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畔回憶錄(墓中回憶錄) 上卷 第21節
    我的記述

    幾乎看不見婦女,沒有車輛,成群的野狗。由於行人都穿著皮拖鞋,由於沒有馬車的喧鬧,由於既聽不見鐘聲也聽不見鐵匠的鍛錘響,到處是寧靜的。默默的人群從你身邊擦過,彷彿他們故意不引人注目,而且彷彿是在逃避別人的目光似的。在你漫步途中,市場和墓地交替出現,好像土耳其人活著只是為了買、賣和死。街市中間那些沒有圍牆的墓地是優雅的柏樹林:鴿子在樹梢築巢,分享死者的安寧。不時可以看見一些古老的建築物,它們同現代市民和四周房屋極不協調:好像無限的法力將它們搬進這座東方的城市。沒有任何歡樂的跡象,沒有任何幸福的印記:我們看見的不是人,而是一群被阿訇牽著、將被士兵宰殺的用來祭獻的羊。除了饕餮沒有別的歡樂,除了死刑沒有別的刑罰。在監獄和勞役場之間聳立著一座宮殿——那施行奴役的卡皮托利山。那兒,一位神聖不可侵犯的守護者,細心保管著瘟疫的」根苗和專制的原始戒律。

    於連不像我那樣墜入五里霧中:

    於連的記述

    由於通向運河和港口的斜坡,君士坦丁堡城內令人感覺非常不舒服。人們不得不在所有通往這個方向的街道上設置一道道擋土牆,阻止雨水將泥土衝下去。車輛很少:同其他民族相比,土耳其人使用的馱馬多得多。在法國人的居住區,有幾台供女士乘坐的轎子。也有一些載運貨物的駱駝和馬匹。我們還看見一些土耳其挑夫,他們手持又長又粗的棒子;他們可以一頭五六個人,邁著整齊的步伐,搬運龐大的物件。一名挑夫也可以扛非常重的物體。他們用一種由肩及腰的鉤子,非常靈巧地搬運各種包裹,而不必用繩子捆綁。

    從君士坦丁堡到耶路撒冷

    在君士坦丁堡,我登上載運希臘朝聖者到敘利亞去的船隻

    我的記述

    船上大約有兩百名乘客,其中有男人、女人、兒童和老人。統艙內,兩邊整整齊齊排列著數目相同的草蓆。在這個共和國裡,每人隨意做他的家務:婦女照顧孩子,男人抽煙或煮飯,教士們聊天。到處都聽見曼陀林、小提琴和里拉的聲音。人們唱歌,跳舞,放聲大叫或高聲祈禱。大家都非常快樂。有人對我說:「耶路撒冷!」同時用手指著南方;我也回答說:「耶路撒冷!」總之,如果心裡不害怕的話,我們可能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但是,稍許有點風,水手們就收帆,而朝聖者叫道:「Chritos,Kyrieeleison!」風暴一過去,我們立即恢復勇氣。

    在這裡,同於連相比,我就相形見絀了。

    於連的記述

    我們準備出發去加法1。我們是十八日星期四啟程的。我們登上一艘希臘船;船上載著至少一百五十名去耶路撒朝聖的希臘人,其中有男人、婦女和兒童。這樣,船上就顯得非常擁擠。

    我們同別的乘客一樣,有我們自己的口糧和我在君士坦丁堡購買的烹調用具。另外,我們還有大使先生送給我們的另一批種類相當齊全的食品,包括優質麵包、火腿、香腸、各種葡萄酒、朗姆酒、檸檬,甚至還有治發燒有效的金雞納酒。這樣,我們隨身攜帶的食品是非常豐富的,但我用起來仍然很節省,因為我知道我們的路途遙遠。船上到處是人,無法走動。

    1加法(Jsffa):位於現在的以色列首都特拉維夫一帶。

    由於船上骯髒和種種不便,不過十三天的航程顯得非常漫長。有幾天天氣不好,許多婦女和孩子病了,到處嘔吐,以致我們不得不走出我們的房間,到甲板上去睡覺。我們等希臘人鬧騰完了之後,才在甲板上吃東西,這比別的地方自在得多。

    我穿過達達尼爾海峽;我接近羅德島2,為了在敘利亞登岸,我雇了一名引水員。由於沒有風,我們停在舊時的歇裡多里亞角對面,滯留在亞洲大陸以南。我們在海上停留兩天,不知自己所在的位置。

    2羅德島(Rhodes):愛琴海中的希臘島嶼。

    我的記述

    天氣晴朗,氣候暖和,因此,所有乘客晚上都在甲板上露宿。我同兩個粗野的希臘僧侶爭奪後艏樓的一個角落,最後他們無可奈何地把地方讓給我。九月三十日清晨六點,我還在睡覺,突然被一陣嘈雜聲吵醒。我睜開眼睛,看見朝聖者都朝船頭方向凝望。我問出了什麼事,人們回答說:「Signor,ilCarmelo!」(老爺,卡梅爾山!1)卡梅爾山!昨天晚上八時開始颳風,我們在半夜已經到達同敘利亞海岸遙遙相望的位置。由於我是和衣睡的,所以馬上起身,打聽哪裡是聖山。大家都慇勤地指給我看;但是,由於我們對面的大陽正在上升,我什麼也看不見。此時此刻有某種宗教和莊嚴的氣氛;所有朝聖者手持念珠,用同樣的姿態保持肅靜,恭候聖地出現。領頭的教士高聲祈禱:我們只聽見他的祈禱聲,和在風兒推動下船隻在閃光的海面上滑動的聲音。當人們重新看見卡梅爾的時候,喊聲又在船頭升起。終於,我自己也看見這座在陽光下像一個圓點的山。此時,我倣傚拉丁人的榜樣跪倒。我絲毫不體會我在發現希臘海岸時感到的那種惶惑。但是,看見以色列人的搖籃和基督教徒的祖國時,我心中充滿喜悅和崇敬!我很快要登上這片奇跡的土地、來到最令人讚歎的詩篇的泉源、親臨這個從人類的角度說曾經發生改變世界面目的最重大事件的地點。

    1卡梅爾山(leCarmel):位於以色列,被視為加爾默羅會教派的搖籃。

    ……

    中午,風停了;到四時,又起風。但是,由於引水員的無知,我們超越了我們的目標……下午二時,我們重新看到加法。

    一條船載著三名修士離開陸地。我同他們一道乘一隻小艇;我們穿過在岩石中開鑿的險峻的通道進港;那個地方連土耳其小船都不容易進去。

    岸上的阿拉伯人淌著齊腰的深水朝我們走過來,為的是將我們背上岸。此時,出現一個很滑稽的場面:我的僕人穿著白禮服,而白色對於阿拉伯人是顯貴的顏色。他們認為於連是酋長。他們抓住他,將他抬起來,儘管他表示抗議;而我多虧我的藍色服裝,不那麼顯眼,於是被一名衣衫襤褸的乞丐背上岸。

    現在,且看當時那個場面的主要演員如何敘述吧:

    於連的記述

    令我非常驚訝的是,我看見六個阿拉伯人過來將我抬上岸,而只有兩個人背先生。先生看見人們像抬聖人遺骸盒似的抬著我,十分開心。不知是不是我的穿著看起來比先生更加顯眼;他身上是一件褐色禮服,同樣顏色的扣子;而我身上是一套白色禮服,連同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的白色金屬紐扣:這大概是造成誤會的原因。

    十月一日星期三,我們來到加法的修士們當中,他們屬於方濟各修會,講拉丁語和意大利語,但不大會講法語。他們熱情地接待我們,而且盡力向我們提供我們需要的東西。

    我到達耶路撒冷。按照修院教士會的意見,我很快穿過聖城到約旦。在伯利恆1修院稍事休息後,我在一隊阿拉伯人護送下出發;在聖薩巴停留。午夜,到達死海之畔。

    1伯利恆(Bethleem):巴勒斯坦中部城鎮。

    我的記述

    在尤底亞地區2旅行時,人們感覺非常單調;但是,從荒蕪到荒蕪,無垠的空間在我們面前展開,煩悶的感覺漸漸消散,大家有一種莫名的恐懼;這種恐懼非但不降低靈魂,反而給人勇氣,提高精神境界。從各方面湧現的非凡景觀展現一片蘊藏奇跡的土地:灼熱的太陽,矯健的雄鷹,沒有果實的無花果樹。聖經的全部詩意、所有圖畫都在那裡。每個名稱都包含奧秘;每個洞窟都預告前途;每個山峰都迴響著先知的聲音。上帝本人曾經在河畔講話。乾涸的激流、裂開的岩石、半開的墳墓證實著奇跡;由於恐懼,沙漠似乎仍然緘默著,好像自從它聽見上帝的聲音,不敢打破沉寂。

    2尤底亞地區(LaJudee):古代巴勒斯坦南部省份。

    我們從圓形山頂下來,到死海邊過夜,然後啟程往約旦河。

    於連的記述

    我們下馬,讓牲口和我們一樣休息和進食。由於耶路撒冷的修士們的饋贈,我們的食物相當豐富。吃完點心,護送我們的阿拉伯人走到離我們有一段距離的地方,用耳朵貼著地面,聽聽有什麼聲響。他們說,我們可以放心,於是大家進入睡鄉。儘管躺在卵石上,我還是打了個好盹;清晨五時,先生過來將我叫醒,讓我通知大家準備出發。他用一個能裝三杯水的白鐵罐裝滿死海的水,準備帶回巴黎。

    我的記述

    我們出發了,在白色的細沙中艱難地跋涉了一個半小時。在一片光禿禿的沙漠中央,我吃驚地發現一個由芳香植物和羅望於樹組成的小樹林。突然,阿拉伯人停下來,對我用手指著山溝深處某種我並未注意的東西。我弄不清是怎麼回事,只隱約看見在靜止的土地上有類似沙的東西在流動。我走近這奇特的物體,看見幾乎無法同周圍沙漠區別的一條黃色的河流。它夾在深深的陡壁之間,裡面緩緩流動著稠厚的水:這是約旦河。

    阿拉伯人脫掉衣服,跳進約旦河。由於發燒一直折磨我,我不敢倣傚他們。

    於連的記述

    我們在沙漠中經過跋涉,在清晨七時到達約旦河。我們的馬匹行走時陷進齊膝的沙,爬上難以攀登的壕溝。我們沿著河岸一直走到十時。為了消除疲勞,我們在河邊小樹的蔭蔽下舒舒服服地洗了個澡。在我們所在的位置,河寬僅四十法尺1,要游過去是很容易的事情。但這樣做是很不謹慎的,因為有些阿拉伯人試圖靠近我們;他們在很短時間內,可以聚集人數眾多的隊伍。先生用他的第二個白鐵罐裝滿了約旦河的水。

    1約八十公尺。

    我們回到耶路撒冷。於連對聖地的印象並不特別深刻;作為真正的哲學家,他的記述是枯燥的。他說:

    骷髏地位於一座和我們攀登過的許多山相似的山上,在一座教堂裡;從山頂,我們看見遠處的荒地,和被動物啃噬的灌木和小樹。約扎法山谷在外面,在耶路撒冷城牆腳下,像環繞城牆的壕溝。

    我離開耶路撒冷,到達加法,隨後我登船前往亞歷山大。我從亞歷山大到開羅,讓於連留在德羅維迪1先生那裡;德羅維迪先生盛情為我租了一條去突尼斯的奧地利船。於連在開羅繼續寫他的日記,他說:「猶太人像在其他各處一樣,也在這裡做生意。離城半里遠的地方,有紅色花崗岩的龐貝柱,柱子聳立在一大堆巨石之上。」

    1德羅維迪(Drovetti):法國駐亞歷山大領事。

    我的記述

    十一月二十三日中午,順風,我登船。我在岸邊擁抱德羅維迪先生,我們殷殷道別,答應保持聯繫。今天,我償還了我欠的人情。

    我們二時起錨。引水員將我們帶到港外。風是微弱的,南風。在三天時間裡,我們在天際都看得見龐貝柱。第三天傍晚,我們聽見亞歷山大港的歸營炮迴響。這是我們真正離去的信號,因為起北風了;我們向西面駛去。

    十二月一日,一直刮著西風,阻擋我們前進。風向漸漸轉為西南,變成風暴,一直到我們抵達突尼斯時才平息。為了消磨時間,我抄寫和整理旅行筆記和(殉遭者)中的描寫部分。晚上,我跟大副迪內裡上尉在甲板上散步。在一條被風浪擊打的船隻上、在波浪中度過的夜晚不會沒有收穫的;前途的變化不定賦予事物以真正的價值:風急浪大的海上看到的這片陸地,好像臨死者眼中的生活。

    於連的記述

    離開亞歷山大港後,頭幾天相當順利,但這種情況未能繼續下去,因為剩下的航程裡,我們碰到的都是逆風、壞天氣。甲板上隨時有一位軍官、一位駕駛員和四名水手值班。傍晚,當我們估計夜晚不會平靜的時候,我們就登上甲板。將近午夜,我調好潘趣酒。我先招待駕駛員和水手,然後我端給先生和軍官,最後才輪到自己。但是,我們飲酒的時候,不像在咖啡館裡那樣平靜。那位軍官比船長的閱歷多得多。他的法語講得很好,這在我們的旅途中是非常愉快的事情。

    我們繼續航行,在克爾克尼島前面下錨。

    我的記述

    東南風驟起,這令我們無比欣喜。五天時間,我們就到達馬耳他島附近水域。我們是在聖誕節前到達的;但是聖誕節那天,風向轉為西偏西北,將我們吹到蘭佩杜斯島南面。我們在突尼斯王國的東海岸邊滯留十八天,生死未卜。我一輩子忘不了二十八日那一天。

    我們在克爾克尼島前面下錨。我們在希爾特停泊一周,在那裡迎接一八○七年到來。在多少星空之下,在多少不同的境況裡,我見過我的歲月更迭!倏忽即逝的歲月,或漫長的歲月!我的童年時代,已經離開我多麼遙遠呀!那時候,我以歡快的心情接受父親的祝福和禮物!元旦總是我期待已久的日子!而現在,在一條外國船上,在大海的包圍之中,面對蠻荒的土地,元旦就這樣飛逝了,沒有見證,沒有歡樂,沒有家人的擁抱,沒有母親對兒子最誠摯的祝願!在暴風雨中誕生的這一天在我的額頭上只留下憂慮、遺憾和白髮。

    於連有同樣的遭遇,而他責怪我急躁,但幸虧我現在已經改掉了這個毛病。

    於連的記述

    我們離馬耳他島很近,而且我們擔心如果被英國軍艦發現,會強迫我們進港。但是,無人理會我們。我們的船員非常疲倦,而風向繼續對我們不利。船長在海圖上發現,一個名為克爾克尼的錨地離我們不遠,於是揚帆駛過去,而沒有徵求先生的意見。先生看見我們接近這個錨地,就發脾氣了,因為事先沒有同他招呼。他對船長說,既然我們已經忍受了最惡劣的天氣,就應該繼續我們的航程。可是,我們已經偏離太遠,無法繼續了;而且,船長的謹慎做法是有道理的,因為當晚風刮得更猛,浪更大。由於我們在錨地比預訂時間多呆了二十四小時,先生向船長表示了強烈不滿,儘管船長是正確的。

    我們航行了大約一個月,再過七八小時就可到達突尼斯港。突然,風變得非常猛烈,我們被迫駛向外海,在海上滯留三個星期不能進港。這時,先生又責怪船長在錨地浪費了三十六小時。人們無法說服他:如果不是船長有預見,我們本來會遭殃的。令我擔心的,是我們的食品日益減少,但又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夠到達。

    我終於在迦太基1登岸。我在德瓦茲夫婦2家中受到最慇勤的款待。於連向我詳細介紹我的主人,他也談到野外的景色和猶太人,說:「他們祈禱,哭泣。」

    1迦太基(Canhase):非洲北部(今突尼斯)的奴隸制國家。約公元前八一四年由菲尼基城邦推羅的移民所建。

    2德瓦茲(Devoise):德瓦茲是法國駐突尼斯領事。

    我登上一條美國雙桅戰船,越過突尼斯湖到拉古萊特。於連記述說:「半路,我問先生是否取了他放在房間抽屜裡的金幣;他回答說忘了,我不得不返回突尼斯。」金錢在我的頭腦裡從來沒有位置。

    當我從亞歷山大港過來時,我們在阿尼巴爾古城遺址對面下錨。我從船舷凝望著,但弄不清是怎麼回事。我遠遠望見幾間摩爾人的小屋,一座位於岬角頂端的穆斯林隱修教士的住所,羊群在廢墟間吃草;廢墟極不顯眼,難以同周圍的地面區別:這就是迦太基。我們啟程回歐洲之前,參觀了這座城市的遺址。

    我的記述

    從比爾薩山之巔,可以縱覽迦太基遺址;廢墟的數目比通常人們想像的多。它們好像斯巴達城遺址,保護得不好,但佔地面積很大。我是二月份去的,無花果樹、橄欖樹和角鬥樹已經發出新芽;在各種顏色的大理石建築殘骸之中,高大的白芷和老鴉企形成茂密的綠陰。我遙望遠處的地峽,兩個海,島嶼,歡快的田野,湛藍的湖水,蔚藍的群山。我凝視森林、船舶、水渠、摩爾人的村莊、穆斯林教士的隱居院、突尼斯清真寺的尖塔和白屋。千百萬椋鳥組成軍團,烏雲一般在我頭上翱翔。在最偉大和最感人的紀念物的包圍之中,我記起迪東1、索福尼斯伯2和阿斯德律巴爾的高貴的妻子;我注視著埋葬阿尼巴爾、希皮翁和凱撒軍團的遼闊平原;我的眼睛希望辨識烏提卡3皇宮的遺址。唉!提比略1的宮殿的遺址還留在卡普雷,但在烏提卡,已經找不到卡統2的房子的痕跡!最後,可怕的汪達爾人,輕捷的摩爾人漸次在我記憶中走過,而頭腦中閃現的最後圖畫,是聖路易在迦太基廢墟上臨終的情景。

    1迪東(Didon):傳說中的提爾公主,迦太基的奠基人。

    2索福尼斯伯(Sophonisbe):公元前三世紀努米底亞國王后。

    3烏提卡(Uuque):北非城市,在迦太基西北部。

    1提比略(Tibere):羅馬皇帝(公元前三二—公元三七)。

    2卡統(Caton):古羅馬政治家,主張粉碎希皮翁的權力和強大的迦太基。

    於連同我一樣,以對迦太基的記述結束他的非洲遊記。

    於連的記述

    七日和八日,我們在迦太基遺址上散步。那裡,在曠地裡,還可以看到一些牆基,證明古代建築的堅固。還有一些被大海淹沒的澡堂設施。還有異常美麗的水槽;另外,有些水槽被土填滿了。住在這一帶的為數不多的居民以種田為生。他們收集大理石、石頭或錢幣,當作古物賣給遊客:先生買了些,準備帶回法國。

    我從突尼斯取道西班牙回法國

    於連簡要記述了我們如何穿越突尼斯到直布羅陀灣。他從阿爾熱西阿趕到卡的斯,再從卡的斯到格拉納達3。他在布蘭卡毫無感觸,只注意到「阿爾漢布朗和其它建築物豎立在高聳的岩石上」。關於格拉納達,我也沒有詳談;我只說:「阿爾漢布朗雖然不能同希臘的廟宇相比,但值得一看。格拉納達河谷風景優美,與斯巴達河谷頗相似:我們理解為什麼摩爾人懷念這樣的國家。」

    3這三個地方都是西班牙城市。

    在《阿邦塞拉奇末代王孫的奇遇》中,我描寫了阿爾漢布朗。阿爾漢布朗,熱內拉利菲和桑多峰好像黎明霞光中看見的神奇景色,永遠銘記在我心中。我覺得自己有足夠的才情來描繪維伽1;但是,由於我害怕得罪格拉納達大主教,我不敢作這樣的嘗試。我在素丹的這座城市居留期間,一天,我經過一座村莊,一位因為地震離開家鄉的六絃琴手對我發生了興趣。他聾得厲害,到處跟著我。當我在一座摩爾人宮殿的遺址上坐下時,他站在我身邊唱歌,用六絃琴給自己伴奏。歌喉優美的乞丐也許沒有譜寫《創造》交響樂,但他在他襤褸的上衣底下露出褐色的胸脯,很可能也需要傾訴衷腸,就像貝多芬對布勒寧小姐—樣2:「令人尊敬的埃萊奧諾,我最親愛的朋友,我很希望有—件由你編織的兔毛上衣。」

    1維伽(Vega):西班牙格拉納達平原。

    2貝多芬—七九三年十一月二日的信。

    我橫穿整個西班牙。十六年之後,上天讓我扮演一個重要角色,在一個高貴的民族當中協助制止騷亂,解救波旁王室。我們的軍事威望恢復了,而且如果正統王位的繼承者能夠理解他們繼續存在的條件,我本來是可以挽救他們的。

    一八○七年六月五日下午三時,在於連將我帶到路易十五廣場之前,從未離開過我。他從格拉納達把我帶到阿蘭胡埃斯、馬德里;他又從那裡趕到巴約訥3。

    3巴約訥(Bayonne):法國西南部城市,靠近西班牙。

    他記述道:「五月九日星期二,我們從巴約訥出發,去波城、塔布、巴雷熱和波爾多。十八日我們到達波爾多時,大家精疲力竭,個個都發燒。十九日,我們又從那裡出發,經過昂古萊姆和圖爾,二十八日到達布盧瓦過夜。三十一日,我們繼續趕路,一直到奧爾良;隨後,我們在昂熱維爾度過我們的最後一個夜晚。」

    我在一座城堡的驛站裡;我的長途跋涉未能使我忘記那裡的居民。但是,阿米德的花園1在哪裡?有兩次或三次,我重返比利牛斯山的時候,我從大路看見梅雷維爾的圓柱。它如同龐貝柱,向我宣告沙漠臨近了:如同我在海上的遭遇,一切都變了。

    1影射納塔利?德?諾阿伊(NataliedeNoaille),夏多布里昂在阿爾漢布朗重新找到的「迷人的女子」。

    我回到巴黎肘,我寄的信尚未到達:我走在我的生活之前了。雖然我那些信無關緊要,但我仍然像觀看象徵我訪問過的地點的粗劣圖畫似的瀏覽它們。那些信是從莫東、雅典、載阿、士麥那和君士坦丁堡寄出的;是從加法、耶路撒冷、格拉納達、馬德里和比戈斯寄出的。我對這些用各種各樣的墨水、寫在各種各樣的紙上、從各地寄來的信饒有興趣。甚至那些敕令,我打開的時候無不懷著喜悅的心情。我喜歡撫摸這些敕令的羊皮,欣賞上面的優雅的書法,對文筆的華麗驚歎不已。我是一個大人物了!在這些扎頭巾的君王旁邊,我們這些持推薦信和四十蘇的護照的人是十足的可憐蟲!

    奧斯曼?塞伊德,莫雷的帕夏,在關於我去雅典的敕令上是這樣寫的:

    米西特拉(斯巴達)和阿爾戈斯各城鎮執法人、法官、至尊、老爺們,願你們的智慧日益增長;你們的貴族和我們的大領主的光榮,你們的主人的全權代表;信用日益增長的軍人和商人:

    我們通知你們,法國巴黎的一位貴族,持本敕令,由一名帶武器的土耳其士兵和一名僕人陪同,請求允許他通過你們轄區的某些地點和關口,前往與你們轄區相鄰的地峽雅典。

    以友情為重,恭謹相待。

    伊斯蘭教歷紀元一二二一年

    我從君士坦丁堡到耶路撒冷的護照上寫著:

    致庫德斯(耶路撒冷)法官閣下的崇高法庭,非常傑出的老爺:

    請非常傑出的老爺、莊嚴法庭的法官閣下接受我們的誠摯祝福和親切致敬。

    我們知照你們,法國宮廷的一位高貴人物,為了朝聖(基督教徒),此刻正在去你們地區途中。

    我們能夠這樣保護那些素不相識的旅行者嗎,當他們向市長和憲兵交驗護照的時候?從這些敕令,我們也可以看出各民族的變革。上帝要給各帝國發放多少通行證,米西特拉法官才會給一個韃靼奴隸放行呢?而一個伊斯蘭教徒要向庫德斯(即耶路撒冷)法官推薦一名基督教徒呢?

    《遊記》進入具體描寫。一八○六年我出發的時候,到耶路撒冷朝聖是一個壯舉。那時,關注我的人很多,大家都慇勤相助;現在,神奇的色彩消失了;我還剩下突尼斯:人們關於這地區談得不多,應該說我描寫了迦太基各港口的真實狀況。下面這封令人尊敬的信是一個證明:

    子爵先生,我剛剛收到一張迦太基遺址的地圖,提供了準確的輪廓和地形;它是採用三角法以一千五百公尺為基線繪製的,以氣壓計觀察的結果為依據。這是十年細緻和耐心工作的成績,證實了你描繪的比爾薩1各港口的位置。

    1比爾薩(Byrsa):迦太基城市。

    我將這張精密地圖同所有古代文獻對照,相信我可以確定高東、比爾薩和梅伽拉的外城牆和其它部分的位置,等等。我認為,從許多方面看,你都是正確的。

    如果你不擔心我的三角法和我的沉悶的學識有損你的天才的話,只要你打招呼,我立即就會去拜訪你。如果說在文學方面,我父親和我遠遠不如你的話,Longissimointervallo1,在保持高貴的獨立方面,我們至少曾經試圖倣傚你,這方面,你給法國提供了一個美好的榜樣。

    1拉丁詞組,意思是:隔著很長的距離。

    我有幸是你的真誠的崇拜者,並且以此自詡。

    迪羅?德?拉馬爾

    過去,這樣糾正地理位置足以使我在地理學上揚名。今後,如果我還有顯名揚姓的怪癖,為了吸引公眾的注意,我不知道我還可以跑到什麼地方去。也許,我會重新拾起探索北極通道的計劃;也許我會溯恆河而上。那裡,我會看到作為喜馬拉雅山屏障的森林。當我來到連接甘豪山兩個主要山峰的山口,發現長年積雪的圓形劇場形的山脊,當我像加爾各答聖公會主教希伯一樣,問嚮導東面其他山的名字時,他們會對我說,翻過山就是中華帝國了。好極了!但是,從金字塔歸來猶如從蒙萊裡2歸來。這方面,我想起法國聖德尼郊區的一位規矩的古董商人,他給我寫過信,問我蓬圖瓦茲3跟耶路撒冷是否相像。

    2蒙萊裡(Montlgery):法國埃松省的首府,離巴黎不遠。

    3蓬圖瓦茲(Pontoise):瓦爾德瓦茲省的首府,在巴黎附近。

    遊記的最後一頁似乎就是此刻寫的,它完全反映我今天的感情。

    「二十年前,」我說,「在各種危難和各種苦惱包圍中的我,致力於研究:diversaexiliaetdesertasquaereretarras1。我的作品的許多篇章是在帳篷下,在沙漠裡,在波浪中寫成的;我常常手裡提著筆,不知道如何將我的生命延長數刻……如果上天將我從未體驗過的內心平靜賜給我,我會默默努力為祖國樹立一座紀念碑2。如果上帝拒絕將這種平靜賜給我,那麼,我只考慮讓我最後的歲月避免從前的歲月的憂愁。我已經不年輕了,我不再喜歡喧囂:我知道,文學事業是個人私事的時候是非常甜蜜的,但文學一公開就會給我們招惹麻煩。無論如何,如果我的名字應該流傳下去,我寫的東西夠多了;如果它應該死去,我已經寫得太多了。」

    1拉丁文,引自維吉爾寫的《埃涅阿斯紀》:「尋找不同的流放地和被拋棄的土。」

    2夏多布里昂已經考慮寫一部《法國史》。

    對於跟我一樣流浪的猶太人,我的遊記也許會變成教科書。我小心翼翼地標誌每段路程,還繪製路線圖。很多旅行者在耶路撒冷寫信給我,對我的精確描寫表示祝賀,並且感謝我。我舉一個例子:

    先生,幾周之前,我和我朋友聖洛梅先生有幸被你接見。我們給你送來阿布—高士3的一封信,同時要對你說,在當地讀了你的遊記之後,我們發現它有許多以前未曾注意到的長處,除了遺址的數目有所增減之外——那是這個地區惟一變化,每走一步都證明你的描寫是何等準確;我們也欣賞這本書的名稱,儘管你選擇的書名是那樣樸素、那樣謙虛。

    3帶領夏多布里昂到耶路撒冷的阿拉伯村長。

    朱爾?福朗特洛

    科馬爾丹街二十三號

    我的描寫之準確並非來自我平凡的良知;我屬於克爾特人和烏龜的步行的種族,而不屬於騎馬和有翅膀的韃靼人和飛鳥的種族。的確,宗教有時劫持我;但是,當它把我放回地上的時候,我扶著枴杖往前走,在界石旁邊停下來吃橄欖和黑麵包充飢。「雖然我常常到樹林中去,像弗朗索瓦所做的那樣」,可是我從來不為了改變而喜歡改變。旅途令我厭煩:我喜歡旅行,只是因為它使我獨立,就像我喜歡田野不是為了田野,而是為了孤獨一樣。「任何天空對於我都是一樣的,」蒙田說,「讓我們在家人當中生活吧,到不相識的人當中去死和發牢騷吧。」

    關於東方國家,我還保留幾封寄出幾個月之後才收到的信。聖地的神甫、領事、家庭,以為我在復辟王朝時期變成有權有勢的人物,向我提出種種要求。人在遠處,常常有錯誤的看法,相信那些似是而非的東西。一八一六年,加斯帕利先生給我寫信道:「致皇家巴黎大學教授夏多布里昂子爵先生」。

    加費先生1關注我周圍發生的事情,同時也從亞歷山大給我寫信,將他那裡的新聞告訴我:「你走後,國家的狀況沒有改善,雖然到處是平靜的。領袖完全不必害怕逃到上埃及的馬木路克們2,但他仍然要保持警惕。阿伯—埃—烏阿仍然守護著麥加。馬諾夫運河不久前關閉了。穆罕默德—阿里由於完成了這項工程,在埃及將永遠被人懷念,等等。」

    1加費(Caffe):在亞歷山大接待過夏多布里昂的法國商人。

    2馬木路克(Mamenlucks):十四世紀到十六世紀埃及的軍事特權階級。

    一八一六八月十三日,小龐加洛先生從載阿3寫信給我說:

    3載阿(Zea):希臘基克拉澤斯群島中的一個島,位於愛琴海。龐加洛先生是法國的代理領事。

    老爺:

    你的《從巴黎到耶路撒冷紀行》運到載阿。我給家人讀了閣下寫的關於我們家庭的非常客氣的話。你在我們家的時間很短,我們對你的接待很隨便,不值得你稱讚。我們還剛剛得知,由於最近發生的事件,你陞遷了,現在身居要位,這與你的功績和出身是相稱的。我們向你表示祝賀,我們也希望夏多布里昂伯爵先生在他登峰造極的時刻,記得載阿、他的房東老龐加洛人口眾多的一家。從光榮的大路易1時期開始,國王就給我們祖先頒發證書,任命我們家的人擔任領事。沉痼不起的老人已經不在了,我失去父親;現在,我用微薄的家產撫養全家;我負擔母親、六個待嫁的姐妹和幾位拖兒帶女的寡婦的生活。我請求閣下照顧,救救我們全家。載阿是國王的艦隻經常停泊的港口;我請求你讓載阿副領事館同其他副領事館一樣領取薪俸,將我從現在擔任的無報酬代理人提升為副領事,享受相應的待遇。我相信,考慮我祖先長期為國效勞,閣下很容易滿足這個請求,如果閣下肯過問此事的話。閣下,請原諒你在載阿的房東放肆無禮,我們盼望你的關照。

    1大路易(Louis-le-Grand,一六三八—一七一五):法國國王,號稱「太陽王」,即路易十四。

    老爺閣下,

    請接受我最深厚的敬意。

    你最謙卑和最順從的僕人

    龐加洛

    一八一六年於載阿

    每當我得意忘形的時候,我都跟做了錯事一樣受到懲罰。重讀關於我在東方受到領事們慇勤接待的一段話(的確,由於用了一些表示感激的詞語,口氣婉轉一些),這封信使我感到後悔:「龐加洛小姐,」我在遊記中寫道,「用希臘文唱道:

    『啊!你聽我說,媽媽!』

    龐加洛先生叫嚷著,公雞引頸長鳴,而尤路斯、阿里斯泰俄斯、西摩尼得斯1的故事一掃而光。」

    1尤路斯、(Iulis)、阿里斯泰俄斯(Aristee)、西摩尼得斯(Simonide):都是希臘神話中的人物。

    要求保護的請求,幾乎都是在我失寵和窮困潦倒的時候提出來的。一八一四年十月十一日,復辟王朝開始的時候,我收到這封寄自巴黎的信:

    大使先生2:

    2當時夏多布里昂擔任法國駐瑞典大使。

    聖皮埃爾島的杜邦小姐,和有幸在該島見過你的米克隆先生,希望晉見閣下。因為她知道你住在鄉下,請你告訴她你回巴黎的日期,和你在什麼地方可以接見她。

    我榮幸地……

    杜邦

    我記不起這位我在大西洋上旅行時見過的小姐,人是多麼健忘呀!但我清楚記得,在嚴寒和寂寥的基克拉澤斯群島,有一位我不認識的姑娘坐在我身邊:「一位年輕姑娘出現在山坡上面;儘管天氣嚴寒,她光著腿,踏著露水走路」等等。

    一些不以我的意志為轉移的情況阻止我會見杜邦小姐。如果萬一她是紀堯米的未婚妻,四分之一世紀之後,她的境況如何呢?她在新世界的嚴冬裡蒼老了,或者她仍然保持青春,好像躲藏在聖皮埃爾要塞壕溝裡的蠶豆?

    《聖熱羅門信札》的傑出譯本的兩位主要譯者,科隆貝爾先生和格雷古瓦先生3,在他們的附言中,認為這位聖人和我在對猶太地區的看法上,有相似之處;可是,出於對聖人的尊重,我拒絕這種對比。生活在孤獨中的聖熱羅門描繪他內心鬥爭的圖畫:我不可能寫出伯利恆洞窟居士的天才句子;我最多能夠同我在法國的主保聖人聖弗朗索瓦一道唱兩首聖歌,用比但丁的意大利文更古老的意大利文寫的聖歌:

    3兩位里昂學者。

    Infocol』amormimise,

    Infccol』amormimise.1

    1意大利文,意思是:愛情在我心中燃燒。

    我喜讀海外來信:它們彷彿給我帶來幾聲風的嗚咽,幾許陽光,幾聲被海洋隔開、但被受到慇勤接待的回憶聯繫起來的各種遭遇的迴響。

    我是否希望重新訪問這些遙遠的國度呢?也許其中一兩個。阿提卡2的天空曾經令我心醉神迷,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象;我心中還保留著「花朵包圍中的維納斯神廟的愛神木」和塞菲茲的彩虹的芬芳。

    2阿提卡(Attique):希臘的一個半島,雅典在半島上。

    費奈隆在動身前往希臘之前,給波舒哀寫了如下的信。《泰雷馬克奇遇記》3的未來作者在其中表現了傳教士和詩人的熱情:

    3《泰雷馬克奇遇記》(Telenaques):費奈隆一六九九年發表的一部作品。

    迄今,各種沒有料到的小事推遲了我回巴黎的日期。可是,老爺,我終於動身了,而且我恨不得插翅飛翔哩。這次旅行還未結束,我已經在考慮另一次更大規模的旅行了。整個希臘向我敞開門戶,素丹因為害怕而後退,伯羅奔尼撒4已經在自由地呼吸,而科林斯教堂5即將鮮花盛開;那裡還會聽見使徒的聲音。我覺得自己已經飛到這些美麗的地方,周圍是珍貴的遺址;我懷著極大的好奇心,在那裡汲取古代的精神。我尋找那個長老會;聖保羅在會上向全世界的聖賢宣佈上帝將降臨,這是不為世人所知的;但是,不敬神者在聖人之後到來,而我心甘情願到皮雷1。我攀登到帕爾納索斯山上,採摘德爾斐2的桂枝,品味籐比河谷的美味。

    4伯羅奔尼撤(Pelopponnese):希臘最大的半島。

    5科林斯:在希臘。

    1皮雷(Piree):雅典郊區的海港,蘇格拉底曾經在那裡設計他的共和國。

    2德爾斐(Delphes):最重要的希臘阿波羅神廟所在地。

    什麼時候,土耳其人的血和波斯人的血在馬拉松平原上流在一起,讓整個希臘民族獻身於將它視為祖國的宗教、哲學和藝術呢?

    ……Arva,beata

    Petamusarvadivitesetinsulas.3

    3拉丁文:引自賀拉斯《諷刺詩集》:「奪取田野,富饒的田野,充滿財寶的島嶼。」

    啊,我不會忘記你,被親愛的弟子的卓越想像神聖化的島嶼呀。啊,幸福的巴特姆斯呀,我將在地面親吻使徒的腳印,而且我似乎看見蒼穹洞開。那裡,我義憤填膺,怒斥偽先知,他想發揮真先知的權威意見;我還祝福萬能的主,他非但不像巴比倫那樣拋棄宗教,還馴養龍,使它所向披靡。我已經看見分歧消失了,東方和西方匯合在一起,而亞洲在漫漫長夜之後看見太陽重新露面。被救世主的腳步聖化、被他的血灌溉的土地從褻瀆者手中解放出來了,閃爍著新的榮耀。最後,分散在世界各地的亞伯拉罕4的孩子們,人數比天上的星星還多,他們被四面八方的風聚集在一起,將成群結隊歸來,承認被他們刺死的基督,並且在世紀末日展示他們的復興。這就夠了,老爺,要知道,這是我的最後一封信,我不會再用這些令你生厭的嘮叨麻煩你,你會因此感到高興的。請原諒我從遠處給你寫這些噦嗦話,希望見到你時能夠詳談。

    4亞伯拉罕(Abraham):希伯來人的祖先,古代聖人。

    弗朗索瓦?德?費奈隆

    這是名副其實的新荷馬,只有他有資格向新克裡斯托門1歌頌希臘和描繪它的美好風光。

    1克裡斯托門(Chrysostome,三四四—四○七):希臘教神甫,以傑出的口才著稱,有「金嘴」之稱,此處指法國作家波舒哀。

    我對這次出遊的思考——於連之死

    我在敘利亞、埃及和布匿人居住地的風景中,看到的僅僅是那些與我的孤僻性格相符合的東西。我對它們的喜愛與古代藝術和歷史無關。金字塔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僅僅因為金字塔周圍的荒漠,而不是它們自身的偉大;比起戴克裡先圓柱2,沿著利比亞沙漠展開的月牙形花邊的大海更令我矚目。在尼羅河出口處的佩呂資城,我並不希望看見一座紀念碑,讓我記起普盧塔克3描寫過的情景:

    2戴克裡先(Diocletien)圓柱:在亞歷山大,又被稱為「亞歷山大」圓柱。

    3普盧塔克(Plutarque,約四六一—一一九):古希臘作家,對歐洲有重大影響。

    被解放的奴隸沿著海灘尋找,撿到舊漁船的碎片,其數量足以焚燒一個可憐的裸屍,而且是不那樣完整的。這樣,當他正在搜索、將物體聚在一起的時候,突然出現一個年紀不輕的羅馬人。他年輕時在龐培手下打過仗。「啊!」羅馬人說,「你不要獨自享受這個榮譽吧,在這神聖和虔誠的機會,請你收下我這個夥伴,不然我會永遠悔恨;為了補償我忍受的痛苦,讓我利用這個良機,用我的手,協助埋葬羅馬最偉大的統帥吧。」

    凱撒的對手在利比亞附近不再有墳墓,但一個年輕的「利比亞」女奴被一位「龐培」埋葬在羅馬附近,而偉大的龐培是被人從羅馬趕出來的。從命運的這些遊戲,我們可以理解為什麼基督教徒躲藏到拉泰巴伊。

    我出生在利比亞,正當青春的時候被埋葬在歐索尼亞1的塵土中;我沿著沙岸,在羅馬附近長眠。將我撫養大的著名的龐培,懷著母親的溫情哀悼我,將我安葬在一座墳墓裡,使我這個可憐的奴隸同自由羅馬人一樣享受同樣的權利。(《文選》)

    1歐索尼亞(Ausonia):意大利的另一名稱。

    在我剛剛向你們講述的、我經歷過的風雨當中,歐洲、亞洲、非洲的人物被吹散了:一位從雅典衛城跳下,另一位在希俄斯海濱墜落;這一位從錫永山跌下,那一位永遠不會從尼羅河或迦太基的水槽中走出。各個地方也都變了:在美洲,過去我只看見森林的地方興起了城市;同樣,一個帝國在埃及的砂礫中形成,過去我在那裡只看見「赤裸裸的、像盾牌的隆起部分一樣渾圓的地平線,和上、下顎像一條裂開的棍子般的骨瘦如柴的野狼」——正如阿拉伯詩歌所說的。希臘獲得自由,我在一名土耳其士兵護送下穿越它的時候,那還僅僅是我心中的祝願。可是,希臘現在享有民族自由,還是僅僅改換了枷鎖?

    在某種意義上說,我是被舊風俗統治的土耳其帝國的最後參觀者。我所到之處,在我的訪問前後發生的革命延伸到希臘、敘利亞、埃及。一個新的東方將會很快出現嗎?將出現什麼樣的局面?我們向那些建立在奴隸制和一夫多妻制基礎上的民族,傳授現代武器的藝術,我們將因此受到應得的懲罰嗎?我們將文明傳播到國外去了,還是將野蠻帶到基督教民族中去了?新的政治利益、關係,可能在東方出現的強國的建立,將導致什麼樣的結果呢?誰也說不清楚。汽船、鐵路、製成品的銷售、被帕夏僱傭的幾個法國、英國、德國和意大利士兵的發財,都是新的誘惑;可是,我不讓自己眼花繚亂:這一切並不是文明。依靠未來的易卜拉欣1的紀律嚴明的軍隊,在查理?馬特2時代曾經威脅歐洲、後來勇敢的波蘭將我們從中解救出來的災難,也許會捲土重來。我憐憫那些在我之後到來的旅行者:後宮不再有秘密可言;他們再也看不見東方古老的太陽和穆罕默德的頭巾。當我進入尤底亞山區的時候,一名貝督因兒童用法語向我喊道:「前進,起步走!」口令發出了,東方前進了。

    1易卜拉欣(Ibrahim,一六一五—一六四八):奧斯曼蘇丹。

    2查理?馬特(Charles-Martel,約六八八—七四一):法蘭克王國東部奧斯特拉西的宮相,他的功績是重新統一法蘭克王國。

    尤利西斯的夥伴,於連,他後來怎麼樣哪?他在將他的手稿交給我的時候,請求擔任我在地獄街的住宅的門房。這個位置已經被一位老看門人和他的家庭佔據了,我不能將他們趕走。上天的震怒使於連變得固執和酗酒,我長期容忍他;最後,我們不得不分手。我給他一小筆錢,又在我的財產中留給他一份撫恤金,數目不多,但一直是用我的西班牙城堡3的極好的抵押票據支付的。我按照他的願望,安排他進入老人院。他在那裡完成他偉大的、最後的旅行。我很快就會去佔據他的空床位,就像我過去在埃特尼爾—卡匹的宿營地,睡在一名剛被抬走的患鼠疫的穆斯林的床上一樣。最後,我的願望是躺在舊社會壽終正寢的醫院裡。舊社會似乎還活著,但它只是在苟延殘喘。它斷氣之後會分解,以便在新形式下再生,但是它必須先死去;民族的第一需要,就像人一樣,是死亡:「上帝吹口氣,冰塊形成了,」約伯這樣說。

    3意思是空中樓閣,幻想,指他的尚未完成的回憶錄。

    一八三九年

    於巴黎

    一八四七年六月修改

    一八○七年,一八○八年,一八○九年和一八一○年——一八○七年《信使報》的一篇文章——我購買狼谷,並在那裡隱居

    我旅行期間,德?夏多布里昂夫人病得很厲害;我的朋友們好幾次以為我死了。德?克洛澤爾先生很樂意將他為他的孩子們寫的幾則筆記給我看,其中有一段是這樣的:

    「一八○六年六月,德?夏多布里昂先生出發到耶路撒冷旅行。他遠行期間,我每天去看望德?夏多布里昂夫人。我們的旅行家從君士坦丁堡給我寫了一封數頁的長信,現在放在我們在庫斯爾格的書房的抽屜裡。一八○六至一八○七年之間的冬天,我們知道德?夏多布里昂先生正在海上航行,準備回歐洲。一天,寒風凜冽,我跟德?封塔納先生在杜伊勒利宮花園內散步。我們躲在水池旁的涼亭下。德,封塔納先生對我說:這個時候,一陣狂風也許讓他葬身魚腹了。』我們後來知道,這種預感差一點變成現實。我記下這件事,是為了證明我們對德?夏多布里昂先生的深厚友情和關心;通過這次旅行,他會變成一位更加出名的作家。德?封塔納先生是一個極好的人,他心懷崇高、深厚、非凡的感情,幫過我許多忙,我在上帝面前要求你們記住他。」

    如果我能夠活下去,而且讓那些我愛的人活在我的作品中的話,我會以多麼高興的心情,帶著我的所有朋友同行呀!

    我滿懷希望,將少數還找得到的朋友帶到我家中;我不會休息太長時間。

    經過一連串談判,我成了《信使報》的惟一的所有者。一八○七年六月底,亞歷山大?德?拉博德先生發表他的《西班牙遊記》;七月,我在《信使報》上發表那篇我在談到當甘公爵之死時摘引過的文章:「在卑鄙的沉默中,等等。」波拿巴的飛黃騰達非但沒有使我屈服,反而激起我的憤慨;在暴風雨當中,我感情激昂,精神煥發。我並沒有白白地讓太陽曬黑我的面孔,我不顧上天的震怒,冒天下之大不韙,不是為了在一個發怒的人面前低頭顫抖。如果說拿破侖打敗了國王們,他並沒有打敗我。我在他最炙手可熱的時候發表的文章,令法國震動:人們到處傳播文章的手抄本;好些《信使報》的訂戶將文章剪下來,單獨裝裱好;人們在沙龍裡朗讀這篇文章,沿街叫賣。要在那個時代生活過,才能想像在世界的一片沉默中,這震耳欲聾的一聲怒吼產生了什麼樣的效果。藏匿在心靈深處的高貴感情甦醒了。拿破侖大發雷霆:他因為別人對自己的看法,而不是因為受到攻擊而大動肝火。什麼!甚至蔑視他的光榮,再次冒犯那位全世界頂禮膜拜的人物!「夏多布里昂以為我是蠢貨,以為我不懂他的意圖!我叫人在杜伊勒利宮的台階上把他宰了!」他下令封閉《信使報》,逮捕我。我的報紙完蛋了;而我本人奇跡般地逃脫:波拿巴忙於世界範圍的事情,把我忘記了,但我在威脅的重壓下生活。

    我的境況是很可悲的:當我認為應該以符合我的榮譽的方式行動的時候,我因為個人承擔的責任和我給妻子帶來的憂慮而感到內疚。她很勇敢,但她感到痛苦,而接連降臨在我頭上的暴風雨擾亂她的生活。革命期間,她為我忍受了那麼多痛苦;她希望生活安寧一些是很自然的事情。而且,德?夏多布里昂夫人毫無保留地支持波拿巴,她對正統王權不抱任何幻想。她不斷預言,如果波旁王朝復辟,我會面對什麼樣的結局。

    這部《回憶錄》的第一卷開頭寫著「一八一一年十月四日於狼谷」。那卷裡面,有一段對我的隱居地的描寫;我當時買那塊地是為了躲藏起來,與世隔絕。離開我們在德?庫瓦斯蘭夫人家中的房間之後,我們搬到聖父街,住進以主人的姓氏命名的拉瓦萊特公館。

    德?拉瓦萊特先生五短身材,穿一套深紫紅色的衣服,走路拄一根有金球飾的枴杖;如果我有什麼事情要代理的話,他是我的代理人。他做過國王的掌酒吏,我不花的錢,他都喝掉。

    到十一月底,我看見我的茅屋的維修工程進展緩慢,於是決定親自去監督施工。我傍晚到達狼谷。我們沒有走通常走的道路;我們從花園下面的柵欄進去。由於下雨,小路泥濘不堪,無法前進;馬車翻倒了。放在德?夏多布里昂夫人身邊的荷馬半身石膏像,從車門跌出去,摔斷了脖子:對於我當時正在寫作的《殉道者》,這是一個不祥的兆頭。

    房屋裡擠滿工人,取暖的刨花燃燒著,蠟燭閃光,而工人們笑著、唱著、打鬧著,好像朝聖者夜晚在樹林中被篝火照亮的宿營地。我們很高興有兩個房間是稍稍收拾過的,其中一間裡面還擺好了餐具;我們就座了。次日,我在錘子的響聲和工人的歌聲中醒來,我看見太陽升起,心中懷著比杜伊勒利宮的主人少得多的憂慮。

    我心情舒暢;雖然我不是塞維涅夫人1,但我穿上一雙木鞋,到泥地上種樹,在小徑上來回走動,反覆查看每個細小的角落,在每叢荊棘旁邊躑躅,想像我未來的花園是什麼模樣,因為那時候,前途是廣闊的。今天,當我在記憶中試圖重新打開已經關閉的前景的時候,它變得面目全非。我迷失在我模模糊糊的思緒中;我沉浸的幻覺也許同最初的幻覺一樣美麗;只是它們不再朝氣蓬勃了;過去我在中午燦爛的陽光中看到的東西,今天我透過夕陽的餘暉遙望著。如果我能夠不受夢幻的騷擾,那該多麼好呀!貝亞爾2被勒令交出要塞,他回答說,「等我用屍體搭一座橋,讓我和我的部隊從上面通過吧。」我擔心,為了出去,我必須從我的空想的肚皮上通過。

    1塞維涅夫人(MadamedeSevigne,一六二六—一六九六):法國十七世紀女作家,她在自己的莊園裡種果樹。

    2貝亞爾(Bayald,一四七六—一五二四);法國歷史上著名的軍人,以勇敢著稱。

    我的樹都還幼小,無法隨著秋風鳴響;但是,到春天,微風將把附近草原的花香帶來,讓我的山谷瀰漫芬芳。

    我給茅草作屋頂的別墅添了幾樣東西;我用兩根黑大理石柱和兩座白大理石女像柱支撐柱廊,美化磚牆:這讓我想起我去過的雅典。我還計劃在小屋後面起一座塔樓;在此之前,我在小路邊的牆上築起雉堞:我因此開今天令我們著迷的中世紀癖之先河。在我所有失去的東西當中,狼谷是我惟一留戀的東西;我說過,我什麼都不會留下。失去狼谷之後,我修建了瑪麗—泰雷茲休養所,最近也放棄了。我向命運挑戰,說它現在不能使我留戀世界上的任何東西;從此,我只需榮軍院周圍那些名稱響亮的林陰道作花園,同我的斷臂或瘸腿的同僚們在那裡散步。在離那些林蔭道不遠的地方,挺立著德?博蒙夫人的柏樹;在這些人煙罕見的空間裡,高大和輕盈的德?夏蒂榮公爵夫人從前曾經靠在我的胳膊上。現在,我的胳膊支撐的只是時光:它是那麼沉重!

    我興致勃勃地寫我的《回憶錄》,《殉道者》也有進展;我將其中幾卷讀給德?封塔納先生聽。我在我的記憶當中坐下來,好像坐在一間大圖書館裡一樣。我翻翻這個筆記本,翻翻那個筆記本,然後我歎著氣將它們合上,因為我發現陽光照射進來了,毀掉這一切奧秘。一旦將生命的歲月照亮,它們就面目全非了。

    一八○八年七月底,我病了,不得不回巴黎。醫生使病情變得更加危險。希波克拉底1在世時,地獄缺乏死者,像諷刺詩所說的;多虧我們的希波克拉底們,今天到處都是病人。

    1希波克拉底(Hippocrate,公元前四六○—三七七):古代希臘名醫。

    臨近死亡的我,這可能是惟一希望活下去的一次。當我感覺自己要暈倒的時候——我常常有這種情況,我對德?夏多布里昂夫人說:

    「你放心吧,我會甦醒過來的。」我失去知覺,但心中焦躁,因為上帝才知道我心中還牽掛著什麼。我也有完成我相信的東西的強烈願望,我仍然相信的東西是我最完美的作品。為了讓我在東方之行中經歷的千辛萬苦產生結果,我要付出代價。

    吉羅代為我的畫像作最後潤色。他把像畫成黑色的,像我當時的臉孔一樣;但是,他在這幅畫上面充分顯示了天才。德農先生2收到這幅供展出的傑作;他作為高貴的廷臣,態度謹慎,將畫像放在一邊。波拿巴來參觀畫廊,他看完畫之後說:「夏多布里昂的畫像哪裡去啦?」他知道,那幅像應該擺在那裡,結果人們不得不將那幅隱藏的畫像拿出來。波拿巴的慷慨大度風一樣吹過去了,他看著畫像,說:「他像一個從煙囪裡鑽出來的陰謀家。」

    2德農先生(Denon):當時的國家博物館館長。

    一天,我獨自回到狼谷,花匠邦雅曼告訴我,一個外地來的肥胖的先生找我;由於我不在,他說要等我;他叫人給他攤了一個雞蛋,然後倒在我床上睡了。我看見一個身材肥大的人在熟睡,我搖搖他,叫道:「喂!你是誰呀?」那一堆肉顫抖了一下,坐起來。他頭上戴著毛皮高帽,身穿點子絨的上衣和褲子,臉上黏著煙草末,舌頭吊在嘴外。原來是我堂兄莫羅!自從蒂永維爾城下邂逅之後,我沒有再見過他。他剛從俄國回來,想進人專賣局。我從前在巴黎的嚮導後來在南特去世。這樣,這本《回憶錄》中最早出現的人物之一消失了。我希望他仍然躺在阿福花的床榻上,向夏特納夫人談我的詩篇,如果這個倩影如今在香榭里捨1的話。

    1香榭里捨(Champs-Elysees):希臘神話中有德行的靈魂在陰間的居留地。

    《殉道者》

    一八○九年春,《殉道者》出版。這是一部嚴肅認真的作品:我咨詢過有見解、有學識的批評家德?封塔納先生、貝爾坦先生、布瓦松納先生、馬耳他—布倫先生,而且我聽取了他們的意見。我對文字作過反覆修改。在我的全部作品當中,這是語言最講究的一本。

    我這部作品的提綱沒有錯誤。今天,我的思想已經普遍為人接受。兩種宗教中,一個正在興起,另一個正在消亡;誰也不再否認,它們之間的戰鬥向繆斯們提供了最豐富、最富有成果和最富於戲劇性的主題之一。因此,我認為可以抱一點並非過分的奢望;可是,我忘記了我的頭一部作品的成功:在這個國家,你別指望接連兩次獲得成功;一次成功毀掉另一次。如果你在散文方面有才能,你就應該避免再嘗試韻文;如果你在文學方面出了名,那就不要再涉足政治:這就是法國人的精神和悲哀。一位作者由於開頭順利,某些人的自尊心受到刺激,嫉妒之心隨之而來;他們結成同盟,窺伺詩人的第二本書,進行聲勢浩大的報復:

    所有人都蘸著墨水,發誓報復。

    我應該為我在《基督教真諦》出版時不該得到的愚蠢讚揚付出代價。我理應退還我偷竊的東西。唉!為了卸下我自己認為不配享受的東西,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如果說我解放了基督教的羅馬,我只要求得到一頂草冠1,用永恆之城的青草編織而成的草冠。

    1在古羅馬,軍人在解放被圍困的城市之後,得到一頂草冠作為獎賞。

    對虛榮心的懲罰由霍夫曼先生執行;願上帝給他安寧!《戰鬥報》不再是自由的;它的所有者失去控制權,而且審查署指令該報對我進行譴責。儘管如此,霍夫曼先生放過了「法蘭克人之戰」和作品的另外一些章節。可是,雖然他認為西莫多塞是可愛的,但他作為最虔誠的天主教徒,認為我將基督教真理同神話傳說相提並論是一種褻瀆,因此感到憤慨。弗蕾達未能拯救我。人們認為我將塔西佗的日耳曼祭司變成高盧人是一種罪行,似乎我除了借用悅耳的名稱之外,還想借用其它東西!我通過重建法國基督教徒的祭壇,給他們幫了大忙,可是他們居然對霍夫曼的合乎福音的話愚蠢地感到憤慨!《殉道者》的標題使他們產生錯覺,他們以為會看見一本殉道聖人名冊,而那只撕碎荷馬的女兒的老虎,在他們眼中是對聖物的褻瀆。

    庇護七世被波拿巴綁架到巴黎,他的真正殉道不令他們感到憤慨,但他們因為我的故事卻激動萬分——據他們說,那些故事不大符合基督教精神。《基督教真諦》的作者褻瀆了宗教,負責對他進行懲罰的是夏特雷大主教先生。唉!他今天應該發現,他的熱忱本來應該用於其他戰鬥的。

    德?夏特雷大主教是我極要好的朋友德?克洛澤爾的哥哥;他是一位非常偉大的基督教徒,他不讓自己被他弟弟這樣品德崇高的批評家左右。

    我覺得應該對審查作出答覆,就像我的《基督教真諦》一書出版時所作的那樣。孟德斯鳩對他的《法的精神》的辯護,對我是一個鼓舞。我錯了。被攻擊的作者即使講得天花亂墜,也只會引起那些不偏不倚的人的哂笑和眾人的嘲弄。他們所處的地位對他們不利:自衛立場是法國人的性格所不容的。我為了答覆反對意見,指出有人在批評某個段落的時候,攻擊了古代的某部優秀作品,而遭到駁斥的人為了自我解嘲,說《殉道者》只是一個仿製品。如果我引用宗教聖父的權威,為兩種宗教並存辯解,他們就反駁說,在《殉道者》所描寫的時代,在偉人當中,異教已經不復存在。我從心底認為,這部作品完了;猛烈的攻擊動搖了我的信念。有幾位朋友安慰我;他們堅持說,否定作品是沒有道理的,公眾遲早會得出另一種結論。德?封塔納先生特別堅定:我不是拉辛,但他可能是布瓦洛,而且他不斷對我說:「他們會改變看法的。」他在這方面信心十足,甚至為此寫了幾節漂亮的詩:

    「從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塔索到處流浪。」等等。

    他不害怕他的鑒賞力和他的批評家權威受到影響。

    的確,《殉道者》重新站立起來了,連續印了四版;它甚至特別受到文人的青睞:他們欣賞這部作品,是因為嚴肅的研究,精緻的文筆,一絲不苟的語言和高尚的情趣。

    實質性的批評很快停止了。因為我描繪了兩種共同存在的宗教(其中每一種都有它自己的信仰、祭壇、教士、儀式),而指責我把瀆神的東西和神聖的東西混為一談,等於說我不顧歷史。殉道者們是為誰死的?為耶穌—基督。人們將他們的犧牲奉獻給誰?獻給帝國諸神。因此,存在兩種宗教信仰。

    哲學問題,即在戴克裡先1治理下,羅馬人和希臘人是否信仰荷馬的聖靈?公眾的宗教信仰是否變質了?作為「詩人」,這個問題與我無關;作為「歷史學家」,我本來是有許多話要說的。

    1戴克裡先(Diocletien,二四五—三一六):古羅馬皇帝。

    現在,這一切都過去了。出乎我最初的預料,《殉道者》保留下來了;我現在只關心把作品再讀一遍。

    《殉道者》的缺點,來自它的不可思議的直率。我囿於我的古典主義成見,不恰當地濫用了這一點。我對自己的革新感到恐慌,但我似乎無法擺脫地獄和天國。其實,對於情節的處理,好天使和壞天使就足夠了,不必援引那些用濫了的玩意。如果法蘭克人、弗蕾達、聖哲羅姆2、奧古斯都、厄道爾、西莫多塞、那不勒斯和希臘的描寫不能使《殉道者》擺脫困境,地獄和天國也不能拯救這本書。德?封塔納先生對下面這段文字最滿意:

    2聖哲羅姆(SaintJerome):早期西方教會中學識最淵博的教父,將《聖經》希伯來文《舊約》、希臘文《新約》翻譯成拉丁文。

    西莫多塞坐在監獄窗前,用手支著腦袋;腦袋上蓋著殉道者的面紗,她如怨如訴地吟詠道:

    「奧索尼烏斯1的輕舟呀,劃破平靜和閃光的大海吧。大海的奴隸呀,任由多情的風鼓動你的船帆吧;彎腰划動輕巧的槳吧。在我丈夫和父親護衛下,把我送回帕米居斯的幸福的海岸吧。

    1奧索尼烏斯(Ausone,三一○—一九五):拉丁詩人兼修辭學家。

    飛吧,脖子柔軟優雅的利比亞鳥呀,飛到伊多姆的山頂上,告訴大家:荷馬的女兒即將看到麥西尼亞2的月桂樹!

    何時我將看到我的象牙床、對死者如此寶貴的光明、鮮花盛開的草原呢?」

    2麥西尼亞(Messenie):希臘伯羅奔尼撒半島西南部一帶。

    《基督教真諦》將作為我的偉大作品流傳,因為它引發或決定了一場革命,開闢了文學世紀的新紀元。《殉道者》的情況不同,它是在革命之後出現的,只證明我的思想異常豐富。我的文筆不再是新東西;除了弗蕾達那個插曲和對法蘭克人的風俗的描繪,我的詩有它「經常光顧的」地方的痕跡!其中,古典主義凌駕在浪漫主義之上。

    最後,促成《基督教真諦》成功的環境已經不復存在:政府非但不優惠我,反而對我懷有敵意。由於《殉道者》,對我的迫害變本加厲:在加萊裡烏斯3的肖像和戴克裡先宮廷的圖畫中,帝國警察不可能不注意那些明顯的影射;英文版譯者毫無顧忌,不考慮是否會連累我,竟在他的前言中特別提到這些影射。

    3加萊裡烏斯(Galerius,?—三一一):羅馬皇帝。

    《殉道者》的出版同一件悲慘的意外事故巧合。多虧我們對政權的熱情,事件並未使嚴厲而公正批評家放下武器;他們感覺,有助於減少對我的興趣的文學批評可能對波拿巴是愉快的事情。後者不會忽略細小的利益,就像那些腰纏萬貫的銀行家,在舉行盛大宴會同時,也叫人支付寄信的郵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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