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畔回憶錄(墓中回憶錄) 上卷 第17節
    我經歷的一八○一年——薩維尼的夏天

    《阿達拉》的成功使我下決心將已經印了兩卷的《基督教真諦》寫下去,德?博蒙夫人提議,在她在薩維尼租的房屋裡給我留一個房間。我同儒貝爾和其他朋友在她的隱居地度過了六個月。

    房屋位於面對巴黎方向的村口,被當地人稱為「亨利第四之路」的大道從村邊經過;村後是種滿葡萄的山坡,前面是薩維尼公園,公園深處是一道樹木的屏障,一條叫奧熱的小河從中穿過。左邊是一直延伸到朱維齊泉的維裡平原。村子周圍有一些山谷,傍晚我們到那裡去散步,尋幽探勝。

    清晨,我們一塊用早餐;早餐後,我關門寫作;德?博蒙夫人替我抄一些我需要的引文。在我需要的時候,這位高貴的夫人向我提供住所:沒有她提供的幽雅環境,我也許永遠不會完成我在逆境中無法完成的作品。

    我永遠記得我在這個友愛的住宅中度過的幾個夜晚:散步回來之後,我們待在果園裡,聚集在草地中央一泓流水潺潺的水池旁邊。儒貝爾夫人、德?博蒙夫人和我,我們坐在長凳上,儒貝爾夫人的兒子在我們腳下草地上打滾:這孩子現在已經不在了。儒貝爾先生在一條僻靜的沙路上散步;兩條看門狗和一隻貓在我們周圍嬉戲;而一群鴿子在屋簷邊咕咕叫。在經歷八年的窮困潦倒的生活(除了幾個轉瞬即逝的日子)之後,對於一個剛剛流亡歸來的人,這是多麼大的幸福啊!傍晚,我的朋友們通常讓我講我的旅行見聞;我從未像那時那樣繪聲繪色地描繪新世界。晚上,當客廳的窗子開著的時候,德?博蒙夫人把各種星座指給我看,還說我將來有一天會記得,是她教會我辨識星星的:自從我失去她之後,在離開她的墳墓不太遠的地方,在羅馬,我多次站在曠野裡,在空中尋找她教我認識的星座;我遠遠看見它們在薩賓山上空閃爍;光芒照耀著台伯河平靜的水面。過去,我在薩維尼樹林上空看見這些星星的故地,我重新看見它們的地點,我反覆無常的命運,一個女人為了讓我記得她給我在天空留下的印記,這一切令我心碎。一個終究不免一死的人,出於什麼奇跡,竟然同意做他在世上所做的事情呢?

    一天傍晚,我們看見一個人偷偷從窗口爬進我們僻靜的住所,再從另一個窗口出來:此人是拉博裡先生;他在躲避波拿巴的魔爪。不久之後,出現一個痛苦的靈魂,那是同其他靈魂不同的靈魂;她走過的時候,將她的不為人知的痛苦同人類司空見慣的痛苦混雜在一起:那是呂西兒,我的姐姐。

    我到達法國之後,寫信給我的家人,告訴他們我已經回國。伯爵夫人德?馬裡尼,我的大姐,頭一個來找我;她走錯地方,碰見拉薩涅五兄弟,其中最小的一個從補鞋匠的翻板活門底下鑽出來,回答她的詢問。德?夏多布里昂夫人也來了:她是迷人的,而且具有令我幸福的一切品質;自從我們重聚之後,我在她身邊是心滿意足的。德?科德伯爵夫人,呂西兒,隨後到來。儒貝爾先生和德?博蒙夫人對她十分眷念,而且對她懷有一種溫存的憐憫之心。從那時起,她們之間開始通信,一直到這兩個女人去世;她們相互欽慕,好像兩朵即將凋零的同一種類的花兒。一八○二年九月三十日,呂西兒夫人曾在凡爾賽停留,我收到她一封短信:「我寫此信是為了請你替我告訴德?博蒙夫人,感謝她邀請我去薩維尼。我打算兩周後去享受這種快樂,除非德?博蒙夫人方面有什麼障礙。」科德夫人按時來到薩維尼,就像她所通知的那樣。

    我對你們說過,我姐姐年輕時是阿爾讓蒂埃爾教士會享有教俸的修女,而且準備加人勒米爾蒙教士會,她和布列塔尼議會參事德?馬菲拉特爾先生有一段戀情,但她將自己的感情隱藏在心裡,這更加重了她天生的憂鬱。革命期間,她嫁給德?科德伯爵,但結婚十五個月之後,她就失去丈夫。她深情愛戴的姐姐德?法爾西伯爵夫人的死更增加了她的悲哀。後來,她依戀於我妻子德?夏多布里昂夫人,左右她,但這種關係是令人難以忍受的,因為呂西兒脾氣暴躁、專橫、缺乏理智,德?夏多布里昂夫人遷就她的任性,暗地幫助她,那是一個比較富裕的朋友向一個敏感和不那樣幸福的朋友提供的幫助。

    呂西兒的才氣和性格幾乎接近讓?雅克?盧梭的瘋狂;她認為自己遭到隱藏的敵人的算計:她向德?博蒙夫人、儒貝爾先生和我提供假地址,讓我們給她寫信;她檢查封印,試圖發現封印是否被破壞。她經常改變住所,既不願留在我的姐妹們家裡,也不願同我妻子呆在一起;她厭惡她們,而對她一片忠誠的德?夏多布里昂夫人,最終也無法忍受這種變成負擔的殘酷的眷戀之情。

    另一個不幸是呂西兒蒙受的打擊:家住維勒的德,謝諾多萊先生到富熱爾去看她;不久就談婚論嫁,但沒有成功。我姐姐似乎樣樣都不順心,結果她重新縮回到自己身上,失去自持的勇氣。在薩維尼的怡人的孤獨中,這個哀怨的靈魂有時找一塊石頭坐下來:那麼多顆心曾經懷著喜悅在那裡接待她!它們本來應該讓她過甜蜜的生活,生活在無比的幸福之中!但是,呂西兒的心只能夠在專門為她營造、不曾為人呼吸的空氣中跳動。在上天安排的特殊世界裡,她急速地吞噬著歲月。為什麼上帝創造了一個生命,僅僅是為了讓它痛苦呢?在苦難的天性和永恆的原則之間,存在什麼樣的神秘關係呢?

    我姐姐一點也沒有變化;她只是採用一成不變的方式表達她的痛苦:她微微垂著頭,好像承受時光的重壓。她讓我想起我的雙親;這些從墓中喚醒的對家庭的最早的回憶,好像在焚屍的柴堆的顫動的火光映照中,一群為了取暖的昆蟲飛過來圍住我。我端詳呂西兒的時候,彷彿在她身上看見我的整個童年:她曾用略顯迷茫的眼睛看著我。

    痛苦的幻影消失了:這位承受生活重負的女人,似乎來尋找她應該帶走另一個沮喪的女人。

    一八三七年

    於巴黎

    我經歷的一八○二年——塔爾瑪

    夏天過去了:按照習慣,我希望來年同它再見。但是,時鐘不會回到人們期望它回到的位置。在巴黎度過的冬天裡,我結識幾位新朋友。朱利安先生,一位樂於助人的富人和愉快的客人;儘管他家中的人互相廝殺,他在法國人劇場有一個包廂;他把包廂借給德?博蒙夫人。有四、五次,我同封塔納先生和儒貝爾先生一道去那裡看戲。當我剛剛步人人世的時候,傳統喜劇處在鼎盛時期;但是,此刻我看見喜劇正在土崩瓦解。依靠迪歇努瓦小姐,尤其依靠達到戲劇天才頂峰的塔爾瑪1,悲劇得以維持。他從藝初期我見過他;他當時沒有現在這樣帥,而且可以說沒有我重新看見他時那麼年輕:他身上具有歲月賦予的優雅、高貴和莊重。

    1塔爾瑪(Talma,一七六三—一八二六):法國劇作家和悲劇演員。

    斯塔爾夫人在她寫的關於德國的著作中,所描繪的塔爾瑪的形象只有一半是真實的:這位傑出的女作家以女性特有的想像力看待這位偉大藝術家,在他身上加上了他並不具備的東西。

    塔爾瑪並不需要中介的世界:他不理解「貴族」,他不知道我們的舊社會;他不曾登上密林深處的哥特式塔樓,在領主夫人的餐桌上就座;他對聲調的抑揚變化、獻慇勤和輕浮的習俗、天真的榮譽感、溫情脈脈和英雄主義、騎士們的基督教獻身精神一無所知。他不是唐克雷德,庫西1,或者他至少將他們改造成他創造的中世紀英雄:旺多姆深處的奧德羅。

    1庫西(Coucy):德?貝洛瓦的一部悲劇中的主人公。

    塔爾瑪究竟是怎樣一個人呢?他,他的世紀和古代社會。對於愛情和祖國,他有深刻和專注的激情;這種激情從他的胸膛中進發出來。他具有他經歷過的大革命的痛苦靈感,亂世天才。曾經包圍他的種種可怕場面,以索福克勒斯和歐裡庇得斯的哀傷和遙遠的合聲在他的才能中再現。他身上的優美不是慣常的優美,它像苦難一樣攫取你。陰鬱的野心,悔恨,嫉妒,心靈的憂傷,肉體的痛苦,因為神靈和厄運而瘋狂,人類的悲哀:這就是他瞭解的東西。他的出場,他的聲調本身,就具有強烈的悲劇性。痛苦和沉思展現在他臉上,表現在他的沉默、姿勢、動作、步態中。他扮演希臘人,氣喘吁吁,神情憂傷,從阿爾戈斯廢墟走過來,是不朽的奧雷斯特斯,三千年來飽受歐梅尼烏斯的折磨;他作為「法國人」,從聖德尼的孤獨裡走來,在那裡,一七九三年的復活節,國王世代相傳的血脈被切斷了。他全身有一股陰鬱之氣,期待著某種未知的、但已經被不公正的上天確定的東西;他這位命運的苦役犯,不可避免地束縛在厄運和恐懼之間,行進著。

    時光在正在變得陳舊的戲劇傑作上投下不可避免的陰影;它投下的陰影將最純潔的拉斐爾變成倫勃朗。如果沒有塔爾瑪,高乃依和拉辛的一部分傑作會不為人所知。戲劇天才是一隻火把,他將火傳給其他快要熄滅的火把,使那些以他們的革新的輝煌令你心醉神迷的天才復活。

    人們將演員服裝的完美歸功於塔爾瑪。但是,對於藝術,戲劇的真實和服裝的嚴謹像人們想像的那樣必要嗎?拉辛的人物未向服裝式樣借用任何東西:最初,在畫家的作品中,背景遭到忽視,而服裝是不相稱的。《奧雷斯特斯的狂怒》或《喬德的預言》,被穿禮服的塔爾瑪在客廳裡朗誦,同穿希臘長袍或猶太長袍的塔爾瑪在舞台上演出相比,有同樣的效果。當布瓦洛向他的朋友念如下悅耳的詩句時,伊菲革涅亞那身打扮儼如塞維涅夫人:

    伊菲革涅亞犧牲在奧立德,

    從未讓希臘灑下如此多眼淚,

    我們眼前這出傑出的戲裡,

    拉尚梅萊頂替她,讓人哭泣。1

    1引自費奈隆的《書簡詩》VII。

    這種再現無生命物體的一絲不苟,是我們時代的藝術精神:它宣告高雅詩和真正的戲劇的墮落。當人們無力表現大美的時候,人們滿足於小美;當人們無力描繪坐在天鵝絨扶手椅中的人物的面部表情的時候,人們用逼真的畫倣傚扶手椅和天鵝絨。然而,一旦墮落到這種物質形式的真實,就不得不再現這種真實;因為公眾自己物質化了,有這樣的要求。

    我經歷的一八○二年和一八○三年——《基督教真諦》——預言的失敗——最後成功的原因

    我完成《基督教真諦》後,呂西安希望讀讀清樣,我寄給他;他在清樣的白邊上寫了一些相當平庸的批注。

    雖然我這本重要著作的成功同我的小書《阿達拉》的成功一樣光彩奪目,但它受到較多的非議。這是一部嚴肅的作品,我並非用一部小說同舊文學和舊哲學的原則作戰,而是用推理和事實向它們發動攻擊。伏爾泰帝國發出一聲驚叫,並且急忙拿起武器。斯塔爾夫人對我的宗教研究的前景作出錯誤的判斷:有人給她送去一本尚未裁開的書;她隨意用手指翻翻,碰到《童貞》那一章,於是對身邊的阿德裡安?德?蒙莫朗西說:「啊!我的上帝!我可憐的夏多布里昂!這次他會一敗塗地的!」修道院院長布洛涅手裡有我這部著作的部分章節,在該書付印之前,他答覆一位咨詢他的書商說:「如果你想破產的話,就印這本書吧。」可是,布洛涅院長後來對這本書讚揚有加。

    的確,一切似乎都預告我的失敗:一個不出名、像我這樣沒有後台的人,怎麼能夠期望摧毀半個多世紀來佔統治地位的伏爾泰的影響呢?伏爾泰建立的大廈是由百科全書派完成的,而且被歐洲一切名人所加固。什麼!狄德羅、德?阿朗貝爾、杜克洛、迪皮伊、埃爾韋絮斯、孔多爾塞之類的人難道沒有權威嗎?什麼?世界應該回到金色的聖徒傳時代,放棄已經贏得的對科學和理性傑作的讚美?難道我能夠贏得這個揮舞嚴懲大棒的羅馬和勢力強大的教會所不能挽救的事業嗎?這個事業曾經枉然地被巴黎大主教克裡斯托夫?德?博蒙所捍衛,儘管他得到議會、武裝力量和國王的支持,但他並未成功。一個卑微無聞的人,反對如此勢不可擋、甚至引起一場革命的哲學運動,難道不是一個既可笑又魯莽的行為嗎?看見一個侏儒伸直他短小的手臂,試圖阻止時代進步,阻擋文明的進程,並且將人類往後拉,這實在是奇怪!多虧上帝,只需一句話就可以讓這個瘋子粉身碎骨。所以,然格內先生在《十日》上對《基督教真諦》予以貶低,聲稱批評來得太晚,因為我的嘮叨已經被人遺忘了。他這番話是在作品出版五個月或六個月之後講的,而法蘭西學院在十年一次的頒獎儀式上,院士們眾口一詞對這部作品發動的攻擊並未能將它置於死地。

    我是在我們的教堂的廢墟當中發表《基督教真諦》的。信徒們以為自己得救了:人們那時需要信仰,渴求得到宗教的安慰,而這種需要和安慰多年來被剝奪了。為了克服積累的那麼多對立,需要多少超自然的力量呀!多少被肢解的家庭需要到天父身邊尋找他們失去的孩子!多少被粉碎的心靈,多少孤獨的靈魂呼喚聖手的救治!人們擁進上帝的房屋,如同瘟疫流行時湧進醫生的診室。動亂的受害者(而且受害者的種類何其多!)向祭壇奔去;海上遇難者攀附著岩石,希望得救。

    那時,波拿巴希望將他的力量建立在社會的原始基礎之上,不久前同羅馬教廷達成諒解:首先,對一部可能使他更加得人心的作品的出版,他不會設置任何障礙;他當時需要同他周圍的人和宗教信仰的公開敵人作鬥爭;所以他很高興在外部被《基督教真諦》召喚的輿論所保衛。後來,他對他的錯誤估計感到後悔:正統君主觀念和宗教觀念同時來到。

    當時不像《阿達拉》那樣引起轟動的《基督教真諦》中的一個插曲,確定了現代文學的特徵之一;而且不僅如此,如果《勒內》未完成的話,我就不會寫它了;如果我能夠將它毀掉,我會這樣做的。詩人勒內和散文家勒內的家族大量繁殖:此後,人們聽見的只是哀怨和不連貫的句子;到處是狂風驟雨,到處是與烏雲和黑夜有關的生僻的詞語。沒有哪一個從中學出來的無知學生不認為自己是人類最不幸的人;沒有哪一個十六歲的孩子不對生活感到厭煩,不認為自己被自己的天才折磨;沒有誰在他思緒的深淵裡,不縱情於「激情的波浪」,沒有誰不敲打自己蒼白的面孔和披頭散髮的腦袋,並且用他自己不知道、別人也不瞭解的苦難令世人驚訝得目瞪口呆。

    在《勒內》裡,我披露了我們世紀的一個弱點;但是,試圖將不著邊際的痛苦描繪成普遍現象是小說家們的另一個荒唐想法。構成人類基礎的普遍感情,父母之愛,子女的孝敬,友渲,愛情,是取之不盡的;但是,特殊的感覺方式,思想和性格的個性,只能在宏偉和數量眾多的圖畫中得到延伸和增加。人類心靈尚未被發現的細小角落是狹小的地盤;在這片田地收穫一遍之後,不再剩下什麼可以採摘的東西了。心靈的疾病並不是經常和自然的狀態:我們不能再現這種病態,使它變成文學,並且從中得益,像從一種按照藝術家的喜好不斷修改、而且改變其形態的普遍感情得益一樣。

    無論如何,文學塗上我的宗教圖畫的色彩,就像政界保留我的作品中關於國家的用語一樣:《按憲章建立的君主政體》是我們的代議制政府的基礎,而我關於「保守派」、「精神利益和物質利益」的文章使這兩種說法成了政治術語。

    有些作家模仿《阿達拉》和《勒內》,就像講道者借用我的關於傳教士和基督教的恩惠的故事一樣。一些段落裡,我證明:我們將異教的聖靈從樹林中趕出來,我們在擴大信仰同時,也使大自然回復到孤寂之中;有些段落裡,我議論了我們的宗教對我們的觀察和描繪方式的影響;有些段落裡,我探討詩和雄辯術中發生的變化;有些章節,我研究古代戲劇中引進的外國感情包含新批評的萌芽。就像我說過的,拉辛的人物既是,也不是希臘人物;他們是信奉基督教的人物:這是人們完全沒有理解的東西。

    如果《基督教真諦》的後果,僅僅是對人們認為造成革命所帶來的苦難的一些學說的反動,那麼,這種後果隨著起因的消失本來應該不復存在;它不可能一直延續到我寫書的時候。但是《基督教真諦》對輿論的影響不只是人們聲稱已經被埋葬的宗教的暫時復活:一種更加持久的變化發生了。如果說作品的文筆煥然一新的話,還有教義的變化;實質和形式同樣都變了;無神論或唯物論不再是年輕人信仰或不信仰的基礎;上帝和靈魂不死的觀念重新佔上風:從那時起,在互相聯繫的觀念的鏈條中變化發生了。人們不再因為反對宗教偏見而固定在他的位置上—成不變;人們不再認為自己必須被哲學的頭帶包裹著,充當虛無的木乃伊;人們膽敢審視任何體系,甚至是基督教的體系,無論人們覺得它如何荒謬。

    除了回應牧師召喚的信徒,由於自由思考的權利,其他信徒也出現了。你將上帝當作本原吧,聖言會接踵而來:兒子必定出自父親。

    各種抽像組合不過是用更加無法理解的奧義取代基督教的奧義:泛神論有三四種,而且人們如今時興將其歸因於開明的智慧,其實泛神論是東方幻想中最荒唐的一種,由斯賓諾莎重新闡明:這方面,只需讀讀懷疑論者貝勒有關那位阿姆斯特丹猶太人的文章。某些人談論這一切時,使用不容置辯的腔調,如果不是來自研究的欠缺,這令人感到憤慨:他們使用一些自己也不懂的詞,還以出類拔萃的天才自詡。但願人們明白,阿貝拉耳、聖貝爾納、聖人,聖托馬斯?德?阿甘諸聖人,為了推廣形而上學,帶來了我們無法接近的超級智慧;各種聖西門系統、法倫斯太爾系統、傅立葉系統已經被各種異端發現和運用,人們向我們提供的當作進步和發明的東西,是一千五百年以來在希臘學校和中世紀學堂裡用濫了的陳舊貨色。糟糕的是,頭一批宗派分子未能創建他們的新柏拉圖主義共和國,而伽利昂答應普勞丹在坎帕尼亞進行這種試驗。以後,人們犯了嚴重錯誤,燒死宗派分子,那時他們想建立共同財產,並提出一個女人不能拒絕一個男人以耶穌基督的名義要求同她苟合,因此宣告賣淫是神聖的。他們說,為了實現這種結合,只需消滅她的靈魂,並且將它暫時寄放在上帝懷中。

    《基督教真諦》對世人的衝擊,使十八世紀脫離它的軌跡,永遠偏離它的道路:人們重新開始或者毋寧說開始研究基督教的起源:他們重讀神甫們的作品(假設人們曾經讀過),感到非常驚訝,因為他們碰見那麼多奇特的故事、那麼多哲學知識、那麼豐富多彩的文體美、那麼多思想,而通過這一切的逐漸進步,使古代社會過渡成現代社會:這是人類惟一值得懷念的世紀,在這個世紀裡,通過天才人物的心靈,天和地實現交流。

    從前,在正在崩潰的異教旁邊,彷彿在社會之外,另一個世界崛起了,它是這些偉大場面的觀眾,它窮困,孤獨,躲在—邊,僅在人們需要它的教訓或它的幫助時,它才干預生活。這些最早的大主教——他們幾乎都有幸取老聖人和殉道者的名字,這些普通教士守護著聖骨和公墓,這些修士和隱士躲在他們的修院或洞窟裡,起草著和平、倫理、慈善的規則,而外面到處是戰爭、腐化、野蠻,他們從羅馬的暴君走到韃靼和哥特人的首領那裡,到處遊說,目的是防止一些人的不公正和另一些人的殘忍,用木頭十字架和心平氣和的言語阻止軍隊進發;他們是人類當中最弱小的人,卻保護人類免受阿提拉1的蹂躪;他們站在兩個世界之間,充當它們的聯繫,慰藉一個垂死世界的臨終時刻,並且支持還在搖籃中的世界邁出最初的步伐。看見上面這—切,真是—件美妙的事情。

    1阿提拉(Attila,?—四五三):進攻羅馬帝國的最偉大的蠻族統治者之一。

    《基督教真諦》(續)——作品的缺點

    《基督教真諦》中闡明的真理,不可能不促進思想的變化。今天對中世紀建築的興趣與這部作品是分不開的:是我喚醒這個年輕世紀對舊教堂的讚美。如果說人們濫用我的觀點,如果認為我們的大教堂能夠同帕提依神廟媲美是不恰當的,如果認為這些教堂用它們石壘的檔案可以告訴我們未知的事實是錯誤的,如果認為這些花崗岩的記憶向我們披露了本篤會學者不知道的東西是無稽之談,如果人們由於聽我反覆講哥特式建築而對此感到厭煩,那不是我的過錯。而且,在藝術方面,我知道《基督教真諦》的缺陷;我的作品有一部分是不完善的,因為在一八○○年,我還不懂藝術:我沒有去過意大利,也沒有到過希臘和埃及。同樣,我未從聖人的生平和傳說中得到充分的教益;但它們給我提供了一些奇妙的故事,只要懂得在其中挑選,就可能取得豐碩的收穫。這片可以任由想像力馳騁的中世紀的寶貴園地,其豐富程度超過奧維德的變形和米利都的寓言。此外,我的作品中有一些發揮得不夠和錯誤的判斷,例如我對但丁的看法:後來,我對他表達了誠摯的敬意。

    認真說,我在《革命論》中對《基督教真諦》進行了補充。人們對這部作品談論得最少,但剽竊得最多。

    《阿達拉》的成功令我十分高興,因為我的心還是年輕的;《基督教真諦》的成功卻令我困苦:我被迫犧牲我的時間,進行一些毫無益處的通信和無聊的應酬。所謂讚美無法補償不可避免的厭惡之情,這僅僅因為你的名字被群眾記住了。什麼好處能夠彌補你在將公眾引進你的私生活時失去的寧靜呢?除此之外,還有繆斯喜歡用來折磨她的崇拜者的焦慮,性格隨和帶來的尷尬,聚斂財富的無能,閒暇的喪失,變化無常的性格,更加強烈的感情,無法解釋的憂鬱,無緣無故的快樂:如果人們能夠作主的話,誰願意以這樣的代價購買名望的並無把握的好處?何況這種名望不一定能夠得到,有人在你一生當中對此提出異議,得不到後代的認可,而且你死後這一切對你會變得毫無意義。

    《阿達拉》引起圍繞新文風的爭論,《基督教真諦》出版時,這種爭論重新出現。

    帝國學派,甚至共和國學派的一個特點是值得研究的:在社會朝善或惡前進的時候,文學是停滯不前的;文學置自己於思想的發展之外,不屬於它的時代。喜劇中,在粗魯和嗜血成性的觀眾面前展現的,是鄉村老爺,科蘭們,巴貝們,或人們不再瞭解的客廳情節,是風俗畫,而那些看戲的人是風俗的破壞者;悲劇中,坐在劇場裡的平民所關心的,是貴族家庭和王室。

    在十八世紀,兩樣東西使文學停滯:它從伏爾泰和大革命繼承的對宗教的蔑視,和波拿巴用以打擊它的專制。國家元首利用這種俯首聽命的文學,將它關進兵營,而文學向他舉槍致敬。當人們喊「衛兵站出來」時,它就走出來,它列隊前進,像士兵一樣進行操練。任何獨立的意圖都是對他的權力的反叛;他不再希望有文字和思想的騷動,他不容許叛亂。他中止執行人身保護法對思想和個人自由的保護。我們也要看到,公眾對無政府狀態感到厭倦,樂於給自己重新套上法規的枷鎖。

    反映新世紀的文學,只是在它所表達的時代的四十年或五十年之後才占統治地位。在這半個世紀裡,它只是被反對派利用。首先講這種語言的,是斯塔爾夫人,是本傑明,是勒梅爾西埃,是博納爾,是我自己。十九世紀所標榜的文學變化,來自流亡和放逐;是封塔納先生孵化了這些不同類的小鳥,因為他回溯到十七世紀,汲取了這個多產的時代的力量,並且拋棄十八世紀的貧乏。一部分人類的思想,即探討超驗性題材的那一部分,獨自和文明一道同步前進:不幸,學識的光榮並不是潔白無瑕的:拉普拉斯、拉格朗熱、蒙熱們、夏普塔爾、貝托萊之流,這些奇才曾經是驕傲的民主派,後來都變成拿破侖的最卑躬屈節的奴僕。為了文學的榮耀,必須說:新文學是自由的,才能是缺乏獨立精神的;性格和才氣並不相稱,那些思想上升到天空頂點的人,沒有能力將他們的心靈提高到比波拿巴的腳跟更高的位置:他們聲稱不需要上帝,因此他們需要暴君。

    拿破侖式的經典作家是一位頭戴路易十四式假髮、或像路易十五時代一樣頭髮捲曲的十九世紀天才。波拿巴曾經要求革命人土進宮時穿禮服,佩劍。人們眼中沒有當時的法國;這不是秩序,只是紀律。所以,沒有什麼比舊文學的蒼白的再現更加令人厭煩的東西了。當新文學通過《基督教真諦》而聲勢浩大地闖進來的時候,這種冷漠的模仿,這種沒有生產能力的過時遊戲消失了。當甘公爵之死,雖然將我撇在一邊,對於我也有好處,讓我在孤獨中跟隨我的個人靈感,阻止我加入老品達的正規步兵:我的精神自由得益於我的道義自由。

    在《基督教真諦》的最後一章我研究過,如果在蠻族進犯的時候,沒有人傳播信仰,世界可能會變成什麼模樣。我在另一段裡指出,君士坦丁改宗之後,基督教在法律上引起的變化是一個值得探討的題目。

    設想當時我具有我現在的宗教觀念,《基督教真諦》尚未動筆,我會以完全不同的方式寫作:我會讓人們看到基督教是未來和人類解放的思想,而不去回顧我們宗教過去的恩惠和組織;我會說贖罪和救世的思想是社會平等的惟一基礎;惟有這種思想能夠建立這種平等,因為這種思想對民主的本能起糾正和調節作用的必要性擺在這種平等旁邊。合法性不足以抑制,因為它不是長久的;它的力量來自法律,而法律是匆匆走過和變化的人的作品。一部法律並非必須永遠遵守;它始終可以被另一部法律取代:與此相反,倫理是持久的;它的力量在它自身,因為它來自不會變化的秩序,惟有它才能夠賦予持久性。

    我會讓人看到,所有基督教佔上風的地方,都改變了思想,修正正義和非正義的概念,用肯定取代懷疑,使整個人類接受它的教義和告誡。我會努力推測我們離開福音的完全實現還有多大距離,估量在過去十八個世紀裡,在十字架這邊,被摧毀的罪惡和實現的改進的數目。基督教的影響是緩慢的,因為它到處發生影響;它並不關心個別社會的改革,它致力於普遍的社會;它的恩澤延伸到所有亞當的孩子身上:這正是它在最平凡的祈禱裡,在它每日的祝願中,以動人的純樸方式所表達的:「讓我們為人世所有受苦受難的人祈禱吧。」哪種宗教過去這樣講過話?聖言並不體現在尋歡作樂的人身上,而是體現在苦難者身上,為的是解放一切人,實現普遍的博愛和無限的拯救。

    如果《基督教真諦》滿足於這樣的研究,我會慶幸自己發表了這本書:現在要知道的是,在這本書出版的時候,如果另一本按照我大約勾勒的新大綱編寫的《基督教真諦》是否會取得相同的成功。一八○三年,當舊宗教毫無地位的時候,當它受到蔑視的時候,當人們對問題之所在一無所知的時候,當人們還在蒙受過分自由的傷害的時候,談論從耶穌受難十字架下來的未來自由難道符合時宜嗎?波拿巴會容忍這樣一部作品嗎?喚起悔恨,使人們對一個如此不熟悉的事業感興趣,在指出它是多麼嚴肅、強大和有益身心之前,將視線吸引到遭到蔑視的物體身上,使它變得可愛,這可能是有好處的。

    現在,假如我的姓名能夠留下一點痕跡,那是得力於《基督教真諦》。我對作品的內在價值並不抱幻想,我認為它的價值是偶然的。它生逢其時。由於這個緣故,它使我在一個歷史時期有自己的位置;而歷史時期將個人和事件混在一起,強迫人記住此人。四十年來,如果我的作品不限於在在世的幾代人當中引起變化,如果它還有助於在後人當中重新點燃人世教化的真理的火花,如果人們認為在其中看到的生命的輕微徵兆在後代將得以維繫,那麼我會對上帝的仁慈抱著滿懷希望離去。重新和好的基督徒呀,我離去之後,在你的祈禱中請不要忘記我。我由於過錯,也許會停留在門前,但在那裡我曾經懷著好意為你高聲吶喊:「開門吧,永生之門!Elevamini,portaeaetemales!」

    一八三七年

    於巴黎

    一八四六年十二月修改

    我經歷的一八○二年和一八○三年——城堡——德?居斯蒂納夫人——德?聖馬丹先生——德?烏代托夫人和聖朗貝爾

    自從我出名之後,我的生活受到極大干擾。除日常來往的人之外,我有一大群熟人。我被邀請到那些正在修復的城堡裡去作客。我盡可能到這些傢俱殘缺不全、或者尚未配齊的莊園裡去。然而,其中有些城堡是完好無損的,如落到德?拉布裡希夫人手裡的馬雷城堡;這是一位傑出的女性,一直過著幸福的生活。我記得,我這個名人到聖多米尼克—當菲街,乘一輛破出租車到馬雷去,在車上碰見德?萬蒂米爾夫人和德?費澤薩剋夫人。在阿尚普拉特勒,莫萊先生叫人改建了三樓的小房間。在破破爛爛的大客廳裡,有一幅油畫表現他在革命中被處死的父親1。馬蒂厄?莫萊在畫裡戴著方帽子,試圖制止騷亂。這幅畫讓人感覺時代的變遷。一叢很壯觀的椴樹被砍掉了;但是,三條林陰道中的一條仍然保持蔥鬱的濃蔭;後來,路旁混栽了其他種類的樹:現在時興柳樹。

    1他父親是巴黎議會主席,一七九四年四月被送上斷頭台。

    流亡歸來之後,再窮的流亡者也要在他重新得到的十尺土地上或院子裡開闢一塊英國式花園。我自己從前不也在狼谷種過樹嗎?我不是在那裡開始寫這本《回憶錄》嗎?我不是在蒙布瓦西耶的花園裡繼續這本書的寫作嗎?那時候,我們試圖讓因為無人居住而滿目瘡痍的院子恢復生機。後來,我搬到剛修復的曼特農公園裡進行寫作,不是嗎?結果,花園成了重新歸來的民主的犧牲品。對於殘存的城堡,一七八九年被燒燬的城堡無疑是一個警告:還是將自己藏匿在廢墟中為好。維蘇威火山的熔岩吞噬了村莊,而穿過熔岩聳立於地面的鐘樓,並不能阻擋在同一片熔岩上建立別的教堂和別的村莊。

    在構築蜂巢的蜜蜂當中,有德?居斯蒂納侯爵夫人,她是聖路易的妻子馬格麗特?德?普羅旺斯的繼承人;她一頭秀髮,有聖路易的血統。她搬進她繼承的費法克城堡時我在場,而且我有幸在貝阿爾拿的床上睡過,就像在貢堡,我在克裡斯蒂娜王后睡過的床上睡過一樣。這次旅行非同小可;馬車要載年幼的阿斯托爾夫?德?居斯蒂納、管家貝爾茲特、一名講德語的阿爾薩斯老女僕,還有著名的狗特蘭——它在路上還要吃東西。這幫人到費法克去,準備在那裡長住嗎?但是,城堡的傢俱尚未配齊,遷出的通令就下達了。我看見她以大無畏的勇氣面對斷頭台;我看見她比帕斯卡更加蒼白,穿著黑衫,因為面對死亡顯得更加單薄,絲一般的秀髮是她頭上僅有的飾物;她死在貝克斯1之前,我看見她離開日內瓦附近的塞榭隆:她翕動著蒼白的嘴唇、露出美麗的牙齒對我微笑。我聽見她的棺材半夜通過洛桑恬靜的街道,運往她在費法克的永久的停放所。她急於到她僅僅佔有片刻時間——就像她只佔有片刻生命一樣——的土地上躲藏起來。我在古堡壁爐的一個角落,看見下面兩句據說由加布裡埃爾的情人所寫的蹩腳詩:

    1貝克斯(Box):她於一八二六年七月二十五日在貝克斯一間旅店裡去世。

    值得向費法剋夫人

    發動猛烈的進攻。

    土兵國王向其他許多人講過類似的話:從一位美人到另一位美人,一直到居斯蒂納夫人,男人一時的信誓旦旦很快煙消雲散。費法克被出賣了。

    我還碰見德?夏蒂榮公爵夫人。百日王朝時期我不在的時候,她給我的奧爾內山谷增添了光彩。我經常見面的德?蘭得賽夫人介紹我認識朱莉?塔爾瑪。德?克萊蒙?托內勒夫人將我吸引到她家裡。她稱我為表兄,因為我們有共同的祖母。她丈夫克萊蒙?托內勒去世後,她又同德?塔拉呂侯爵結婚。她在獄中使德?拉阿爾佩先生改變信仰。我是通過她認識畫家內弗的;內弗是服侍她的騎土之一;內弗又將我介紹給聖馬丹1。

    1聖馬丹(Saim-Martin,一七四三—一八○三):哲學家。

    聖馬丹先生認為,他在《阿達拉》中發現了某種我自己並未意識到的行話,證明他同我之間學術上有某種親緣關係。內弗為了讓我們這兩個兄弟2建立聯繫,請我們到他在波旁宮區的住宅裡吃晚飯。我六時赴約:天上的哲學家3已經在那裡了。七時,一個不引人注目的僕人將一盆湯放在餐桌上,然後退出,關好門。我們就座,開始默默吃飯。聖馬丹先生舉止優雅,只講了幾句簡短、但有份量的話。內弗以畫家的風度和鬼臉,用歡呼作為答覆;我一言不發。

    2指學術上的親緣關係。

    3指聖馬丹。

    半小時過後,招魂者4回來,將湯端走,在餐桌上擺上另一道菜:菜一道接著一道,但中間隔的時間很長。聖馬丹逐漸活躍起來,開始以大天使的派頭講話;越講,他的語言越變得晦澀。內弗在同我握手的時候,暗示我說,我們將看到一些出其不意的東西,我們將聽到一些聲音。在死一般沉寂的六個鐘頭裡,我傾聽著,但什麼也沒有發現。到午夜,白日做夢者突然站起來,我以為撒旦或天使降臨,鈴聲將在神秘的走廊裡迴響;但是,聖馬丹先生宣佈他累了,下次再聊。他戴上帽子,走了。但是,他倒霉,在門口被人攔住,被迫折回來,因為他碰見另一位來訪者;然而,過不久他就不見了。我以後沒有再見過他:他死在我在奧爾內的鄰居勒努瓦爾—拉羅什先生的花園裡。

    4指僕人。

    對於斯維登堡主義5,我是一個有反叛精神的臣民:教士法裡阿1在德?居斯蒂納夫人的一次晚宴上,吹噓自己可以令金絲雀受磁氣作用而死。結果金絲雀更厲害,而驚惶失措的教士,由於擔心被金絲雀殺死,被迫放棄這場遊戲。僅僅因為有我這個基督教徒在場,三角支架也沒用了。

    5斯維登堡主義(Swedenborgisme):斯維登堡(一六八八—一七七二)是瑞典神智學者,認為一切事物都具有精神上的含義,但只有上帝才瞭解。

    1動物磁氣療法的施行者。

    另一次,也是在德?居斯蒂納夫人家裡,赫赫有名的高爾2吃晚餐時坐在我旁邊,但他不認識我。他弄錯了我的面角,將我當成青蛙;當他知道我是誰之後,用一種令我為他感到羞恥的方式,試圖修補他的學說。頭顱的形狀可能有助於區分人的性別,指出屬於動物、屬於動物感情的東西;至於說智力,骨相學從來是無能為力的。如果人們能夠將有史以來死去的偉人的各種頭骨彙集起來,並且讓骨相學家來辨識,他們會一個也認不出來。研究頭蓋骨的隆凸導致最滑稽可笑的錯誤。

    2高爾(Gall,一七五八—一八二八):德國醫生。

    我感到有點後悔了:我談到聖馬丹的時候略帶譏諷,我感到內疚。這種我不斷拒絕、但又不斷重犯的譏諷使我痛苦;因為我痛恨嘲諷的性格,將它當作一切個性中最渺小、最平庸、最容易做到的個性。當然,我在此並非攻擊崇高的喜劇。聖馬丹先生畢竟是一位具有獨立性格、德高望重的人。當他的思想可以理解的時候,這些思想是崇高的,性質是非凡的。《聖馬丹先生自繪像》的作者作了慷慨和過分恭維的表白,我不應該將前面兩頁文字當作祭品奉獻給他嗎?如果我講的話可能對聖馬丹先生莊嚴的名聲和人們對他始終一貫的尊重有絲毫損害,我會毫不猶豫地將它們抹去。而且我高興地看到,我的記憶並沒有欺騙我:在我談到的晚餐上,聖馬丹先生不可能以同我完全一樣的方式感到吃驚,但是人們看得到,我並非無中生有,聖馬丹先生自己的敘述實質上同我的回憶是相近的。

    他說:「一八○三年一月二十七日,我在綜合理工學校內弗先生家中,出席一次特意安排的晚餐,同德?夏多布里昂先生見面。我要是早一點認識他就好了:這是我有生以來見過的惟一的正直文人,而且我只是在進餐過程中同他聊了一下。由於此後有人來訪,使他在餘下時間裡沉默無語,我不知道何時再有這樣的機會,因為這個世界的國王有意給我製造麻煩。何況,我需要誰呢,除了上帝?」

    聖馬丹先生比我強千倍:他最後那句話的尊嚴以其嚴肅的性質壓倒我的善意譏諷。

    在馬雷,我遠遠見過德?聖朗貝爾先生和德?烏代托夫人1,兩個人都代表精心補綴和保養的舊時的觀點和自由:這是以它自己的方式消逝和出嫁的十八世紀。在生活中只需堅持,非法也會變成合法,人們對傷風敗俗感到無限的敬意,因為它無時不在,而且時光用皺紋點綴它。事實上,兩位貞節的夫妻並不是夫妻,他們出於人類的尊敬結合在一起,因為他們的令人敬仰的狀況而略感痛苦;他們感到厭倦,他們以老年人的全部乖戾相互憎惡:這是上帝的公正。

    1他們之間的愛情甚篤,但當時他們都七十多歲了。

    上天青睞的長壽者多麼不幸!

    要是人們知道盧梭激動的原因,《懺悔錄》的某些章節就難以理解了2:德?烏代托夫人保留了他那些據說比《新愛洛伊絲》中的信更加熱烈的信嗎?人們認為,她把這些信送給聖朗貝爾了。

    2盧梭在《懺悔錄》中說,德?烏代托夫人是他真正愛戀的惟一女人。

    德?烏代托夫人在將近八十歲的年齡,還用愉快的詩句大聲叫道:

    愛情給我安慰!

    什麼東西也不能減輕

    我對他的思念。

    她睡覺之前,一定要用拖鞋擊打地面三次,同時向《四季隨筆》已故的作者1說:「晚安,我的朋友!」一八○三年,十八世紀哲學成了這種玩藝。

    1指聖朗貝爾。

    德?烏代托夫人、狄德洛、聖朗貝爾、盧梭、格林和德?埃皮納夫人的社交圈子,使蒙莫朗西山谷在我心目中變得無法容忍,而且儘管有一件伏爾泰時代的紀念物就在我眼前,我對這個時代一點也不懷念。最近,我在薩努瓦重新參觀了德?烏代托夫人的故居;那不過是一間徒有四壁的空殼。一個廢棄的壁爐總是令人感興趣的;但是,那些旁邊沒有坐過美人、母親和教徒的壁爐有什麼意義呢?如果他們的骨灰尚未飄散,只會令人想起那個只懂得毀滅的歲月。

    一八三八年

    於巴黎

    法國南方之行(一八○二)

    阿維尼翁發現了盜版的《基督教真諦》,為此,一八○二年十月,我到法國南方走了一趟。我只瞭解我可憐的布列塔尼和我去國時經過的北方各省。這次,我要去看普羅旺斯的太陽了,那裡的天空將讓我提前體驗意大利和希臘的滋味,我的本能和繆斯女神使我對這兩個國家無限神往。我此刻心情愉快;我的名聲使我的生活變得輕鬆起來:聲名帶來的最初陶醉包含許多夢想,愜意的眼睛立即充滿正在升起的光芒;但是,如果這道光芒熄滅,你就會墮人黑暗之中;如果光芒繼續,由於你對它已經習以為常,很快就會對此無動於衷了。

    里昂給我帶來極大的愉快。我又看見那些羅馬建築遺址。我頭一次看見的羅馬建築是特裡維的圓形劇場,我坐在那裡,將《阿達拉》的手稿從背囊中拿出來,讀著。索恩河上,揚帆的小船在兩岸之間穿梭;到晚上,船上點一盞燈;駕船的是女子:一名十八歲的女船夫讓我乘她的船,她每劃一次槳,就用手扶正插在她帽子上的花朵。早上,我被鐘聲喚醒。懸在半山腰的修道院似乎恢復了寧靜。巴朗赫先生的兒子1,米涅雷之後《基督教真諦》的擁有者,是我的主人:他成了我的朋友。今天,誰不知道這位基督教哲學家呢?他的作品閃耀著平靜的光輝,這種光輝賞心悅目,就像天空友善的星星射出的光芒。

    1指皮爾—西蒙?巴朗赫(Pierre-SimonBallanche,一七七八—一八四七),里昂印刷商的兒子,神秘哲學家。

    十月二十七日,由於暴風雨,載我去阿維尼翁的驛船被迫在丹鎮停留。我彷彿到了美洲:在我眼中,羅納河代表那些蠻荒的大河。我住在北岸一間客棧裡;一位新人伍的士兵站在壁爐旁邊,背著背囊,他準備返回他在意大利的部隊。我面對客棧女主人,伏在壁爐邊的風箱上寫作;女主人對著我默默坐著,而且出於對房客的尊重,制止狗和貓吵鬧。

    我正在寫一篇關於博納爾的著作《原始法律》的文章,我在沿羅納河而下的旅途中,文章差不多完稿了。我已經料到會發生什麼事情:「法國文學將發生變化;隨著革命,將誕生其他思想,對人對事的其他看法。作家將分裂成派別,這是不難預料的事情。有人極力擺脫舊道路,其他人將試圖倣傚古代的榜樣,但需要對其改頭換面。結果,很可能後者將戰勝對手,因為他們有偉大的傳統和偉大的人物作後盾,他們有更為可靠的嚮導和更為豐富的資料。」

    這篇旅途中寫的批評文章今天屬於歷史文獻;從那時起,我的思想隨著我的世紀前進。我說:「這篇文章的作者無法拒絕他的地位給他提供的形象。在寫上面這幾個字的時候,他正沿著法國最大的河流之一順流而下。在相對的兩座山上,聳立著兩座毀圮的塔樓;塔樓頂掛著小鐘,山裡人在我們走過時把鍾敲響。這條河流,這些山崗,這鐘聲,這些哥特式建築,使旅人的眼睛感到片刻的歡愉;但是,誰也不會停下來,朝鐘樓走去。今天宣揚倫理和宗教的人也是這樣,他們在他們的廢墟上,枉然地向被世紀的急流帶動的人發出信號;旅人對壯觀的廢墟、從中發出的悅耳的聲音、從中升起的莊嚴回憶感到驚奇,但是他並不因此中斷他的旅程,而且在第一個拐角處,「一切都被遺忘了。」

    諸神瞻禮節前夕,我到達阿維尼翁。一個賣書少年向我推銷他的商品,我一下子就買了三種贗制的名為《阿達拉》的小說。我在各個書店轉悠,終於找到贗造者,他不知道我的身份。他賣給我四本《基督教真諦》,每本只收九法郎,而且他在我面前對作品和作者倍加讚揚。他住在一座有院子又有花園的漂亮公館裡。這次,我認為人贓俱全了。二十四小時之後,我對這種追索錢財的事感到厭倦,結果我幾乎沒有索取任何代價就同剽竊者達成妥協。

    我看望德?讓松夫人,一位矮小、乾癟的女人;她皮膚潔白,行動果斷。她在她的莊園裡同羅納河搏鬥,她跟河邊居民相互射擊,還同衰老作鬥爭。

    阿維尼翁讓我想起我的一位同鄉。德?迪蓋克蘭1可以同波拿巴匹比,因為他使法國從外國征服下解放出來。他同那些被他的榮耀吸引到西班牙的冒險分子來到教皇之都2附近,對教皇派來見他的修道院院長說:「兄弟,請不要對我隱瞞什麼:這些錢是哪裡來的?是不是教皇自己的錢?」院長回答說:「不,是阿維尼翁老百姓湊集的。」貝特朗說:「這筆錢我們一個子兒也不要,我們要求把這些錢還給老百姓,而且請教皇監督此事,要是我知道情況不是這樣,我會感到不安的;即使我們過海了,也會回來。」這樣,貝特朗收了教皇的錢,而他的手下人重新被赦免,頭一次的赦免得到確認。

    1德?迪蓋克蘭(BertrandduGuesclin,一三二○—一三八○):法國陸軍統帥,布列塔尼人。

    2指阿維尼翁,十四世紀到十五世紀,該城是」阿維尼翁」教皇皇宮所在地。

    翻越阿爾卑斯山的旅行過去從阿維尼翁開始,那是意大利的門戶。地理書說:「羅納河屬於國王,但索爾蓋河(該河的一條支流流經阿維尼翁城)屬於教皇。」教皇有把握長期保留台伯河這份產業嗎?人們在阿維尼翁參觀塞勒斯坦修道院。勒內是一個善良的國王,碰到刮北風就減稅;他在塞勒斯坦修道院的一個大廳裡畫了一副骷髏:那是他愛過的一個女人的骨骼。

    在方濟各會的教堂裡,有聖母洛拉的墳墓,弗朗索瓦一世下命令將墓掘開,向不朽的遺骸致敬。馬裡尼亞諾戰役的勝利者在他叫人新修的墳墓上留下如下的墓誌銘:

    在這塊小地方,你可以看見

    那聲名顯赫的遺跡:

    ……

    啊,可愛的靈魂呀,

    你被人尊重,

    誰能夠歌頌你又緘口沉默?

    因為言論始終被壓抑,

    而題材遠非言語所能夠表述。

    人們是徒然的,「文學之父」,切利尼、達?芬奇、普利馬蒂喬國王(我們的狄安娜,阿波羅?德?貝爾維迪爾的妹妹,和拉斐爾的神聖家族都來自他那裡)的朋友;洛爾的歌手,彼特拉克的讚美者,從感恩戴德的藝術獲得不朽的生命。

    我到沃克呂茲,在泉水邊採擷芬芳的歐石南和幼小的橄欖樹上結的第一個果實:

    Chiarafontana,inquelmedesrmobosco,

    Sorgead-unsasso;edacquefrescheetdolci

    Spargeasoavementemormomndo:

    Albelseggioriposto,ombrosoefosco

    Nepastoriappressavan,nebifolci;

    Manimfeetmuseaqueltenorcantando.1

    1意大利文,引自彼特拉克的詩《坎左納》三二三頁。

    綠陰之下,一道清洌的泉水從巖間流出;泉水清涼而甘甜,潺潺低鳴。在這美妙的床榻之上,既沒有牧人也沒有牲口群,而女精靈和繆斯在那兒歌唱。

    彼特拉克講述過他是如何發現這個山谷的,他說:「我尋找一個隱蔽的角落,當作我的退隱之地。結果我找到與世隔絕的沃克呂茲山谷,那是一切溪流之皇后索爾蓋河的源泉。我在那兒安頓下來。那兒,我用通俗語言寫詩,在詩中描繪我年輕時的煩惱。」

    也是在沃克呂茲,他聽見——就像我從那兒經過時仍然聽見一樣——意大利傳來的兵器的碰撞聲;他叫道:

    Italiamia……

    ……

    Odiluvioraccolto

    ……

    Dichedesertistrani

    Perinondarinostridolcicampi!

    Nonequesto『lterrench-iotoccaipria?

    Nonequesto『lmionido,

    Ovenudfitofaisidolcemente?

    Nonequestalapatria,inch』iomifido,

    Madrebenignaepia

    Chccoprel』unoetl』altromioparente?1

    1意大利文,引自彼特拉克的濤《坎左納》一二八頁。

    我的意大利……啊,從國外荒漠湧來的洪水,淹沒我們的美麗的田野!……那不是我最早撫摸的土地嗎?那不是餵養我的甜蜜的巢穴嗎?那不是我信賴的祖國嗎?她像溫柔和虔誠的母親,庇護我的雙親!

    稍後,洛爾的情人請烏爾班五世2搬遷到羅馬,他雄辯地大聲說:「當聖皮埃爾問你們:『羅馬出了什麼事呀?我的寺廟、我的墳墓、我的人民怎麼樣哪?為什麼你們不回答我?你們從哪裡來?你們在羅納河邊住過嗎?』你們如何回答他的問題?你們會說,你們在那裡出生,而我,我不是出生在加利利嗎?」

    2烏爾班五世(UrbainV):法國人,一三六二年至一三七○年擔任教皇,住在阿維尼翁。

    多產的、年輕的、敏銳的世紀,它的讚美感人肺腑;聽從一位偉大詩人的豎琴的世紀,就像服從一位立法者的法律!由於彼特拉克,教皇才重返梵蒂岡;是他的聲音使拉斐爾誕生,使米開朗琪羅的圓屋頂拔地而起。

    回到阿維尼翁,我尋找教皇的宮殿,而人們將冰窖1指給我看:革命不放過那些出名的地點;往事的回憶不得穿越這些地點,在屍骨上甦醒。唉!犧牲者的哀歎在犧牲者死後很快就聽不見了;哀歎勉強喚起回聲,回聲讓它們存活片刻,而哀歎之聲已經沉寂。但是,當痛苦的吶喊在羅納河邊消失時,人們聽見遠處傳來彼特拉克的琴聲。一首從墓中飄出的孤寂的抒情詩,繼續用永恆的古老哀歌和情歌令沃克呂茲陶醉。

    1指教皇城堡內的冰窖。一七九一年,一百個保皇黨俘虜在那裡被殺害。

    阿蘭?夏蒂埃來自貝額,被埋葬在阿維尼翁的聖—安托萬教堂。他寫過《無情美人》,而他靠馬格麗特?德?蘇格蘭的親吻生活。

    我從阿維尼翁到馬賽。關於這座城市,西塞羅講過如下的話、而波舒哀曾經模仿過這些話的雄辯語調:「馬賽,我不會忘記你,你德行崇高,大多數民族不得不甘拜下風,甚至希臘也不能和你匹比。」馬賽難道還會別有所求?塔西佗在《阿格裡科拉的一生》中,也讚美馬賽,認為它兼有希臘的典雅和拉丁城市的和諧。希臘的女兒,高盧的女教師,被西塞羅謳歌,被凱撒搶掠,這還不夠榮耀嗎?為了觀賞馬賽的海,我急忙登上監護聖母院教堂。所有的著名古國,連同它們的遺址,都在這片大海的美麗的海岸上。不會走動的大海是神話的源泉,就像一天兩次起立的大洋是深淵;耶和華對大洋說:「你不會遠去。」1

    1引自《聖經—約伯篇》。

    今年,一八三八年,我重新登上這座教堂之顛;我重新看見這片對我變得非常熟悉的大海,而在海的盡頭,樹起了勝利的十字架和墳墓。外面刮著西北風;我走進弗朗索瓦一世建造的堡壘,那裡再看不見埃及軍隊的老兵,而一位準備去阿爾及爾、但在黑暗的拱頂下迷路的新兵站在那裡。在修復的小教堂裡,一片恬靜,而北風在外面怒號。我記起布列塔尼的水手在慈善聖母院唱的聖歌,你們知道我曾經向你們引用這首我初次接觸大海時聽見的民歌:

    我信仰的聖母呀,

    我期待你的救助……

    我經歷了多少事件,才來到「海之星」腳下,我在兒時就許願給它了!當我端詳這些還願物,這些掛在我周圍的表現海難的油畫的時候,我彷彿閱讀我自己的生活的歷史。維吉爾將特洛伊的英雄擺在迦太基的柱廊下,而歌唱哈姆萊特的天才詩人利用歌唱迪東的詩人的心靈。

    在這塊過去被呂甘2讚美過的森林覆蓋的岩石下,我沒有認出馬賽:在它筆直、漫長和寬廣的街道上,我不會再迷路了。海港內擠滿船舶,而在三十六年前,我費好大勁才找到一條小船,女船夫是皮太阿斯3的後裔,她好像儒安維爾,載著我到塞浦路斯。同人類的情況相反,時光使城市變得年輕。我更加喜歡古老的馬賽,連同她對貝朗熱、安茄公爵、勒內國王、吉斯、埃佩爾農的紀念,連同路易十四的建築物和貝爾曾斯1的德行,我喜歡它額上的皺紋。也許在悼念它失去的歲月的時候,我只是為我增加的歲月哭泣。的確,馬賽以優雅的方式接待我,但是,我覺得,雅典的競爭對手變得太年輕了。

    2呂甘(Lucain,三九一六五):拉丁詩人,他有一部史詩,描寫凱撒和龐貝之間的鬥爭。

    3皮太阿斯(Pytheas):公元前四世紀的馬賽航海家。

    1貝爾曾斯(Belzunce,一六七一—一七五五):馬賽大主教。

    如果阿爾菲耶裡2能夠在一八○二年出版他的回憶錄,我在未參觀詩人沐浴地的岩石之前是不會離開馬賽的。這個性格粗獷的人這次表現了夢幻般的魅力:

    2阿爾菲耶裡(Alfieri,一七四九—一八○三):意大利悲劇詩人。他的回憶錄在一八○三年出版。

    在馬賽,除了看戲,我的消遣之一是幾乎每天下海沐浴;港外右邊一個狹長的小島上,我找到一角非常愜意的地方,我坐在沙灘上,背靠岩石——它擋住來自陸地的視線,面前只有天空和大海。在夕陽照耀的這兩個廣袤的空間裡,我縱橫遐想,度過美妙的時刻;在那裡,如果我能夠用任何語言寫作的話,我早就成為詩人了。

    我經過朗格多克和加斯哥涅往回走。在尼姆,競技場和方屋尚未暴露出來,而在一八三八年,我看見發掘正在進行。我還去尋找讓?勒布爾3。我本來是不相信這些工人詩人的,通常他們既不是詩人,也不是工人。應該向勒布爾請罪。我在麵包房裡找到他;我同他說話,但不知道他是誰,他同他的夥伴沒有差別。他問我的姓名,然後說他去看看我要見的人在不在。他很快就回來了,然後作自我介紹;他將我帶到他的倉庫裡,我們在迷魂陣般的麵粉袋中轉來轉去;然後我們順著一個樓梯般的東西上去,進入一間陋室,好像風磨頂部的小房。我們在那裡坐下來交談。

    3讓?勒布爾(JeanReboul):尼姆的麵包師詩人。

    我像在我的倫敦頂樓裡——樣高興,覺得比坐在巴黎的部長扶手椅裡更加自在。勒布爾先生從一張五斗櫃裡取出一份手稿,給我念他以《末日》為題所寫的強勁有力的詩句。我祝賀他的宗教信仰和才能。我還記得他的《致流亡者》中充滿魅力的詩句:

    一個偉大事件在世界上醞釀;

    啊,年輕的國王,

    你的心靈必須準備妥當;

    喲!上天撫慰我們的憂傷,

    有意通過死者披露你的生命;

    同樣,若干年後,面對天下,

    興高采烈的民族,身後跟著孩子,

    在棺材邊用手臂將你托起!

    我必須同主人告辭了,我祝他在詩的園地裡取得豐收。我可能更喜歡他在蒂比爾瀑布旁邊沉思,而不是看見他在瀑布上的磨坊裡搬運研磨的麵粉。的確,索福克勒斯也許在雅典當過鐵匠,而羅馬的普勞圖斯1,是尼姆的勒布爾的先驅。

    1普勞圖斯(Plaute,公元前二五四—前一八七):古羅馬著名喜劇作家。

    從尼姆到蒙彼利爾途中,艾格莫爾特在我左邊掠過;一八三八年,我參觀了這座城市。該城保存完好,連同它的塔樓和城牆。它好像一艘遠洋船舶,被聖路易、時光和大海拋棄在那裡。聖王規定了艾格莫爾特城的規章和地位:「他希望監獄並非用來毀滅人,而是看管他;對辱罵者不予追究;通姦者僅在某些情況下被傳訊,而強姦處女者,volentevelnolente1,既不丟掉性命,也不砍掉四肢,sedaliomodopuniatur2。

    1拉丁語詞組:無論同意與否。

    2拉丁語詞組:或以其他方式處罰。

    在蒙彼利爾,我重新看到海,我本來很樂意為她寫下下面的話,就像篤信基督教的國王寫給瑞士聯邦的話:

    「我忠誠的盟邦,我的偉大朋友。」斯卡利傑3可能願意將蒙彼利爾當作他「暮年的巢穴」。城市的名稱來自兩位神聖的處女,Monspuellarun:因此,這裡的女人特別美。蒙彼利爾在黎塞留紅衣主教手中時,是法蘭西貴族政體消亡的見證。

    3斯卡利傑(Scaliger,一四八四—一五五八):出生在意大利的學者。五二五年他離開意大利移居法國,並成為法國公民。

    從蒙彼利爾到納博納途中,我的與生俱來的幻想病發作了。如果我不像某些心病者,將發病日期記在一張小紙頭上幫助記憶的話,我會把這件事忘掉的。這次我經過的是一片荒涼的、長滿毛地黃的土地,它讓我忘記這個世界:我的眼睛望著這片紅色的莖的海洋,一直到天際淡藍色的康塔爾山脈。在大自然中,除了天空、海洋和太陽,啟迪我的不是龐然大物;它們給我的僅僅是龐大的感覺,將我的失落的、得不到安慰的渺小投擲在上帝腳下。可是,一朵我採摘的花朵,一條在燈心草當中蜿蜒的小溪,一群準備起飛和在我面前停留的小鳥,令我萌生各種各樣的遐想。這樣無緣無故地動感情,不比在生活中追逐利益更好一些嗎?利益由於反覆和眾多,反而使人對它變得遲鈍和冷漠。今天,一切衰退了,甚至苦難。

    在納博納,我看見雙海運河。高乃依通過歌頌這項工程,頌揚了路易十四的功績1:

    1高乃依這首名為《關於奧克語運河》的詩,發表於一六六八年,是對一首拉丁詩的模仿。

    長久以來,在她們幽深的洞窟,

    加龍河和塔爾河盼望她們的水流結合,

    穿過一道傾斜的山坡,

    讓黎明的珍寶匯入夕陽的江河。

    大自然恪守永恆的法則,

    作為不可逾越的屏障,

    豎起崇山峻嶺,

    使善良的願望成為泡影。

    法蘭西呀,偉大的國王說話了,

    岩石裂開,大地讓路,

    崇山峻嶺低頭。

    從此暢通無阻……

    在圖盧茲,我從加龍橋遙望朦朧的比利牛斯山;四年之後,我將翻過這座山。地平線像我們的歲月一樣連綿起伏。有人提議帶我到—個地下墓室去看美麗的波勒的乾屍。有些事只能想像,親眼看就倒胃口了。蒙莫朗西是在市政府大院裡被砍頭的。這顆被砍掉的頭果真那麼重要嗎,既然在其他許多頭顱被砍掉之後,人們還在談論它?我不知道在刑事訴訟歷史上,是否有誰的證詞讓人更好地辨識—個人的身份:「他身上披著戰火和硝煙,」吉托說,「最初,我沒有認出他;但是,看見一個人在衝散我們的六排隊伍之後,還在砍殺第七排的士兵,我斷定:除了蒙莫朗西,不可能是別人;當我看見他翻倒在地,被壓在一匹死馬之下時,我更加肯定無疑了。」

    廢棄的聖塞爾蘭教堂以它的建築風格令我吃驚。這座教堂同阿爾比人的歷史是聯繫在一起的;由福利耶爾翻譯的詩很好地再現了這段歷史:

    「驍勇的年輕伯爵,他父親的陽光和繼承人,十字架和劍,進城了。無論在閨閣裡,或在樓台上,一個年輕姑娘都不剩了;全城居民,無論長幼,都來欣賞伯爵的風采。」

    奧克語的消亡是從西蒙?德?蒙福爾時期開始的:「西蒙看見自己擁有這麼多領地,於是將土地分給貴族們,有法國貴族,也有其他國家的貴族,atquelocilegesdedimus(我們在此發號施令)」;八位簽名的大主教和主教是這樣說的。

    我本來很樂意花時間,瞭解一位我十分敬佩的人——居雅斯1。他伏著睡覺,周圍散放著書籍。我不知道人們是否還記得他兩次結婚的女兒蘇珊。蘇珊不大欣賞堅貞不渝,把這種品德不當一回事;她教唆她的一位丈夫不忠,結果另一個丈夫因此喪命。居雅斯受到弗朗索瓦一世的女兒保護,皮布拉克受到亨利二世的女兒保護,兩個馬格麗特都有瓦盧瓦家族的血統,繆斯的純粹血統。皮布拉克以他的翻譯成波斯語的四行詩出名(我從前的住處可能是他當法院院長的父親的公館)。「這位善良的皮布拉克先生,」蒙田說,「和藹可親,看法公正,作風溫和;他的心靈同我們的腐敗和激烈迥然不同。」而皮布拉克曾經為聖巴托羅繆事件辯護。

    1居雅斯(Cujas,一五二二—一五九○):圖盧茲法學家。

    我不停地奔跑;命運使我回到一八三八年,讓我仔細欣賞雷蒙?德?聖吉爾2的城市,讓我談論我在那裡新結識的朋友:德?拉韋涅先生,一個充滿才氣、幽默感和理性的人;奧諾裡納?加斯克小姐3,未來的馬利布朗。後者讓作為克萊芒斯?伊澤爾的新侍從1的我,想起夏佩爾和巴肖蒙在圖盧茲附近的昂比儒島上寫下的詩句:

    2雷蒙?德?聖吉爾(RaimonddeSaint-Gilles,一○四二—一一○五):指雷蒙五世,圖盧茲伯爵。

    3奧諾裡納?加斯克小姐(HonorineGasc):歌唱家。

    1一八二一年四月夏多布里昂被選為圖盧茲百花詩賽的「遊戲大師」。

    唉!如果西爾維堅貞不移,

    在這如畫的地方

    同她一起度過一生,

    那是多麼幸福!

    但願奧諾裡納小姐不被這美妙的歌聲誘惑!才能是「圖盧茲金」2鍛造的,它們會帶來不幸。

    2根據古老的傳說,「圖盧茲金」會帶來不幸。

    波爾多剛剛清除它的斷頭台和它的卑怯的吉倫特派。我所看見的一切城市都好像患了一場重病、剛剛恢復生氣的漂亮婦人。在波爾多,路易十四從前為了興建喇叭城堡,叫人拆毀保護女神廟。斯篷3和捍衛古跡的朋友發出哀歎:

    3斯篷(Spon,一六四七—一六八五):考古學家。

    為什麼拆毀諸神的這些圓柱,

    它們是凱撒的傑作,護佑我們的廟宇?

    圓形劇場的幾個遺址依稀可辨。如果要為一切被毀壞的建築物惋惜,那麼要流太多的眼淚。

    我啟程往布萊。我參觀這座當時默默無聞的城堡;一八三三年,我為它寫了下面的話:「布萊的女囚!對你此刻的命運我無能為力,我因此愧疚!」我前往拉羅榭爾城,經過旺代到南特。

    這個地區像一名老兵,肢體殘缺,身上留有記錄他的勇敢的傷疤。由於時光而變白的屍骨,和由於火焰而變黑的廢墟引人矚目。旺代人在向敵人發動進攻之前,跪下來接受神甫的祝福。戰火下的祈禱並不表現軟弱,將劍舉向天空的旺代人乞求的是勝利,而不是生命。

    我乘坐的驛車擠滿乘客,他們講述旺代戰爭中他們引為驕傲的姦淫和殺戮。我們在南特渡過盧瓦河之後,我的心急劇地跳動著:我進入布列塔尼了。我沿著雷恩那間中學的圍牆走過,它是我的童年的最後幾年的見證。在我的妻子和我—的姐妹們身邊,我只停留二十四小時,隨後我趕回巴黎。

    一八三八年

    於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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