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畔回憶錄(墓中回憶錄) 上卷 第20節
    德?塔萊朗先生

    在德?羅維戈先生的小冊子出版之後,德?塔萊朗先生向路易十八呈交了一份辯解性的備忘錄。我沒有讀過這份備忘錄;它本來應該澄清一切事實,但結果什麼也沒有澄清。一八二○年,我擔任駐柏林全權大使期間,我在大使館的檔案中,發現拉福雷公民就當甘公爵先生的事寫給塔萊朗公民的一封信。這封措辭強硬的信,由於作者不害怕葬送自己的前程和得不到公眾輿論的報償,更加表現了寫信人的凜然正氣,因為他的行動是不為人知的。他在這件事情中表現了高貴的獻身精神;正是由於此人默默無聞,結果他做的好事被埋沒。

    德?塔萊朗先生接受教訓,沉默不語了。至少,我在那批關於王子之死的檔案中,沒有看見他的任何東西。然而,外交部長於風月二日曾經告訴巴登大公國的部長,「首席執政官認為不得不命令若干分隊到奧芬堡和埃籐海姆去,逮捕一件駭人聽聞的陰謀的煽動者;由於陰謀的性質惡劣,所有明顯參與陰謀的人不再受到保護。」

    古爾戈將軍、蒙托隆將軍和瓦爾德醫生的一段話將波拿巴推上舞台。這段話說:「我的部長對我強調說,必須抓住當甘公爵,雖然他住在一個中立國的土地上。但是,我還在猶豫,而德?貝內旺王子兩次給我送來逮捕令,讓我簽字。只是在確認這樣做的緊迫性之後,我才決心簽字。」

    根據《聖赫勒拿島回憶錄》,下面這句話是波拿巴講的:「當甘公爵在法庭上表現了極大的勇氣。他到達斯特拉斯堡時,給我寫過一封信;這封信交給塔萊朗了,他將這封信一直保留到執行死刑。」

    我不大相信有這樣一封信。拿破侖也許將當甘公爵要會見他的請求,或者王子在審判記錄上簽字之前親手寫的表達這種要求的幾行字說成信。儘管如此,由於信沒有找到,不必絕對肯定這封信不存在。德?羅維戈公爵說:「我知道在復辟王朝初期,即一八一四年,德?塔萊朗先生的一位秘書在博物館的檔案中不斷查找。我是從那位接到命令讓此人進館的人那裡知道這件事的。在戰爭檔案館,有人也查找有關當甘公爵這個案子的文件,那裡現在只剩下判決書。」

    上面講的情況是符合事實的:全部外交檔案,尤其德?塔萊朗先生同皇帝和首席執政官的通信,都從博物館檔案室轉移到聖弗洛朗坦大街的房子裡;一部分檔案被銷毀了,剩下的塞進爐子裡,但爐子沒有點火:對於王子這樣一個無足輕重的人,部長認為這樣做已經夠謹慎了。沒有銷毀的信找到了;有人認為,這些文件應該還在。我手裡有一封德?塔萊朗先生的信,而且親自看過。信是一八○四年三月八日寫的,與逮捕當甘公爵的事有關,但那個命令尚未執行。部長請求首席執政官採取嚴厲措施對付他的敵人。由於人們不允許我保留這封信,我只記住其中兩段:「如果說法律迫使人嚴懲,政治要求毫無例外的懲處……我將向首席執政官提議,他可以命令德?科蘭古完成此事,他會謹慎和忠實地執行命令。」

    德?塔萊朗有關王子的這份報告有一天會全文發表嗎?我不知道;據我所知,這個文件兩年前還在。

    內閣會議就逮捕當甘公爵問題進行了討論。康巴塞雷斯在他未發表的《回憶錄》中說他反對逮捕,這我是相信的;但是,在回憶他的講話之後,他沒有說別人的反應如何。

    而且,《聖赫勒拿島回憶錄》否認有人乞求波拿巴憐憫。至於傳說約瑟芬1抓住她丈夫的衣服,跪下來替當甘公爵求情,並且被怒不可遏的丈夫推開,那完全是憑空臆造。我們有些人,今天正是採用這種編故事的手法撰寫正式的歷史。三月十九日晚,約瑟芬不知道當甘公爵將受到審判,她只知道他被捕了。她答應德?雷米扎夫人關注王子的命運。十九日晚,當德?雷米扎夫人同約瑟芬來到馬爾梅松時,人們發現未來的皇后常常從車窗探頭,看她的隨從當中的一位將軍,而不是僅僅牽掛著樊尚的囚徒的安危問題。一個風騷女人可能挽救王子的生命的想法成了泡影。直到三月二十一日,波拿巴才對他妻子說:「當甘公爵被槍決了。」

    1約瑟芬(Josephine):拿破侖的妻子。

    我讀過的德?雷米扎夫人的《回憶錄》中,關於宮廷內部情況的記述是非常奇特的。作者在百日王朝期間,將她的回憶錄燒了,以後又提筆重寫;色彩變淡了,但波拿巴在其中暴露無遺,而且受到公正的評價。

    拿破侖身邊的人說,他們在王子被處決之後才得知此事。從德?羅維戈所講的關於雷阿爾到樊尚的故事,這種講法在某種程度上得到證實,如果那個故事是真實的話。由於革命黨人的陰謀,王子死了,波拿巴馬上承認既成事實,以免激怒那些他認為勢力強大的人物:這種巧妙的解釋是無法接受的。

    各人的責任

    歸納以上事實,我現在得出如下看法:

    波拿巴想置當甘公爵於死地;誰也不曾提出,王子的死是他登上皇帝寶座的條件。這種假想的條件是政治家們故弄玄虛,他們聲稱任何事情背後都有原因。然而,某些被牽連的人物,看見首席執政官同波旁家族從此永遠分道揚鑣,很可能會感到高興。樊尚的審判是由波拿巴的暴躁性格造成的,是他的部長的報告所煽動的憤慨情緒的爆發。

    德?科蘭古先生的罪過只是執行了逮捕令。

    繆拉應該感到內疚的地方只是轉達了命令,沒有勇氣告退。審判期間,他不在樊尚。

    德?羅維戈公爵負責處決,可能他接到秘密命令:於蘭將軍暗示了這一點。如果不是根據一道強制性的命令行事,誰敢自作主張,立即將當甘王子處死呢?

    至於神甫和貴族德?塔萊朗先生,他千方百計煽動波拿巴的不安情緒,醞釀和準備了謀殺:他害怕正統王朝復辟。根據拿破侖在聖赫勒拿島所講的話和歐坦公爵的信,也許可以證明德?塔萊朗對於王子的死應該承擔重大責任。有人徒然地反駁說,部長無足輕重、他的性格和他所受的教育應該使他遠離暴力,腐化應該使他喪失魄力,但是他堅決主張執政官發出實施逮捕的命令。關於三月十五日逮捕王子,德?塔萊朗先生不是不知情的;他每天同波拿巴聯繫和商討問題。在逮捕和處決之間的時間裡,挑起事端的德?塔萊朗先生後悔過嗎?為了不幸的王子,他向首席執政官求過情嗎?認為他極力支持執行判決是很自然的事情。

    軍事法庭對當甘公爵進行了審判,但帶著痛苦和後悔的心情。

    通過認真、公正和嚴格的分析,這就是各人應該承擔的責任。我的命運同此事關係太密切,所以我力圖弄清含糊的地方,並且澄清事實。如果波拿巴沒有殺死當甘公爵,他可能會讓我越來越靠近他(而且他有這種傾向),那麼我可能怎麼做呢?我的文學生涯會結束;我會全身投入政治生涯,我可能會變得有錢有勢;西班牙戰爭已經證實我在這方面的能力。法蘭西從我同皇帝的聯盟中可能會得益;而我在其中會受到損失。也許我能做到在這位偉人的頭腦中維持某些自由和節制的觀念;但是,我的生命由於同那些人們稱之為幸福的生命排在一起,興許會被剝奪那造成其個性和榮譽的東西:窮困、戰鬥和獨立。

    一八三八年十一月

    於尚蒂伊

    波拿巴:他的詭辯和悔恨

    終於,主要的被告在其他人之後站起來了。他是沾滿鮮血的懺悔者的行列的殿後者。讓我們設想一位審判官傳一個名為波拿巴的人應審,就像上尉推事傳名為昂吉安的人應審一樣。設想後者的審判記錄是按照前者的審判記錄起草的,我們可以讀讀,作一個比較:

    問:姓名、年齡和出生地?

    答:姓名是波拿巴?拿破侖。

    問:自從你走出法國之後,住在何處?

    答:比利牛斯山、馬德里、柏林、維也納、莫斯科、聖赫勒拿島。

    問:你在軍中的職務?

    答:上帝軍團的前衛司令。

    被告沒有回答其他東西。

    這場悲劇的各個演員互相指責;惟有波拿巴不推諉責任。在詛咒的重壓下,他保持尊嚴;他站著,但並不低頭;他像一名斯多葛主義者一樣大聲說:「痛苦呀,我從來不承認這是一件壞事!」但是,他出於驕傲不向生者承認的東西,卻被迫向死者坦白。這位普羅米修斯,雖然禿鷹在啄著他的胸口,這位竊天火者,他自以為高於一切,但他被迫回答他過早處死的當甘公爵的問題:那具他造成的骷髏、戰利品,以上天的嚴峻審問他,令他懾服。

    僕役、軍隊、前廳和帳篷在聖赫勒拿島有他們的代表。一位以其對他選擇的主人的忠誠而備受尊敬的人1來到他身邊服侍他。頭腦簡單的人重複神話,使它變成響噹噹的真理。波拿巴是命運之神;同她一樣,他以外表欺騙那些被迷惑的人;但是,在他的虛偽深處,人們聽見嚴酷的真理在大聲吶喊:「我在這裡!」而世界感到它的份量。

    1指德?拉卡齊(Las-Cases)伯爵:由於沒有任何東西和任何人強迫他尾隨拿破侖到聖赫勒拿島,夏多布里昂在下面稱他為「自願流亡者」。德?拉卡齊後來將這段經歷寫成回憶錄。

    那本關於赫勒拿島的最可信的作品,闡述拿破侖發明的為殺人犯辯護的理論。自願流亡者將殺人犯的胡說八道當作《福音書》中的話,按照他的意圖解釋拿破侖的一生,就像他所記錄的那樣。他教導他的新信徒們說,德?拉卡齊伯爵在不知不覺中受益匪淺;神奇的囚犯在孤寂的小徑上散步,用謊言將他的輕信的崇拜者吸引在身後,如同海格立斯用金鏈將人們懸掛在他的嘴上。

    「頭一次,」誠實的侍從說,「我聽見拿破侖提到當甘的名字的時候,我由於尷尬而臉紅。幸好,我是在一條狹窄的小路上,尾隨在他身後,不然他一定會發現我的窘態。然而,當皇帝第一次講述整個事件的時候(連同細節和附帶情況),當他以嚴格、清晰和吸引人的邏輯分析各種動機時,我承認,事件似乎漸漸面目全非……皇帝常常談這件事,這幫助我留意他身上一些非常突出的性格特徵。利用這個機會,我在他身上多次清楚地看到,個體的人同公眾的人在搏鬥,他心中的自然感情同因為他的地位而產生的驕傲和尊嚴的感情在鬥爭。私下閒談時,他對不幸的王子不是漠不關心的;但是,一旦涉及公眾,那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一天,他同我談到風華正茂的王子,最後他這樣說:「我以後得知,我親愛的,他對我是有好感的;人們向我保證說,他每次談起我都帶著敬佩之情;這就是人世安排的公正!」他講最後這句話的時候,他的話同他臉部的感情非常和諧,我們甚至可以認為,如果此時他同情的那個人的命運由他掌握的話,無論那人的動機或行動如何,都會得到原諒……皇帝慣於從兩個截然不同的角度看待這件事:普通法或既定法的角度,天賦權利或暴力差異的角度。

    皇帝私下對我們說,在內部,錯誤可能應該歸咎於他身邊的人過分熱忱,一些人的個人看法,或一些人的陰謀詭計。他說,他曾經無意中被他人推動,可以說毫無準備,他倉促應付,導致以後的一連串後果。「肯定無疑的是,」他說,「如果有人及時向我報告王子的思想觀點和性格特徵,特別是如果我讀到他寫給我、但我並未收到的那封信,我肯定會原諒他,但上帝才知道我會出於什麼動機:這是馬後炮了。」我們很容易看出,這些話是皇帝的肺腑之言,而且僅僅是對我們講的,因為如果有人認為他試圖往別人身上推卸責任或降低身份為自己辯解的話,他會感到屈辱的。他在這方面非常害怕,或者說非常忌諱,所以他在同外人講話,或在這個問題上口授向公眾發表的文件時,他只說,如果他收到王子的信,考慮他因此可以得到的政治利益,他也許會赦免王子。在寫他的估計會留給同代人或後人的遺囑時,在這個關係他的名聲的微妙問題上,他說,如果需要重新開始,他還會這樣做的。

    至於作者,這段話的語氣非常誠懇;一直到德?拉卡齊伯爵聲稱波拿巴本來會欣然原諒一個沒有罪的人那句話,赤誠之情躍然紙上。領袖的理論是微妙的,人們用它努力調和那些不能調和的東西。在區分普通法(或既定法)和天賦權利(或暴力差異)同時,拿破侖似乎求助於詭辯;事實上,他並未成功。他不能像他征服世界一樣征服他的良心。當上等人和小人物犯錯誤之後,他們的天生弱點是想將這個錯誤說成天才的傑作,說成凡人無法理解的宏圖大略。驕傲的人講這種話,而蠢人相信。波拿巴可能把他懷著偉人的內疚所講的那句格言視為統治者的標誌:「我親愛的,這就是人世安排的公正!」真正的哲學同情心!多麼不偏不倚!它將罪惡算在命運賬上,為來自我們自身的罪惡百般辯解!在喊過下面的話之後,人們以為現在可以原諒一切了:「有什麼辦法呢?這是我的天性,這是人類的弱點。」一個殺害父親的人反覆說:「我生來是這個樣子!」而人群張口結舌地呆在那裡,而有人研究這個統治者的顱骨1,並且承認它「生來是這個樣子」。你生來是這個樣子同我有什麼關係!我為什麼要承受這樣的後果?如果所有「生來是這個樣子的人」都要別人接受自己,世界就會大亂了。當人們犯錯誤的時候,他們將錯誤神聖化,將錯誤變成教條,將褻瀆聖物變成宗教,而且人們因為放棄對自己的罪惡的崇拜而認為自己是叛逆。

    1影射加爾(Gall)的骨相學。

    從這個故事應該得出的結論——當甘公爵的死引發的敵對情緒

    從拿破侖的一生,可以得出嚴重的教訓。兩次行動,兩次都是錯誤的行動,導致他的衰落:當甘公爵之死,西班牙戰爭。雖然他做這兩件事的時候聲名顯赫,但他仍然不免摔觔斗。他正是失敗在他自認為強大、根基深厚、不可戰勝的那個方面;當他忽視和輕蔑他的真正力量,即在維護秩序和公正方面的崇高品德的時候,他違反道德準則。當他只是向無政府主義和法蘭西的敵人進攻的時候,他是戰無不勝的;一旦他走上腐敗之路,他就變得軟弱無力。被達里拉剪下的頭髮不是別的東西,而是德行的喪失1。任何罪行本身孕育力量的喪失和災難的萌芽。因此,為了幸福,讓我們行善吧;為了精明能幹,讓我們公正吧。

    1影射《聖經》中的一個典故。

    為了證實這個道理,請你們注意如下事實:王子一死,分裂就開始了。由於形勢惡化,分裂日益嚴重,注定了樊尚悲劇的組織者倒台。俄國內閣就當甘公爵被捕事件,提出強烈抗議,反對侵犯帝國的領土。波拿巴感到不快,在《箴言報》上發表一篇咄咄逼人的文章;那篇文章讓人想起保羅一世的死。在聖彼得堡,為年輕的孔代舉行了追悼儀式。衣冠塚上刻著:「紀念被科西嘉的猛獸吞噬的當甘公爵」。以後,兩個強大的敵人2表面上和解了;但是政治給雙方造成傷害,而這種由於謾罵被擴大的傷害留在他們心中。拿破侖認為,一直到他進入莫斯科睡覺那一天,他才算解恨;亞歷山大要等到進入巴黎之日才會心滿意足。

    2指拿破侖和亞歷山大。

    柏林政府的仇恨也是基於同樣的原因。我講過德?拉福雷先生的崇高的信。他在信中,向德?塔萊朗先生指出殺害當甘公爵在波斯坦宮廷中造成的後果。當樊尚的消息傳來時,斯塔爾夫人在普魯士:「我住在柏林,」她說,「在斯布萊特碼頭附近;我住樓下。一天上午八時,人們將我叫醒,說路易?菲迪南王子1騎著馬,在我窗下等候,請我出去同他說話。」「你知道嗎?」他對我說,「當甘公爵在巴登領土上被綁架,而且二十四小時後被槍斃了。」「有這種事嗎?簡直發瘋了!」我回答說,「你不認為這是法國的敵人散播的流言嗎?的確,我承認,無論我怎樣恨波拿巴,但還不至於相信他會犯下這樣的滔天大罪。」「既然你懷疑我的話,」路易王子對我說,「我叫人將《箴言報》給你送來,報上有判決書。」他說完這句話就走了,而他臉部的表情顯露出復仇或死亡的決心。一刻鐘後,我看到三月二十一日(風月三十日)的《箴言報》,上面登載著在樊尚開庭的軍事法庭,將名為路易?當甘的人判處死刑的判決書!一些法國人是這樣稱呼那些為他們祖國帶來光榮的英雄的後代的!當人們公開放棄一切有關高貴出身的偏見時(君主制度的復辟必然要恢復他們),人們能夠這樣褻瀆對朗斯和洛克魯瓦戰役的紀念嗎?波拿巴也打過勝仗,但他不懂得尊重戰爭中的英雄。對於他,既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他性格專橫、驕傲,不願意承認輿論中有任何神聖的東西。他只尊重現存力量。路易王子給我寫了一封信,信是這樣開頭的:「名為路易?普魯士的人讓人請求斯塔爾夫人」等等。他感覺對他出身的王族、對他急於加入的英雄人物的侮辱。在這個罪惡行動之後,歐洲的國王們怎麼能夠同這樣一個人打交道呢?也許有人說,這是需要。心靈的聖殿裡永遠不應該有這種想法,不然,世上還有什麼道德可言呢?那只是隨意的消遣,只適用於作為個體的人的悠閒。

    1路易?菲迪南王子(Louis-Ferdinand):普魯士王子,腓特列二世的侄兒。

    當一八○六年普魯士戰役打響時,王子心中仍然保持這種他以後用生命償付的憤恨。腓特列—吉堯姆1在他十月九日的申明中說:「德國人沒有為死去的當甘公爵復仇;但是,對這個滔天大罪的記憶在他們心中永遠不會磨滅。」

    這些不大被人重視的個別的歷史事實值得注意;因為那些人們難以在其他地方找到解釋的敵對情緒的根本原因就在這裡。同時,這些事實也披露了上帝支配一個人的命運的不同階段,從錯誤到受到懲罰。

    1腓特列—吉堯姆(Frederic-Guillaume,一七七○—一八四○):普魯士國王(一七九七—一八四○)。

    《信使報》的一篇文章——波拿巴生活的變化

    無論如何,我的生活是幸福的,它未受到恐懼的干擾,未受到時尚的感染,也未受到榜樣的誘惑!今天,我對我當年的所作所為感到滿意,這保證我良心的平靜。我比所有專制君主和拜倒在那位光榮的士兵腳下的民眾更加心滿意足,我懷著可以原諒的驕傲心情重讀這一頁;它是我保留的惟一財富,而且我完全是依靠自己得到它的。一八○七年,我的心還在為剛才講的謀殺激動,寫下如下的文字。我的文章使《信使報》遭到查封,並且使我的自由重新受到威脅。

    1腓特列—吉堯姆(Frederic-Guillaume,一七七○—一八四○):普魯士國王(一七九七—一八四○)。

    「在卑鄙的沉默中,當人們只聽見奴隸的枷鎖和告密者的聲音在迴響,當所有人在暴君面前顫抖,而且當得寵和失寵變得同樣危險的時候,歷史學家肩負為人民復仇的責任出現了。內隆的興旺是徒然的,塔西佗已經在帝國出生。他在格馬尼庫斯1的遺骸旁邊成長,而公正的上帝已經將世界主人的殊榮賦予這名默默無聞的孩子。如果說歷史學家的角色是美妙的,它也同樣危險;但是,還存在一些祭壇,如榮譽的祭壇,它們雖然荒蕪,但還要求奉獻犧牲。上帝並不因為廟宇空無一人而被消滅。一切命運還有機會的地方,它不會被英雄氣概所誘惑;高尚行為是其可預見的後果是苦難和死亡的行為。總之,在我們死去兩千年之後,如果後代談起我們的時候,我們的名字能夠使高貴的心靈激動,那麼挫折算得了什麼呢?」

    1格馬尼庫斯(Germanicus,公元前一五—公元一九):指格馬尼庫斯?凱撒,羅馬皇帝提比略的義子,戰功卓著的名將。

    在波拿巴的行為中,當甘公爵的死引入另一個原則,使他正直的才智解體:他被迫採用一些格言,當作擋箭牌;但他並不掌握這些格言的全部力量,因為他不斷以他的光榮和他的天才曲解它們。他變得疑神疑鬼;他讓人恐懼;人們對他和他的命運失去信心;他被迫接觸——如果不是尋求的話——一些他本來永遠不應該見的人,而這些人,因為他的舉動,認為自己成了和他一樣的人:他被他們的污穢玷污了。他不敢在任何事情上責怪他們,因為他已經失去進行譴責的道義自由。他偉大的品質依舊;但他善良的本性變了,不再是他的偉大品質的支撐。由於原始污點的變質,他的本性敗壞了。上帝要求他的天使們打亂這個世界的和諧,改變它的規律,使它向天極傾斜:「天使們出力,」彌爾頓說,「斜斜地推移著世界的中心……太陽收到離開赤道的命令……狂風撕碎森林,在大海上掀起巨浪。」

    他們千辛萬苦,

    推歪了這個中心球:有人說太陽

    被吩咐以同樣遠距離的幅度離開。

    ……北風,東北風,

    狂吼怒號的西北風和偏北西北風,

    吹裂樹林又掀翻海洋。1

    1引自彌爾頓的長詩《失樂園》第十卷。

    尚蒂伊的廢棄

    波拿巴的遺體將同當甘公爵的遺體一樣被挖掘出來嗎?如果我當時能夠作主,後者的遺骸可能還會無聲無息地躺在樊尚城堡的壕溝裡。這位「被開除教籍的人」,也許同雷蒙?德?圖盧茲2一樣,躺在一個沒有蓋子的棺材裡;沒有人敢用木板遮住他的目光;他是荒謬的判決和上帝的震怒的見證。當甘公爵被拋棄的骸骨和拿破侖在聖赫勒拿島荒涼的墳墓遙遙相對:沒有什麼比位於世界兩端的這兩副遺骨更令人回首往事了。

    2雷蒙?德?圖盧茲(RaymonddeToulouse,一一五六—一二二二):雷蒙四世,圖盧茲伯爵,因為支持阿爾比教派被開除教籍,死後不得入土。

    無論如何,當甘公爵沒有留在異國土地上,像那位被國王們放逐的人;後者讓前者回到他的祖國3,雖然採用的方式的確有點粗暴;但是,會永遠如此嗎?法蘭西(革命之風簸揚的那麼多塵土已經證明這一點)對遺骨並不忠誠。老孔代在他的遺囑中說,「他不敢肯定他將死在哪個國度」。啊,波舒哀!當你面對大孔代的棺材發表悼詞的時候,如果你能夠預見未來,會給你雄辯的作品增添多少風采!

    3指拿破侖下令將他從國外綁架回國。

    當甘公爵出生在這裡,在尚蒂伊:「路易—安托萬—亨利?德?波旁,一七七二年八月二日出生於尚蒂伊」,判決書是這樣寫的。他童年時代在這片草地上玩耍,蹤跡已經抹去了。而弗裡堡,訥德林根,朗斯,塞尼費的凱旋者,「過去戰無不勝,現在卻虛弱」,此刻在何處呢?還有他的後代,約翰內斯堡和貝爾斯特海的孔代1,還有他的兒子,他的孫子,他們現在在何處?那座城堡,那些花園,那些「日夜不停流淌」的噴泉,現在怎麼樣了?殘缺的雕像,補上爪子和下顎的石獅,斷垣殘壁上用武器組成的裝飾,模糊不清的百合花盾形紋章,被剷平的小塔樓的地基,空空如也的馬廄上方的幾匹大理石駿馬(它們聽不見洛克魯瓦的戰馬嘶鳴),馴馬場附近一座未建成的大門:這就是一個英雄家族的遺物;用一條繩索綁著的遺囑改變了遺產的主人2。

    1約翰內斯堡和貝爾斯特海的孔代:指老孔代,當甘公爵的祖父,一七七二年他在約翰內斯堡(Johannisberg,法國馬延省)的戰鬥中建立了功勳。一七八九年,他組成孔代軍團,在普魯士的貝爾斯特海(Berstheim)打了勝仗。

    2影射當甘公爵的父親,他於一八三○年八月的一天自縊身亡,留下遺囑,將尚蒂伊城堡讓給德?奧馬爾公爵。

    森林多次遭到濫伐。過去,不同時代的幾代人曾經在這片從前喧囂、如今寂靜的狩獵地上奔跑。他們在這些橡樹下停留時,有多大年紀?心中懷著什麼樣的感情?心中有什麼幻想?啊,我於事無補的《回憶錄》呀,我此刻不能對你說:

    願孔代在尚蒂伊有時讀你這本書:

    願當甘因此激動!

    卑微的人呀,在這些名人旁邊,我們算得了什麼呢?我們將消逝,永無歸期。「詩人的康乃馨」呀,你將再生;你們現在靜靜地插在我的桌子上,在紙張旁邊;這遲到的小花是我在歐石南當中採摘的;但是,我們,我們不能在這令我心曠神怡的芳香中再生。

    我經歷的一八○四年——我搬到米羅梅尼爾街——韋納伊——亞歷克西?德?托克維爾——梅斯尼爾——梅齊——梅雷維爾

    從此,我離開官場,但多虧巴茲奧希夫人的保護,我躲過波拿巴的震怒。我離開我在博納街的臨時住所,搬到米羅梅尼爾街。我租的小公館後來被德?拉利—托朗達爾先生和德南夫人,「他最心愛的人」——就像迪亞娜?德?普瓦提埃時代人們所講的那樣,佔據。我的小花園同一間貨棧毗鄰,而我的窗子附近有一棵大柳樹,但德?拉利—托朗達爾先生為了空氣乾爽,用他粗大的手親自把樹砍倒;他認為自己的手透明少肉,這是一個幻覺,同別的幻覺一樣。街石鋪到我門口;再過去,一條小路蜿蜒而上,穿過一片人們稱為「兔子崗」的荒地。兔子崗上分佈著幾座孤立的房屋,右邊通往蒂沃利公園,我跟我哥哥就是從那裡啟程去流亡的。我經常到這荒廢的公園裡散步;革命是從那裡開始的,正當奧爾良公爵和他的賓客狂歡的時候。這個幽靜的地點被大理石的裸體雕像和人造的廢墟裝點著;這是輕浮和放蕩的政治的象徵,它將用娼妓和垃圾覆蓋法國。

    我無所事事;至多,我在公園裡同杉樹聊聊天,或者在一條被青苔遮掩的人造小溪旁邊,同三隻烏鴉談論當甘公爵。我失去我的阿爾卑斯公使館和羅馬的友誼,就像我過去突然同我倫敦的朋友們分開一樣,我不知道如何利用我的想像力和我的感情。我讓它們傍晚追隨太陽,但夕陽的光輝不能將它們帶到海上去。我回來,試圖在我的柳樹的嗚咽中人眠。

    然而,我的辭職擴大了我名聲:在法國,表現一點勇氣總是一件好事。德?博蒙夫人的舊社交圈子把我介紹給新城堡。

    德?托克維爾先生,我哥哥的姐夫和我的兩個侄兒的保護人,住在德?塞諾奘夫人的城堡裡:那時,到處是斷頭台的遺產。我在那裡看見我的兩個侄兒同托克維爾的三個兒子一起成長。在托克維爾的兒子當中,有一個名叫亞歷克西,他後來是《論美洲民主》一書的作者。他在韋納伊比我在貢堡更加被溺愛。這是不是我見到的最後一個在襁褓中不被人看好的名人呢?亞歷克西?托克維爾走遍文明的美洲,而我跑遍它的森林。

    韋納伊改換了主人,變成聖法爾若夫人的財產。這位夫人是因為她父親和將她收為養女的革命而出名的1。

    1她父親是一位舊制度的法官,投票贊成將路易十六處死,結果他自己被一名警衛殺害;國民公會以革命的名義收養他的女兒。

    在芒特附近的梅斯尼爾,住著羅桑波夫人。我的侄兒路易?德?夏多布里昂後來在那裡同羅桑波夫人的侄女奧爾格朗德小姐結婚。可是現在,城堡的水塘邊和山毛櫸下再也看不到她的倩影了:她已經去世。當我從韋納伊到梅斯尼爾去的時候,我在途中碰見梅齊。梅齊夫人是體現母親的美德和痛苦的傳奇故事。至少,如果她那個從窗口跌落、摔碎腦袋的孩子,像我們獵取的年輕鷓鴣一樣騰空升起,從城堡上空飛走,躲到塞納河中的美麗島上去,那該是多麼美妙呀!Coturnixpersitpulaspascens1。

    1拉丁文:鷓鴣在牧場上覓食。

    在塞納河的另一邊,離馬雷不遠的地方,德?萬蒂米爾夫人將我引薦到梅雷維爾。梅雷維爾是由微笑的繆斯創造的一片綠洲;高盧詩人稱這種繆斯為「博學的仙女」。在那裡,衣著優雅的幾代人,都聽過朗讀《布蘭卡》和《韋雷達》的故事;這些人像花朵般世代相繼,至今還在聽我的歲月的歎息。

    我住在米羅梅尼爾街,對閒逸漸漸感到厭倦了,頭腦中漸漸出現遠方的幽靈。《基督教真諦》啟發我,使我萌生檢驗這部作品的念頭,將基督教人物同神話人物混雜在一起。一個我很久之後稱為西莫多塞的影子,在我頭腦中若隱若現,但還沒有任何確定的輪廓。西莫多塞一露面,我就同她呆在一起,杜門謝客,就像從前我同我想像的女孩所做的那樣;但是,在她走出夢境之前,在她通過象牙之門從忘河岸邊走來之前,她不斷改變模樣。如果說我因為愛而創造她們,我也因為愛毀掉她們,而我隨後呈獻的惟一和心愛的女子是無數變幻的結晶。

    我在米羅梅尼爾街只住了一年,因為房子被人賣掉了。我同德?庫瓦斯蘭夫人商量,她將她位於路易十五廣場的公館的頂樓租給我。

    德?庫瓦斯蘭夫人

    德?庫瓦斯蘭夫人是一個很有氣派的女人。她年近八旬,驕傲和專橫的眼睛流露出詼諧和譏諷的神情。德?庫瓦斯蘭夫人對文學一竅不通,而且以此為榮。她在不知不覺之中度過了伏爾泰世紀;如果說她對那個世紀有什麼看法的話,她會說,那是一個能說會道的平民的世紀。這並非說她影射她的出身;她太高貴,不會有這種可笑的舉動。她很懂得同「小人物」打交道,而不降低自己的身份。但是,她畢竟是「法國第一侯爵」的後代。雖然她的祖先當中,有一○九六年死在巴勒斯坦的德魯貢?德?內斯爾,路易九世的王室總管德?拉烏爾?德內斯爾騎士,聖路易最後一次出征時的法國攝政王讓二世?德內斯爾,但德?庫瓦斯蘭夫人承認,這都是荒唐的命運使然,她不應該承擔責任。她生來是宮廷人物,而其他一些人更加適於市井生活,就像良種牝馬和拉出租馬車的瘦馬之間的差別一樣。她對這種偶然性是無能為力的,只能忍受上天用來懲罰她的痛苦。

    德?庫瓦斯蘭夫人曾經同路易十五有過瓜葛嗎?她從未向我承認這一點,但她聲稱她曾經以最嚴厲的方式對待她的王室情人。「我看見他跪在我腳下,」她對我說,「他有一雙迷人的眼睛,滿嘴甜言蜜語。他有一天提出送一套瓷梳妝台給我,像德?蓬巴杜夫人有的那種。我叫道:『啊,陛下!那是為了把我藏在底下啊!」』。

    我在一個非常偶然的機會,在倫敦德?坎寧安侯爵夫人1家中看見這套梳妝用具;她是從喬治四世那裡收到這份禮物的,她把東西指給我看,露出逗人的天真表情。

    1喬治四世寵幸的女人。

    德?庫瓦斯蘭夫人住在她的公館裡,房間上面是一列柱子——就像傢俱倉庫那種柱子。兩幅韋爾內的海洋風景畫掛在一張略帶綠色的舊壁毯上面,那是「可愛的」路易送給貴夫人的禮物。德?庫瓦斯蘭夫人躺在掛著床幃的大床上,床幃也是綠色的。她頭上隨意戴一頂睡帽,露出她灰色的頭髮,在床上一直呆到午後二時。像投石黨運動時代的美人一樣,老式鑽石耳環垂在她充滿煙草味的睡袍的肩帶上。在她周圍的被褥上,散放著寫有地址的信封,她利用這些紙頭,在上面記下各種各樣的想法:她不買紙張,紙都是郵差給她送來的。一條叫莉莉的小狗不時從毯子底下鑽出來,朝我吠五六分鐘,然後又叫著鑽進她女主人的巢穴。路易十五的年輕情婦們曾經這樣打發著日子。

    德?夏托魯夫人和她的兩個妹妹是德?庫瓦斯蘭夫人的堂姐妹。德?庫瓦斯蘭夫人沒有德?馬伊夫人那樣的好脾氣。據說德?馬伊夫人,虔誠的基督教徒,一次在聖羅什教堂裡,碰到一個用粗話侮辱她的男人,而她只是說:「我的朋友,既然你認識我,請你為我祈禱上帝吧。」

    德?庫瓦斯蘭夫人同許多聰明人一樣吝嗇,把她的錢藏在壁櫥裡。她被她皮膚上的埃居1寄生蟲吞噬著,她手下的人幫她減輕痛苦。當我看見她埋在數字堆裡嘔心瀝血的時候,她令我想起吝嗇鬼赫莫克拉特斯;後者在口授遺囑的時候,為自己確定了繼承人。但她偶爾也請人吃晚飯。可是她大罵咖啡,說其實大家並不喜歡那玩意兒,喝咖啡不過是為了延長用餐時間。

    1埃居:法國古代貨幣名。

    德?夏多布里昂夫人同德?庫瓦斯蘭夫人和德?內斯勒侯爵夫人結伴到維吉去。侯爵夫人先行,叫人準備好美味的晚餐。德?庫瓦斯蘭夫人隨後到達,但她只要了半鎊櫻桃。離開客棧時,她要付數目很大的賬單,結果鬧得不可開交。她只願意付櫻桃;而客棧老闆說,不管你吃不吃,按照慣例,住客棧都要付晚餐。

    德?庫瓦斯蘭夫人隨她自己的意願理解問題。她既輕信,也不輕信。由於她自己沒有信仰,所以喜歡嘲弄別人的信仰,但迷信又使她感到恐懼。她碰見過德?克呂登納夫人;這位神秘莫測的法國貴夫人在看見財產清單的時候,才會頭腦清醒;俄國信女不喜歡她,她也不喜歡俄國信女。克呂登納夫人滿腔熱忱地問德?庫瓦斯蘭夫人:「夫人,是哪位神甫聽你懺悔呀?」「夫人,」德?庫瓦斯蘭夫人回答說,「我不瞭解我的懺悔神甫;我只知道我的神甫在他的告解座裡面。」以後,兩位夫人不再見面。

    德?庫瓦斯蘭夫人吹牛說,是她將一種新玩藝引進宮廷,那就是飄動式髮髻,儘管非常虔誠的萊克金斯卡先生反對這個危險的革新。她斷言說,有身份的人過去從來不給醫生付酬金。她極力反對女人有一大堆內衣,「這好像是新貴的派頭,」她說,「我們這些宮廷命婦只有兩件襯衣廠穿破了才換;我們穿綢長袍,不像現在那些小姐,打扮得像輕佻的女工。」

    住在王府街的絮阿爾夫人養了一隻公雞,雞鳴聲穿牆越戶,德?庫瓦斯蘭夫人不勝其擾。她寫信給絮阿爾夫人說:「夫人,叫人把你那隻雞宰了吧。」絮阿爾夫人將信退回來,加上一張便箋:「夫人,我榮幸地答覆你,我不會叫人把我那隻雞宰掉。」通信就此結束。德?庫瓦斯蘭夫人對夏多布里昂夫人說:「啊!我的心肝,這是什麼年頭呀!她還是潘庫克的女兒,法蘭西學院院士的妻子,你知道嗎?」

    埃南先生,外交部的前辦事員,是一個令人厭煩的人物,他正在胡編大部頭小說。一天,他向德?庫瓦斯蘭夫人念一段描寫:一位被拋棄的女情人淚流滿面,悲哀地釣鮭魚。德?庫瓦斯蘭夫人不喜歡鮭魚,聽了頗不耐煩,於是打斷作者,用使她變得十分可笑的嚴肅口氣說:「埃南先生,你不能叫這位太太釣別的魚嗎?」

    德?庫瓦斯蘭夫人講的故事是無法記述的,因為那些故事毫無內容,一切都表現在她的手勢、聲調中。她自己從來不笑。有一段《雅克米諾先生和夫人的對話》,那真是絕了。在夫妻兩人的對話中,雅克米諾夫人反駁道:「可是,雅克米諾先生!」她念這個名字的聲調非常古怪,你忍不住會哈哈大笑。德?庫瓦斯蘭夫人不得不停下來,一本正經地嗅鼻煙。

    她在報紙上讀到有幾位國王去世的消息。她取下眼鏡,一邊擤鼻涕一邊說:「戴皇冠的動物當中,發生了流行病。」

    在她準備撒手歸西的時刻,有人在她床邊說,只是在人們自暴自棄的時候,才會倒下;如果聚精會神,眼鏡盯著敵人,就不會死。她聽完這句話回答說:「我相信這種說法。但是我擔心會分心。」話畢,她就斷氣了。

    次日,我到她家裡去。我在那兒碰見德?阿沃雷先生和夫人,她妹妹和妹夫。他們坐在壁爐前面,圍著一張小桌子,正在清點從護壁板裡面取出來的一袋金路易。可憐的死者躺在床上,床幃半開著:她聽不見那本來應該喚醒她的清點金幣的聲音了。

    在死者寫在印刷物的空白和信封上的感想中,有一些是非常優美的。在路易十六之後的波拿巴時代,德?庫瓦斯蘭夫人讓我看到殘存的路易十五宮廷的風尚,就像德?烏德托夫人讓我在十九世紀看到哲學社會留下的痕跡。

    維希、奧弗涅和勃朗峰之行

    一八○五年夏天,我到維希同德?夏多布里昂夫人匯合;像我剛才所說的,是德?庫瓦斯蘭夫人帶她到那裡去的。那裡,我沒有看見塞維涅夫人所說的,一六七七年在她前後人浴的朱薩克、太爾姆、弗拉馬朗1。他們已經沉睡了一百二十多年了。我將我姐姐德?科德夫人留在巴黎;她從一八○四年夏天起就住在那裡。在維希住了很短一段時間之後,德?夏多布里昂夫人建議我去旅行,讓我們在一段時間內遠離政治的煩擾。

    1塞維涅夫人在她的一封信中說,這些先生在她之前或之後人浴。

    人們將我那時寫的兩篇關於奧弗涅和勃朗峰的小遊記收進我的作品。三十四年之後,一些同我素不相識的人在克萊蒙像迎接一個老朋友似的歡迎我。長期維護人類共同享受的那些原則的人,在所有家庭裡都有朋友、兄弟和姐妹,因為如果說人是忘恩負義的,人類是知恩圖報的。對於那些從未見過你、由於你名聲好而同你相識的人,你永遠是一個模樣;你永遠保持你在他們心目中的年齡;他們的眷念之情並不因為你在面前而受到干擾,在他們眼中,你永遠是年輕和美麗的,就像他們在你的作品中所喜歡的感情。

    在布列塔尼,當我還是孩子的時候,常常聽別人講起奧弗涅,我想像那是一個很遙遠、很遙遠的地方,那兒可以看到一些奇怪的東西,要在聖母的保佑下,歷經千辛萬苦才能到達那裡。我每次看見那些背著小杉木箱去闖蕩世界的奧弗涅年輕人,心裡就有一種激動的好奇心。他們從山崖上走下的時候,木箱裡只裝著希望;要是他們能夠將希望帶回來,那該是多麼幸福呀!

    唉!德?博蒙夫人在台伯河邊安眠之後不到兩年,我在一八○五年來到她的故鄉;我離金山不過幾里路;她去羅馬之前,在那裡休養過一段時間。去年(一八三八年)夏天,我重新回到同一個奧弗涅。在一八○五年和一八三八年之間,我可以擺進我周圍社會發生的變化。

    我們離開克萊蒙。在赴里昂途中,我們經過蒂埃爾斯和羅阿納。那時這條路走的人不多,有些地段是沿著裡農河修建的。《阿斯特雷》的作者並不是一個大才子,但他創造了一些有生命的人物和地點。當虛構的故事同它出版的時代符合的時候,有多麼強大的創造力呀!在那些與牧羊人、貴夫人、騎士混雜的精靈和水神的再現當中,有某種出乎意料的神奇。這些繽紛的世界很和諧,人們樂於接受這些同小說的謊言交錯在一起的寓言和神話。盧梭講過他如何被於爾菲1欺騙。

    1於爾菲(Urfe,一五六八—一六二五):法國作家。他的田園小說《阿斯特雷》在十七世紀家喻戶曉。

    在里昂,我們又找到巴朗赫先生,他同我們一道去遊覽日內瓦和勃朗峰。他陪人到處閒逛。在日內瓦城門口,我沒有受到克洛維斯的未婚妻克洛蒂爾德的歡迎:她父親巴朗特先生提升為萊蒙州州長。我到科佩去看望斯塔爾夫人。我見她獨自呆在城堡深處,內院滿目淒涼。我同她談起她的財富和她的孤獨,說那是實現獨立和自由的寶貴手段:我的話傷害了她。斯塔爾夫人是喜歡社交生活的;她認為自己是最不幸的女人,流亡異鄉,而我對那種生活是求之不得的。在我眼中,這種在自己土地上生活的不幸,連同生活的舒適,意味什麼呢?同千萬父母死在斷頭,台上、沒有麵包、沒有姓名、沒有錢財、分散在歐洲各處的苦難相比,在一套面對阿爾卑斯山的豪華別墅裡,享有光榮、閒逸、和平的不幸意味什麼呢?被一種眾人無法理解的痛苦所折磨是一件令人煩惱的事情。而且,這種痛苦因此只會更加強烈:在將它同別人的痛苦相比的時候,它不會減弱;人們無法判斷別人的痛苦;令此人痛苦的東西是另一個人的歡樂。不同的心靈隱藏著不同的秘密,其他心靈是無法理解的。我們不要非議別人的痛苦吧;痛苦同祖國一樣,是因人而異的。

    次日,斯塔爾夫人到日內瓦拜訪德?夏多布里昂夫人,隨後我們出發去夏蒙尼。我關於山區風景的觀點引起議論,說我追求標新立異;其實,並不是這麼回事。人們將看到,在我談到聖戈塔爾1的時候,我仍然持這種觀點。我的《勃朗峰遊記》中的一段,將我生活中的過去的事件和未來的事件聯繫在一起,而那些未來事件今天也過去了。

    1聖戈塔爾(Saint-Gothard):瑞士的阿爾卑斯高原。

    「僅在一種情況下,山確實讓人忘記人世的騷動:那就是當人們遠離紅塵、潛心宗教的時候。一位獻身人類的隱修者,一位默默思索上帝的偉大的聖人,在空無一人的岩石上可以找到寧靜和歡樂;這時,並非那個地方的安寧滲入這些孤獨者的靈魂,相反,是他們的靈魂將它的安詳傳播給閃電雷擊的地區……有些山,我會懷著極度的喜悅去遊覽:那是希臘和朱戴2的山。我希望走遍我的新研究工作迫使我關心的地區;在描寫過新世界的無名的群山和河谷之後,我很樂意到塔波爾和戴熱特去尋找其他的顏色和其他的和諧。」後面這句話,是我次年(一八○六年)要進行的旅行的預告。

    2朱戴(Judee):古代希臘—羅馬時代巴勒斯坦南部的一個省。

    回日內瓦途中,我們在科佩未能重新看見斯塔爾夫人,而客棧都住滿了。要不是德?福爾班先生3出乎意料地來幫忙,叫人在前廳為我們準備了一頓粗劣的晚餐,我們就會空著肚子離開盧梭的故鄉了。德?福爾班那時生活在極度的幸福之中;他的眼神透露他內心的快樂,有點飄然若仙的味道。他滿懷才情和喜悅,好像從天而降似的從山上下來,身穿畫師的緊身外衣,拇指掐著調色板,筆筒裡插滿畫筆。這位先生雖然非常幸福,但仍然打算有一天模仿我;那時,我打算完成敘利亞之行後去加爾各答,為的是讓愛情通過一條不尋常的道路歸來,既然在老路上找不到它們的蹤跡。他的眼睛流露出恩主般的憐憫;我當時是窮困的,卑微的,對自己信心不足,而且我手心裡沒有公主的芳心1。在羅馬,我有幸償還德?福爾班先生的湖畔晚餐;那時我成了大使。那個年頭,一個白天在街上分手的窮鬼晚上可能變成國王。

    3德?福爾班先生(deForbin):當時的著名畫家。

    1德?福爾班是意大利公主波利娜?博蓋塞的情人之一。

    這位由於革命變成畫家的高貴紳士,是那一代藝術家的前驅;他們潛心於素描、荒誕畫、漫畫。有的蓄著可怕的小鬍子,好像要去征服世界似的;他們的刷子是戟,他們的刮刀是軍刀;另一些留著大鬍子,長長的或蓬鬆的頭髮;他們像火山一般抽雪茄。正如我們的老雷尼耶所說的,這些「彩虹的表兄」滿腦子洪水、大海、河流、森林、瀑布、暴風雨、屠殺、苦刑和斷頭台。他們想的是人的頭骨,花式劍,曼托林,高頂盔和土耳其長袍。他們誇誇其談,敢想敢說,蔑視禮儀,豁達大度(他們甚至為獨裁者畫像),他們意在組成一個位於猴子和森林之神之間的特殊種類。他們堅持要人明白,畫室的奧秘有它的危險,模特兒是靠不住的。但是,為了彌補這些缺陷,有什麼代價他們不願意付出呢?用激動的生活,痛苦和敏銳的天性,完全的獻身,對他人苦難的毫無算計的關懷,細緻的、崇高的、理想化的感受方式,以驕傲的方式接受、並用高貴的方式忍受的窮困;最後,有時以不朽的才能,即勤勞、激情、天分和孤獨的果實!

    我們晚上離開日內瓦回里昂,結果被阻隔在閘門炮台腳下,因為城門尚未打開。在這個麥克佩斯2的巫婆的出沒之地,我頭腦中出現一些奇怪的事情。我逝去的歲月像一群幽靈復活了,他們將我團團圍住;我熱烈的季節帶著它們的火焰和悲哀回到我身邊。我的生命被德?博蒙夫人的死所挖掘,變得空空如也:從深淵底升起的漂浮的形體,天堂的仙女或夢幻,牽著我的手,把我帶到女精靈的時代。我離開我居住的地點,幻想其他疆域。某種神秘的影響將我推向東方,而且我的新工作計劃和來自我乳母的心願的宗教之聲,將我朝那裡拖去。由於我所有的官能都壯大了,由於我沒有濫用生命,它充滿我的智慧的活力,而在我的本性中佔上風的藝術,更增添了詩人的靈感。我具有代巴伊德1的父輩稱為心靈的「升騰」的東西。同我還不知道姓名、我僅僅通過愛情和榮耀的氣氛瞥見的弗蕾達和西莫多塞對我的衝擊相比,拉斐爾(請原諒這樣比喻可能褻瀆神明)在他僅僅勾勒的變容圖前面,可能不會更加被自己的傑作激動。

    2麥克佩斯(Macebeth):蘇格蘭國王。他的生平故事構成莎士比亞《麥克佩斯》一劇的基本情節。

    1代巴伊德:古埃及的南部地區。

    這樣,在搖籃時代就折磨我的與生俱來的天才,在拋棄我之後,有時重新歸來;這樣,我從前的痛苦又重新出現;我身上,什麼也沒有治癒;即使我的傷口立即癒合了,但它們像中世紀帶耶穌像十字架的傷口,在耶穌受難日會突然綻開,流淌鮮血。在危機中,我除了放任我激動的思緒,沒有其他減輕痛苦的辦法,就像人們在血液湧向心臟或衝向頭腦時,讓醫生切開自己的血管。可是,我在說什麼呢?啁,宗教呀,你的偉力、你的約束、你的撫慰在哪裡呀?從我賜給勒內以生命時開始,我不是長年累月在寫這一切嗎?我有無數理由認為我已經死了,可是我活著!這實在是極大的悲哀。孤獨的詩人注定承受違背農神的意志的春天;對於尚未逾越共同法則的人,詩人的痛苦是無法理解的。對於他,歲月永遠是年輕的:「此刻,年輕的山羊羔,」奧比昂2說,「守護著它們的生命的創造者;當後者一旦跌進獵人的網,它們從遠處給它銜來開花的嫩草,並且用嘴給它銜來在附近小溪中汲取的清水。」

    2奧比昂:古代希臘詩人,生活於公元二世紀。

    回里昂

    回到里昂,我看到儒貝爾先生的幾封信:他在信中告訴我,他九月前不可能到維爾納韋來。我回信說:「你離開巴黎的時間太久,去的地方太遠,令我感到不便;你知道,我妻子不會同意在你之前到維爾納韋去的:她是一個固執的人,自從她同我一道生活以來,我要統帥兩個不易管理的腦袋。我們將留在里昂。這裡的飯食出奇的好,我沒有勇氣離去。博納維神甫在這裡,他是從羅馬回來的;他身體棒極了,心情愉快,他忙於布道,忘記了自己的不幸;他擁抱你,很快就會給你寫信。總之,除我之外,大家都很快樂;只有你發牢騷。請你告訴封塔納,我到薩熱先生家用晚餐了。」

    薩熱先生是議事司鐸們的保護人;他住在聖弗瓦的山坡上,那是葡萄酒的著名產地。大致從盧梭在索恩河畔過夜的地方往上走,就可以到他家。盧梭是這樣描寫的:

    記得我曾經在一條沿著索恩河蜿蜒的小路上度過了一個美妙的夜晚。河的對岸是修成梯田的園子。那天白天十分炎熱,夜色是迷人的:露水濕潤著乾枯的野草;落日在空中留下紅色的煙霞,將河水映成玫瑰色;園中樹上棲息著百靈鳥,它們婉轉啼鳴,隔枝唱和。我如癡如醉地漫步著,用我的感官和心靈享受這一切,只因為沒有人同我一起分享而感到惋惜。我沉湎於甜美的遐想,直到深夜還在繼續漫步,而沒有疲倦的感覺。但我終於困乏了……樹枝是我床頂的華蓋:一隻百靈鳥剛好棲息在我頭上,它的歌聲伴隨我進入夢鄉。我的睡眠是甜蜜的,我的甦醒更是如此。天色大亮了:我睜開眼睛,看見河流、翠綠的樹木、令人讚歎的景色。1

    1引自盧梭的《懺悔錄》。

    手持盧梭的美妙的路線圖,我們到達薩熱先生家。這位有古人遺風的瘦削的單身漢從前結過婚;他頭戴綠鴨舌帽,身穿灰羽紗服,一條本色布藍褲子,藍襪子,水獺皮鞋。他曾經長期生活在巴黎,同德維埃納小姐有交情。她向他寫了一些很風趣的信,罵他,還向他提了一些很好的建議:他對她的意見置若罔聞,因為他並不認真看待這個世界,他好像墨西哥人,相信這個世界有過四個太陽,到第四個(即今天照耀我們的這個)的時候,人變成獼猴。他對聖波坦和聖伊雷內的殉教,對按照里昂市長芒德羅的命令屠殺排列成行的新教徒,都毫不在乎。面對布洛托的槍殺現場,他給我講述槍殺的細節;而他在葡萄樹中穿行,在故事當中夾雜幾行盧瓦茲?拉貝2的詩句。他在憲章—真理時期3,在里昂最近蒙受的苦難當中,可能沒有吃什麼苦頭。

    2盧瓦茲?拉貝(LoyseLabbe,一五二六—一五六六):里昂女詩人。

    3這句話諷刺路易?菲利普的憲章。一八三一年至一八三四年,里昂對異教徒和起義者進行了血腥鎮壓。

    某些日子,人們在聖弗瓦端出特別烹製的小牛頭。牛頭經過五天醃製,裡面填滿美味食品,再用馬雷爾葡萄酒烹製。漂亮的村姑端菜送酒;她們用有三個酒瓶大的罈子給你斟滿極好的當地葡萄酒。在薩熱的宴會上,我和穿黑道袍的教士都醉倒了:山坡上一片漆黑。

    我們的主人很快就吃光他的積蓄。在他臨死前的最後日子裡,一貧如洗的他被兩三個他養肥的老情婦收容。「這種女人活著,」聖西普裡安說,「彷彿她們還能夠被人寵愛,quoessicvivisutpossisadamari。」

    訪大查爾特勒修道院

    也是同巴朗謝先生一道,我們依依不捨地告別美妙的卡布,啟程去參觀查爾特勒修道院。我們租了一輛四輪敞篷馬車;車輪滾動時發出吱吱的響聲。到達沃萊貝之後,我們住進上城的一間客棧。次日,天剛濛濛亮,我們就在嚮導帶領下,騎馬啟程了。在查爾特勒修道院腳下的聖洛朗村,我們越過山谷人口的大門,沿著兩側是岩石的山路,朝隱修院進發。在談到貢堡時,我跟你們講過我在此時此地的感受。修道院的房屋有許多裂縫,看守者好像守護廢墟的農夫。一位辦事修士住在那裡,為的是照顧一位孤單的殘疾人,殘疾人剛剛死去:宗教要求人們對朋友忠誠和順從。我們看見不久前填滿的墓穴。在同一時刻,拿破侖將去奧斯特利茨挖掘一個巨型墓坑。人們把修道院的圍牆指給我們看,每間寢室都有花圃和工場;工場裡面有木工工作台和鏇工車床。鑿子還在那裡,人不見了。長廊裡掛著修道院歷屆院長的畫像。威尼斯公爵的宮殿裡掛著歷屆總督的畫像:不同地點有不同的紀念物!再往上,稍遠處,人們將我們帶到勒絮厄爾描繪過的不朽的隱修士1的小教堂。

    1指聖布律諾。

    我們在寬敞的廚房吃完晚餐,然後像印度王子一樣坐轎子下山;路上,我們碰見夏普塔爾先生。他從前是藥劑師,隨後當參議員,以後成為尚德魯的領主;他是甜菜制糖的發明人,還是西西里島的印度玫瑰園的繼承人;是奧奧塔黑提的陽光使這些玫瑰嬌艷迷人。穿過樹林下山時,我想起古代的修士;在幾個世紀裡,他們用長袍兜泥土栽種杉樹;這些樹在岩石上長大了。啊,你們無聲無息地穿過人世,走過時連頭也不回,你們是多麼幸福呀!

    我們還未到達山谷人口的大門,雷雨就爆發了。山洪傾瀉,咆哮的濁水到處奔流。德?夏多布里昂夫人由於恐懼反而變得勇敢。她腳踏卵石,在暴雨和閃電中狂奔。為了更清楚地聽見雷鳴,她把傘扔掉;嚮導對她喊道:「求上帝保護你吧!以上帝、耶穌和聖靈的名義!」我們在警鐘聲中到達沃萊普;雨還未停。我們看見遠處有一座村莊起火,而月亮在煙靄之上露出了它的上半個面孔,好像沉默修會的創始人聖布律諾的蒼白和光禿禿的腦袋。巴朗謝先生雖然被淋得像一隻落湯雞,仍然以他慣常的平靜口氣說:「我是如魚得水。」今年(一八三八年),我重新訪問達沃萊普;暴風雨不再了。然而,那次參觀的兩個證人都健在:德?夏多布里昂夫人和巴朗謝先生。我之所以提到這一點,是因為在這部《回憶錄》提到的人當中,太多的人已經走了。

    我們回到里昂之後,和同伴分手,然後動身去維爾納韋。我向你們介紹過這座小城,敘述過我同儒貝爾先生在榮納河邊散步的情景,和我心中的懷念之情。那地方,生活著三位老小姐,皮亞特三姐妹。除了社會地位不同之外,她們令我想起我外婆的三位女友。維爾納韋的老處女漸次死了,我看見她們住過、現在空無一人的房子外的台階上長滿青草,於是想起她們。她們在世時,她們之間談什麼呢,這些鄉村小姐?她們談她們父親在塞斯集市上給她們買的狗和手籠。這件事同該城宗教評議會一樣使我著迷;聖貝爾納在城裡將我的同鄉阿伯拉爾1判刑。帶手籠的處女可能是愛洛伊絲一樣的人物;她們也許愛戀過。一天,她們的信件將被世人發現,令人欣羨不已。誰知道呢?她們的信也許是寫給她們的「老爺」的,還有她們的父親,還有她們的兄弟,還有她們的丈夫:「dominosuo,imopatri,etc.」她們因為被稱作女朋友、情婦或交際花而感到榮幸,「Concubinaevelscorti」1。「當他用愛情引誘他的學生愛洛伊絲的時候,」一位嚴肅的學者說,「我覺得對於學識淵博的阿伯拉爾,這是一個令人讚美的瘋狂舉動。」

    1阿伯拉爾(Abailard)是布列塔尼人。

    1上面的話都引自愛洛伊絲的信。愛洛伊絲(約一○九八—一一六四)是法蘭克女隱修院院長、神學家和哲學家阿伯拉爾之妻。他們年輕時相戀,生一子,然後秘密結婚。

    德?科德夫人之死

    在維爾納韋,一個新的悲痛降臨到我頭上。為了向你們講這件事,我要倒回去,講講我去瑞士旅行之前數月發生的事情。一八○四秋天,德?科德夫人到巴黎時,我還住在米洛梅尼爾街。德?博蒙夫人的死最終使我姐姐精神錯亂了;她幾乎不相信她死了,她懷疑這裡面有什麼奧秘,把上天也算在那些以她的痛苦取樂的敵人之中。她一無所有:我為她在科馬爾丹街挑選了一套住宅,向她隱瞞了房租的真正價格和我為她的飲食同一個飯店老闆達成的安排。像一根即將熄滅的蠟燭,她的天資放射著耀眼的光芒;而她自己也被光芒照亮。她寫點東西,但隨後又扔進火裡;或者她到書籍中抄一些同她的心緒吻合的思想。她在科馬爾丹街住的時間不長;後來她搬到聖米歇爾女修院:德?納瓦爾夫人是修院院長。呂西兒住在一個對著花園的房間裡;我注意到她懷著一種我無法形容的陰鬱的嚮往,望著那些在院內菜地周圍散步的修女。我們猜想她羨慕聖女,甚至更進一步,她嚮往天使。我在這部《回憶錄》裡收進德?科德夫人在上升到永恆的天國之前寫的幾封信,作為她的遺物,使這本書變得聖潔。

    一月十七日

    我把我的幸福寄托在你和德?博蒙夫人身上;想到你,我就擺脫煩悶和憂愁:我惟一的牽掛是愛你。前晚,我對你的性格和你的生存方式進行了長時間的思索。由於我們總是住在鄰近的地方,我想,瞭解我需要時間,我頭腦裡有多少各種各樣的想法呀!我的靦腆和我外表的軟弱同我內心的力量多麼不同呀!瞧,我盡講我自己。我的聲名顯赫的弟弟呀,對你不斷給予我的照料和友情,請接受我最親切的感謝。這是你早上收到的我的最後一封信。我徒然地將我的想法告訴你,它們仍然完整無缺地留在我心裡。

    無日期

    我的朋友,你真的覺得我不會受到謝諾多萊先生的無禮對待嗎?我決定不再邀請他來訪了;我允許他星期二最後來一次。我不想使他難堪。我永遠合上了我的命運之書,而且我用理智之印將它封上了。無論是生活中的小事或大事,我都不會查看這本書了。我放棄我的一切瘋狂念頭;我不願意理會、也不願意為別人的瘋狂念頭悲哀、傷感。我將潛心思索我在這個世界上經歷的一切事件。我對自己的擔憂是多麼令人憐憫呀!除了發生在你身上的事情,上帝不能再令我悲傷。我感謝他將你當作珍貴的、善良的、親切的禮物送給我,也感謝他讓我保持清白無瑕的生命:這就是我的全部財富。我可以將雲中的月亮當作我的生命的標誌,連同如下的箴言:「經常被遮掩,從不失去光澤」。再見了,我的朋友。從昨天上午起,你可能對我使用的語言感到吃驚。看到你之後,我的心朝上帝升騰而去,而且我將我整個的心放在十字架底下,那是它惟一和真正的歸宿。

    星期四

    你好,我的朋友。今天上午,你的情緒是什麼顏色的?我記得,當我為德?法爾西夫人1的健康擔心時,只有一個人能夠安慰我。此人曾經對我說:「你在她之前死是合乎情理的。有比這更公正的事嗎?」有人說,死的念頭可以使我們擺脫對前途的煩惱。我的朋友,完全不是這麼回事。今天上午,我急於讓你擺脫我,因為我覺得自己盡講一些美好的事物。再見,我可憐的弟弟。保持快樂的心境吧。

    1德?法爾西夫人(MadamedeFarcy):他們的姐姐朱莉。

    無日期

    德?法爾西夫人在世時,由於我一直在她身邊,所以從來不曾感覺有必要同別人交流思想。我享有這樣的財富,但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可是,自從我們失去這位朋友,而環境將我同你分開以來,我體會到無法在同他人的交談中解除苦悶和更新思想的痛苦;我感覺,我目前的情緒對我是不利的,如果我無法擺脫的話;這肯定來自我的構造不佳。然而,從昨天開始,我對我的勇氣是相當滿意的。我對我的憂愁、對我內心的空虛毫不在意。我厭倦了。繼續善待我吧:這幾天是有人情味的。再見,我的朋友。希望不久就能見面。

    無日期

    你放心吧,我的朋友。我的健康眼看在恢復。我常常問自己,我為什麼花那麼多功夫來支撐它。我好像一個瘋子,想在荒漠當中建造一座堡壘。再見了,我可憐的弟弟。

    無日期

    「因為今天傍晚我覺得頭痛得厲害,所以只隨便抄幾句費奈隆的話寄給你,以履行我的承諾:

    ——當人們將自己封閉起來的時候,會感到周圍非常狹小。相反,當人們走出這個監獄,進入上帝的遼闊天地時,會感到非常寬敞。

    ——我們很快就會找到我們失去的東西。我們每天都邁著大步走近目標。再加把勁,就不再有什麼需要哭泣的東西了。將要死去的是我們,我們愛的東西繼續存在,而且不會死去。

    ——你的力量是虛假的,就像病人的高燒。幾天以來,人們看見你為了表現勇氣和歡樂,有一種痙攣性的衝動,其實是臨終掙扎……

    這就是今晚我的腦袋和我的禿筆允許我寫給你的全部東西。如果你願意,我明天繼續,也許會更多一些。晚安,我的朋友。我仍要對你說,我崇拜費奈隆,我覺得他的感情是如此深刻,而他的德行是如此崇高。再見,我的朋友。

    我醒來時,向你傾訴無數溫情,給予你無數祝福。我今天上午身體不錯,我擔心費奈隆那些話是否選得恰當——如果你有時間讀的話。我害怕我的心受他的影響太深。

    無日期

    你會想到,從昨天起,我為了修改你的作品忙得不亦樂乎嗎?布洛薩克兄弟偷偷將你的一首八音節詩給我看。我覺得你這首詩未能充分表達你的思想,我嘗試作些改動,作為消遣。有比這更加大膽妄為的事情嗎?請原諒;大人物,你要記得我是你姐姐,多少有權濫用的你的財富。

    於聖米歇爾女修院

    我不會再對你說:別來看我了。因為我在巴黎的日子只剩幾天了,我感覺你的來訪對於我是至關重要的。四點鐘才來吧,在此之前我要外出。我的朋友,我對那些我感覺存在或不存在的東西有無數互相矛盾的想法,這些東西好像反射到鏡子裡面的物體,儘管歷歷在目,但人們不能肯定它們的真實。我不想再理會這一切了;從此刻起,我放任自己。我沒有辦法像你那樣到處走動,但我有勇氣不將我所在地的任何東西放在心上,而將自己完全和最後地固定在正義和真理的創造者身上。我害怕的只是走過的時候,無意中觸犯某人,而不是因為人們對我有興趣;我還沒有瘋到願意幹這種事的地步。

    無日期

    我的朋友,你的聲音從未令我這樣高興,當我昨天在樓梯上聽見的時候。那時,我的思想試圖超過我的勇氣。因為感到你在我身邊,我突然變得輕鬆了;你一出現,我內心就恢復了平靜。有時,我十分厭惡喝下這杯苦酒。這小小的心怎麼能夠容納這麼多存在,這麼多傷悲?我對自己是很不滿意的,很不滿意。我的事情和我的念頭拖著我;我幾乎不再關心上帝了,我只是每天對他講一百次:「主呀,快點滿足我的願望吧,因為我的心已經無法堅持了。」

    無日期

    我的弟弟,你不要對我的信和我這個人感到厭倦。想想吧,你很快就會擺脫我的糾纏了。我的生命放射著最後的光芒,這是一盞在長夜黑暗中燃盡的燈,曙光升起的時候就會熄滅。我的弟弟,請想想我們年幼時的日子吧。你記得嗎?我們常常坐在同一個膝蓋上,被抱在同一個懷抱裡,你用你的眼淚伴隨我的眼淚;從小開始,你就呵護我,保護我脆弱的生命;我們一起嬉戲,我們一道學習。我姑且不談我們的少年時代,我們的幼稚的想法,我們朝夕相處的歡樂和我們相互的需要。我之所以舊事重提,我承認,我的弟弟,是為了讓我在你心中佔有更多的位置。當你第二次離開法國的時候,你將你妻子交給我,你要我答應永遠不同她分開。我信守諾言,自願讓人給自己套上枷鎖,走進那專門關閉死囚的監獄。在那個地方,我心中只擔心你的命運;我對你的命運作種種猜測。當我重新獲得自由之後,在各種痛苦的重壓之下,惟有同你再聚的想法支撐著我。當我今天永遠失去在你身邊度過餘生的希望時,請容忍我的悲哀吧。我將聽從我的命運,而且僅僅因為我還在同它抗爭,我才感到心碎般的痛苦。但是,當將來我向我的命運屈服的時候……而且這是什麼樣的命運呀!我的朋友,我的保護人和我的財富到哪裡去啦?誰再關心我的命運呢?這個被所有人拋棄、形單影隻的命運!我的上帝呀!對於纖弱的我,這些苦難還不夠嗎?還要加上對未來的恐懼!對不起,我最親愛的朋友,我會順從的;面對我的命運,我會俯首聽命。可是,在我留在這座城市的為數不多的日子裡,允許我在你身上尋求我最後的安慰吧。讓我相信你是高興看見我的。你要相信,在愛你的人當中,沒有哪一個比我對你的無能為力的友情更加誠懇,更加溫柔。記得那些愉快的事情吧,它們會延長我在你身邊的生命。昨天,當你叫我到你家去的時候,我覺得你的表情是不安和嚴肅的,可是你的話很親切。怎麼,我的弟弟,難道我也應該遠離你,我令你厭煩嗎?你知道,不是我提議去看你的,我答應過不會隨意去的;但是,如果你改變了主意,你為什麼不對我直說呢?我沒有勇氣拒絕你的彬彬有禮。從前,你將我同芸芸眾生分開,對我更加公正一些。既然你今天等著我,我十一時去看你。我們尋找一個將來對你最適合的辦法。我給你寫信,因為我肯定自己沒有勇氣當面對你講這封信的內容。

    這封如此令人傷心和如此美好的信是我收到的最後一封。我趕到聖米歇爾女修院。我姐姐同德?納瓦爾夫人在花園裡散步;當人們告訴她我上樓等她的時候,她回來了。她顯然努力重複她的想法,不時咬緊嘴唇。我求她別再胡思亂想,不要再給我寫那些如此不公正、讓我心碎的東西,別再想我會對她感到厭倦。聽見我重複這些寬慰她的話,她平靜了一點。她對我說,她覺得修院的生活對她不利,如果能夠在植物園一帶找一套獨立的房子住,她可能會覺得好一些,而且這樣她可以散散步,看醫生也方便。我鼓勵她按她自己的意願辦,而且還說,我會把老聖日耳曼1派到她那裡去,幫助她的女僕維吉妮。她對這個建議很滿意,因為這使她想起德?博蒙夫人;她叫我放心,說她會處理有關新住宅的事。她問我夏天的打算,我告訴她我要到維希找我妻子,然後到維爾納韋同儒貝爾先生見面,從那裡再去巴黎。我建議她同我們一起去。她回答說,她希望獨自度過這個夏天,而且她要打發維吉妮回富熱爾。我同她告別;她顯得比較平靜。

    1老聖日耳曼:德?博蒙夫人的老僕人。

    德?夏多布里昂夫人啟程到維希,而我準備去同她匯合。離開巴黎之前,我去看望呂西兒。她很親熱;她同我談她寫的一些小作品,在本《回憶錄》的第三章我們見過其中一些非常優美的片斷。我鼓勵這位大詩人;她擁抱我,讓我答應盡快回來,祝我一路平安。她送我到樓梯平台上,靠著欄杆,平靜地看我下樓。在樓梯底下,我停步,抬起頭,對仍然注視我的不幸的姐姐說:「再見,親愛的姐姐!再見!多保重。給我寫信,寄到維爾納韋。我會給你寫信的。希望到冬天你會同意和我們一起生活。」

    傍晚,我見到年邁的聖日耳曼。我向他交代一些事,給他一些錢,要他對她所需要的一切物品,偷偷把價錢少算一些。我要求他向我報告一切,而且在需要我的時候,通知我回來。三個月過去了。我到達維爾納韋的時候,看到有關德?科德夫人健康狀況的兩封相當令人安心的信。但是,聖日耳曼忘記把新住址和我姐姐的新打算告訴我。我動筆給我姐姐寫一封長信,而這時德?夏多布里昂夫人突然得了重病。我收到聖日耳曼下一封信的時候,我守候在妻子床邊。我打開信,一行令人震驚的字告訴我,呂西兒突然去世了。

    我一生當中料理過許多喪事,我姐姐卻死無葬身之地,我和我姐姐命該如此。她死的時候,我不在巴黎;我在那裡沒有任何親戚;我由於妻子生命垂危,無法脫身去安葬她神聖的遺體;我從遠處發出的命令未能及時到達,未能將她遺體以正常的方式埋葬。呂西兒是無人認識的,沒有任何朋友,身邊只有德?博蒙夫人的老僕人,彷彿他負有將這兩個命運連接起來的責任。只有他跟在孤獨的棺材後面,而且在德?夏多布里昂夫人的病情好轉、允許我帶她回巴黎之前,他自己也死了。

    我姐姐被埋葬在窮人當中,在哪個公墓裡呢?她被怎樣的死者的靜止不動的潮水吞沒呢?從聖米歇爾女修院出來之後,她是在哪座房子裡去世的?即使我通過查找,在市政府的檔案或堂區教堂的登記表中找到我姐姐的姓名,這又於事何補呢?我找得到那座公墓的看守人嗎?我會找到挖掘那個沒有姓名、沒有標記的墓坑的掘墓人嗎?那些最後接觸這堆純潔的黏土的粗糙的手,它們還記得死者嗎?冥世的書會給我指出這被抹煞的墳墓嗎?它不會弄錯嗎?既然這是上天的願望,讓呂西兒從此銷聲匿跡吧!我覺得,墓地的缺失是同我其他朋友的墳墓的差別。在我之前來到和離開這個世界的姐姐為我祈禱救世主;她在包括她的遺骨在內的窮人的遺骨當中向他祈禱:在耶穌基督所喜愛的人當中,也安息著不知下落的呂西兒的母親,也是我的母親。上帝一定會認出我姐姐;而對人世不甚留戀的她在那裡不應該留下痕跡。她離開了我,這位天才的聖女。我沒有一天不哀悼她。呂西兒喜歡閉門索居;我為她在我心中留下一塊僻靜的角落:當我停止生命的時候,她才會從中走出來。

    這就是我的真實生活中惟一真實的事件!在我失去我姐姐的時候,萬千士兵在戰場上倒下、王位的崩塌和世界面目的變化同我有什麼關係呢?

    呂西兒的死觸及我的靈魂的根本。隨著消失的,是我在家人環繞中度過的童年、是我一生的最初的痕跡。我們的生命好像空中被一些拱扶垛支撐的脆弱的建築物:拱扶垛不會同時倒塌,而是逐漸與建築物脫離;它們還支撐著某個走廊,但它們已經放棄了建築物的聖殿或搖籃。由於德?夏多布里昂夫人對專橫任性的呂西兒的傷害還記憶猶新,她認為呂西兒的長眠對於這個女基督教徒是一種解脫。讓我們溫良些吧,如果我們希望別人懷念的話。傑出的天才和高貴的品質只會被天使悼念。可是,我不能分享德?夏多布里昂夫人的寬慰。

    一八三九年

    於巴黎

    一八四六年十二月修改

    我經歷的一八○五年和一八○六年——我回到巴黎——東方之行

    當我從勃艮第大路回巴黎時,遠遠望見瓦爾—德格拉斯修院的拱頂和俯瞰植物園的聖熱納維埃夫教堂的圓蓋,心情黯然:我又失去了一個生活的伴侶!我們重新回到庫瓦斯蘭公館。雖然德?封塔納先生、儒貝爾先生、德?克洛澤爾先生、莫萊先生傍晚到我家中聚會,我心中不斷湧現的往事和思念仍然折磨著我,到了令人不堪的地步。我獨自被撒手而去的親人們撇在他們身後,好像一名僱傭期滿的外國水手,既沒有家園,也沒有祖國;我在岸上跺著腳;我急於投身新的海洋,穿越它,沐浴清涼的海風。我是品達的弟子,索裡門的表親,急切地希望到雅典的廢墟中安慰我的孤獨,?將我的眼淚同馬德萊娜的眼淚混在一起。

    我回布列塔尼探訪家人;從那裡返回巴黎後,我於一八○六年七月十三日啟程去裡雅斯特1。德?夏多布里昂夫人陪我一直到威尼斯,巴朗謝先生再到那裡同她匯合。

    1里雅斯特(Trieste):意大利港口城市。

    除了旅行前後收到或寄出的幾封信,旅途情況我都逐日逐時記在《遊記》中,我在此不贅述。於連,我的僕人和同伴,也寫了他自己的《遊記》,好像一條探險船上的乘客各自記下自己的感受一樣。我手頭有他的日記手稿,可以用來印證我的記述:我是庫克,他是克拉克1。

    1庫克和克拉克都是英國航海家,在一七七六年開始的航行中,庫克是船長,克拉克是大副。

    為了突出由於社會地位和文化差異而感受不同的事實,我將我的記述同於連的記述放在一起。我讓他先講,因為他記述了從莫東2乘船到士麥那3的旅行,我沒有這一段經歷。

    2莫東(Modon):土耳其城市。

    3士麥那(Smyrne):即伊茲密爾,愛琴海上的土耳其海港。

    於連的記述

    我們於八月一日登船;但是,由於風向不適於出港,我們在那裡一直呆到次日天亮。引港員通知我們可以出港了。由於我從未乘船出海,將海上的危險想像得太嚴重,可是接下來的兩天裡並未碰見任何危險的事情。到第三天,刮起了大風;閃電,雷鳴,還有可怕的暴風雨向我們襲來,大海上惡浪滔天。船上有八名水手、一位船長、一名軍官、一位領水員和一名廚師,還有五名乘客,其中包括先生和我:一共十七人。這時,我們都動手幫水手收帆,儘管下著雨;為了工作方便,我們都脫掉外衣,但大家很快就淋濕了。我全心全意投入工作,忘記了危險;其實,想像中的危險比實際危險更加可怕。兩天時間裡,風雨不斷,這使我在航行的頭幾天受到鍛煉;我並無任何不適的感覺。先生擔心我會在海上病倒;當海上恢復平靜的時候,他對我說:我對你的身體放心了;既然你頂住了這兩天的風雨,在其他惡劣天氣下你都不會有事的。在我們前往士麥那途中餘下的時間裡,並不是這麼回事。十日是星期天,先生叫船在一座名為莫東的土耳其城市旁邊停泊,他從那裡登岸去希臘。和我們同行的乘客當中,有兩位到士麥那去的米蘭人,他們做白鐵和鑄錫生意。兩人當中的一位名叫約瑟夫,講一口相當好的土耳其話;先生提議雇他當僕人和翻譯,陪伴先生去旅行;他在他的《遊記》中提到過這件事。他同我們分手時對我們說,此次旅行只用幾天時間,他將在一個我們四五天後要經過的島上重新登船;如果他先到的話,他會在那裡等候我們。先生認為那位米蘭人適合陪伴他作這次小小的旅行(斯巴達和雅典),於是將我留在船上照管行李,隨船一直到士麥那。他交給我一封寫給法國領事的介紹信,以備他不能同我們匯合時使用;這正是後來發生的事情。第四天,我們到達指定地點。船長登陸,先生不在那裡。我們在那裡過夜,一直等他直到次日上午七時。船長又上岸,通知說他不得不趁順風開船了,因為他要趕路。而且,他看見一名海盜試圖接近我們的船隻,當務之急是趕快進行防禦。他命令給四門炮裝填了炮彈,將步槍、手槍和刀劍搬到甲板上;可是,由於風向對我們有利,海盜丟下我們走了。我們於十八號星期一晚七時到達士麥那港。

    橫穿希臘之後,我經過戴阿和希俄斯1,在士麥那找到於連。今天,在我的記憶當中,希臘是我閉上眼睛就看見的燦爛的光環之一。在這片神秘的磷光之上,顯現一些精美和令人讚歎的建築物遺址,這一切由於披上我無法形容的繆斯的光彩變得更加輝煌。我什麼時候能夠重新看到伊米托斯山2的百里香,歐羅塔斯河3畔的夾竹桃呢?我在外國土地上碰見的最令我欣羨的人之一,是皮雷的土耳其海關官員。他獨自一人生活在那裡,管轄著三個空無一人的海港,凝視著略帶藍色的島嶼,閃光的岬角,金色的大海。那裡,我只聽見地米斯托克利1的墳墓中海浪呼嘯,和遙遠往事的喃喃低語:在斯巴達殘骸的沉寂中,光榮地緘默不語。

    1希俄斯(Chio):愛琴海上的希臘島嶼。

    2伊米托斯山(Hymete):希臘雅典南面的石灰岩山。

    3歐羅塔斯河(Eurotas):希臘河流,古希臘城市斯巴達建立在河岸上。

    1地米斯托克利(Themistocle,約公元前五二四—前四六○):雅典海上強權的締造者。

    在荷馬的搖籃,我丟下我可憐的翻譯約瑟夫,讓他留在他的白鐵鋪裡,而我自己朝君士坦丁堡迸發。由於我對詩的癡情,我從帕加馬經過,打算先去特洛伊;上路不久,我就從馬上摔了下來。並不是我的坐騎失足,而是我在馬上睡著了。我在我的《遊記》中記述了這件事;於連也講到這件事;他關於道路和馬匹的評語我認為是符合事實的。

    於連的記述

    先生在馬上睡著了,跌落在地,而且落地時沒有醒過來。他的馬一停步,跟在後面的我的馬也停下來。我立即跳下地瞭解原因,因為他和我之間有一段距離,我弄不清是怎麼一回事。我看見先生躺在他的坐騎旁邊地上,十分驚訝。他叫我放心,說他沒有受傷。他的馬沒有試圖離開,那是很危險的,因為我們旁邊就是深淵。

    出索瑪,經過帕加馬之後,我同我的嚮導發生了爭吵,就像人們在《遊記》中讀到的。下面是於連的記述:

    將我們的旅行箱放在馬背上之後,我們很早就離開村莊。我看見先生對嚮導發脾氣,感到非常吃驚。我問他是怎麼回事。先生回答說,他跟嚮導在士麥那談妥,他要把我們帶到特洛耶平原。可是,路走了一半,他卻變卦了,說平原上到處是強盜。先生完全不相信,誰的話也不聽。看見他大氣越來越大,我跟嚮導打招呼,叫他到翻譯和那位土耳其士兵這邊來,請他解釋別人對他是怎樣說的,先生想參觀的平原究竟有什麼危險。嚮導對翻譯說,有人對他說,要大批人一起走才不會受到攻擊。土耳其士兵對我講了同樣的話。隨後,我找到先生,向他重複了他們三人講的話,而且補充說,我們離前方的小村莊有一天路程,那裡有個類似領事的人物,他可以把真相告訴我們。聽了這番話,先生平靜下來了。我們繼續往前走,一直到上面所講的小村莊那裡。我們一到達,他就去找領事。後者對先生說,如果他堅持同這幾個人到特洛耶平原去,那確實非常危險。這樣,先生不得不放棄他的計劃,我們繼續前往君士坦丁堡。

    我到達君士坦丁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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