望,我並不覺得多麼遺憾,既然每次見過您後,總是更為您的可愛所吸引,而無心關注政治!!!

    「明日如果您在家,我從希卡爾神甫家回來時,將登門拜訪。這類危險的探訪對我的影響,我根本不予考慮。

    您十分忠實的僕人

    威靈頓

    一月十三日於巴黎」

    威靈頓公爵從滑鐵盧歸來,一進雷卡米耶夫人家就叫道:「我把他狠揍了一頓!」在一顆法國女人的心裡,他的成就斷送了他的勝利,他本來可以想到這一點。

    我再次見到雷卡米耶夫人——德?斯塔爾夫人之死

    我再次見到雷卡米耶夫人,是在法國名流感到痛苦的年代,德?斯塔爾夫人就是那個時期死的。《苔爾芬》的作者在百日王朝後回到巴黎時已有疾病纏身。我在她家和德?迪拉公爵夫人府上都見到過她。漸漸地她的身體每況愈下,不得不臥病在床。有一天我去盧瓦爾街她的寓所。只見百葉窗拉起了三分之一,床鋪挨著裡頭的牆壁,只在左邊留下一條通道。床幃在金屬桿子上拉了回來,像是床邊的兩根立柱。德?斯塔爾夫人半躺半坐,身下墊著枕頭。我走了過去。當眼睛稍稍適應黑暗之後,我看清了病人的模樣。她因為發燒而兩頰通紅。她美麗的目光在黑暗中撞上我,她便對我說:「您好,親愛的弗朗西斯。我病了,但這並不妨礙我愛您。」她伸出手來。我使勁握了握,又吻了一下。我抬起頭,看見床鋪另一邊的通道上,有一個瘦瘦的白影子站了起來:這是德?羅卡先生。他的臉變了形,兩頰凹陷,兩眼渾濁,臉色難以形容。他就要死了。這是我頭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見到他。他沒有開口,只是從我面前經過時點了點頭。聽不見他走路的聲音。他就像一個幽靈似的離去了。走到門口,乾癟的偶像停了一會,又搓著指頭走回床邊,對德?斯塔爾夫人說聲再見。這兩個鬼魂一個站著,一臉蒼白,一個坐著,因為充血而滿臉通紅(那血就要退下來,在心口凝結),默然相視,這種情景,叫人看了不寒而慄。

    沒過幾天,德?斯塔爾夫人換了房子,請我去馬圖蘭新街她的新家吃晚飯。我去了。她不在客廳裡,甚至也不能出來吃飯。但她尚不知道大限已是如此逼近。我們入了席。我坐在雷卡米耶夫人旁邊。我有十二年沒有遇見她,就是那一回見到,也只是片刻之間的事。我沒有望她,她也不望我。席間兩人沒有說一句話。只是到了散席的時候,她才靦腆地跟我談了幾句德?斯塔爾夫人的病情。我稍稍偏過頭抬起眼睛。今天我擔心上了年紀的嘴巴會說出褻瀆一種感情的話。這種感情在我的記憶中保留了它的全部青春,而且隨著我日漸衰老,它的魅力也日益增大。我撇開晚年的日子,要發現那後面天國的幻影,要聽見深淵下方一個更幸福的地區的和諧聲音。

    德?斯塔爾夫人去世了。她寫給德?迪拉夫人的最後一封信字體粗大,筆法錯亂,像一個孩子寫的。信裡給弗朗西斯順帶寫了一句充滿感情的話。才華消失時比人去世時給人的感受更加強烈:社會普遍感到悲痛,每人在同一時刻失去了同樣的東西。

    隨著德?斯塔爾夫人逝去的,還有我經歷的時代的很大一部分日子:就像一個卓越智者倒下時在一個世紀砸出的缺口,再也得不到彌合。她的去世給我一種特別的感受,其中還摻雜有一種神秘的驚愕:我是在這位女名人家裡認識雷卡米耶夫人的,然後,經過漫長的分別之後,德?斯塔爾夫人把兩個幾乎變得互不相識的遊子召到一塊:在一交預報死亡的宴席上,她給他們留下了回憶和不朽的友愛的榜樣。

    我常去城牆下街看望雷卡米耶夫人,後來她搬到昂儒街,我又常去那兒。人一旦與命運重新會合,就以為從不曾與它分離過:照畢達哥拉斯的說法,生活只是不朽的靈魂對理念的回憶。在生命的歷程中,有誰不回想起一些細枝末節的,與任何別人無關的事情?昂儒街的住所有一個花園,花園裡有一條椴樹組成的綠廊。我在那裡等候雷卡米耶夫人時,從枝葉間瞥見一縷月光:難道我不覺得這縷月光是屬於我的,只要去那些樹下就能再見到它?我曾看見陽光照耀著許多人的面孔,可就是想不起陽光。

    林中修道院

    我迫於無奈,正要賣掉「狼谷」的時候,雷卡米耶夫人和德?蒙莫朗西先生來租了一半房子。

    雷卡米耶夫人日益遭受命運的打擊,不久就住進了林中修道院。

    德?阿布朗泰公爵夫人是這樣描述這個住所的:

    「林中修道院有幾座附屬建築,幾個美麗的花園,還有寬闊的庭院。不同年齡的女孩在院子裡玩耍。她們目光單純,無憂,言語淘氣。當年大家都只知道林中修道院是一處聖潔的場所,一個家庭可以把希望托付給它,儘管這樣做的只是一些興趣在它的高牆之外的母親。但是,一旦瑪麗亞修女把隔離聖地與塵世的小門關上(門上築有頂樓),人們穿過橫亙在修院與外面街道的正院,就不僅像是到了中立地帶,而且像是到了外國。

    「如今就不是這樣了:林中修道院這個名稱已經大眾化了;它的名氣傳得很廣,為社會各個階層所熟悉。頭一次來這裡的女人,只要對下人們說一聲:「去林中修道院。」下人們肯定不會問她該往哪邊走……

    「它那如此實際,如此廣泛的名聲,在短短的時間裡,是從哪兒來的呢?喏,那頂上面,屋頂層,有兩扇小窗戶,在那兒,主樓梯間那幾扇大窗戶上面,你們看見了嗎?那是院裡的一間小房子。可是,林中修道院的名聲卻是從那裡誕生,從那裡傳下來,變得家喻戶曉的。當社會上各個階層的人都知道那間房裡住著一個不幸的女人,她雖然被剝奪了所有的快樂,卻能用體貼的話語消除人們的煩惱,卻用神奇的詞彙撫平人們的痛苦,卻給所有不幸的人帶來救助時,林中修道院又怎麼可能不出名呢?

    「當庫代1從牢房裡隱隱看到斷頭台時,他祈求的是誰的同情呢?他對兄弟說:『去見雷卡米耶夫人,告訴她,我在天主面前是清白的……她會明白這段話的……』於是庫代獲救了。雷卡米耶夫人與這位有才華有善心的人一起實施了營救行動:巴朗謝先生協助她奔走活動,於是斷頭台少吞食了一個犧牲者。

    1庫代(Couder,生卒年月不詳),在一樁案件中受牽累,被判死刑,後獲救。

    「一位不只是在歐洲享有盛譽的女人,竟來到這間小房子尋找休息和合適的避難之所,這幾乎是向人類精神研究提供的一個不可思議的例證。有一些人即使舉行盛宴,可是由於社會對他們不再滿意,還是對他們不屑一顧,而對於昔日在歡樂中仍然更多地傾聽怨訴的女人,社會並不是那麼健忘。不僅林中修道院四樓小房間始終是雷卡米耶夫人的朋友們探訪的目標,而且那些曾經要求昂坦大道的優雅公館接納他們,把這當作一種恩典的外國人也要求享受同樣的待遇,就好像一個仙女的神奇力量可以使陡峭的樓梯變得平緩似的。對他們來說,看到在一個十尺寬二十尺長的空間,各種觀點的人聚集在同一面旗幟之下,和平相處,甚至攜手同行,委實是一個引人注目的場景,與巴黎任何稀奇事同樣值得注意。德?夏多布里昂子爵向邦雅曼?龔斯唐講述未為人所知的美洲奇聞。馬蒂厄?德?蒙莫朗西以他獨有的文雅,以他家祖傳的騎士禮貌,對即將登上瑞典寶座的貝納多特夫人畢恭畢敬,十分慇勤,這種態度,他本是用來對待阿代拉依德?德?薩伏瓦修女1的。她是白手恩貝爾的女兒,胖子路易的未亡人,曾經嫁過一位先輩。對自由時代的人,封建時代的人沒有任何尖刻言辭。

    1阿代拉依德?德?薩伏瓦(AdelaidedeSavoie,?—死於一一五四年左右),法國路易六世之妻。

    「兩人並排坐在一張沙發上。聖日耳曼郊區的公爵夫人對出身於皇室的公爵夫人謙恭有禮。在這間單獨的小室裡,沒有任何衝突。當我在這間房子裡重新見到雷卡米耶夫人時,我已經搬回了久違的巴黎。我有事需要請她幫忙,就滿懷信任去找她。我從共同的朋友處得知她的勇氣具有何等力量。可是我看見她待到屋頂下那間房裡,和待在勃朗峰街金碧輝煌的沙龍裡一樣神閒氣定,態度從容,一下就失去了勇氣。

    「於是我暗自尋思:『呵!總是在吃苦!」我閃著淚花的眼睛盯著她,那種表情,她一看就應該明白。唉!我的思緒越過年代,回到了從前!名氣雖然把這個女人供放在世紀的花冠之上,她卻總是遭到暴風驟雨打擊,十年來苦難一直包圍著她的生活,在加倍打擊她的心,把她置於死地!……

    「當我為往事和恆久的好感所指引,選擇林中修道院作為住所時,住在四樓小房間的人已不是我本想尋找的那一位:雷卡米耶夫人住進一套更寬敞的房間。我在那裡又見到了她。死亡使她周圍的戰士日漸減少。在她那些朋友中間,德?夏多布里昂先生幾乎是碩果僅存的政壇精英。但是王室忘恩負義,使他失望的時刻到了。他很理智,對那些貌似幸福的東西說聲別了,就放棄了護民官那種靠不住的權力,以便抓住一種更為確定的權力。

    「我們已經看到,在林中修道院的沙龍裡,除了文學興趣,還活躍著別的興趣,那些受苦的人都想把希望的目光投向那裡。幾個月來,我一直在清理與皇帝一家有關係的東西,我翻出幾份資料。現在看來,它們似乎不是插曲。

    「西班牙王后覺得自己必須回法國,就寫信給雷卡米耶夫人,說她要求來巴黎,請雷卡米耶夫人幫忙疏通。當時德?夏多布里昂先生在外交部。西班牙王后知道他為人正直,相信自己的要求會得到批准。其實,這件事很難辦,因為有一部法律打擊這個不幸的家族,即使是最有德行的成員也不能倖免。但是德?夏多布里昂先生身上有一種高尚的感情,就是對不幸者的同情。這種感情讓他後來寫下了這些動人的語句:

    對那些大人物我正大光明;

    他們受苦受難我才尊敬。

    我仇恨光芒四射的帝王法老;

    他垮台後我才讚美他的王袍;

    我覺得逆境把他造就成國王,

    淚水中才透出權力的威望。?

    不幸的廷臣……

    「德?夏多布里昂先生關心一個不幸女子的利益;他查考自己的職責,發現它並不強迫自己要提防一個弱小的婦女,於是,在收到申請兩天之後,他寫信給雷卡米耶夫人,說約瑟夫?波拿巴夫人可以回法國,問她現在在何處,以便讓當時駐布魯塞爾公使迪朗?德?馬勒依先生簽發許可,只是她得以德?維爾納芙伯爵夫人的名字來巴黎。他同時給荷蘭駐巴黎公使德?法熱爾先生寫了一封信:

    我高興地向閣下轉告這件事。由於它使申請人和給予關照的公使都得到尊重,我就更覺欣慰。他們得到尊重,一個是因為高尚的信任,另一個則是因為高貴的仁慈。

    我的表現其實不值一提,德?阿布朗泰夫人,是過獎了。不過,由於林中修道院的情況她講得並不全面,我想把她忘記或者忽略的地方予以補全:

    羅熱上尉是又一個庫代,也被判了死刑。雷卡米耶夫人讓我也加入她的善行,一起來營救他。邦雅曼?龔斯唐同樣插進來幫助卡隆的這位難友。他把下面這封寫給雷卡米耶夫人的信交給了死囚的兄弟:

    夫人,老是打擾您,我真不能原諒自己,可是,人家不斷地判處死刑,這又怪不得我。送信人是那個倒霉的羅熱的兄弟,羅熱與卡隆一同判了刑。這是一件最黑暗也最為人知的案子。單單這個名字就使德?夏多布里昂先生投入了行動。他有幸是內閣的第一大才子,又是惟一保留了血性的部長。我不再添加什麼話了。我信賴您的良心。說來也傷心,我給您寫的信談的幾乎全是不幸的事兒,不過我清楚,您會原諒我的。我堅信您會往被您營救的不幸者名單上增添一個名字。

    謹致以誠摯的敬禮。

    B.龔斯唐

    —八二三年三月一日於巴黎

    羅熱上尉獲釋以後,急忙向營救他的幾位恩人表示感謝。有一天吃過晚飯,我照例去了雷卡米耶夫人家:這位軍官突然出現了。他操一口南方口音對我們說:「要不是你們營救,我這顆頭就滾到斷頭台上了。」我們都感到愕然,因為我們把那事給忘了。他臉紅得像公雞,叫道:「你們想不起來了嗎?……你們想不起來嗎?……」我們趕忙道歉,說記性不好,可是沒有用;他還是氣呼呼地走了,靴子上的馬刺碰得嘎嘎響。他責怪我們記不起所做的善事,就好像要責怪我們害他去死一樣。

    大約在這個時期,塔爾瑪要求雷卡米耶夫人安排他與我在她府上見面,以便就迪西翻譯的《奧瑟羅》中幾句詩聽聽我的意見,因為人家不許他照原來的念誦。我扔下公文就跑去赴約。晚上,我與現代羅西烏斯1一起重譯被錯誤理解的詩句:他提出這裡要改,我提出那裡要改,哪怕是一個詞半句話,我們都競相開動腦筋,退到窗前或者一個角落,反覆推敲。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我們才對意思或者韻轍達成一致。看到我,路易十八的大臣,他塔爾瑪,戲台上的國王忘掉身份,不顧人家指責,把上流社會的尊嚴扔到一邊,激烈爭論的樣子,大家一定覺得奇怪。如果黎塞留一面命人演他的戲,一面聽任瑞典國王古斯塔夫斯一河道爾夫入侵德國,那麼我這個卑微的國務秘書就不能一面關心別人的悲劇,一面去馬德里尋求法國的獨立嗎?

    1羅西烏斯(Roscius,?—公元前六二),古羅馬著名演員。

    德?阿布朗泰公爵夫人死後,我曾去夏約教堂出席了她的葬禮。其實她在上面描寫的只是雷卡米耶夫人住過的地方,而我要談的是一個僻靜的住所。一條黑乎乎的走廊隔開兩間小房。我估計這間門廳是由淡淡的日光照明。臥室裡擺了一隻書櫃,一架豎琴,一架鋼琴,掛著德?斯塔爾夫人的一幅畫像和科佩的一幅月光小景。窗台上擺放著一隻隻花缽。當我在向晚時分氣喘吁吁地爬上四樓,走進這間小室時,一下變得心曠神怡:從窗戶往下看,可以看見修道院的花園。在綠油油的花壇周圍,修女們走來走去,寄宿的女生則在奔跑遊戲。一株刺槐樹梢尖長到了與我的目光齊平的高度,尖尖的鐘樓劃破天空,賽弗爾的山嶺在天邊顯現出來,夕陽把這一片美景染成金黃,從打開的窗戶裡射進來,雷卡米耶夫人坐在鋼琴前;三鍾敲響了,鐘聲似乎「正在為逝去的白日哭泣」。與施泰貝爾特1創作的《羅米歐與朱麗葉》最後的晚禱聲融在一起。拉起的百葉窗簾上,飛來幾隻鳥兒棲息,我越過一座大城的嘈雜與喧鬧,匯人遠處的清靜與孤寂。

    1施泰貝爾特(Steibelt,一七六五—一八二三)德國作曲家,鋼琴家。

    天主賜予我這些寧靜的時辰,以補償我那些心煩意亂的時刻。我瞥見即將來臨的休息。我的信仰相信這場休息,我的希望召喚這場休息。我在外面被政治事務弄得心神不安,或者被宮廷的忘恩負義弄得心緒煩亂,而心平氣靜卻在這個偏僻住所深處等著我。恰如走過滾燙的平原,一片樹林的清涼在等著你。在一個女人身邊我找回了寧靜。這個女人把寧靜擴展到周圍,卻沒有讓它變得太平庸,因為它是透過深厚的情感傳過來的。唉!我在雷卡米耶夫人家遇到的那些男人,如馬蒂厄?德?蒙莫朗西,卡米耶?儒爾當、邦雅曼?龔斯唐、德?拉瓦爾公爵,都與安崗、儒貝爾、封塔納這些已逝社會的已故人物相會去了。在這些持續不斷的友誼之中,一些年輕的朋友成長起來,他們就像一座永遠在砍伐的古老森林裡春天長出的小樹苗。我請他們,請昂佩先生2在我死後讀讀本回憶錄,我要求他們大家保留對我的某個回憶:我把生命之線交給他們,主管生死命運的帕爾卡女神之一拉刻西斯讓線頭從我的紡錘上掉落下來。與我從不分離的旅伴巴朗謝先生獨自站在我一生的起點與終點。他是我被時間拉斷的社會聯繫的見證人,正和我是他被羅訥河帶走的社會聯繫的見證人一樣:江河總是沖蝕著河岸。

    2昂佩(Ampere,一八○○—一八六○),法蘭西公學教授,終生熱愛雷卡米耶夫人。

    朋友們的不幸常常傾落到我身上,而我也從不躲避神聖的重負:酬勞的時刻已經到了;一種真誠的愛慕願意幫助我承受眾多朋友給我衰老之年增加的壓力。在走近末日的時候,我覺得我曾經珍愛的任何東西,都是與雷卡米耶夫人分不開的,她是我愛情的隱秘之源。我把各個年齡的回憶,關於夢想與現實的回憶都糅合在一起,做成一個由魅力與淡淡的痛苦組成的復合體,而她就成了這個復合體看得見的外形。她支配了我的感情,一如天上的權力把幸福、秩序與和平放進我的本分之中。

    我在她剛剛踏上的小徑隨她而行,那個行路的女人,不久,在另一個度,我會趕在她前面。如果她來本回憶錄漫步,在我匆匆建成的大教堂拐角上,會見到我在此奉獻給她的小教堂;她或許樂意去裡面休息:我在裡面掛上了她的畫像。

    一八四五年二月二十二日改定

    駐羅馬大使任期——三類素材——旅途日記

    前面的一卷,是我在一八三九年寫成的,這一卷寫我在羅馬擔任大使期間的事,成於一八二八和一八二九年,已經有十年了。作為回憶錄,本書敘述了雷卡米耶夫人的一生;一些別的人物也都被帶上舞台,我們看到了米拉統治時期的那不勒斯,波拿巴統治時期的羅馬,還看到教皇獲得自由後回到聖波得教堂的情形,本書錄存了德?斯塔爾夫人,邦雅曼?龔斯唐、卡諾瓦、拉阿爾普、德?冉利夫人、呂西安、波拿巴、莫羅、貝納多特和米拉等人一些不曾發表的書信,邦雅曼?龔斯唐的敘述使它顯露了新的角度。我曾把讀者引到帝國的偏遠角落,當時這個帝國正在完成其世界性的運動;現在我發現自己被引向我在羅馬的使館。大家將為一個陌生的題材分一分心,從我這兒得到休息:這對讀者是有好處的。

    寫作我在羅馬擔任大使的這卷書,我有大量素材,它們可分為三類:

    第一類包括我內心情感的經歷,以及我在給雷卡米耶夫人的信中敘說過的私生活方面的事情。

    第二類有關我的公務活動,就是我的公文函電。

    第三類是有關教皇、羅馬古代社會和這個社會沿革變遷的歷史細節。

    在這些探索之中夾雜著一些思考和描寫,那是我散步的結果。這一切都是在七個月的時間裡,在歡慶活動或者重要公務之餘寫出來的。那七個月是我在羅馬擔任大使的時間。不過,我的健康那時惡化了:一抬頭就感到頭暈眼花。為了觀賞天空,我不得不登上一座宮樓或者一座山岡,俯視或平視四周的天幕。不過我通過使用腦子,治好了軀體的疲乏:運用腦力恢復了我的體力;本來可能叫另一個人送命的事情讓我活了下來。

    重讀這些文字,有一件事讓我吃驚:我到達永恆之城時,感到一絲惆悵,我認為過一段時間一切會變好的。漸漸地,我生出了對廢墟的狂熱興趣,終於像成千上萬的遊客一樣,迷上了起初讓我無動於衷的東西。思鄉病就是懷念家鄉。在台伯河兩岸人們也有思鄉病,但是結果與平常的截然相反,人們喜歡孤獨僻靜,厭惡家鄉。在第一次旅居羅馬期間我就患上了這種毛病,我可以說:

    我認出了古代大火的痕跡1。

    1維吉爾《埃涅阿斯紀》第四卷。

    你們知道,在組成馬蒂尼亞克內閣時,單是提到意大利這個名字就把我餘下的憎惡一掃而光,但是否會有歡樂的心境,我確實沒有把握。確切地說,我是與德?夏多布里昂夫人一起動身後,在路上自然而然地生出憂愁來的。你們讀一讀我的旅途日記,就相信我說的是實話了:

    一八二八年九月二十二日,洛桑

    本月十六日離開巴黎,十七日經過永納河畔的新城;我在那兒留下了那麼多的回憶!儒貝爾去世了;帕西那座荒廢的城堡換了主人。有人對我說:「做只夜蟬吧。」

    九月二十五日,阿羅納

    二十二日抵達洛桑。我走的這條路,有兩個女人原來走過,她們都去世了,她們都希望我好,而且,按照自然的順序,她們應該比我活得久。她們一個是德,居斯蒂納侯爵夫人,來到貝克斯,死在那裡,另一個是德?迪拉公爵夫人,不到一年前,她跑到辛普朗,逃過了一死,誰知到尼斯還是死了。

    高貴的克拉拉,可敬的老友,

    此地已不見你的音容笑貌,

    人們掉過頭,不望這墳墓,

    你的名字消失了,世界將你忘卻!

    我收到德?迪拉夫人的最後一封信,感到最後一滴生命之水的苦澀。那水,我們將來都要熬干的!

    一八二八年十一月十四日,尼斯

    我給您送去一株肉色馬利筋:這是一種攀援的月桂類植物,各地都可種,耐寒,花為紅色,像茶花,香氣純正。把它擱在貝內迪克丹1書房的窗台上。

    1德?迪拉夫人有時這樣稱夏多布里昂,意為專心研究的學者。

    至於我的情況,我只說一句:還是老樣子,整天坐在沙發上,懨懨無力,也就是說,除了坐車外出,或者在外面走走,其餘時間都是這樣。去外面走也不能超過半個鐘頭。我想念過去,我的生活曾經是那樣動盪,那樣多變,以至於我都無法說感到強烈的厭倦:只要我能做做針線活兒,搞搞絨繡,我就不會覺得不幸。我現在的生活與過去的生活相隔甚遠,現在看過去,彷彿在讀回憶錄,或者是在看戲。

    這樣,我無依無靠,回到意大利,就和二十五年前從這裡出去一樣。不過在初期我可以挽回損失,到今天誰還願意與古老的日子掛鉤呢?誰也不想住在一個廢墟裡。

    在辛普朗,我見到一個幸運的黎明的第一絲微笑。峭壁黑黑的底部一直延伸到我的腳邊,但頂部卻沾著露水,叫陽光一照,閃閃發光。只要往天上升,就能走出黑暗。

    我一八二二年作維也納之行時,意大利在我眼中就失去了它的光彩,在一八二八年它就更顯得黯淡無光了。我衡量了時代的進步。倚在阿羅納旅店的陽台上,我眺望馬約爾湖岸邊的風光。夕陽給湖岸鍍上一層金色,天藍的波浪拍打著岸堤。城堡以其雉堞圈住這一片景色,再也沒有像這樣平和淡泊的風光了。可是我卻感覺不到快樂,也生不出激情。青春的歲月嫁給了它們心目中的希望。一個年輕人將與愛人一起流浪,或者帶著對離去的幸福的回憶。他沒有任何人可以聯繫,但他尋找可以聯繫的人,他每走一步都相信能找到什麼東西,幸福的思想隨他而行:這種心境在客觀物體上得到反映。

    此外,我獨自待著的時候,對當代社會的縮小看不那麼清楚。波拿巴曾把世界留在孤寂之中。我也被留在這片靜寂之中,依稀聽見一代代虛弱的人在荒漠邊上經過,啼哭。

    一八二八年九月二十八日,波倫亞

    在米蘭,我計了數,不到一刻鐘,就有十七個駝背從我旅館的窗下經過。德軍的酷刑把年輕的意大利折磨得變了形。

    我拜謁了聖查理?波羅梅1的墳墓。在阿羅納,我剛剛參觀了他的故居。他死去二百四十四年了。他並不俊美。

    1聖查理?波羅梅(CharlesBoromee,一五三八—一五八四),教皇庇護四世的侄子,紅衣主教。

    在勃爾戈?聖多尼諾,德?夏多布里昂夫人半夜衝進我的房間:她把裙袍草帽搭在椅子上,卻看見它們掉了下來。她由此得出結論:我們住的旅店不是有神靈常駐,便是有盜賊出沒。我在床上沒有感到任何震動,不過在亞平寧地區人們確實感到了地震:顛覆一個城市的震動當然可以震落一個女人的衣服。我用這話安慰德?夏多布里昂夫人。我還告訴她,我經過西班牙貝加?迪?塞克斯尼爾地區時,頭天晚上有個村莊被地震震塌了,我卻安然無事地過來了。可是這番苦口婆心的安慰話沒有半點收效,於是,我們急急忙忙地離開這個殺人洞窟。

    接下來的路程,處處可以看見人們在逃跑,處處可以感至愉運之無常。在巴爾瑪,我找到了拿破侖遺孀的畫像2。這位凱撒的女兒如今成了涅佩伯爵的妻子。她給那位征服者生了一個兒子,如今給這個兒子生了幾個弟弟。她積欠下的債務,她讓波旁家的一個年輕人來擔保償還。這位年輕人住在盧克,如果有機會,將繼承巴爾瑪公爵領地。

    2瑪麗—路易絲是巴爾瑪女公爵。

    比起第一次來,波倫亞顯得熱鬧些了。我在這裡受到了客氣得讓大使們受不了的接待。我參觀了一個幽美的墓地:我總是忘不了死者;他們是我們的家庭成員。

    在波倫亞的新畫廊,我比任何時期都更從容地欣賞了卡拉齊的作品。開始我還以為這是拉菲爾的聖塞西爾,因為比起黑煙滾滾的天空下的羅浮宮,它掛在這裡更加神妙。

    一八二八年十月一日,拉文納

    我並不熟悉羅馬涅,在這個地區有許多城市。城裡一座座抹著石灰的房屋散落在小山頂上,就像是一群群白鴿,每個城市都能拿出幾件現代藝術的精品,或者幾座古代的紀念性建築物。意大利這個地區包含了羅馬帝國的全部歷史,你得手捧提圖斯一利維烏斯塔西佗和蘇埃托尼烏斯1的著作去跑遍它的每個角落。

    1提圖斯—利維烏斯(Titus-Livius,公元前六四—公元一○),古羅馬歷史學家,著有《羅馬史》。塔西佗的(Tacitus,五五—二○),古羅馬歷史學家,著有《歷史》、《編年史》等。蘇埃托尼烏斯(Suetonius,七○—一二八後),古羅馬傳記作家。

    我經過伊摩拉。這是庇護七世和法恩扎的主教區,在福爾利我繞了一個圈,去拉文納參觀但丁墓,走進墳墓時,我由於敬仰而渾身顫抖。名人受過苦難,他的名氣就使人肅然起敬,阿爾菲耶裡2臉色像死人一樣蒼白,但是透露出希望,葡匐在這塊大理石上,獻上這首商籟:

    2阿爾菲耶裡(Alfieri,一七四九—一八○三),意大利詩人。

    偉大的阿利吉耶裡神父3啊!我在墳墓前引用《煉獄》的這句詩:

    3阿利吉耶裡神父,即但丁,但丁名為阿利吉耶裡。

    兄弟啊,世界是盲目的,

    而你正是來自於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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