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畔回憶錄(墓中回憶錄) 上卷 第18節
    我經歷的一八○二年和一八○三年——德?拉阿爾普先生:他的死

    我趕回巴黎看望一位處於彌留之際的人;在十八世紀,他屬於二線的傑出人物,這些人物構成社會堅實的後衛線,是社會寬闊和鞏固的基礎。

    我是在一七八九年認識德?拉阿爾普先生1的。同弗蘭一樣,他愛上了我姐姐法爾西夫人。他來的時候,短小的手臂下夾著三大本他的作品;他的光榮無法征服桀驁不馴的心靈,這令他感到吃驚。他言辭激烈,表情生動,因為時弊大動肝火;一次到部長家赴宴時,他覺得飯不合口味,叫人給他煎一個攤雞蛋;他吃飯用手,袖口拖在碟子裡,對赫赫有名的大老爺講一些有哲學意味的粗話,而老爺們居然十分欣賞他的放肆。但是,總的來說,他為人正直,開明,在感情激動的時候能夠保持公正,善於發現人才,賞識他們,能夠用美好的詩句或美好的行動表達惋惜,如果他覺得有必要,也樂於表示悔恨。他沒有錯過他的目標:他由於宗教信仰,趣味而變得崇高,只對褻瀆宗教的言行表示輕蔑,只憎恨「革命語言」,我看見他死的時候,像一名勇敢的基督教徒。

    1德?拉阿爾普(deLaharpe,一七三九—一八○三):當時著名的文學批評家。

    我流亡歸來時,宗教信仰使拉阿爾普對我的作品產生好感,儘管他有病,仍然堅持工作,給我念他寫的關於大革命的長詩的一些段落,我注意到,詩中有一些針對當時的罪行和針對忍受這些罪行的「誠實人」的強有力的詩句:

    但是,如果說

    他們膽大妄為,

    你們聽之任之,

    壓迫者越殘暴,

    奴隸越卑劣。

    他頭戴白帽,身穿棉衣,忘記自己是病人,扯著嗓門朗誦;隨後,他把他的筆記本丟開,用幾乎聽不見的微弱聲音說:「我受不了啦,我覺得胸口裡有一隻鐵爪在抓我。」不幸得很,此刻碰巧有一名女僕走過,他有意提高嗓門,叫道:「滾開!滾開!把門關上!」一天,我對他說:「為了宗教的利益,你應該活下去。」「是的,」他回答說,「這對上帝有好處,但他不樂意,我這幾天就要死了。」他重新跌進扶手椅裡,將帽子蓋住耳朵,用他的順從和謙卑補償他的驕傲。

    在米涅雷家的晚餐上,我聽見他以極謙卑的語氣談論自己,說他沒有做任何超過別人的事情,但是他相信藝術和語言在他手中沒有退化。

    德?拉阿爾普先生於一八○三年二月十一日離開人世。在哲學的一切安慰中,《四季隨筆》的作者幾乎同時去世,而德?拉阿爾普先生死的時候,享受宗教的一切安慰:一位被人撫慰,另一位被神撫慰。

    德?拉阿爾普先生於一八○三年二月十二日安葬於沃吉拉爾門公墓。棺材放在墓坑旁邊的一小堆泥土上,泥土很快就要將它掩蓋了。封塔納先生發表了演說。場面是哀傷的:旋轉的雪花從天空飄落,使棺罩變成白色,而風兒掀起棺罩,讓友人最後的話語傳到死者耳中。現在,公墓已經被毀壞,德?拉阿爾普先生的屍體被挖出來了:他纖細的骸骨幾乎不剩下任何東西。他是在督政府時期結婚的,他同他美麗的妻子在一起並不幸福;她非常厭惡他,從來不給他任何權利。

    而且,同其他事情一樣,隨著革命日益發展,德?拉阿爾普先生的地位越來越降低:在這場革命的代表人物面前,榮譽急忙退卻,如同危難在他面前失去威脅力。

    一八三八年

    於巴黎

    我經歷的一八○二年和一八○三年——會見波拿巴

    當我們這些庸人忙於生和死的時候,世界卻完成了偉大的長征;時代的代表人物領導人類的潮流。在作為普遍變化之先驅的激烈動盪中,我在加萊登陸,為的是有助於總的行動,盡戰士的責任。這個世紀的頭一年,我來到波拿巴敲打集合鼓的營地:他不久就變成首席執政官。

    一八○二年,立法會議通過和解協議之後,內政部長呂西安為他的兄弟組織了一次慶祝活動;由於我聚集了基督教力量,並且使他們採取攻勢,所以我被邀請參加。拿破侖進來時,我在走廊裡:我一陣驚喜。我以前只是遠遠地見過他。他的微笑是溫柔動人的;他的目光炯炯有神。他的目光尚無任何江湖騙子的印記,沒有任何做作和虛偽。《基督教真諦》當時引起轟動,對拿破侖也有影響。出奇的想像力激勵著這位如此冷峻的政治家:如果沒有繆斯,他不可能是這個模樣;理智完成詩人的思想。一切偉人都是由兩種性格構成的,因為他們既有靈感,又能行動:一種性格醞釀計劃,一種性格付諸實施。

    波拿巴老遠就看見我,並且認出我,我不知道他是根據什麼。當他朝我走過來的時候,大家不知道他要找誰;人群相繼讓開了;每個人都希望執政官停在自己面前。他對於人們的誤會顯得有些不耐煩。我躲到我的鄰居後面;波拿巴突然提高嗓門,叫道:「德?夏多布里昂先生!」這時只有我還留在前面,因為其他人後退了,而且在我們周圍很快形成一個圓圈。波拿巴以很自然的方式同我說話:他沒有恭維我,沒有廢話,沒有開場白,馬上就同我談論埃及和阿拉伯人,好像我是他的老朋友,好像他不過是在繼續我們之間已經開始的談話。「我始終感到吃驚,」他說,「當我看見阿拉伯酋長們在沙漠中下跪,面對東方,並且頭碰地。他們向東方膜拜什麼呀?」

    波拿巴中斷講話,不經過渡就轉向另一個問題:「基督教!觀念學者不是想把它變成一個天文系嗎?如果這樣,他們能夠讓我相信基督教是渺小的嗎?如果基督教是天體運動的寓意畫,行星的幾何學,無神論者就無能為力了,他們不得不讓『無恥者』擁有足夠的偉大。」

    饒舌的波拿巴走開了。在我的黑夜裡,如同約伯所說的,「一個幽靈從我面前走過;我毛骨悚然;他停留在那裡:我不認識他的面孔,而我聽見他聲音,猶如輕微的氣息。」

    我的生命只是一連串幻覺;地獄和天空不斷在我腳下或我頭上開啟,而我來不及探測它們的黑暗或它們的光明。在兩個世界的邊岸上,我只見過一次上世紀的偉人和新世界的偉人,華盛頓和拿破侖。我同兩人都談了一會;兩人都讓我重新回到孤寂中去,頭一個用善良的願望,第二個用罪行1。

    我注意到,波拿巴在人群中走動時,向我投射的目光比他在同我談話時的目光更加深沉。我也用目光跟隨著他:

    1指殺害當甘公爵。

    Chiequelgrande,chenonparchecuriL-incendio?

    這位不把火災放在心上的偉人是誰?2(但丁)

    2引自但丁《神曲?地獄篇》。

    一八三七年

    於巴黎

    我經歷的一八○三年——我被任命為駐羅馬大使館一等秘書

    此次會見之後,波拿巴考慮派我去羅馬:他一眼就看出他在什麼地方、在哪方面可以利用我。對於他,我涉世不深,毫無外交經驗是無關緊要的。他認為這樣的人才什麼都懂,不需要學習。他是一個善於發現人才的人;但是,他希望他們的才能僅僅為他服務,而且以盡量少提及這種才能為條件。他嫉妒任何聲譽,並且視之為對他的聲譽的篡奪:世界上應該只有拿破侖存在。

    封塔納和巴茲奧希夫人對我說,執政官對「我的談話」感到滿意。但我根本沒有開口;這意味著波拿巴對他自己感到滿意。他們敦促我利用這個良機。我從未想過我會是一個人物;我斷然拒絕了。這時,他們讓一個我難以拒絕的權威人物講話了。

    聖絮爾皮斯修道院院長埃梅裡以教會名義,懇請我為了宗教的利益接受大使館一等秘書的職務;波拿巴打算任命他舅舅菲捨紅衣主教擔任大使。他暗示我說,紅衣主教並不是很聰明的人,我很快就會左右局勢。一個非常偶然的情況使我認識了埃梅裡院長。你們知道,我是同納戈神甫和其他修士一道去美國的。對我當年的卑微無聞、對我的青年時代和我的旅行生活的回憶,後來反映在我的公眾生活當中,始終佔據我的思想和心靈。得到波拿巴賞識的埃梅裡院長,由於他天生的性格、由於他身上的道袍和由於革命,是一個精明人,這三重的精明僅僅為他的真正的長處服務。他惟一的野心是做善事,他的一切活動以促進他的修道院的繁榮為目的。他做事、說話謹慎,要勉強他是徒勞的,他隨時準備用他的生命為你效勞,但他永遠不會放棄他的觀點:他的力量在於他坐在他的墳墓上等候你。

    他第一次努力沒有成功;他捲土重來,他的耐心終於打動我。我接受了他負責向我提議的職務,但我對自己在這個崗位上的作用一點信心也沒有:我在二線完全不起作用。如果不是考慮德?博蒙夫人,我也許還會後退。德?蒙莫蘭先生的女兒奄奄待斃,有人說,意大利的氣候可能對她有好處,如果我同意去羅馬,她就會答應越過阿爾卑斯山。抱著拯救她的希望,我犧牲自己。德?夏多布里昂夫人準備來同我匯合;儒貝爾先生說要陪伴她,而德?博蒙夫人啟程前往金山,以便隨後到台伯河1邊治病。

    1指羅馬,台伯河是橫穿羅馬城的河流。

    德?塔萊朗先生當時是外交部長;他給我送來了任命書。我到他家裡吃晚飯。他給我的印象跟我初次見到他時的印象一樣。而且,他優雅的舉止同他周圍那些無賴形成反差;他的狡詐有無法想像的重要性:在一個無法補救的危險形勢下,腐敗作風是天才,輕浮思想是深刻。革命太謙虛了;對它自己的優越不夠重視:將自己擺在罪惡之上或之下,這不是一回事。

    紅衣主教身邊的教士當中,我認得的有快樂的德?波那教士,他從前在勤王軍裡是布道牧師,凡爾登撤退時他在場;他還擔任過夏隆主教德?克萊蒙—托乃爾先生的代理人,主教尾隨我們登船流亡,並且聲稱自己是教皇的表兄,要求教廷發給他撫恤金。我準備妥當就啟程了:我應當在拿破侖的舅舅之前趕到羅馬。

    一八三八年

    於巴黎

    我經歷的一八○三年——從巴黎到薩瓦省的阿爾卑斯山之行

    在里昂,我再次同我的朋友巴朗謝見面。我目睹聖體瞻禮節的恢復。我相信,我為這些花束、為這種我喚回地面的天堂的歡樂貢獻了一份力量1。

    1指以《基督教真諦》的出版促成基督教節日的恢復。

    我繼續上路;沿途受到誠摯的歡迎:我的姓名同祭壇的恢復混在一起。我感到最開心的是,我在法國和國外受到誠心誠意的尊重。我在鄉村小客店休息的時候,有時看見一位父親和一位母親帶著兒子走進來。他們對我說,他們帶他們的兒子來向我表示感謝。我是由於自尊心,才有這種高興的感覺嗎?在大路上,在不知名的村落裡,一些善良和默默無聞的人向我表示他們的滿意心情,這同我的虛榮心有什麼關係?觸動我的——至少我敢這樣相信,是我曾經做過一點好事,安慰過一些受苦人,讓母親心中恢復了將兒子培養成基督教徒的希望,即培養一個順從的、恭敬的、依戀父母的兒子的希望。如果我寫過一本使道德和宗教受到損害的書,我會體會這種純潔的快樂嗎?

    從里昂出城後,一路相當沉悶。從松塔一直到善鄰橋,路上綠樹成蔭。

    在貝亞爾充分表現了騎士精神的尚貝裡,一名男子受到一個女人的接待,而作為對所受的款待的報答,男人以哲學家的灑脫往她臉上抹黑1。文學的危險就在這裡:一鳴驚人的慾望戰勝高貴的情操。如果盧梭沒有成為名作家,他會將收養過他的女人的弱點埋沒在薩瓦的深山裡;他會為他的朋友的缺點而犧牲自己;他可能會安慰她的暮年,而不是將她痛打一頓,然後溜掉。咽!但願被出賣的友誼的聲音永遠不會對著我們的墳墓怒吼!

    1暗示盧梭在他的《懺悔錄》中講述的他同瓦朗夫人的愛情故事。

    過了尚貝裡,伊澤爾河出現在眼前。山谷裡,大路上到處看得見十字架,松樹樹幹上掛著聖母像。樹木包圍中的小教堂與高聳的大山形成令人激動的反差。當冬天的風暴從積滿冰雪的山頂降臨時,薩瓦人躲在田間的廟宇裡祈禱。

    在蒙梅裡安北面的山谷兩側,是形狀各異的山崗,有的是半禿的,有的佈滿森林。

    埃格貝爾似乎位於阿爾卑斯山的盡頭;但是,繞過一塊橫在路中間的孤立的岩石,你就可以看見通往阿爾克河的山谷。

    兩邊聳立著高山,山坡是筆直的,光禿禿的山頂上開始有積雪了。瀑布飛流而下,壯大了洶湧的阿爾克河。在水聲的喧嘩中,一道輕盈的瀑布,在由柳樹構成的簾子下,以無限優美的姿勢往下傾瀉。

    我穿過聖讓—德莫裡埃那,日落時到達聖米歇爾;在那裡,我找不到馬匹,於是被迫在那裡留宿;我走到村外散步。山頂的空氣清澈透明,鋸齒狀的山峰歷歷在目,而夜色逐漸向山頂升去。山下夜鶯在唱歌,山上老鷹在嗚叫;花楸樹在山谷裡開花,白雪在山頂閃爍。按照傳統,由迦太基人建造的城堡屹立在陡峭的山坡上,下面是岩石上開鑿的凸角堡。那裡,岩石中加進了個人1的仇恨,那種仇恨比一切障礙更加強大。人類的報復心壓在自由民族的頭頂上;這個自由民族在其他民族淪為奴隸並且拋灑鮮血時才能締造它的偉業。

    1指漢尼拔(Hannibal,公元前二四七—前一八二),迦太基人,古代最偉大的軍事統帥之一,終生與羅馬共和國為敵。

    我在天濛濛亮時出發,下午二時到達塞尼山腳的朗勒布爾。進村的時候,我看見一位農夫手裡抓著一隻鷹;一群人無情地扑打那隻鳥中之王,欺侮它年幼和無力反抗。高貴的孤兒的父親和母親被殺害了,有人提議將鷹賣給我,但在我釋放它之前,雛鷹已被虐待致死。當時,我想起未成年的路易十七;此刻,我想起亨利五世:衰落和苦難來得多麼快呀!

    我們開始攀登塞尼山,拋下將我們引導到山腳的阿爾克河。在塞尼山的另一側,我們越過杜瓦爾河進入意大利。河流不僅是「會走的大道」——像帕斯卡所說的,它還給人們指引道路。

    當我頭一次登上阿爾卑斯山山頂的時候,我有一種奇怪的衝動;我好像那只同我一道穿越冰凍的山頂的雲雀,它在唱過平原的歌謠之後,突然墜落在雪堆裡,而不是下山尋找成熟的莊稼。一八二二年,這座山在我心中喚醒的詩篇,相當準確地表達了一八○三年在同一地點我心中激盪的感情:

    阿爾卑斯山呀,

    你沒有我的遭遇!

    時光對於你無能為力;

    曾經壓在我頭上的歲月

    在你額上只留下輕微的痕跡。

    我滿懷希望,屏障,

    廣闊的前景像地平線

    展現在我眼前。

    意大利在我腳下,

    世界在我前面!

    這個世界,我真的深入其中了嗎?哥倫布在發現新大陸之前,是神靈指引他到達他日思夢想的土地;伽馬在途中遇見颶風。這兩個偉人當中,哪一個預示我的前途?本來我一心嚮往的,是以輝煌的成績使我默默無聞的一生變成榮耀的一生。你們知道最早埋葬在美洲的歐洲人是誰嗎?是斯堪的那維亞人比奧納:他在文蘭登陸時喪命,被同伴們埋葬在一個岬角上。誰知道這一段掌故?誰知道他的帆船在哥倫布的帆船之前到達新大陸?比奧納在一個不為人知的岬角上長眠,而一千年來,我們在北歐詩人用現在無人講的語言所寫的傳說裡,才知道他的名字。

    從塞尼山到羅馬——米蘭和羅馬

    旅行開始時,我的方向與其他旅人相反。在發現歐洲古老的都市之前,我發現美洲古老的森林。我來到歐洲各個古都的時候,由於一場新的革命,它們正在同時經歷新生和死亡的過程。米蘭被我們的軍隊佔領著;人們正在拆毀那座經歷過中世紀戰爭的城堡。

    法國軍隊駐紮在倫巴第平原上,好像一個軍事殖民地。這些高盧來的外國人戴著警察的橄欖帽,在他們的圓鼓鼓的上裝外面佩著馬刀,好像沒有拿鐮刀的慇勤而快樂的收割者;在他們周圍,各處有他們的夥伴放哨。他們搬動石塊,推動火炮,駕駛馬車,修蓋庫房和草棚。馬匹在人群中跳動著,轉動著,豎起前蹄,好像正在同主人嬉戲的狗。在這武裝的集市上,意大利婦女在她們的露天貨攤上出賣水果:我們的士兵將他們的煙斗和火鐮送給她們,好像他們的蠻族祖先對他們的心愛人說:「埃爾吉娜,我親愛的妻子,我,福特拉,厄貝爾的兒子,法蘭克人,為了對你的美貌表示敬意(inhonorepulchritudinistuoe),我把我在松樹區的住宅送給你。」1

    1引自一部八世紀的著作:《嫁妝的置辦》。

    我們是與眾不同的敵人:最初,人們覺得我們有點放肆,有點放蕩,有點不安分;但我們剛轉身,人們就懷念我們了。法國兵活潑、風趣、聰明,幫他們的房東幹活,做家務:他像穆瓦茲幫助馬迪昂的女兒一樣,打井水,驅趕牧人,帶羊羔去洗澡,劈柴,燒火,幫助做飯,抱孩子或哄搖籃中的嬰兒入睡。他的善良和他的活潑使一切充滿生氣;人們習慣將他當作家中的一員。鼓一響,當兵的馬上跑去抓起火槍,離開茅屋,留下房東的女兒在門檻上哭泣。可是,在他進入榮軍院之前,他不會再想起這間茅屋。

    我經過米蘭時,一個覺醒的偉大民族睜開了眼睛。意大利走出夢境,記起她的精神,好像記起她的神聖的夢:這種精神對於正在復興的我們的國家是有益的,它在我們的困窘中,給我們帶來橫跨阿爾卑斯山的大自然的偉大;這位奧索尼烏斯1是在對舉世聞名的祖國的崇高回憶中,在藝術傑作的熏陶下長大的。奧地利來了;她重新給意大利人套上枷鎖,她迫使意大利人重新回到棺材裡。羅馬重新淪為廢墟,威尼斯回到大海。威尼斯陷落了,用它最後的微笑給天空增添異彩;她以迷人的姿態躺臥在她的波濤之中,像一顆不會再升起的星辰。

    1奧索尼烏斯(Ausonius,約三一○—約三九五):拉丁詩人兼修辭學家,生於高盧。

    米拉將軍是米蘭駐軍司令。我給他帶來巴茲奧希夫人的一封信。我同他的副官們一道度過了白天:他們並不像我的同伴們在蒂永維爾城下那麼窮。法國式的禮貌在戰場上再現了,試圖證明它繼承了洛特雷克2時代的傳統。

    2洛特雷克(Lautrec):路易十二和弗朗索瓦一世時期的法國元帥。

    六月二十三日,我在梅爾齊先生家中出席一個盛大的晚宴,慶祝米拉將軍的一個兒子接受洗禮。米拉先生認識我哥哥;內阿爾卑斯山共和國副總統舉止優雅;他的住宅好像一個世代相傳的王公的府第:他對我冷漠而有禮;我對他的態度同他都對我的態度完全一樣。

    我於六月二十七日晚,即聖彼得節的前兩天,到達我的目的地。聖徒們的教皇在等候我,就像我貧窮的保護主以後在耶路撒冷接待我一樣。我沿著佛羅倫薩、希埃內、拉迪科法尼一路過去。我急於拜訪菲捨即將接任的卡科爾先生,而我將取代阿爾托先生。

    六月二十八日,我奔波了一整天。我匆匆忙忙,看了一眼科裡載先賢祠,圖拉真圓柱和聖昂熱城堡。晚上,阿爾托先生帶我到聖彼得廣場附近的一棟房子裡參加舞會。飛旋的人群在窗前跳華爾茲舞,透過敞開的窗子,可以遠遠看到米開朗琪羅的圓屋頂上五彩繽紛的焰火;從艾得利安碼頭發射的煙花火箭落在塔索的墳墓上開花。寂靜、荒涼和黑暗籠罩著羅馬的田野。

    次日,我出席聖彼得廣場的彌撒。庇護七世臉色蒼白,陰鬱而嚴肅,是名副其實的苦難教皇。兩天之後,我被介紹給教皇:他讓我坐在他身邊。他的桌子上有一本《基督教真諦》,書被好意地翻開了。康薩爾維紅衣主教1靈活又堅定,如果他有不同意見,那也是以溫和和彬彬有禮的方式表達的;他是古羅馬政治的化身,代表世紀的容忍,而不是時代的信仰。

    1庇護七世的國務秘書。

    穿過梵蒂岡時,我停下來欣賞那些可以騎在騾背上參觀的樓梯,那些被藝術傑作所裝飾、螺旋上升的層疊的長廊。從前,教皇和他的儀仗隊從那裡穿過由那麼多不朽的藝術家裝飾的會議廳;那麼多名人欣賞過這個會議廳:首先是彼特拉克,塔索,亞里士多德,蒙田,彌爾頓,孟德斯鳩,然後是正在進行統治或倒台的王后和國王們,最後是從世界各地趕來的朝聖者。現在,這一切都靜止不動;只有一線陽光射進空無一人的劇場。

    有人建議我到月光下散步:從三神山往下看,遠處的建築物好像畫家的草圖或從船舶上看到的朦朧的海岸。月亮這個被人想像為有限世界的球體,在寂寥的羅馬上空來回移動著它蒼白的孤獨;她照亮沒有居民的街道,闃無一人的院落、廣場、花園,聽不見祈禱的寺院,同科裡載的柱廊一樣沉寂和空曠的隱修院。

    十八個世紀之前,在同一地點,在同一時間,發生過什麼事情呢?誰在此腳踏過這些方尖碑的陰影,在這些陰影不再倒映在埃及的沙漠上之後?非但古代意大利不復存在,連中世紀意大利也消逝了。然而,在永恆之城裡,還保留這兩個意大利的痕跡:如果現代羅馬炫耀它的聖彼得廣場和它的傑作,古羅馬則展現它的先賢祠和它的廢墟;如果一個讓它的執政官從卡皮特爾山上走下來,另一個則將教皇們從梵蒂岡帶過來。台伯河是兩種光榮的分界線:同樣坐落在塵埃之中,不信神的羅馬日漸陷進它的墳墓,而基督教的羅馬慢慢沉沒在它的地下墓穴之中。

    菲捨紅衣主教的宮殿——我的工作

    菲捨紅衣主教在台伯河畔租了朗斯洛迪宮,我於一八二七年在那裡見過朗斯洛迪公主。我住在這棟樓的最高一層。我們剛走進去,一大群跳蚤就跑過來黏在我腿上,連我的白褲子都變黑了。博納維神甫和我想盡辦法,叫人給我們徹底打掃住宅。我彷彿回到我在New-Road(新路)的狗窩。對我,回憶過去的困窘並不是令我不快的事情。這間外交辦公室收拾停當之後,我開始頒發護照和履行其他同樣重要的職責。我的字體成了發揮我的才能的障礙,紅衣主教菲捨看見我的簽名之後,聳了聳肩膀。我呆在我高高的房間裡,幾乎無事可做。我從屋頂往下看,在隔壁房子的屋頂下,幾個洗衣女工同我打招呼;一位未來的女歌唱家在吊嗓子,她不停頓的視唱練習伴隨著我。如果有送殯的隊伍走過,讓我解解悶,那我就高興極了!我從窗口往下望,只見一位年輕婦女的靈柩:在兩行穿白衣服的送葬者中間,人們抬著死者的遺體,死者的臉裸露著;她剛剛出生的兒子也死了,頭上戴著花環,躺在她腳邊。

    我犯了一個大錯誤:我想得太簡單,認為應該去拜訪當地名流;我登門向退位的撒丁國王1表達我的敬意。我這個異乎尋常的舉動引起可怕的閒話;所有外交官都幸災樂禍。「他完蛋了!他完蛋了!」那些吹牛拍馬和攀附權貴的人,懷著看見別人倒霉的快樂心情反覆說。所有外交界的傻瓜都興高采烈,自認為比我高明。人們很希望我倒下去,儘管我微不足道,儘管我無足輕重:沒什麼,只要有人倒下去,總是令人高興的事情。由於我的單純,我沒有意識到我的罪行,而且以後我也從未把高官厚祿當一回事。人們以為我很看重國王,事實上他們在我眼中只是一些可憐蟲。有人從羅馬寫信到巴黎,講述我幹的可怕的蠢事。幸虧我是同波拿巴打交道:本來要使我遭受滅頂之災的事情反而救了我。

    1指維克多?伊曼紐爾(Victor-Emmanuel,一七九五—一八二四),意大利公爵,一八○二年成為撒丁國王。一八○二—一八一四年間,除撒丁外,他的領地全部被法國人佔領。夏多布里昂到達羅馬時,他的住所成為反拿破侖的法國流亡者的總部。

    我一躍成為拿破侖的舅舅、一位教會領袖領導下的使館的一等秘書,這似乎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但是我在那裡好像一名省政府的抄寫員。在正在醞釀的衝突之中,我本來可以找些事幹干,但是人們對我封鎖消息。我完全置身於使館的糾紛之外;而且,我何必為那些任何辦事員都可以解決的細節問題浪費時間呢?

    我花許多時間散步、在台伯河畔流連,但當我回到使館,看到的只是紅衣主教的吹毛求疵、夏隆主教的貴族式的吹牛、未來的摩洛哥主教的難以想像的謊言。吉榮神甫利用他的姓名聽起來同另一個人的姓名相像,聲稱他在奇跡般地逃脫加爾默修院大屠殺1之後,在福爾斯監獄2為德?朗巴爾夫人赦罪。他吹噓說,羅伯斯庇爾在最高主宰節上發表的演說是由他起草的。一天,我打賭,說有辦法讓他誇口到過俄國:他不敢講得很肯定,但他謙虛地說,他在聖彼得堡生活過幾個月。

    1加爾默修院(Cannes)大屠殺:大屠殺一七九二年九月發生在巴黎。

    2福爾斯監獄(laForce):巴黎的一所監獄,德?朗巴爾夫人在那裡被殺害。

    梅松福爾先生是一個有頭腦但不露鋒芒的人,他向我求救;不久之後,大貝爾坦先生,《辯論》的老闆,在一樁痛苦事件中友好地幫助過我。他被流放到厄爾巴島,放逐他的人3後來從厄爾巴島回來後,又把他趕到根特4。一八○三年,他得到共和黨人布裡奧的批准,在意大利結束他的流亡生涯。我同他一起參觀了古羅馬遺址,並且目睹德?博蒙夫人去世。這兩件事使我們成了朋友。他是一個情趣高尚的批評家,他同他兄弟一樣,對我的作品提出過許多極好的建議。如果他有機會登上講壇的話,一定會成為傑出的演說家。長期以來他是正統主義者,經受過坦普爾監獄和厄爾巴島流放的考驗,但他仍然堅持他的原則。我將忠實於我這位艱苦歲月的夥伴;人世的一切政治觀點抵不上真誠友誼所作的一個小時的犧牲:我只需保持自己的觀點不變,就像我忠實於我的記憶。

    3指拿破侖。

    4根特(Gand):比利時城市。

    我在羅馬居留期間,博爾蓋茲公主5來過:我負責將巴黎的鞋子送給她。我被引見;她當著我的面梳妝打扮。她那雙漂亮的鞋子大概在這片古老土地上只走了一會兒。

    5博爾蓋茲公主(Borghese):拿破侖的妹妹之一。

    終於,一個不幸事件讓我忙了一陣:這種事是隨時可能發生的。

    一八三八年

    於巴黎

    一八四五年二月二十二日修改

    我經歷的一八○三年——德?博蒙夫人的手稿——德?科德夫人的信

    我離開巴黎時,我們對德?博蒙夫人的病還抱有幻想。她經常哭泣,她在遺囑中說,她認為自己沒救了。可是,她的朋友們在他們之間並不提及他們的擔憂,試圖安慰自己;他們相信意大利的水和陽光會創造奇跡;他們分手了,各走各的路,約定羅馬再見。

    後來,在德?博蒙夫人的遺物中,我找到她在巴黎、金山、羅馬寫的一些信,我們從中可以看出她當時的心態:

    幾年來,我的健康明顯惡化。從一些症狀看,啟程的日子不遠了,但我尚未作好遠行的準備。隨著病情的發展,幻覺越來越頻繁。我見過許多這類極度虛弱的病例,但我發現這些事例對我毫無幫助。我已經採用過一些既麻煩又無用的治療方法,可能我還無法避免另一些殘酷的治療,患肺病的人注定要遭罪。像別人一樣,我還抱著希望,希望!我還有希望活下去嗎?我一生是一連串的不幸,我目前的生活充滿動盪和煩惱;我從此失去心靈的平靜。我的死對於某些人只是一時的痛苦,對於其他人是一件好事,而對於我自己,是最大的幸事。

    花月二十一日,即五月十日,是我母親和我哥哥的忌辰:

    我最後死,命運最悲慘!1

    1引自拉辛的悲劇《費德爾》。

    啊!為什麼我沒有勇氣死?這種我畏懼的病穩定下來了,也許我還要活很久,可是我相信我會高高興興地死去:

    我的生命不值得我為之歎息。

    誰也不會比我更有理由抱怨大自然:它向我關上一切大門,令我痛感我的缺失。我無時無刻不感覺我注定承受的平庸的重負。我知道,自滿和幸福常常是我懷著苦澀抱怨的這種平庸的代價;但是,由於天性未在其中加入幻覺,使平庸變成我的苦刑。我像一個失落者,無法忘記失去的東西,沒有勇氣直面現實。幻覺的絕對缺失,即鍛煉的缺失,使我蒙受各種各樣的苦難。我像局外人一樣審視自己,我如實地看待我的朋友。我的價值僅僅來自我的極度善良,但我這種本性沒有充分表現出來,既未得到賞識,也未真正發揮作用,而且我急躁的性格剝奪它的一切魅力:它使我更加為別人的苦難痛苦,但未向我提供拯救苦難的手段。然而,多虧它,我在生活中才有些許真正的享受。尤其多虧它,我不曾有嫉妒之心——它通常伴隨平庸的感覺。

    金山

    我打算仔細剖析自己;但是煩惱使我放下已經提起的筆。

    如果我能肯定我在幾個月內將停止生命,我處境中的一切痛苦和艱難都會變成幸福。

    當我有力量自己結束煩惱的時候,我不會使用它:這將違反我給自己確定的目標,使我的苦難大顯身手,給在痛苦中支持我的心靈留下太大的創傷。

    我流著淚,哀求我自己痛下決心,一個如此嚴峻和必不可免的決心。夏洛特?科黛1斷言,『對於任何犧牲,人們從中得到的享樂超過下決心時的痛苦』;但是她要死了,而我可能還要活很久。我會有怎樣的結局呢?我到什麼地方躲藏起來呢?選擇怎樣的墳墓呢?如何阻止希望進入其中呢?什麼力量能夠堵住這扇門呢?

    1夏洛特?科黛(ChalotteCorday,一七六八—一七九三):暗殺法國革命家馬拉的兇手。

    悄悄離去,讓人遺忘自己,將自己永遠埋葬,這就是我強加給自己的義務,我希望有勇氣完成。如果酒太苦澀,一旦我被人遺忘,就沒有什麼東西再強迫我將它全部飲盡,而且,也許我的生命根本不會像我害怕得那麼長久。

    如果我選定了退隱之地,我想我會比較平靜;可是,在我因為懦弱而產生的困難之上又加上此刻的困難,要有非凡的力量才能夠同自己作強勁有力的搏鬥,像殘暴的敵人那樣苛刻地對待自己。

    十月二十八日於羅馬

    十個月來,我一直感到難受;六個月來,肺病的種種症狀出現,其中有些到了極嚴重的程度:我缺的只是幻覺,也許我已經有了!

    儒貝爾先生被折磨博蒙夫人的這種死的慾望嚇壞了,將他的《思想》中的話送給她:「請愛護和尊重生命吧,如果不是為了生命本身,至少為了你的朋友們。無論你的狀況如何,我總是更希望你編織它,而不是把它拆掉。」

    那時候,我姐姐同博蒙夫人通信。姐姐死後,這些信落到我手裡。古代詩歌將涅瑞伊德斯2描繪成漂浮在深淵上的花朵,呂西兒就是這樣的花朵。將她的信同上面引用的信件片斷對比,這兩位落難天使用不同語言所表達的不幸靈魂的雷同令人吃驚。當我想到,我曾經生活在這樣聰明的人當中,我對自己的平庸感到驚訝。這兩位傑出女性相繼離開人世,中間只隔很短時間;我一讀她們的信,就感到難受。

    2涅瑞伊德斯(Nereide):希臘神話中海神涅柔斯的女兒。

    七月三十日於拉斯卡爾代1

    1拉斯卡爾代(Lascardais):夏多布里昂的二姐的莊園。

    夫人,我很高興終於收到你的信。我是如此高興,甚至還沒有讀完,就急於告訴城堡裡的所有人:我收到你的消息了。我沒考慮到我的歡樂在這裡是無足輕重的,甚至幾乎無人知道我和你通信。看見周圍都是冷漠的面孔,於是我上樓回到房間裡,決心獨自享受我的快樂。我把你的信讀完,而且重讀了幾遍,但是,夫人,我仍然沒有弄懂信的全部內容。收到這封我期待已久的信時我欣喜異常,干擾了我的注意力。

    夫人,你真的要走了嗎?到金山後,你不要忘記你的健康;你要千萬小心,我懷著最誠摯、最親切的心情懇求你。我弟弟告訴我,他希望在意大利同你見面。命運如同天性,有意使他和我不同,對他特別青睞。至少,在愛戴你這方面,我不會比我弟弟遜色:我同我弟弟終生共享這種幸福。我的上帝呀,夫人,我的心情多麼緊張和憂傷啊!你不知道你的信對於我是多麼重要,它如何啟發我,讓我蔑視我的苦難!想到我令你操心,我引起你的關切,我就格外提高了勇氣。給我寫信吧,夫人,讓我常常想到你,這對於我是非常重要的。

    我還沒有看見謝諾多萊先生,我盼望他到來。我可以同他談談你和儒貝爾先生的情況;這對於我將是極大的快事。請允許我,夫人,再次懇求你注意身體,你的病讓我們難受,讓我們操心。你怎麼能夠不愛惜自己呢?你對於大家是這樣寶貴:請小心照料自己吧。

    九月二日

    夫人,你告訴我的你的身體狀況令我不安,令我悲哀。然而,想到你那樣年輕,想到你雖然虛弱、但那樣充滿活力,我就放心了。

    我很遺憾你現在生活在一個你不喜歡的地方。我希望你周圍的環境能夠使你舒心,能夠幫助你恢復體力。我希望你恢復健康後,能夠同奧弗涅和解1。對於你這樣的慧眼,任何地方都有其美妙之處。我此刻住在雷恩:我對我的孤獨很滿意。夫人,正如你所知道的,我常常改換住地;這個世界對於我似乎是不適宜的:的確,我視自己為多餘之物,而且這並非始於今日。我相信我同你談過我的煩惱和我的不安。現在,這些都不成問題了,我享受一種誰都無法奪走的內心平靜。雖然我到了這個年齡,雖然我由於遭遇和趣味,幾乎一直過著孤獨的生活,但是,夫人,我過去對社會毫無瞭解,現在我終於得到這種陰暗的看法。幸虧,潛心思索救了我。我想,這個世界,無論從好的方面看,或從壞的反面看,從來都只是一個可憐的東西,它究竟有什麼了不得的地方呢?它究竟有何價值呢?夫人,人的判斷力同他生命的其餘部分一樣是有限的,同樣變化無常,同人的無知一樣不可信賴,不是這樣嗎?所有這些充分的或不充分的理由,讓我將我穿過的那件奇怪的袍子輕易地扔到身後。我現在充滿誠摯的感情和力量;別人不再能夠擾亂我。我盡我的一切可能重新把握生活,讓它完全聽從我的支配。

    1德?博蒙夫人說,奧弗涅(Auvergne)的群山使她感到壓抑。

    請相信,夫人,我並不需要過分憐憫,因為我情同手足的弟弟境況甚佳,因為我還有眼睛欣賞大自然的奇跡,有上帝作我的支撐,有一個平靜和充滿美好回憶的心靈作為庇護所。夫人,如果你能繼續給我寫信,那對於我將是莫大的幸福。

    文筆是玄妙的,這種玄妙無處不在,但又任何地方都看不到它;一個有才能但痛苦的天性嶄露頭角;一種人們以為處於青春時期的少女的天真,和一種不為人知的天才的質樸顯露在這些信件中,儘管有許多信還未引用。塞維涅夫人給格裡尼夫人1寫信時,是否比德?科德夫人給博蒙夫人寫信時懷有更多的感激之情?「她們兩人的溫情可以相提並論」。我姐姐以墳墓的全部激情愛我的朋友,因為她感覺她快死了。呂西兒幾乎一直住在羅歇2附近;她是她那個世紀的女兒,是孤獨的塞維涅夫人。

    1塞維涅夫人(一六二六—一六九六):法國女作家。格裡尼夫人是她的女兒。

    2羅歇(Rochers):塞維涅夫人的莊園所在地。

    一八三七年

    於巴黎

    德?博蒙夫人到羅馬——我姐姐的信

    巴朗謝先生果月三十日的來信告訴我,德?博蒙夫人將離開里昂的金山到意大利來。他還告訴我,我不必擔心我害怕的事,病人的健康有所改善。博蒙夫人到達米蘭之後,同到那裡處理事務的貝爾坦先生匯合。貝爾坦慇勤地照顧可憐的旅行者,將她送到佛羅倫薩;我將在那兒等候他們。看見她那副模樣,我嚇了一大跳;她只有微笑的力氣了。休息幾天之後,我們啟程前往羅馬;為了避免顛簸,車走得很慢。博蒙夫人到處受到慇勤的照料:這位可愛的婦人雖然那麼疲倦和痛苦,但她仍然保持吸引人的魅力。在客棧裡,甚至女僕也動了惻隱之心。

    我的感情是大家猜想得到的:我們將朋友們送到墳地,但他們是沉默的,而令人費解的微小希望不會使你的痛苦變得更加尖銳。我對沿途的景色熟視無睹;我取道佩魯賈:意大利同我有什麼關係呢?我覺得那兒的氣候令人受不了,如果颳風的話,輕微的海風也是猛烈的。

    在特爾尼,博蒙夫人說想去看瀑布;她強打精神,靠在我胳膊上,但隨後她又坐下來,對我說:「水往低處流,要聽其自然。」在羅馬,我為她在品系奧山下、西班牙廣場附近租了一棟孤立的房子;房子旁邊有一座小花園,種著排成梯級的柑樹;還有一個種無花果樹的院子。我將垂危的病人安置在那裡。我費了許多周折才租到這套幽靜的住宅,因為當時在羅馬流傳一種偏見,認為肺病是可以傳染的。

    在這個社會秩序正在恢復的時代,人們尋找舊君主制度的遺跡:教皇派人來瞭解德?蒙莫蘭的女兒的近況;康薩爾維紅衣大主教和紅衣主教團的成員也倣傚教皇的作法;菲捨紅衣主教本人對德?博蒙夫人,一直到她去世,都顯得很敬重,這是我始料不及的,使我忘記我剛到羅馬時我們之間的分歧。德?博蒙夫人到達之前,我曾經寫信給儒貝爾,表達我的不安心情:「我們的朋友的金山來信,」我對他說,「使我心碎了。她說,她『感覺燈裡的油燒光了』;她談到『她的心臟的最後跳動』。你為什麼讓她獨自旅行呢?你為什麼不給她寫信呢?要是失去她,我們怎麼辦哪?誰能夠彌補這樣的損失呢?只是在我們有可能失去友人的時候,我們才感覺他們的價值。當一切都J頤利時,我們相當麻木,以為我們可以離開他們而不受到懲罰:上天為此處罰我們了。他從我們身邊將他們奪走,我們因為他們離去而來臨的孤獨感到恐懼。請你原諒我,我親愛的儒貝爾;今天,我心裡感到我才二十歲。意大利使我變得年輕了;我和我年幼時一樣,強烈地愛一切我珍視的東西。憂愁是我的天性:僅僅在不幸的時候,我才能找到自己。現在,我的朋友是如此稀少,想到他們可能被奪走就令我寢食不安。請原諒我的哀歎,我相信你也同我一樣感到不幸。給我寫信吧,也給另一個住在布列塔尼的不幸女子1寫信吧。」

    1指夏多布里昂的姐姐呂西兒。

    最初,德?博蒙夫人感覺稍好,她以為自己會活下去。我滿意地想,至少德?博蒙夫人不會離開我們了。我打算春天帶她到那不勒斯去,然後我在那裡向我們的外交部提出辭職。德?阿然古先生2,一位真正的哲學家,來看望那只在飛往未知土地之前在羅馬逗留的輕盈的小鳥;我們的畫家們的前輩博蓋先生3也來探訪。

    2德?阿然古先生(一七三○—一八一四):學者。

    3博蓋(一七五五—一八三九):定居羅馬的法國畫家。

    這些來訪增強了希望,對病人是一個支持,使她萌生了幻想;但是,在她內心深處,她已經不抱希望了。一些讀起來令人難受的信件從四面八方寄到我那裡,表達寄信人的恐懼和希望。十月四日,呂西兒從雷恩給我寫道:

    「前些日子,我給你寫信,但只開了個頭,我現在找不到這封信了。我在信中談到德?博蒙夫人,我抱怨她沒有給我回信。我的朋友,幾個月來,我過的是多麼傷心和奇特的日子呀!所以,我常常想起預言家的這些話:『上帝將給你戴上痛苦的花冠,而且把你像球一樣扔掉』。可是,我們別談我的痛苦吧,談談你的擔心吧。我不認為你的擔心是有根據的,我看見德?博蒙夫人精神煥發,充滿生氣,這幾乎是令人難以置信的。關於她,我沒有任何不祥的感覺。上天知道我們對她的感情,為了我們,上天無疑會保護她。我的朋友,我們不會失去她的;我覺得,我內心有這樣的信念。我高興地想,你收到這封信的時候,你的擔憂已經消除了。請替我告訴她,我很關心她,我想念她;請告訴她,對於我,對她的回憶是世上最珍貴的東西之一。你要說話算數,別忘記盡量把有關她的消息告訴我。我的上帝!要等多長時間我才會收到你的覆信呀!天南地北是多麼殘酷的事情呀!為什麼你同我談回法國的事呢?你想討好我,騙我吧?在我的一切苦難之中,我心中有一個凌駕一切的甜蜜思想,那就是你的友情,是我在你心目中按上帝意願形成的地位。我的朋友,對於我,除了你的心,我在世上不再有可以信賴的家園。對於其他人,我是外人,不為人理解。別了,我可憐的弟弟!我會重新看見你嗎?我這個想法並不是很清晰的。如果你能重新見到我,我擔心你會覺得我完全失去理智了。我欠你太多。別了,弟弟。別了,我的至福!啊,對我的美好歲月的回憶呀,你們現在難道不能照耀一下我的悲哀時刻嗎?

    我並不是離別時盡情傾倒苦水的人;因為你不在,我的憂愁日益深重,而且只要你留在羅馬,我就無法不憂傷。為了撫慰我對你的思念,我沒有一天不讀幾頁你的書;我作一切努力,為的是造成似乎聽見你講話的錯覺。我對你的情誼是十分自然的:從兒童時代起,你就是我的保護人和朋友;你的朋友都變成我的朋友。我可愛的兄弟,以嘲弄我的一切其它幸福為樂的上天,卻希望我在你身上找到幸福,讓我向你推心置腹。你快將德?博蒙夫人的近況告訴我吧。來信請寄拉莫特小姐處,雖然我還不知道我在她那裡會住多久。上次我們分手以來,我住無定所:的確,對於任何不瞭解我的人,我想必是無法被人理解的;然而,我只是外形上有變化,而本質上我是始終如一的。」

    天鵝臨死前的絕唱由我轉給瀕死的天鵝:我是這些不可言喻的最後合唱的回聲!

    德?克呂登納夫人的信

    下面這封信是由另一個女人——德?克呂登納夫人寫的,與前面的信十分不同。德?克呂登納夫人起過非凡的作用;雖然她並不享有美貌、名聲、權勢或財富帶來的力量,這封信卻表明了她對他人的影響。

    一八○三年十一月二十四日於巴黎

    前天,我從里昂來的米肖先生處得知,德?博蒙夫人此時在羅馬,而且病得很重,這是他對我說的。我因此深感憂慮;我心情很不好,十分想念這位我認識不久、但我真心愛戴的迷人女性。我多少次祝願她幸福呀!我多少次祝願她越過阿爾卑斯山,在意大利天空下找到我自己在那裡感受過的溫柔和深刻的激情呀!唉!但是,她到達那個如此美麗的國家,難道只是為了在那裡蒙受痛苦,使自己置身於我害怕的危險境況之中嗎?我無法向你表達每念及此我是多麼傷心。請原諒,我親愛的夏多布里昂,我對此事太專注了,還沒有問你的近況。你應該知道,我對你懷有誠摯的感情,向你表明我對德?博蒙夫人的關注,比談你自己更能夠觸動你。我面對這令人傷心的景象;我掌握痛苦的奧秘,但面對這些天性使然,比別人更能承受苦難的人,我的心好像被撕碎一樣難受。我希望德?博蒙夫人享受她的特權,更加幸福;有意大利的陽光和你在她身邊,我希望她的身體會好一些。啊!同我談談吧,讓我放心吧;請告訴她,我由衷地愛她,我為她祈禱。她是否收到我對她從克萊蒙寄來的信的覆信呢?請將你的覆信寄到米肖處!我只要求你給我一句話,因為,我親愛的夏多布里昂,我知道你是多麼敏感,而且你是多麼痛苦。我相信她好些了;我沒有給她寫信;我被事務壓得喘不過氣來;但是我可以想像,她重新看到你是多麼高興。同我談談你的健康狀況吧:請相信我的友誼,和我對你始終不渝的關心,別忘記我。

    比?克呂登納

    一八三八年

    於巴黎

    德?博蒙夫人之死

    羅馬的空氣給博蒙夫人帶來的好處沒有持續多久。的確,不再有即將離世的跡象;但是,為了欺騙我們,臨終時刻彷彿永遠停滯不前。我有兩三次用車載著病人去散步;我努力使她分散注意力,讓她注視田野和天空:她對什麼都沒有興趣了。一天,我帶她到鬥獸場去;那是羅馬才有的十月的一天。她搖搖晃晃地下車,在一塊石頭上坐下,面對著競技場周圍那些祭壇中的一座。她抬起眼睛,悠悠地望著那些死去已久、並且曾經目睹許多人死去的柱廊;廢墟上生長著荊棘和被秋天染成橘黃色的耬斗萊,沉浸在陽光裡。垂危的婦人的視線離開陽光,從一級台階到另一級台階,往下移到鬥獸場;她將目光停留在祭壇的十字架上,對我說:「我們走吧,我覺得冷。」我將她送回家;她躺下去,從此沒有再起來。

    我同德?拉呂澤爾納伯爵1聯繫上了;我通過每次信使,從羅馬將他小姨的健康情況通報寄給他。他被路易十六派到倫敦去執行外交使命的時候,帶我哥哥同行;安德列?謝裡埃2那時是使館成員。

    1德?拉呂澤爾納伯爵:德?博蒙夫人的姐夫;德?博蒙夫人死後,夏多布里昂給他寫信,報告她臨終的情況。

    2安德列?謝裡埃(一七六二—一七九四):法國詩人。

    在作過散步的嘗試之後,我又請醫生來會診;他們向我宣佈,只有奇跡才能夠拯救德?博蒙夫人。她自己認為,她最多能夠活到十一月二日,即萬靈節;然後,她想起她的一位親戚——我不知道是哪一位——是十一月四日死的。我對她說,她在胡思亂想,她將來會知道這些擔心是多餘的;為了安慰我,她回答說:「啊!是的,我會走得更遠一些!」她看見我想對她掩飾我的眼淚,於是對我說:「你真是個孩子;難道你對此沒有準備嗎?」

    十一月三日星期四,她去世前夕,顯得比較平靜。她同我談財產的處理,並且談到她的遺囑,說:「一切都完了;可是一切要從頭開始。為了處理這些事,只要兩個鐘頭時間。」晚上,醫生告訴我,他不得不通知病人,是作臨終懺悔的時候了。我一時無法自持;我擔心死亡儀式會促使德?博蒙夫人為時不多的生命更快結束。我對醫生發脾氣,然後,我哀求他起碼等到第二天。

    由於我心中隱藏著這個秘密,這個夜晚對於我是殘酷的。病人不讓我留在她房間裡守夜。我呆在門外,聽見一點動靜就渾身發抖。當門微微打開時,我遠遠看見一支即將熄滅的蠟燭的微光。

    十一月四日星期五,我走進房間,身後跟著醫生。德?博蒙夫人發現我神情慌亂,問我:「你怎麼啦?我晚上睡得不錯。」醫生此時故意大聲對我說,他想同我到隔壁房間談談。我出來了。當我重新進入房間的時候,我手足無措。德?博蒙夫人問醫生對我說了什麼。我跪倒在她床下,淚流如雨。她沉默片刻,望著我,然後好像要鼓勵我似的,以堅定的語調對我說:「我以為不會這麼快的。好吧,要同你永別了。請你叫德?博納維神甫來。」

    德?博納維神甫得到授權,來到德?博蒙夫人家中。她對他說,她心中一直懷有深厚的宗教感情;可是,她在革命時期遭受的聞所未聞的不幸,使她有一段時間懷疑上帝的公正;她準備承認錯誤,乞求仁慈的主保護;不過,她希望她在人世蒙受的苦難,會縮短她在陰間的贖罪。她做手勢叫我退出,讓她獨自同聽懺悔的神甫呆一會。

    一小時後,我看見神甫出來了,他一邊擦著眼睛一邊說,他從未聽過這樣優美的語言,從未見過這樣的英勇氣概。為了行聖事,人們派人去找本堂神甫。我回到德?博蒙婦人身邊。她看見我的時候,對我說:「怎麼!你對我滿意吧?」她對她所稱的我對她的「照顧」表示感激。啊!如果此時我能夠用我的生命換取她一天的生命,我會多麼心甘情願呀!德?博蒙夫人那些沒有目睹這個場面的其他朋友只需要哭一次;可是我站在這苦難之床旁邊,聽她臨終的時刻敲響,她的每次微笑都令我興奮振作,她笑容的消失令我沮喪。一個可悲的想法令我震驚:我發現德?博蒙夫人在她的最終一刻,才發現我對她的真正感情:對此,她不斷地表示驚訝,而且她似乎既絕望又高興。她曾經認為她對於我是一個負擔,希望離去,讓我卸下她這個包袱。

    本堂神甫十一時到達。房間裡擠滿好奇和無動於衷的人群;羅馬神甫身後經常有一幫這樣的人。德?博蒙夫人面對這樣隆重的場面毫無懼色。我們跪下來,而病人領聖餐和行臨終塗油禮。所有人都退出之後,她叫我坐在她床邊,懷著最崇高的思想和最動人的友情同我談我的事業和我的打算。她特別鼓勵我到德?夏多布里昂夫人和儒貝爾先生身邊去生活。但是,儒貝爾先生還能夠活多久呢?

    她請我打開窗子,因為她感覺氣悶。一道陽光照射在她床上,這似乎令她高興。此時,她向我重提到鄉下隱居的打算,隨後她哭了。

    下午兩時到三時之間,德?博蒙夫人向年邁的西班牙女僕提出要換床,醫生表示反對,因為他擔心病人會在移動過程中死去。這時她對我說,她感覺臨終時刻近了。突然,她把被子掀開,朝我伸出一隻手,將我的手緊緊攥住;她的眼睛失去了光彩。她用她那只空著的手指指床腳,好像同誰打招呼似的;然後,她把手縮回到胸前,說:「是這裡!」我十分愕然;問她是否認得我。她在迷茫之中想露出笑容;她對我輕輕點點頭,表示肯定:她已經不能講話了。痙攣只持續了幾分鐘。我,醫生和看護,我們用手臂扶著她。我的一隻手放在她不堪重負的心上,她的心急劇地跳動著,好像一隻斷了發條的表。啊!我一陣恐慌:我覺得她的心停止跳動了!我們將平靜下來的婦人輕輕放在枕頭上;她垂下頭。她的幾綹散發跌在臉上;她的眼睛閉上了,永恆的黑夜降臨了。醫生將一面鏡子和一根蠟燭放在她嘴前:鏡子沒有因為生命的氣息失去光澤,燭光一動也不動。一切都結束了。

    巴黎

    葬禮

    通常,哭泣者可以靜靜地享受他們的眼淚,其他人負責料理最後的宗教儀式。我作為法國的代表——紅衣主教公使此刻不在,作為德?蒙莫蘭先生的女兒的惟一朋友和她的家族的代理人,不得不主持一切:我要選擇墓地,確定墓坑的深度和寬度,叫人準備裹屍布,將棺材的尺寸通知木匠。

    兩位修女守護在棺材旁邊;棺材應該運到聖路易法國人公墓。神甫當中有一位是奧弗涅人,是蒙莫蘭當地出生的。德?博蒙夫人說過,她希望裹著她哥哥奧古斯特從法蘭西島1寄來的料子人殮;奧古斯特是她惟一逃脫斷頭台的兄弟。但她所講的料子不在羅馬;人們找到一段她隨身帶的料子。聖日耳曼太太將布裹住德?博蒙夫人的遺體,用她平時束頭髮的紅瑪瑙發卡扣住。法國神甫請來了,博爾蓋茲公主將她家族的靈車借出;菲捨紅衣主教曾留下命令,說遇到非常情況,可以使用他的僕役和車輛。十一月五日星期六晚上七時,在火把照耀下,在人群的簇擁中,德?博蒙夫人啟程了,走上那條我們大家都要走的路。十一月六日星期天,作下葬彌撒。巴黎舉行的葬禮可能也不及羅馬的葬禮那樣具有法國特點。這個用我們古老祖國的徽號和銘文作裝飾的建築物,這些銘刻我們歷史上最古老的家族的姓名的墳墓,這座被大聖人、大國王、大人物保護的教堂,這一切都無法安慰不幸,但使不幸增添了榮耀。我希望一個顯赫家族的後裔,在我卑微的眷戀之情中至少找到一點支持,並且希望她不會感覺缺乏友誼,就像她不缺乏財富一樣。

    1法蘭西島:法國的一個省。

    對外國人習以為常的羅馬居民,把外國人當作兄弟姐妹。德?博蒙夫人在這片對死者友善的土地上,留下恭敬的回憶;人們今天還記得她:我看見萊昂十二世在她墓前祈禱。一八二七年,我拜謁這座代表一個消逝的社會的靈魂的紀念碑;在一座孤寂的教堂裡,我在這座沉默的紀念碑周圍的腳步聲對於我是一種警戒。「我將永遠愛你,」希臘文的墓誌銘寫道,「但是,在陰間,我求你,請別喝這杯酒,它會令你忘記你的老朋友。」

    一八三八年

    於巴黎

    我經歷的一八○三年——榭諾多萊先生、封塔納先生、內克先生和斯塔爾夫人的信

    如果我們將私人生活中的不幸同國家發生的事件的重要性相比,那麼這些不幸在《回憶錄》中的位置幾乎可以忽略不計。誰沒有失去朋友?誰沒有看著他死去?誰不曾講述過這類喪事?這樣想是對的,但是,沒有誰能夠糾正自己的做法,不講自己的遭遇:水手們在負載他們的船上,想念他們的陸地上的家庭,談論他們的親人。每個人自身包含一個特殊的世界,這個世界和人世的普遍規律和命運是完全不同的。而且,認為各種革命、轟動一時的事件、影響巨大的災難是我們生命中惟獨值得紀念的大事是錯誤的。我們大家都在為共同的歷史出力,而且在上帝眼中,人類世界就是由這些個體的存在組成的。將悼念之情聚集在德?博蒙夫人的骨灰周圍,我只有把獻給她的花環擺在她的墓旁。

    謝諾多萊先生的信

    我親愛和不幸的朋友,請相信我分擔你的哀傷。我的痛苦沒有你的痛苦那麼巨大,因為這是不可能的;但我由於這個損失而感到異常悲痛,這個損失使長久以來對於我只意味痛苦的生活更加陰暗。這樣,一切善良、可愛和敏感的人都走了,從地上消失了。我可憐的朋友,你趕快回法國來吧,到你的老朋友身邊來尋找一點安慰吧。你知道我是否愛你:來吧。

    我很為你擔心:我三個多月沒有收到你消息了,而我寄了三封信都沒有回音。你收到這些信嗎?兩個月之前,德?科德夫人突然停止給我寫信。這件事令我懊喪極了,可是,我沒有任何對不起她的地方。而且,無論她做什麼,都不能剝奪我永遠奉獻給她的溫柔和恭敬的友情。封塔納和儒貝爾也不給我寫信了;這樣,我愛的一切人似乎聯合起來,要同時將我忘記掉。啊!請你不要忘記我,我的好朋友,讓我在這充滿淚水的土地上,還有一個我能夠信賴的心靈吧!再見!我流著眼淚擁抱你。請相信,我的好朋友,我會分擔你的損失。

    一八○三年十一月二十三日

    封塔納先生的信

    我分擔你的全部憂傷,我親愛的朋友:我體會你此時的痛苦。她死時是這樣年輕,而且是她的家族惟一的倖存者!但是,這位有趣和不幸的女子不會缺乏友誼的支持和回憶。她將活在同她一樣高貴的人心裡。我將有關死者的記述轉交給德?拉呂澤爾納先生。是由你朋友的僕人、年邁的聖日耳曼送去的。我一邊聽這位善良的僕人談他的女主人,一邊哭了。我對他說,他有一筆一萬法郎的遺贈,但他完全沒有理會這件事。如果在這悲哀的時刻,有可能談別的事,我就會對你說,將她的遺產的用益權給你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但這些財產要傳給遙遠和幾乎無人知曉的旁系親屬。

    我贊成你的行為;我知道你是正直的;但是,為了我的朋友,我承認,我不能像他對自己那樣無私。人們忘記這件事,這令我感到吃驚和難受。德?博蒙夫人在她臨終的病床上,用富有感情的方式同你道別,談及你的前途和命運。她的聲音應該比我的聲音更有說服力。可是,正當你的職業生涯剛擺脫最初的困境,你卻打算放棄八千或一萬法郎的薪俸,她同意你這樣做嗎?我親愛的朋友,在如此重要的問題上,你能夠輕率從事嗎?請相信,我會很高興重新看見你。如果我只考慮我自己的幸福,我會對你說:馬上來吧。但是,你的利益同我的利益一樣重要,我看不到眼前有什麼辦法能夠彌補你自願放棄的好處。我知道,憑你的才能,你的名氣和你的工作,你不會有衣食之憂;但是,我在這件事上看到的是名譽,而不是財富。你所受的教育,你的習慣,免不了會有些開銷。為了應付日常生活,光名望是不夠的,其他人頭腦裡都有解決柴米油鹽問題的可悲的竅門,如果他們希望過獨立和平靜的日子的話。我始終希望,不要有什麼東西讓你下決心到國外去尋求財富。嗯!我的朋友,請相信,在開頭的熱於之後,外國人比同胞更差勁!的確,你的女友在彌留之際對你講過這些話,但她在最後時刻想必有點迷糊了。我希望你在她墓前得到超過你剩下的朋友可能向你提供的教訓和啟發,這位可愛的女人愛你:她會給你提供好建議。你對她的思念和你的心會正確引導你:如果你能夠聽從它們,我就放心了。再見,我親愛的朋友,我親切地擁抱你。

    內克先生給我寫了信,那是我從他那裡收到的僅有的一封。這位以其正直的觀點為推翻君主制度作出貢獻的部長被解除職務時,我曾經目睹宮廷的興高采烈。他曾是德?蒙莫蘭先生的同事。內克先生不久之後就在他這封信發出的地點去世。當時斯塔爾夫人不在他身邊,他為他女兒的朋友灑了些眼淚:

    內克先生的信

    先生,我女兒啟程去德國時,請我打開一個體積相當大的包裹,以便決定是否有必要通過郵局給她寄去。這就是我先於她知道德?博蒙夫人的死訊的原因。先生,我已將你的信寄往法蘭克福,信很可能會從那裡再轉到更遠的地方,也許是魏瑪或柏林。如果你尚未收到斯塔爾夫人的答覆,先生,請不要驚訝,你可能很快就會收到的。你可以相信,先生,斯塔爾夫人得知失去一位我常常聽她懷著深厚感情談及的友人時,一定會感到痛苦。我分擔她的悲傷,我分擔你的悲傷,而且,當我想到我的朋友德?蒙莫蘭一家的不幸遭遇時,我更加難受。

    看來,先生,你打算離開羅馬日法國了。我希望你回國途中經過日內瓦,我不久要去那裡過冬。我將很高興帶你參觀一座知道你的大名的城市。而且,先生,你何處不在呢?一切喜歡讀書的人手裡,都有你的閃爍著無可比擬的美麗光澤的新作。

    先生,我謹向你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內克

    一八○三年十一月二十七日於科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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