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畔回憶錄(墓中回憶錄) 上卷 第19節
    斯塔爾夫人的信

    一八○三年十二月三日於法蘭克福

    啊!我的上帝呀,「mydearFrancis」,收到你的信我是多麼痛苦呀!昨天,我已經從報紙上讀到這個可怕消息,而你令人心碎的來信更用血宇將它銘刻在我心上。你怎麼能夠,你怎麼能夠跟我談關於宗教和神甫的不同觀點呢?1當只有一種感情的時候,難道有兩種觀點?我噙著痛苦的眼淚讀完你的記述。「MydearFranics」,你還記得你對我懷著殷殷友情的那段時間嗎?你千萬不要忘記我的心被你吸引的那段時間,要知道,我心中的這種感情現在比任何時候更加甜蜜,更加深沉。我喜歡,我欣賞德?博蒙夫人的性格:我沒有見過更加慷慨,更加知恩圖報,更加富於同情心的人。自從我進入社交界以來,我一直同她有聯繫,我始終覺得,我們之間儘管有些差異,但由於共同的根源,我們是很相像的。我親愛的弗朗西斯,讓我在你的生活中佔有一席之地吧。我佩服你,我愛你,我愛你哀悼的人。我是忠誠的朋友,我將是你的姐妹。我應該比任何時候更加尊重你的觀點。和你持同樣觀點的馬蒂厄,在我剛剛感受的哀慟中,天使般地安慰我。請你給我一個遷就這些觀點的新理由吧:讓我以某種方式,對你有所幫助或者使你感到愉快吧。沒有人寫信告訴你,我已經被流放到遠離巴黎的地方嗎?此刻我正在周遊德國,但到春天,如果我的流放結束,我將回到巴黎,或巴黎附近,或日內瓦。你想個辦法,讓我們聚聚吧。你不感到我的思想、我的心靈理解你的心靈嗎?你不感覺,在我們的分歧之中,我們有相像之處嗎?德?洪堡先生2幾天前寫信給我,他在信中以敬佩的心情談到你的作品;一個他這樣身份和觀點的人能夠這樣講,應該使你感到高興。但是,關於你的成功,我此刻還要說什麼呢?她對你的成功是感到高興的,並且以此為榮。繼續努力吧,讓她如此愛戴的人名揚四海吧!再見,我親愛的弗朗西斯。我到魏瑪之後,再給你寫信。給我回信吧,請將信寄到銀行家德波爾兄弟家。在你的記述中,多少令人心碎的話呀!還有收留可憐的聖日耳曼太大的決定:你找一天把她帶來看看吧。

    1夏多布里昂在將「記述」寄給斯塔爾夫人時,要求她不要就宗教和神甫在其中的地位「開玩笑」。

    2德?洪堡先生(Humboldt):普魯士駐羅馬公使。

    親切的再見,痛苦的再見。

    斯塔爾

    這封由一位著名女性寫的慇勤和溫馨的信令我倍受感動。如果上天讓德?博蒙夫人復活的話,她此刻會無比幸福的!但是,我們對死者的眷戀並無回天之力。當拉扎爾從墳墓中站起來的時候,他的手腳被捆綁著,臉上包著裹屍布:不過,友誼不能像基督一樣對馬爾泰和瑪麗所說的:「給他鬆綁吧,讓他走。」1

    1引自《福音書》,耶穌使馬爾泰和瑪麗的兄弟拉扎爾復活。

    他們也走了,那些安慰我的人,而且他們要求我替他們悼念另一女人。

    一八三八年

    於巴黎

    我經歷的一八○三年和一八○四年——寫《回憶錄》的初衷——我被任命為駐瓦萊公使——離開羅馬

    我決定放棄我的外交生涯。在我任職期間,個人的不幸同工作中庸俗和細小的政治煩擾糾纏在一起。當你不曾在一個接受你的生命的人居住過的地方獨自浪游時,你就無法體會什麼是心靈的淒涼。你尋找她,但尋而不獲;她同你說話,對你微笑,陪伴你;一切她用過或接觸過的東西都讓人想起她;在她和你之間只有一層透明的帷幕,但它是那麼沉重,你無法將它掀起。對頭一個中途拋棄你的朋友的回憶是殘酷的;因為,如果你的生命延長的話,你必定還會蒙受其它損失:這些接踵而來的死亡同頭一個死亡串在一起,你在哀悼一個人的時候,也同時哀悼你相繼失去的其他人。

    在我作出安排,準備離職期間,我被拋棄在羅馬的廢墟上。由於遠離法蘭西,我的離職申請被拖延了。我頭一次散步時,周圍的景色似乎變了,樹木、建築物和天空都是陌生的;我在田野上、沿著瀑布和引水渠到處亂走,像過去在新世界森林中綠陰蔽天的小徑上一樣。我回到永恆的城市,它在無數逝去的生命當中又加上一個熄滅的生命。由於我經常在台伯河孤寂的河岸上漫遊,我已經將河岸的景色銘記在心裡,而且在給封塔納先生的信中作了相當準確的描述:「如果一個外國人是不幸的,」我說,「如果他將他的心愛者的骨骸同那麼多名人的骨骸放在一起,為什麼他不懷著沉醉的心情,從塞西裡亞的墓地走到那位不幸女子的棺木那裡去呢!」

    也是在羅馬,我頭一次想到撰寫《我一生的回憶錄》;現在,我找到當時隨便亂塗的幾行字,從中辨別了如下內容:「在世上到處浪游,在遠離祖國的地方度過我青年時代的黃金歲月,在忍受了一個人可能忍受的幾乎所有痛苦(甚至飢餓)之後,我於一八○○年回到巴黎。」

    在給儒貝爾先生的一封信中,我這樣草擬了我的計劃:

    我惟一的樂趣是擠出幾個鐘頭時間寫一部作品;只有這部作品才能減輕我的痛苦。這部作品是《我一生的回憶錄》。羅馬在其中有它的位置;從此,我只能以這種方式談及羅馬。請放心,這不會是令我的朋友們難堪的懺悔:如果我將來有所作為的話,我的朋友們在其中將有一個美麗和令人尊重的名字。我也不會同後代詳談我的弱點;關於我,我只會講那些符合我的個人尊嚴的東西,而且我敢說,那些符合我的崇高心靈的東西。只能向世人介紹美的東西;只暴露我們生活當中能夠讓我們的同類產生高貴和勇敢的感情的東西,這不是對上帝撒謊。這並非因為我確實有什麼需要隱瞞。我既沒有因為一條絲帶被偷而讓人驅逐一名女僕,也沒有將一個垂危的朋友扔在街上不管;既沒有侮辱收容我的女人,也沒有將我的私生子拋棄在孤兒院1。但是,我有我的弱點,我的沮喪;我的一聲歎息,就足以讓世人明白那些應該放到紗幕之後的不光彩的事情了。再現這些人們到處都可碰見的傷口,對社會有什麼好處呢?如果要揭示人類可憐的天性,事例是俯拾即是的。

    1影射盧梭。

    在這份我草擬的大綱裡,我忘記我的家庭,我的童年,我的青年時代,我的旅行和我的流亡,然而那是我更喜歡的故事。

    我彷彿一個幸福的奴隸:他習慣於給自己套上枷鎖,當枷鎖被粉碎時,他不知道如何度過他的閒暇。在我打算投入工作的時候,一個人影來到我面前,而且我不能將我的視線從它身上移開:只有宗教以它的莊嚴和它啟迪我的高層次思考令我靜下心來。

    然而,在我考慮寫《回憶錄》的過程中,我感到古人對他們的姓名的價值的重視:在這種人們死後留下的永恆的紀念當中,也許有令人感動的東西。可能古代偉人當中,人類長生不死的想法取代了他們無法解釋的心靈的永恆。如果說,當名譽僅僅同我們自己有關時是無關緊要的,但必須承認,賦予他愛過的人以不朽的生命,這是天才人物的友誼才享有的美妙特權。

    我從《創世紀》開始,評論《聖經》的幾個章節。關於下面一段:「亞當已經與我們相似,能知道善惡,現在恐怕他伸手又摘生命樹的果實吃,就永遠活著。」我注意到創造者的辛辣諷刺:「亞當已經與我們相似,人不應該摘生命樹的果實吃。」為什麼?因為他嘗過知識的果實,並且懂得善和惡;現在他作惡多端;「所以,不能讓他永生」:死亡是上帝賜以的多大的恩典呀!

    祈禱已經開始了,有的為了「靈魂的不安」,另一些為了「變得堅強,與惡人對抗」:我試圖將我的在身外飄泊的思想引到一個休憩之地。

    由於上帝不願意在那裡結束我的生命,要使它經受長期的考驗,要爆發的雷雨平息了。突然,紅衣主教大使改變了對我的態度:我同他進行?了一次談話,要求他作出解釋,並且宣佈我決定辭職。他表示反對:他聲稱,我在此刻辭職有失寵之嫌,會令我的敵人開心,首席執政官會生氣,使我在我希望退隱的地方不得安寧。他建議我到那不勒斯去休息兩周或一個月。

    與此同時,俄國叫人向我試探,問我是否願意當一位大公爵的家庭教師:這最多等於問我是否願意當亨利五世的家庭教師,向他奉獻我生命的最後幾年。

    正當我在各種可能的選擇之間猶豫不定的時候,我收到首席執政官任命我為駐瓦萊公使的消息。首先,因為有人控告我,他發了脾氣;但是,他冷靜下來之後,明白我這種人只能處在第一線,不能讓我同別人一道平起平坐,要不人們休想得到我的支持。由於沒有空缺職位,於是他決定按照我愛好清靜和獨立的性格創建一個,將我安排到阿爾卑斯山裡去。他給我一個天主教共和國1,連同它由眾多急流組成的天地:羅納河和我們的士兵在我腳下交錯而過,一條流向法蘭西,其它回溯到意大利,辛普朗山在我面前打開它的險峻的通道。為了讓我到意大利旅行,我要多長假期執政官都會同意;巴茲奧希夫人叫封塔納告訴我,重要的大使館一有空缺就是我的。這樣,我出乎意料地取得第一次外交勝利。的確,執掌政權的是一個非常聰明的人,他不希望讓另一個他感覺準備同政權分道揚鑣的聰明人被衙門的傾軋所埋沒。

    1指瓦萊(DeValais)共和國。瓦萊是瑞士南部一個州,南與意大利,西與法國接壤。一八○二年拿破侖出於戰略上的需要把瓦萊建立為獨立的共和國。

    德?博蒙夫人死後,幾乎在菲捨主教對我的態度變得比較友好同時,他將兩封惡意的信寄到巴黎,這更證明我上面的意見是符合事實的。雖然如此,我在這部《回憶錄》中仍然為他講了公道話,這是他始料不及的。當他答應我到那不勒斯去的時候,他究竟在談話中,還是在他的外交公文中表達了他的真實思想呢?談話和信件是同一個日期,但內容是矛盾的。如果我願意,通過銷毀有關我的報告的痕跡,我可以使主教先生同他自己統一起來:我任外交部長期間,我只需從那些文件夾裡面將大使那些胡說八道的東西抽出來。如果我這樣做,也不過是模仿德?塔列朗1處理他同皇帝的來往信件的方式。我不認為我有資格為自己的利益濫用權力。如果萬一有人尋找這些文件,在原來的位置是找得到的。這樣做是耍手腕,我完全同意;但是,為了不讓人認為我具備我並沒有的德行,人們必須知道,我是出於輕蔑、而不是出於慷慨大度,才尊重我的誹謗者的信件。我也在駐柏林使館的檔案中,看到一些德?博內侯爵2寫的攻擊我的信件:我非但不加掩飾,還讓別人讀這些信。

    1德?塔列朗(de.Talleyrand,一七五四—一八三八):法國政治家和外交家,在法國大革命時期、拿破侖時期、波旁王朝復辟時期都任過高官。

    2德?博內侯爵(Bonnay):法國駐柏林大使,夏多布里昂的前任。

    菲捨主教先生對可憐的吉榮神甫(摩洛哥主教)並不寬厚些:他被指責為「俄國間諜」。波拿巴視萊內先生為「英國間諜」:正是通過警察的這些報告,這位偉人養成了胡說八道的惡習。但是,難道他對菲捨本人毫無意見嗎?他自己的家庭對他怎樣看?一八○三年,德?克雷蒙—托內爾主教同我一樣在羅馬,關於拿破侖的舅舅,他什麼話沒有說過!我有信為證。

    而且,四十年來一直埋沒在蟲蛀的卷宗裡的這些爭吵有什麼重要呢?在這個時代的形形色色的演員當中,只有一個還在:波拿巴。我們這些人自以為活著,實際上我們已經死了:昆蟲爬行時,人們在它拖在身後的微弱光線中,會看到它的姓名嗎?

    以後,我擔任駐萊昂十二世身邊的公使時,菲捨公爵又見過我;他尊重我,而我對他是慇勤和尊敬的。而且,人們以嚴厲的態度評論我是自然的事情,我對自己也是嚴格的。這一切都是過去很久的事情了:我甚至不屑去辨識那些當年擔任菲捨主教先生的正式或非正式秘書的人的筆跡。

    我啟程去那不勒斯。在那裡,開始了沒有德?博蒙夫人的一年;故人不在的一年,還有多少這樣的歲月接踵而來啊!此後,我沒有再去那不勒斯,儘管以後我在一八二七年陪同德?夏多布里昂夫人到了這座城市的大門口。柑樹上掛滿果實,而愛神木開滿花朵。海灣,香榭里捨和大海的美麗是我無法用語言表達的。在《殉道者》中,我描繪了那不勒斯灣。我登上維蘇威火山,下到火山口裡面。我在剽竊自己:我在摹仿《勒內》的一個場面。

    在龐貝,人們將一具帶枷鎖的骷髏和士兵們在牆上亂塗的拉丁字指給我看。我回到羅馬。卡諾瓦1讓我參觀他的工作室,那時他正在完成一座仙女雕像。在另一個地方,我預訂的大理石墓碑已經雛形初具。我到聖路易公墓2向死者祈禱,然後我於一八○四年一月二十一日啟程回巴黎,那是另一個不幸的日子1。

    1卡諾瓦(Canova,一七五七—一八二二):意大利雕刻家。

    2德?博蒙夫人埋葬在那裡。

    1路易十六於一七九三年一月二十一日被處決。

    這是不可思議的苦難:從發生這些事件的日期到現在,三十五年過去了。在那些遙遠的日子裡,悲痛欲絕的我不是信誓旦旦地說,剛剛夭折的友情是我最後的友情嗎?然而,我多麼『陝就用別的東西取代(不是忘記)了對於我珍貴的東西呀!人就是這樣不斷失言。當他年輕,前途無限的時候,他還有一絲借口;但是,當他套上車,在身後艱難地拖拽著生活的時候,怎麼為他辯解呢?我們的本性是那麼貧乏,甚至在我們朝三暮四的弱點中,為了表達我們的新感情,我們只能使用我們在從前的眷戀中使用過的詞語。可是,有些詞應該只使用一次的:如果重複,就是褻瀆了。我們的被背叛和被拋棄的友情譴責我們進入新的社交圈子;我們的歲月已經認罪:我們的生活令我們永遠汗顏,因為它是持續不斷的罪愆。

    一八三八年

    於巴黎

    一八四五年二月二十二日修改

    我經歷的一八○四年——瓦萊共和國——參觀杜伊勒利宮——蒙莫蘭公館——我聽見被處死的當甘公爵控訴——我辭職

    由於我不打算留在巴黎,所以我下榻在博納街的法蘭西旅店。德?夏多布里昂夫人到那裡同我匯合,準備一起去瓦萊。我從前的社交圈子一半已經散伙,已經七零八落了。

    波拿巴正在向帝國前進;隨著形勢的發展,他的才氣更加飛揚。他像正在膨脹的炸藥,可以毀滅整個世界。他已經擁有無限的力量,但他並不覺得到了頂峰,他擁有的力量使他倍受折磨;他摸索著,似乎在尋找道路。當我到達巴黎的時候,他正在同皮歇格律和莫羅糾纏。出於狹隘的嫉妒心,他居然將那些遠在他之下的人物(莫羅、皮歇格律、喬治?卡杜阿爾)當作對手,將他們逮捕。

    這種在日常生活中動輒耍陰謀詭計的卑劣做法,與我的天性完全不符合,於是我寧願逃到山裡去。

    錫永市議會給我寫信。由於該信的口氣十分天真,我將它保留下來了。我通過宗教進入政治:《基督教真諦》為我打開了政治的大門。

    瓦萊共和國

    一八○四年二月二十日於錫永

    錫永市議會,

    致法蘭西共和國駐羅馬使團秘書夏多布里昂先生:

    先生:

    從我們的大法官的正式公函,我們得知你被任命為法國駐我們共和國的公使。我們願意立即向你表達我們對這個選擇的完全滿意的心情。我們認為,這次任命是首席執政官對我們共和國的寶貴支持,我們因為你能夠來到我們的城市而倍感榮幸:我們從中看到對於我們祖國和我們城市的最吉祥的徵兆。為了向你表達我們的歡迎之情,經過討論,我們在條件允許的範圍內,為你準備了一套符合你的身份的臨時住宅,配備了傢俱和日常用品,在你自己作出滿意的安排之前供你使用。

    先生,請將我們的建議當作我們誠摯歡迎法國政府特派代表的證明予以接受,這個選擇令「一個信教的民族特別感到高興」。我們請你將你到達本城的時間通知我們。

    先生,請接受我們的敬意

    錫永市議會主席

    雷?裡德馬爾唐

    市議會授權:

    議會秘書

    德?索朗特

    三月二十日之前兩天,我穿好衣服到杜伊勒利宮向波拿巴辭行;自從他在呂西安家同我講話之後,我一直沒有見過他。接待廳擠得滿滿的,他由繆拉和首席副官陪同;他從人群中走過,幾乎沒有停頓。他靠近我的時候,我對他面色的變化大吃一驚:他青灰色的兩頰下垂,眼睛閃耀著粗野的目光,臉色蒼白而暗淡;他從前吸引我的魅力不見蹤影;我沒有在他要經過的地方停留,為了避開他,反而往後退了一步。他朝我瞟了一眼,好像試圖認出我是誰似的,還朝我的方向移了幾步,但是他後來轉身走開了。在他眼中,我也許是一個警告吧?他的副官注意到我;當人群遮住我的時候,副官試圖越過我前面的人找我,把執政官往我這邊引導。這種情況持續了近一刻鐘,而我始終往後退。拿破侖朝我這邊走是無意的。我始終弄不明白,是什麼東西引起副官注意。他將我當作一個不認識的可疑人物嗎?如果他知道我是誰,他是否會有意讓波拿巴同我談談呢?無論如何,拿破侖進入另一個客廳。我因為自己到杜伊勒利宮完成了自己的任務而感到高興,於是告退了。從我走出城堡時的愉快心情來看,顯然我是不適於進去的。

    回到法蘭西旅店後,我對我的幾個朋友說:「一定出了什麼我們不知道的事情,因為波拿巴的模樣變得太厲害,除非他病了。」布裡埃納先生知道我作過這種與眾不同的預言,他只是將日期弄錯了,下面是他的原話:「從首席執政官的官邸回來時,德?夏多布里昂先生對他的朋友們說,他覺得首席執政官變化很大,目光凶險。」

    是的,我注意到這一點了:超群的智慧孕育罪惡不可能沒有痛苦,因為這不是它的天然果實,它不應該結出這樣的果實。

    兩天之後,三月二十日,我因為心中的悲哀和眷戀,很早起床。德?蒙莫蘭先生在榮軍院大街普呂梅路拐角處建了一座公館。在這座革命時期賣掉的公館的花園裡,幼年時代的德?博蒙夫人栽種了一棵柏樹,她每次從旁經過的時候,都喜歡將樹指給我看;只有我才知道這棵樹的來源和故事。我那天要去向這棵樹告別。這棵樹現在還在,但枯萎了,只有齊窗高。我在三四棵同類樹木中認出這棵樹;它似乎認得我,看見我走近特別高興;悠悠的風將它變黃的頭吹得朝我傾斜,而且對著空房間的窗子喃喃細語:這是我們之間的神秘的默契,我們當中任何一個倒下時,這種默契就結束了。

    我虔誠地履行了義務,然後我沿著榮軍院大街和廣場而下,穿過路易十六大橋和杜伊勒利公園;在馬爾桑亭附近,我在通向裡沃利街的柵門那裡走出公園。那是在十一時到正午之間,我聽見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在大聲宣讀一條官方新聞;路人止步,突然被下面這句話驚呆了:「在樊尚召開的特別軍事委員會,判處一七七二年八月二日出生在尚蒂伊、名為路易—安托萬—亨利?德?波旁的人死刑。」

    這對於我猶如一聲晴天霹靂;這條消息改變了我的生命,就像它改變了拿破侖的生命一樣。我回到家中,對德?夏多布里昂夫人說:「當甘公爵剛被處決1。」我在桌子前面坐下,開始寫辭職信。德?夏多布里昂夫人沒有反對,以極大的勇氣看我起草。她並非不知道我所冒的風險:當時正在對莫羅將軍和喬治?卡杜阿爾起訴;獅子嘗過血腥了,這不是激怒他的時候。

    1當甘公爵(Ducd-Enghien,一七七二—一八○四):法國波旁公爵的獨生子。大革命爆發後逃亡國外。一八○四年拿破侖接到情報,說當甘公爵策劃推翻他的陰謀,這份情報是假的,但拿破侖下令把他關人監獄,後組織軍事法庭進行審判,將他處決。

    這時,克洛澤爾?德?庫斯蓋來了;他也聽見有人宣讀判決。他看見我手裡拿著筆,勸我為可憐的德?夏多布里昂夫人著想,把一些激烈的句子刪去。信送到外交部。措辭是無關緊要的:我的觀點和我的罪行表現在我辭職的行動本身。波拿巴不會看不到這一點。巴茲奧希夫人得知她稱之為我的背叛行為時大嚷大叫;她派人找我,對我進行最激烈的譴責。封塔納先生害怕得幾乎亂了方寸:他認為我將同所有同我有關係的人一道被槍決。好幾天時間裡,我的朋友們一直戰戰兢兢,擔心我被警察抓走;他們不時來到我家中打聽,而且走近門房的時候,都忍不住發抖。帕基埃先生在我辭職次日,來同我擁抱,說他高興有我這樣一個朋友。在相當長時間裡,他保持體面的溫和立場,遠離權力和官位。

    然而,讚揚勇敢行為的普遍同情心消失了。我出於宗教的考慮,接受到法國以外的地方任職。這個職位是一位勢力強大的天才、無政府狀態的征服者、一個人民推舉的領袖、一位共和國執政官給予的,而不是一個繼續被篡奪的君主制度的國王給予的。那時,帶著那種感情的我是孤立的,因為我的行為始終如一;當我可以接受的條件變化之後,我就引退了;可是,一旦英雄變成屠夫,人們立即湧進他的候見廳。三月二十日事件發生六個月之後,人們可以認為,除了暗地的嘲笑,上層社會只剩下清一色的觀點。那些「倒下去」的人1聲稱他們是「被迫的」,而且他們說,人們只強迫那些有名聲和有地位的人,每個人為了證明他的重要和高貴,在被人哀求之後「迫不得已」接受了。

    1應該理解為「向拿破侖屈服的人」。

    那些曾經向我熱烈鼓掌的人離我而去;我的留任對於他們是一種譴責。謹小慎微的人覺得向榮譽讓步是不謹慎的。有時,崇高的心靈是真正的缺點;誰對此都無法理解;它被視作思想的狹窄,偏見,不良的習性,異想天開,妨礙正確判斷的怪癖;有人說,也許這是一種體面的愚蠢,一種愚蠢的卑下和無知。如果我們閉眼不看世界,置身時代進步、思想運動、風向變化、社會進步之外,我們能夠有什麼作為呢?誇大事件的重要性,難道不是一個令人惋惜的錯誤嗎?你將自己鎖閉在你的狹窄的原則裡面,思想和判斷同樣短淺,結果你像一個住在房屋後部的人,只看得見狹小的院子,不知道街上發生的事情,也聽不見外面的聲音。看,因為有一點獨立性,你就落到這種地步,成為庸人憐憫的對象。至於那些驕傲和目光高貴的大人物,oculossublimes,他們懷著悲天憫人的心情原諒你,因為他們知道「你無法理解」。於是,我默默地重新投入我的文學生涯;可憐的品達注定我的第一次奧林匹克會1還是唱「水的清甜」,而將酒留給幸運者。

    1古代奧林匹克會不僅有體育競技比賽,還有藝術比賽。

    友誼使德?封塔納先生恢復了勇氣;巴茲奧希夫人懷著好意在她哥哥的憤怒和我的決心之間斡旋;塔萊朗先生,出於漫不經心或者另有算計,把我的辭職報告在抽屜裡放了幾天之後才談到此事。當他向波拿巴匯報的時候,後者已經有充裕的時間進行思考。從一個不害怕冒犯他的正直的人那裡,他收到惟一的直接譴責的跡象。他只說了兩個字:「很好。」稍後,他對他妹妹說:「你的確為你朋友操心了。」很久之後,他有一天同封塔納先生交談,向他承認,我的辭職是最令他震驚的事情之一。塔萊朗叫人給我發了一份公函,他在其中以委婉的方式責怪我,說他的部門從此少一個我這樣有才幹的人工作。我退還了安置費,表面上一切都結束了。但是,通過採取離開波拿巴的大膽行動,我將自己擺在和他平等的地位,因此他怒火中燒,以他的全部叛逆之心1反對我,而我以我的全部忠誠反對他。一直到他敗落,他將劍懸在我頭上。他出於本能,有時回到我身邊,並試圖將我淹沒在他命定的成功之中;由於他在我心中喚起的讚美,由於想到我面臨的是社會變革,而不是改朝換代,我向他致敬。可是,在許多方面,我們兩人的針鋒相對的個性還是表現出來了,而且如果說他本來會樂於槍斃我的話,我要是能夠殺死他,也不會悲痛欲絕的。

    1指對正統君權的叛逆。

    死亡創造或毀滅一個偉人,使他在下坡的路上或上坡的台階上止步:這是一個成功或失敗的命運;但是,在前一種情況下,人們審視它的成功之處;在後一種情況下,人們對可能的後果作種種推測。

    如果從長遠抱負來說,我盡了應盡的義務,這種看法也許不符合事實。查裡十世到布拉格才讓我明白我在一八○四年究竟做了什麼:他改變了對君主制度的看法。「夏多布里昂,」他在赫拉西納堡對我說,「你為波拿巴效過力,是嗎?」「是的,陛下。」「當甘公爵被處死的時候,你辭職了?」「是的,陛下。」苦難教育人,或者讓人永誌不忘。我對你們講過,在倫敦,我有一天同德?封塔納先生在一條林間小道旁邊避雨,波旁公爵也來到同一地點躲避。在法國,他勇敢的父親2和他,雖然向給當甘公爵寫悼詞的人表示深切感謝,卻沒有跟我提及此事。他們也許不知道我的所作所為;的確,我從來不曾同他們談過。

    2指孔代王儲。

    一九三八年十一月

    於尚蒂伊

    當甘公爵之死

    同候鳥一樣,我到十月份就惴惴不安,想搬到另一個地方去住,如果我的翅膀還有力量,我還有這樣的興致的話:天上的飛雲令我產生逃遁的願望。為了排遣這種願望,我跑到尚蒂伊去。我在草地上躑躅,而年邁的看林人在樹林邊步履蹣跚地走動著。幾隻小嘴烏鴉在我前方的染料木、矮樹叢和空地上方飛動,將我引導到科麥爾湖。死亡帶走了過去陪伴我到白皇后城堡去的朋友們,這些寂寥的景色是一扇朝過去半開的窗口,只令人感到淒涼。在勒內的歲月裡,我本來要在特裡維的小溪中找到生命的奧秘:溪流將它的蹤跡隱藏在木賊和青苔之中;蘆葦遮蓋著它;它消失在它不斷死去、又不斷復甦的青春所滋養的水潭裡。當我同那些我用花朵裝點、對我淒淒微笑的幽靈在一起的時候,雖然我心中空虛,但潺潺流水令我心醉神迷。

    我沿著依稀可辨的樹籬歸來時,碰到下雨;我躲在一棵山毛櫸樹下:它最後的葉子像我的歲月一樣剝落了;它的頂部像我的頭一樣禿了;樹幹上畫了一個紅圓圈,準備同我一樣被砍倒。帶著採摘的秋天植物和與歡樂無涉的心境,面對尚蒂伊的廢墟,我將向你們講述當甘公爵是怎樣死的。

    當初,他的死令所有人因為恐懼而感到心寒;人們害怕羅伯斯庇爾的專制捲土重來。巴黎人以為處死路易十六的日子又回來了。波拿巴的僕從、朋友、親戚都愕然。在國外,儘管外交語言扼殺了人民的感情,但群眾的心情是激動的。對於流亡的波旁家族,這是沉重的打擊。路易十八將金羊毛勳章退還給西班牙國王,因為波拿巴也剛剛被授予這種勳章;退還的勳章還伴有一封頌揚王室精神的信件:

    「陛下和親愛的堂兄,在我和那個被膽量和運氣擺在王位上的大罪人之間,沒有任何共同之處,他野蠻之極,用波旁家族的後裔當甘公爵的純潔的血將王位玷污了。宗教可能勸導我原諒殺人犯;但是,壓迫我的人民的暴君應該永遠是我的敵人。上帝出於無法解釋的原因,可能迫使我在流亡中結束我的生命;但是,根據我在敵對時代的一貫表現,無論我的同代人或後代都不能說,我不配繼承我祖先的王位。」

    不要忘記跟當甘公爵的名字聯繫在一起的另一個名字:後來被廢黜和驅逐的居士塔夫—阿道夫1。在當時他是為拯救年輕的法國王子而惟一敢大聲吶喊的在位國王。他叫一名副官從卡爾斯呂赫出發,送一封信給波拿巴。信來得太遲了:最後一個孔代已經被處死。居士塔夫—阿道夫將黑鷹勳章寄還給普魯士國王,就像路易十八將金羊毛勳章寄還給西班牙國王一樣。居士塔夫像大腓特列的繼承人一樣宣佈:「根據《騎士章程》,我無法接受成為當甘公爵的屠夫的戰友」(波拿巴有黑鷹勳章)。在這種對騎士風俗近乎荒謬的回憶中,有一種我無法說清的諷刺;這些過去的習慣現在到處都不存在了,只有一個不幸的國王,為了他被殺害的朋友,還銘記在心裡。這是對苦難的高貴同情心,它被人忽視,存在於一個不為人所知的世界裡,不為人理解!

    1居士塔夫—阿道夫(Gustave-Adolphe,一七七六—一八三七):瑞典國王,一八○九年被廢黜。

    唉!我們經歷了太多的不同形式的專制,我們的性格被一系列苦難和壓迫所鉗制,失去銳氣,所以我們雖然痛苦,但不會長時間為年輕的孔代佩戴黑紗。眼淚漸漸干了;關於首席執政官剛剛逃脫的危險,害怕之情變成慶幸;它因為被如此神聖的屠殺所拯救而感激涕零。內隆在塞內克口授下向元老院寫了一封信,為屠殺阿格麗晶娜1辯解;而激動的議員們,對這個敢於用如此必要的弒君而採取果敢行動的高貴兒子,大加祝福。社交界很快恢復了娛樂;它害怕服喪;在恐怖時代之後,倖免的受難者翩翩起舞,努力顯得幸福;而且由於害怕被懷疑犯有懷舊罪,極力顯得高興,他們跟上斷頭台一樣興高采烈。

    1阿格麗品娜(Agrippinc,約公元前一四—公元三三):羅馬皇帝奧古都斯的孫女。她竭力為自己的兒子爭奪王位。公元二九年,她被流放到潘塔裡亞島。此處影射被指控陰謀推翻拿破侖的當甘公爵。

    逮捕公爵不是一個偶然事件。波拿巴叫人匯報歐洲波旁王朝成員的數字。在一次有德?塔萊朗和富歇先生參加的會議上,人們確認德?昂古萊姆同路易十八在華沙;德?阿爾圖瓦伯爵和德?貝裡公爵,連同孔代和波旁王子在倫敦。最年輕的孔代住在巴登公國的埃籐海姆。泰勒先生和德雷克先生,英國間諜,在這方面耍了陰謀詭計。一八○三年六月十六日,波旁公爵警告他的孫子,說他有可能被逮捕,這封從倫敦寄出的信還保存著。波拿巴將另外兩個執政官召到他那裡:首先,他對雷阿爾2先生諸多責怪,說他被蒙在鼓裡,不知道有人在策劃反對他的陰謀。他耐心地聽了解釋。態度最激烈的是德?康巴塞雷斯,波拿巴因此對他表示感謝,然後改談別的事情。這是我在康巴塞雷斯先生的回憶錄中讀到的,他的一個侄兒德?康巴塞雷斯先生,法國貴族院議員,讓我查閱了這本回憶錄,我對他的慇勤幫助十分感激。發射出去的炮彈收不回了;炮彈朝針對的目標飛去,跌落在地。為了執行波拿巴的命令,必須侵犯德國領土,而且立即這樣做了。當甘公爵在埃籐海姆被捕。人們在他身邊看到的不是迪穆裡埃將軍,而是德?蒂梅裡侯爵和其他幾個不出名的流亡分子:這本來應該讓人明白事情弄錯了。當甘公爵被帶到斯特拉斯堡。樊尚事件開始時的情況是由王子自己講給我們聽的:他留下一小冊日記,記述他從埃籐海姆到斯特拉斯堡途中的情況。悲劇的主角走上前台,念了如下的開場白:

    2雷阿爾(Real):當時的警察部長助理。

    當甘公爵的日記

    三月十五日星期四,我住的房子被一隊龍騎兵和憲兵包圍;總共約二百人,兩位將軍,龍騎兵上校,斯特拉斯堡憲兵上校夏洛,時間是清晨五時。五時半,門被撞開,我被帶到制瓦廠附近的磨坊。我的文件被拿走,封存。我被帶上一輛大車,兩側圍著步槍兵,一直押送到萊茵河。登船到裡斯瑙下船,步行到普福爾次海姆。在小客棧吃午飯。同夏洛上校坐上車,憲兵中士和一名憲兵坐在前座上,還有格蘭斯坦。將近五時半,到達斯特拉斯堡,進入夏洛上校的辦公室。半小時後,在大本營改乘出租馬車……

    十八日星期天,清晨一時半我被帶走。他們只給我穿衣服的時間。我擁抱我的不幸的同伴,我的僕從們。我獨自同兩名憲兵出發。夏洛上校對我說,他接到巴黎的命令,我們到少將家中去。但是,我在教堂廣場看見一輛六匹驛馬拉的馬車。彼得馬內少尉上車坐在我身旁,布裡太道爾中士坐在前座上,兩名憲兵在車內,一名在車外。

    至此,遇難者即將被淹沒,中斷了日記。

    將近晚上四時,馬車從斯特拉斯堡到達首都一個城門口;車沒有進人巴黎市中心,而是沿著外大街行駛,停在樊尚城堡。王子在內院下車,被帶進城堡的一個房間裡。他被關起來,並且入睡了。隨著王子離巴黎越來越近,波拿巴故作鎮靜。三月十八日,他出發去馬爾梅松;那天是聖枝主日。波拿巴夫人和她全家都得知王子被捕的消息。她同波拿巴談到此事。波拿巴回答她說:「你對政治一竅不通。」薩瓦裡上校是波拿巴的常客之一。為什麼?因為他曾經看見首席執政官在馬倫戈1哭泣。與眾不同的人物應該提防他們的眼淚,因為眼淚會使他們被庸人鉗制。眼淚是一個弱點,目睹者可以利用它作為把柄,左右一位偉人的決心。

    1馬倫戈(Marengo):意大利北部的平原,拿破侖在那裡同第二次反法聯盟的軍隊展開戰鬥並險勝。

    人們肯定說,樊尚執行的所有命令都是首席執政官的指示。其中一道命令說,如果作出的決定是判處死刑,那麼死刑應該立即執行。我相信這種說法,儘管我無法證實,因為我沒有找到有關命令。三月二十日晚,德?雷米扎夫人在馬爾梅松同首席執政官下棋,聽他輕輕念了幾句歌頌奧古斯特的寬大胸懷的詩句;她以為波拿巴改變了主意,王子得救了。不,命運之神已經發佈了旨諭。當薩瓦裡重新在馬爾梅松出現的時候,波拿巴夫人猜到不幸已經發生了。波拿巴獨自在房間裡呆了幾個鐘頭。隨後,風刮著,一切都結束了。

    任命軍事法庭

    共和國十二年風月二十九日,拿破侖命令由巴黎軍區司令繆拉將軍任命的一個七人軍事法庭在樊尚開庭,對「前面提到的當甘公爵」進行審判,他「被控告以武力反對共和國」。

    根據此命令,在同一天,即風月二十九日,若阿基姆?繆拉指定七名軍人組成該軍事法庭,即:

    於蘭將軍,執政官近衛軍投彈手部隊司令,主席;

    吉東上校,胸甲騎兵第一團司令;

    巴贊庫爾上校,輕步兵第一團司令;

    拉維埃上校,野戰步兵十一團司令;

    巴魯瓦上校,野戰步兵九十六團司令;

    拉貝上校,巴黎衛戍部隊第二團司令;

    奧唐庫爾公民,騎兵上尉,擔任推事職務。

    上尉推事預審記錄

    奧唐庫爾上尉,精銳騎兵分隊隊長雅坎,該部隊的兩位騎兵——勒爾瓦和塔爾西,和該部隊的少尉努瓦羅公民,來到當甘公爵的房間,將他叫醒:只需再等四小時,他就重新人睡。上尉推事,在由他挑選的書記官、十八團上尉莫蘭協助下,對王子進行審訊。

    問:姓名、年齡和出生地。

    答:姓名為路易—安托萬一亨利?德?波旁,當甘公爵,一七七二年八月二日出生於尚蒂伊。

    問:自從你離開法國之後,住在何處?

    答:我隨著我父母出走,孔代軍團成立後,參加了所有戰鬥;在此之前,我隨波旁軍團在布拉班特參加一七九二年戰役。

    問:你是否到過英國,這個強國是否一直向你支付薪俸?

    答:從未去過。英國一直向我支付薪俸,我只有這個生活來源。

    問:你在孔代軍團中擔任什麼職務?

    答:一七九六年之前,是我父親參謀部的志願人員;此後一直擔任前衛司令。

    問:你是否認識皮歇格律將軍?同他有無聯繫?

    答:我想,我從未見過他。我跟他沒有關係。我知道他想見我。傳說他手腕卑鄙——不知此事是否屬實,幸虧我不認識他。

    問:你是否認識前將軍迪穆裡埃,同他有無聯繫?

    答:沒有。

    上述審判記錄由當甘公爵、奧唐庫爾上尉,精銳騎兵分隊隊長雅坎、努瓦洛少尉、兩位憲兵和上尉推事簽字。

    在這份記錄上簽字之前,當甘公爵說:「我堅決要求單獨會見首席執政官。我的姓氏、我的地位、我的思考方式和我的可怕處境,使我有理由相信他不會拒絕這個請求。」

    軍事法庭開庭審判

    三月二十一日清晨二時,當甘公爵被帶到軍事法庭的審判大廳,他重複上尉推事在審判記錄中記錄的話。他堅持他講過的話,說他準備打仗,而且說他希望參加英國針對法國的新戰爭:「當他被問到,還要說什麼為自己辯護時,他回答沒有什麼要補充。

    主席叫人將被告帶走;法庭進行秘密辯論;主席從軍銜最低的軍官開始統計票數,最後,他發表自己的意見。法庭一致同意宣佈當甘公爵有罪,並援引……法第……條關於……判處他死刑。(法庭)命令,按照上尉推事的建議,在向被告宣讀判決書之後,面對本軍營各駐防部隊,立即執行本判決。

    前述年、月、日,審判、結案、判定於樊尚,簽字。」

    墓坑「掘好、填滿和封閉」了,十年的遺忘、普遍的贊同和聞所未聞的光榮壓在上面;在宣佈勝利的禮炮聲中,在照耀教會加冕禮、凱撒女兒的婚禮或羅馬國王誕生的綵燈中,草兒長高了。惟有幾個罕見的傷心人在樹林中漫步,在壕溝底朝那個淒慘的地點偷偷地瞟一眼,而關在城堡主塔裡的囚犯從塔頂望著那塊地方。復辟時期到了:墓地被翻動,連同人們的良心;這時,每人都覺得應該把問題講清楚。迪潘先生將他的不同意見公開;軍事法庭主席於蘭先生講話了;德?羅維戈由於指控德?塔萊朗先生而同他發生衝突;一位第三者為德?塔萊朗先生辯解,而拿破侖在聖赫勒拿島上提高了嗓門。

    要複製和研究這些文件,明確每人在這場悲劇中的責任和佔據的位置。天黑了,我們在尚蒂伊;當甘公爵在樊尚的時候,天也是黑的。

    一八三八年十一月

    於尚蒂伊

    我經歷的一八○四年

    迪潘先生出版他的小冊子之後,寄給我一本,並且附有如下的信:

    一八二三年十一月十日於巴黎

    子爵先生,

    請接受一本我寫的關於當甘公爵被害事件的書。

    如果我從前未考慮尊重波旁公爵大人的意願,這本書早就出版了。他得知我在寫這本書後,叫人對我說,他希望不要把這個悲慘事件再挖掘出來。

    但是,既然上帝讓其他人開了頭,那就有必要讓人瞭解真相;在確信人們不再堅持要我保持沉默之後,我就坦率直言了。

    子爵先生,請接受我最深摯的敬意。

    閣下最謙卑、最順從的僕人迪潘

    我對迪潘表示讚揚和感謝;他在他的作品的前言中,披露了受難者的高貴和仁慈的父親的一個鮮為人知的品德。迪潘先生的小冊子是這樣開始的:

    不幸的當甘公爵之死,是最令法蘭西民族傷心的事件之一:它使執政府蒙受恥辱。

    一位風華正茂的年輕王子,在外國領土上平靜地睡著覺,本應受到保護,卻遭到突然襲擊。他被強制帶回法國,被那些完全沒有資格審訊他的所謂審判官傳訊。他被控以莫須有的罪名,被剝奪僱請辯護律師的權利,受到秘密的審訊和判決,連夜被處死在充當國家監獄的城堡的壕溝裡。這麼多不為人知的品德、這麼多寶貴的希望毀掉了,使這次災難成為專制政府能夠犯下的最令人憤慨的罪行之一!

    不僅任何法律手續都未受到尊重,審判官是無權能的,他們甚至不願意花功夫在他們的判決書中明確他們當作判決依據的法律的日期和條文。不幸的當甘公爵是根據一紙無人簽名的判決書被處決的,而且該判決書在事後才補充完善,這說明他不僅是一個司法錯誤的無辜犧牲品;事情的真相是:這是一樁卑鄙的謀殺。

    這雄辯的開場白之後,迪潘先生轉而研究文件。他首先指出,逮捕是非法的:當甘公爵不是在法國被捕的;他不是戰俘,因為他被捕的時候手中沒有武器。這是對當事人的武力綁架,可以同突尼斯和阿爾及爾的海盜行為相比,是強盜行徑,incursiolatronum。

    其次,法學家指出軍事法庭的無權能:調查所謂反國家的陰謀活動不是軍事法庭的職能。

    然後,對判決進行分析:

    審判(下面仍是迪潘的話)是風月二十九日深夜進行的。風月三十日清晨二時,當甘公爵被帶到軍事法庭。

    審判的原始記錄上寫道:今天,共和國十二年風月三十日「清晨二時」。之所以這樣寫,是因為審判的確是在這個時刻進行的;這幾個字在原始記錄上被擦掉了,沒有換上其他時間。

    沒有聽任何有關被告的證人發言,沒有出示任何證據。

    「宣佈被告有罪」!有什麼罪?判決書未予說明。

    任何判決書都應該引用量刑使用的法律。

    然而,此處完全不符合上面講的對法律形式的要求。記錄中沒有一句話證明,軍事法庭成員手中有一份法律文本;沒有任何東西證明,主席在宣判之前念了用以量刑的法律的原文。非但如此,判決書以其具體形式證明,法庭成員宣判時既不知道援引的法律的日期,也不知道該法律的內容,因為在判決書原文中,有關法律日期、條款序號和條款文字的位置「都是空著的」。可是,就是在這種手續極不完備的情況下,最高貴的血液在劊子手的屠刀下流淌了!

    辯論應該是秘密的,但宣判應該是公開的,法律有這樣的規定。可是,風月三十日的判決書講得很清楚:法庭「閉門辯論」。但是,我們在其中看不到重新把門打開,公開宣佈辯論結果的說明。即使這樣說了,我們能夠相信嗎?清晨二時,在樊尚城堡裡,能夠公開宣判嗎?何況城堡的所有大門都被精銳的憲兵部隊把守著!何況,他們並沒有採取預防措施,求助於謊言;在這一點上,宣判書保持沉默。

    宣判書是由主席和六位其他委員(包括推事)簽字的,可是,值得注意的是,書記官未在判決書原本上簽字,但為了證明文件的真實性,他的簽字是必不可少的。

    判決書以這句可怕的話結尾:「按照上尉推事的請求,死刑立即執行。」

    立即!這令人絕望的話是審判官的傑作!立即!而共和國六年霧月十五日的法律明確規定,對任何軍事法庭的判決都有權要求複審!

    關於處決,迪潘先生繼續說:

    當甘公爵在深夜被審訊、判決之後,在深夜被處決了。這恐怖的犧牲應該在黑影中完成,以便表明一切法律都遭到蹂躪,一切,包括關於公開處決的法律。

    這位法學家談到預審的違法處:共和國五年霧月十三日通過的法律第十條規定,在預審結束之後,推事要求被告「選擇一位朋友作辯護人」。被告「有權」在當地所有階層的在場公民中「選擇辯護人」;如果他宣佈無法作這種選擇,推事將為他選擇。

    啊!無疑,王子在他周圍的人中間沒有「朋友」;這種情況是由這個可怕場面的製造者之一向他宣佈的!……唉!為什麼我們不在場?為什麼不讓王子向巴黎的律師團體求助?在那裡,他本來會找到同情他的朋友,為他的不幸辯護。為了使判決在公眾眼中說得過去,他們似乎比較從容地重新起草了文件。比原始文件看來較為合乎規定的第二稿的採用(儘管也是不公正的),並未絲毫減輕將當甘公爵處死的令人髮指的罪行,何況處決所依據的是一紙匆忙簽署、有許多空白的判決書。

    這就是迪潘先生的小冊子的主要內容,作者觀點鮮明。可是,我不知道,在作者分析的情況當中,合法的程度是否重要。如果人們將當甘公爵掐死在從斯特拉斯堡到巴黎的驛車上,或者將他殺死在樊尚的森林裡,事情也不會有什麼不同。但是,許多年之後,有人指出謀殺的非法性質,另一些人對此進行公開譴責,這難道不是天意嗎?他們聽見什麼哪?上天的什麼聲音促使他們挺身而出呢?

    一八三八年十一月

    於尚蒂伊

    於蘭將軍

    在那位大法學家之後,一位盲眼老戰土出來講話了。他曾經指揮老近衛軍投彈手;對於勇士們來說,這意味什麼是再明白不過了。他最後一個傷口是馬萊1賜給他的;鉛彈留在他臉孔裡面,一直沒有取出來。「他失明了,從社交界退出,惟有家人的照顧使他得到些許安慰」(這是他本人的話)。當甘公爵的審判官似乎應最高審判者2之召,從墳墓裡走出來。他為這樁案子辯解,既不抱什麼幻想,也沒有道歉。

    1馬萊(Malet,一七五四—一八一二):法國將軍。

    2指上帝。

    他說:「但願人們不要誤解我的動機。我並不是因為害怕才動筆的,因為我本人受皇上親自頒布的法律的保護,而且在一位公正的國王的政府治理下,我絲毫不害怕暴力和專斷。我講明真相,甚至講出那些於我不利的情節。我並不試圖為審判的形式和實質辯解,但我願意指出,宣判是在什麼形勢下作出的;我想否認我和我的同事是為派別的利益行事的。如果說我們仍然應該受到譴責的話,我也希望人們這樣看待我們:『他們是很不幸的!」』

    於蘭將軍肯定地說,他被任命為軍事法庭主席時,並不知道成立法庭的目的。他到達樊尚之後,還是一無所知,法庭的其他成員對此也不清楚。當城堡的指揮官阿雷爾被問及時,他回答說,他什麼都不知道,還加上一句說:「有什麼辦法?我在此毫無地位。一切事情都不徵求我的意見,也不要我參加:在此發號施令的是別人。」

    到晚上十時,於蘭將軍看了材料,心裡才明白是怎麼回事。由上尉推事主持的對在押人的預審結束後,軍事法庭在午夜開庭。「材料宣讀後,」法庭主席說,「出現意外情況。我們注意到,上尉推事讀完審判記錄後,王子在上面簽字之前,親筆寫了幾行字,表示希望能夠同首席執政官當面解釋。一位法庭成員建議將這個意見轉交給政府,大家表示贊同。可是,這時站在我的扶手椅後面的那位將軍1對我們說,這個要求『不適當』。而且,我們在法律中找不到任何條款授權我們推遲判決。所以,法庭對此要求不予理會,打算在辯論之後滿足被告的願望。」

    1指薩瓦裡將軍。

    上面這些話是於蘭將軍講的。然而,在德?羅維戈公爵的小冊子中,我們讀到另一種說法:「人相當多,由於我是最後到達的,所以我好不容易才擠到主席座位後面站著。」這樣說,「走到」主席的「扶手椅之後站立」的是羅維戈了?但是,他,或者另一位,由於不是法庭成員,有權在辯論中發言,並且稱別人的要求「不適宜」嗎?

    讓我們聽老近衛軍說話,看他如何描寫這位孔代家族的年輕後裔的勇氣;他對此是有發言權的:

    我開始對被告進行審訊。應該說,他在我們面前表現出高貴的自信,完全否認直接或間接捲入針對首席執政官的暗殺陰謀;但是,他承認曾經同法國打仗,他勇敢和驕傲地說:「我維護我家族的權利,一個孔代家族的成員只能拿著武器返回法國。」他還說,「我的出生,我的觀點,注定我永遠是你們政府的敵人。」為了他的利益,無論我們怎樣努力,他都不願意改變上述觀點。

    他的毫不動搖的坦誠使審判人無計可施。我們多次想引導他收回他講的話,但他毫不動搖,不時說:「我知道法庭成員的可尊敬的意圖,但是,我不能採用他們向我提議的辦法。」關於軍事法庭的判決是最終判決的警告,他回答說:「這我知道,我知道我所冒的風險;我只要求同首席執政官見一面。」

    在我們的整個歷史上,有比這更加悲愴的一頁嗎?新法蘭西審判舊法蘭西,向她致敬,向她行軍禮,判決她的時候向她降半旗志哀。法庭坐落在過去囚禁孔代大公的城堡裡,大公當時在那兒栽種花朵;波拿巴的近衛軍司令官坐在洛克魯瓦戰役的勝利者的後代對面,審判被一切人拋棄、沒有辯護人的被告,心中充滿敬佩之情,而掘墓人說話的聲音同年輕戰士的堅定的回答交錯的在一起!處決後數日,於蘭將軍大聲說:「啊,勇敢的年輕人!多麼勇敢!我願意以同樣方式死去!」

    於蘭將軍在談及判決書的原件和第二稿之後說:「至於第二稿,即惟一的正式文件,沒有提到『立即處決』的命令,只是說『立即向被告宣讀』判決書,『立即處決』不是法庭決定的,僅僅是那些擅自匆忙執行處決的人的責任。」

    唉!我們當時有許多想法!判決書一簽字,我作為法庭成員共同願望的代言人,立即動筆給首席執政官寫信;在信中,我向他轉達了王子要求同他見面的願望,請求他緩期執行我們由於自身所處的地位不得不作出的判決。

    這時,一直呆在會議室內的那個人——等一會我將講出他的姓名,因為我不認為,我即使為了替自己辯解,也不應該指控他……走到我身邊,對我說:「你在做什麼?」「我給首席執政官寫信,」我回答說,「向他表達法庭和被告人的願望。」他從我手裡將筆奪過去,對我說,「你的事情辦完啦,現在讓我來處理。」

    我承認,我和我的幾位同事理解他的意思是:「通知首席執政官是我的事」。我們這樣理解他的話,給了我們希望,意見畢竟反映了。我們無論如何沒有想到,我們身邊的這個人收到「對一切法律手續置之不顧」的命令。

    這個慘案的全部秘密在這幾句話裡面當中。這位隨時準備在戰場上捐軀的老兵,從死神那裡學會了真理的語言,用下面的話作為結論:

    我談談剛才在審判室隔壁門廳裡發生的事情。大家在個別交談;我在等車,因為我的車同其他成員的車一樣不能進入內院,這樣我們未能及時離去。我們被關在那裡,誰也不能同外面聯繫。這時,外面傳來一聲爆炸:這可怕的聲音令我們心靈震動,將我們嚇呆了。

    是的,我以我的全體同事的名義發誓,處決不是我們授權的:我們的判決書上寫著,判決書副本將呈送陸軍部、司法部部長大法官和巴黎軍區司令。

    按照規定,處決命令只能由後者發佈。副本還沒有寄出去;副本要在天亮後過一段時間才能準備妥當。我回到巴黎後,本來要去找軍區司令,首席執政官,還有別人。可是,可怕的響聲突然告訴我們,王子已經死了!

    我們不知道,那位以如此殘酷的方式匆忙執行處決的人是否收到命令。如果他並未收到命令,那麼他要承擔全部責任;如果他收到命令,軍事法庭同這些命令無關;法庭是秘密審判的,而且其最後的願望是拯救王子,它無法預防也無法阻止命令的後果,人們不能因此譴責它。

    二十年過去了,但遺憾在我們心中造成的痛苦並未減輕。要是有人指責我無知、犯了錯誤,我是同意的;讓人們責怪我順從吧。今天,如果碰到同樣的情況,我就不會俯首聽命了。對於一個我相信會給我們國家帶來幸福的人,我是眷戀的;我對一個我當時認為合法的政府是忠誠的,而且我向它宣過誓;但是,希望人們考慮,我和我的同事們是在身不由己的情況下被召去表明態度的。

    辯護是無力的,但是,你後悔了,將軍:願你心靈平靜!如果說,你的判決書變成最後一位孔代的路條,你將在冥府的死者的前衛部隊裡,同你古老祖國的最後一名入伍者匯合。年輕的土兵將很樂意同老近衛軍的投彈手分享床榻;弗裡堡1的法蘭西和馬倫戈2的法蘭西將一道安眠。

    1弗裡堡位於德國,當年是法國流亡分子的根據地之一。

    2馬倫戈(Marengo):指馬倫戈戰役。在第二次反法聯盟戰爭中,是拿破侖的一次險勝。

    德?羅維戈公爵

    德?羅維戈公爵先生痛心疾首,加入墳墓前懺悔的行列。我曾經長期受到警察部長的關照;正統王朝復辟後,他的地位降低到我的權勢之下,於是他將他的部分回憶錄給我看。他這樣地位的人,以奇妙的率直談到他們做過的事情;他們沒有想過,他們講的東西對於他們自己是不利的:他們在不知不覺當中譴責自己;他們沒有想到,關於他們在職期間的所作所為,別人的看法同他們自己的看法並不相同。即使他們不忠誠,他們也不認為違背了自己的誓言;即使他們承認充當了其他人感到厭惡的角色,他們也認為自己作出了重大貢獻。他們的天真不會使他們變得清白,只是為他們辯解。

    德?羅維戈公爵先生就有關當甘公爵之死的章節,徵求我的意見。正因為他瞭解我的所作所為,所以他想知道我的看法。我對他尊重我的意見十分感激,所以對他坦誠相見,建議他不要發表任何東西。我對他說:讓這一切死去吧;在法國,遺忘是很容易的事情。你想使拿破侖免受譴責,並將錯誤推到德?塔萊朗身上。然而,你並沒有充分證明前者無罪,也並沒有充分譴責後者。你授敵人以口實,他們一定會反駁你。你何必讓公眾記起你是駐樊尚的精銳騎兵部隊的司令呢?他們不知道你直接參與了這次不幸的行動,而你向他們披露這一點。將軍,把你的手稿付之一炬吧1:我為你著想才這樣說。

    1薩瓦裡於一八二三年將該手稿發表。

    德?羅維戈公爵滿腦子帝國的治國準則,他認為這些準則同樣適用於正統王權。他深信,他的小冊子會給他重新打開通往杜伊勒利宮的大門。

    後代將根據這本書的披露,看見弔喪的幽靈出現。我想把半夜向我求宿的罪人藏起來,但他不接受我的保護。

    德?羅維戈講述了德?科蘭古出發時的情況,但他沒有點名;他講述埃籐海姆綁架、囚犯轉移到斯特拉斯堡和到達樊尚的經過。在諾曼底海岸出征歸來之後,將軍回到馬爾梅松。一八O四年三月十九日傍晚五時,他被召到首席執政官辦公室。首席執政官將一封加封的信交給他,請他送到巴黎軍區司令繆拉那裡去。他立即趕到將軍家中;他在路上同外交部長相遇,接到率精銳騎兵到樊尚去的命令。他晚上八時到達,看見軍事法庭成員逐漸來齊。他馬上走進審判王子的會議廳,那是二十一日早上一時。他坐在主席身後。他說當甘公爵的答話大致和那僅有的審判記錄相符。他對我說,王子解釋完畢之後,激動地將帽子脫下,放在桌子上,而且像一個將生命置之度外的人一樣,對法庭主席說:「先生,我沒有什麼要補充了。」

    德?羅維戈先生堅持說,審判並不是秘密進行的:「對於任何此時想去旁聽的人,大廳的門是開著的。」迪潘先生已經指出這種看法的荒謬。對此,阿希爾?羅什先生似乎站在塔萊朗先生的立場寫道:「並不是秘密審判!半夜!審判是在該城堡有人居住的部分舉行的,在監獄裡面進行的!誰能夠出席這樣的審判?獄卒、士兵、劊子手。」

    對於處決的時間和地點,沒有人比德?羅維戈更加詳細了。看他怎樣寫的

    宣判之後,我和其他一道旁聽審判的軍官們退場,走到聚集在城堡廣場上的部隊旁邊。我的步兵指揮官十分激動地對我說,有人要他派出一個分隊,負責執行軍事法庭的判決。「你派給他們吧,」我說。「可是,在哪裡執行呢?」「找一個不會傷人的地方。因為巴黎郊區人口稠密,此時居民已經上路趕集了。」

    軍官經過實地勘查,選擇壕溝作為刑場,因為那裡最安全,不會傷害任何人。當甘公爵先生通過塔樓通往花園的樓梯,被人帶到壕溝,聽宣讀判決,然後被處死。

    在這一段底下,回憶錄的作者有一條註解:「在宣讀判決和處決之間,人們挖了一個墓坑。有人據此說,墓坑在審判之前就挖好了。」

    不幸得很,此處的疏忽是令人感慨的:「德?羅維戈先生聲稱,」德?塔萊朗先生的辯護士阿希爾?羅什先生說,「他服從命令!誰向他轉達了處決的命令?看來是後來戰死在瓦格朗1的德爾加。但是,無論是不是德爾加先生,如果薩瓦裡先生弄錯了,今天無疑不會有人為自己要求他賜給這種光榮。人們譴責德?羅維戈先生匆忙執行處決;他回答說,並不是他幹的:一個已經死去的人對他說,有盡快處決的命令。」德?羅維戈公爵說處決是在白天進行的,這種說法令人難以置信,而且這也絲毫不能改變事實,不過給處決減少了一隻火把。

    1瓦格朗(Wagram):奧地利地名,一八○九年七月六日拿破侖在瓦格朗戰役中取得對奧軍的勝利。

    「太陽升起的時候,在露天裡,」他說,「還需要燈籠才看清六步之外的人嗎?」他補充說,「陽光是不明亮的;由於一晚的小雨,天空籠罩著濃霧,太陽遲遲不露面。處決是清

    1瓦格朗(Wagram):奧地利地名,一八○九年七月六日拿破晨六時進行的,有不可辯駁的文件作證。」

    可是,將軍沒有提供文件,也沒有指出文件的來源。審判程序表明,當甘公爵清晨二時受審,隨即被處決。「清晨二時」幾個字先出現在判決書的原件上,後來被刪掉。發掘記錄證明處決是晚上進行的,有三個人(邦太太、戈達爾先生和布納萊先生——後者曾協助挖掘墓坑)作證。迪潘先生回憶細節說,一盞風燈掛在當甘公爵的胸口,當作瞄準點;或者出於同樣目的,風燈是由王子強勁有力的手提著的。墓坑裡發現一塊大石頭,可能是用來砸負傷者的腦袋的。最後,德?羅維戈想必吹噓過保留死者的部分骸骨。我本人相信這個流言,但正式文件表明,這種講法並沒有根據。

    根據一八一六年三月二十日星期三由醫生簽署的驗屍記錄,證實死者頭部碎裂,「上顎同臉部骨骼完全脫離,有十二枚牙齒;下顎中間被打碎,分成兩部分,只看見三枚牙齒」。屍體俯身向下,頭比腳更低;頸椎骨上繫著一條金項鏈。

    第二份驗屍報告(跟頭一份驗屍報告一樣,日期為一八一六年三月二十日)證實,連同遺骨,還找到了一個皮錢袋,裡面裝有十一枚金幣、七十枚捲成筒狀的金幣,還有頭髮、被子彈打穿的帽子的碎片。

    看來,德?羅維戈先生並未取走任何遺骨。埋在地下的東西都挖掘出來了,證明將軍的廉潔;風燈並未綁在胸口,不然會找到風燈的碎片,就像帽子的碎片一樣。大石頭沒有從墓坑裡挖出來;相距六步的行刑隊的火力足以粉碎腦袋,使「上顎同臉部骨骼完全脫離」,等等。

    對於人類的可笑的虛榮心,只缺少巴黎軍區司令繆拉的同樣的犧牲,囚徒波拿巴的死,和當甘公爵棺材上的銘刻:「此處埋葬的是高貴和強大的正統王子的遺體,一八○四年三月二十一日死於樊尚,享年三十一歲七個月十九天。」遺體只是殘破和裸露的骨骼;「高貴和強大的王子」是一名土兵的軀殼的碎片。在這由痛苦的家人刻下的墓誌銘中,沒有一個字提到這件慘禍,沒有一個字表示譴責或痛苦;這個世紀對革命成果和革命感情的尊重造成這奇跡般的後果!同樣,人們趕忙拆毀德?貝裡公爵的祭堂。

    多少虛妄呀!波旁家族的子孫們,即使你們能夠回到你們的宮殿也白搭,你們只是忙於驗屍和安葬;你們生存的時代已經過去。這是上帝的意願!在孔代大公的幽靈注視下,法蘭西從前的光榮在樊尚的一個墓坑裡消亡了。也許就在這個地方,人們今天奉為聖人的路易九世從前「坐在橡樹下,誰有事都可以找他,同他談話,不會受到看門人或其他人的刁難;在那些仗義執言的人的意見中,如果他發現有什麼需要改正,他會親自下達指示,而所有與他的工作有關的人都在他周圍。」(儒安維爾1)。

    1儒安維爾(Joinville,一二二四—一三一七):法國歷史學家。

    當甘公爵要求同波拿巴談話,他有事找他,但無人理會!在濃霧和黑影中,好像在永恆的暗夜裡,在半月堡旁邊,誰注視著壕溝裡這些被風燈依稀照耀的武器和土兵呢?風燈放在何處?當甘公爵的雙腳是否站在洞開的墓坑旁邊?他是否被迫跨過坑,以便達到德?羅維戈公爵所講的六尺的距離?

    人們保留當甘公爵九歲時寫給他父親波旁公爵的一封信,信中說:「所有當甘家族的人都是幸福的:參加過塞裡早勒戰役的人,在洛克魯瓦戰役中打了勝仗的人。我也希望這樣。」

    人們拒絕為受難者找一位神甫,這是真的嗎?他幾經周折,才找到一個人,答應為他向一個女子轉交他的愛情的最後信物,這是真的嗎?對於劊子手,虔誠之心或愛情算得了什麼呢?他們在那裡是為了屠殺,當甘公爵在那裡是為了死!

    當甘公爵在一位神甫面前,同夏洛特?德?羅昂公主秘密結婚。在祖國到處流亡的時代,那些身份高的人反而被無數政治束縛所制約;為了享受公眾社會允許所有人做的事,他不得不躲躲閃閃。這個今天披露給世人的合法婚姻,使悲劇性的結局更增加了光彩。它用上天的光榮取代上天的寬恕。苦難結束之後,當十字架在空無一人的地方豎起,宗教使苦難的盛典長存。

    一八三八年十一月

    於尚蒂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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