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畔回憶錄(墓中回憶錄) 上卷 第16節
    題外話:舊小說——新小說——理查森——瓦爾特?司各特

    上世紀末,小說是一種受到普遍排斥的體裁。已去世的理查森被人遺忘了;他的同胞覺得他的文筆中有他生活過的下層社會的痕跡。菲爾丁還能站穩腳跟;別具一格的斯特恩已經過時了。還有人讀韋克菲爾德的《副本堂神甫》。

    如果說理查森的文筆不行的話(我們是外國人,對此無法判斷),他將無法生存,因為作家僅僅是靠文筆存在的。與這個真理相對抗是徒勞的:一部精心構思、用逼真的肖像點綴、充滿其他長處的作品,如果文筆欠佳,是注定要失敗的。文筆千姿百態,是無法學習的;這是上天的恩賜,是天才。但是,如果理查森被拋棄僅僅因為作品中有某些高雅社會不能容忍的粗鄙詞語,那麼,他可以重新獲得生命。正在進行的革命降低了貴族,提高了中產階級,將使人們對於家庭日常瑣事和下層語言的痕跡不再那樣敏感。

    從克拉麗斯和湯姆?瓊斯,衍生了英國現代小說家族的兩個分支,家庭圖畫、家庭悲劇小說和冒險及社會圖畫小說。理查森之後,「西城」風俗闖入小說:小說中充滿城堡、貴族和貴夫人、湖畔風景、跑馬場、舞會、歌劇院和拉內拉赫的故事,連同沒完沒了的閒聊和嘮叨。背景不久就轉移到意大利;情人冒著可怕的風險,並且忍受令獅子感動的心靈痛苦越過阿爾卑斯山:「獅子痛哭流涕!」一句頗風趣的話被接受了。

    半個世紀以來淹沒英國的成千上萬部小說當中,有兩部長盛不衰:《迦勒?威廉》和《修道士》。我在倫敦居留期間,不曾見過戈德溫;但我兩次碰見劉易斯。他是一位年輕的下議院議員,非常討人喜歡,舉止很像法國人。巴鮑德的作品是另一種風格。安娜?拉德克裡夫的作品另具一格。巴鮑德夫人、埃奇沃斯小姐、伯內特小姐等的作品,據說有可能站住腳。蒙田說:「應該運用法律,制裁那些無能又無用的作家,就像制裁流浪漢和懶蟲一樣。將我和另外一百個作者從人民手中驅趕出去。粗製濫造的作品成了這個失去控制的世紀的徵兆。」1

    1引自蒙田《隨筆集?論虛榮心》。

    但是,這些深居簡出的小說家、乘公共馬車或敞篷馬車的小說家、湖畔和深山蟄居的小說家、廢墟和鬼魂小說家、城市和客廳小說家的不同流派,都消失在瓦各特?司各特的新流派之中,如同詩人爭相倣傚拜倫勳爵一樣。

    我在倫敦流亡期間,這位著名的愛爾蘭畫家以翻譯歌德的《貝利欣根》開始他的文學生涯。隨後,他繼續以詩歌知名,後來,他的愛好轉向小說。我覺得他似乎建立了一種不倫不類的體裁;他敗壞小說和歷史;小說家動筆寫歷史小說,而歷史學家寫小說化的歷史。如果說,我讀司各特的作品時,有時不得不跳過沒完沒了的對話,那是我的過錯;但是,在我看來,司各特的偉大功績之一,是大家都願意讀他的書。比起為了討好而不顧分寸,使人感到有趣而不違背章法需要付出更大的努力。比起擾亂心靈的平靜,控制心緒更加困難。

    伯克使英國政治滯留於過去,司各特使英國人倒回到中世紀:人們寫作的、製造的、建築的,都是哥特式的:書籍、傢俱、房屋、教堂、城堡。但是,大憲章時代的地主是今天邦德街的「時髦人士」;這輕浮的一代在古代莊院裡露營,等待新一代來將他們趕出。

    一八二二年四月至九月

    於倫敦

    題外話:新詩——貝蒂

    在小說轉向「浪漫狀態」的同時,詩經受?了類似的變化。柯珀拋棄法國派,使民族派復活;布倫在愛爾蘭開始同樣的革命。在他們之後,接踵而來的是抒情詩的復興派。介於一七九二年和一八○○年之間的這些詩人當中,有好幾位屬於「湖畔派」(這個名稱今天繼續沿用),因為小說家們住在坎伯蘭湖和威斯特摩湖畔,而且有時謳歌它們。

    托馬斯?穆爾、坎貝爾、羅傑、克雷布、伍德沃斯、騷塞、亨特、諾爾勒、霍蘭男、坎寧、克洛克仍然在世,繼續為英國文學爭光。但是,必須是土生土長的英國人,才能鑒別當地人才能夠領會的表現內心世界的文學作品的價值。

    現代文學方面,任何人只能充當用本民族語言寫的作品的權威評論家。你認為你精通外國語是徒勞的,你沒有吮吸過乳母的奶汁,你沒有從襁褓時代起就在她懷中牙牙學語;你不能擺脫你的鄉音。關於我們的文學,英國人和德國人有一些非常奇特的看法:他們稱讚我們鄙視的東西,他們鄙視我們熱愛的東西;他們不懂拉辛,不懂拉封丹,甚至不能完全理解莫裡哀。你要是知道,在倫敦、維也納、柏林、彼得堡、慕尼黑、萊比錫、哥廷格、科隆誰是我們的最偉大作家,你要是知道人們在那裡熱衷讀的和不讀的東西,你會啞然失笑的。

    如果一位作者擅長措辭,外國人永遠無法理解這種長處。才能越深刻、越有個性、越具有民族性質,這些秘密越難於被並非才能誕生地的人所理解。我們憑口頭一句話讚美希臘人和古羅馬人;我們的讚美是世代相傳的;而希臘人和羅馬人不會嘲笑蠻子們的判斷。我們當中有誰能像講希臘語和講拉丁語的人一樣,領會狄摩西尼和西塞羅的散文的和諧,阿爾賽和賀拉斯的詩歌的節奏呢?有人斷言說,真正的美適用於所有時代、所有國家。感情美和思想美是這樣;但文筆美不是。文筆不像思想一樣是國際性的:它有它的故鄉,一個屬於它的天空和太陽。

    我在倫敦流亡期間,一八○○年或一八○○年之前,布倫、梅森、柯珀去世了;他們結束了一個世紀;我開始一個世紀。我從流亡地回國兩年之後,達爾文和貝蒂死了。

    貝蒂宣佈詩的新世紀誕生。《吟遊詩人》或《才華的進步》,描寫繆斯對一位行吟詩人最初的啟迪,詩人還不知道令他備受折磨的靈感。很快,未來詩人將在暴風雨中坐在海邊;很快,他將拋棄鄉村遊戲,到僻靜之處聽遠處傳來的風笛聲。

    貝蒂經歷各種各樣悲哀的夢幻和思想,而成百個詩人自以為是這些感情的「discovers」(發現者)。貝蒂打算繼續他的詩;的確,他創作了他的第二首歌:一天晚上,埃德溫聽見一個低沉的聲音從山谷底升起;那是一個孤獨者發出的呼喊;他看破紅塵,躲進幽靜的山谷,以便在那裡沉思默想,歌唱造物主的奇跡。這位隱士啟發了年輕的吟遊詩人,向他披露了他的才能的秘密。念頭是極好的;但執行起來沒有那樣順利。貝蒂注定要流淚的:他兒子的死使父親心碎了:他像失去奧斯卡後的奧西昂1,將他的豎琴掛在橡樹的樹枝上。也許貝蒂的兒子,就是那個父親歌唱過、但他在山上不再看見腳印的年輕的吟遊詩人。

    1奧西昂(Ossian):蘇格蘭傳說中的詩人。

    一八二二年四月至九月

    於倫敦

    題外話:拜倫勳爵

    在拜倫的詩句中,看得出對《吟遊詩人》的驚人模仿。我在英國流亡時期,拜倫勳爵在哈羅茲中學讀書;中學在一座離倫敦十里的村莊裡。他是孩子,我還年輕,同他一樣默默無聞;他在愛爾蘭的歐石南叢中、在海邊長大,我也一樣,在布列塔尼的荒原上、在海邊長大;同我一樣,他喜歡讀《聖經》、奧西昂;他在新斯迪德修院歌唱他的童年,如同我在貢堡歌唱我的童年。

    「當我這個山裡孩子,在黑色的歐石南叢生地摸索,攀登你傾斜的峰頂時,咽,白雪皚皚的摩爾溫山呀,我聽山下的激流轟鳴,或看雲霧在我腳下繚繞,醞釀著風暴……」

    當我在倫敦教區奔走的時候,我窮困潦倒,曾經無數次從哈羅村前經過,但不知道村裡住著多麼偉大的天才。我坐在公墓的一棵榆樹下;一八○七年,我剛從巴勒斯坦回來時,拜倫勳爵在那棵樹下,寫了下面的詩行:

    Spotofmyyouth!whosehoarybranchessigh,

    Sweptbythebreezethatfunsthycloudlesssky

    在我度過童年的地方,微風吹拂著光禿禿的樹枝,而晴空萬里,空氣清新!我如今獨自在那兒躑躅,而過去我常常同我愛的人腳踩你柔軟的青草;當命運使胸中洋溢的熱情變得冰涼,當它使憂愁和激情平息……過去,我的心在這兒跳動,將來也許在此休憩。在這片我的希望甦醒之地,我能夠進入夢鄉嗎?腳踏我過去走過的土地……被我年輕時的朋友哀悼,被今天的世界忘記!

    而我將寫道:你好,古老的榆樹!幼年時代的拜倫曾在這裡沉湎於童年的幻想,而我在你的蔭蔽下幻想勒內;以後,詩人到這裡來構想《恰爾德—哈羅爾德遊記》!拜倫要求他童年時代嬉戲的墓地,給他留下一個樸實無華的墓穴:他的榮耀不會讓他實現這個無法實現的請求。現在的拜倫與過去的拜倫不可同日而語;在威尼斯,我到處看見他的身影。幾年之後,在這座我過去到處看見他的名字的城市裡,我看見他的名字被抹掉,不留痕跡。麗都島的回聲不再重複他的姓名,威尼斯人不知他為何許人。對於他們,拜倫勳爵已經完全死去;他們不再聽見他的馬嘶鳴。倫敦的情形也一樣,他已被人遺忘。這就是我們的命運。

    如果說我經過哈羅的時候,不知道童年的拜倫在那裡生活,路過貢堡的英國人也不曾想過,一個在這些樹林中長大的野孩子將來會留下幾許痕跡。旅行家阿爾蒂爾?揚格曾經路過貢堡鎮,寫道1:

    1揚格的作品《法國遊記》出版於一七九○年到一七九四年。

    「(從蓬套爾松)一直到貢堡,這個地區一片荒涼:並不比休倫人2那裡先進;在一個有人居住的地方,這是令人難以置信的;當地居民幾乎同那裡的土地一樣粗野,貢堡鎮是人們看得到的最骯髒和最艱苦的地方之一:泥土的房子沒有窗戶,鋪路的石頭坑坑窪窪,走路絆腳,沒有任何富裕生活的跡象。但是,那裡有一座城堡,裡面甚至住了人。城堡主人有相當堅強的神經,居然敢生活在污穢和窮困之中;城堡主人是德?夏多布里昂先生,此君何許人也?在這一堆慘不忍睹的貧困中,有一個漂亮的湖泊,湖泊周圍是鬱鬱蔥蔥的樹林。」

    2北美印第安的一族。

    這位德?夏多布里昂先生是我父親;在脾氣暴躁的農學家眼中,如此醜陋的偏僻角落仍然不失為高貴和美麗的住所,雖然陰暗和肅穆。至於我,一條在粗陋的塔樓腳下開始攀登的籐蔓,只關心考察我們的收成的揚格先生會看見我嗎?

    在一八二二年寫的這些文字之外,請允許我再加上一八一四年和一八四○年寫的內容:這樣,關於拜倫的文章就做完了;人們在讀了我經過威尼斯時關於這位偉大詩人所講的話之後,這篇文章就全面了。

    將來,法國和英國兩個新流派領袖的會見也許是一件引人注目的事情。他們有共同的基本看法,差不多相同的命運,如果不是共同的生活習慣的話:一位是英國貴族,一位是法國貴族;兩位都曾經到東方旅行,一前一後,但兩人從未見過面。不同之處,僅在於英國詩人的生活不像我的生活那樣,我曾經捲入一些重大事件。

    在我之後,拜倫勳爵去朝拜希臘遺址:在《恰爾德—哈羅爾德遊記》中,他似乎用他自己的顏色美化了《從巴黎到耶路撒冷紀行》的描寫。在我的朝覲的開頭,我再現德?儒安維爾老爺同他的城堡告別;拜倫也向他的哥特式住宅告別。

    在《殉道者》中,歐多爾從麥西尼亞出發去羅馬:「我們的航程是漫長的,」他說,「我們看見所有被寺廟和墳墓裝點的岬角……我的年輕伴侶未聽人講過朱庇特的化身,對眼前的遺址一無所知;而我曾經同先知坐在被毀滅的遺址上,而巴比倫告訴我科林斯的存在。」

    在塞維盧斯1寫信給西塞羅之後,英國詩人猶如法國散文家:這樣完美的會見對於我特別榮耀,因為我在永恆的詩人之前到達那裡,我們在那裡有相同的記憶,我們在那裡朝拜過同樣的遺址。

    1塞維盧斯(Sulppcius,約三六三—約四二○):高盧人,早期基督教虔修士,歷史權威,最著名的著作是《聖馬丁傳》。

    在羅馬的記述中,我和拜倫勳爵也有共同之處:對於我,《殉道者》和我關於羅馬鄉村的信,由於猜到一位傑出天才的靈感而具有無可估量的價值。

    拜倫勳爵的最早一批翻譯者、評論家和讚美者,對於《恰爾德—哈羅爾德遊記》的作者可能讀過我的作品避而不談;他們也許認為這樣做會損害他的才能。現在,狂熱平靜了一點,人們不像過去那樣拒絕給予我這種榮譽。我們的不朽歌手2,在他的歌集的最後一卷曾經寫道:「在前面一段裡,我講過法蘭西應該感謝德?夏多布里昂先生的詩才。我不害怕這句話遭到新詩派反對,它是在鷹的翅膀下誕生的,自然以這樣的來源為榮。《基督教真諦》的作者在國外同樣有影響,也許應該說句公道話,承認《恰爾德—哈羅爾德遊記》的作者和勒內是一家人。」

    2指法國民間詩人貝朗瑞(Berangn,一七八○—一七一一)。

    在關於拜倫的一篇傑出文章裡,維爾曼先生重複了貝朗瑞的觀點,他說:「《勒內》有幾頁無與倫比的文字,的確,將這種政治特徵表現得淋漓盡致。我不知道拜倫是否對此進行了模仿,或者以天才的方式予以革新。」

    我剛才說的,關於《勒內》的作者和《恰爾德—哈羅爾德遊記》的作者之間,在想像力和命運方面的相似之處,並不剝奪行吟詩人的一根毫毛。我的繆斯徒步,沒有豎琴,能夠奈何迪河1的背豎琴、有翅膀的繆斯嗎?拜倫勳爵,或者同我一樣是他的世紀的孩子,像我和我們之前的歌德一樣,將經歷愛情和苦難;或者我的高盧船的航程和燈光,在未曾探索的大海上,向阿爾必翁2的船隻指明了道路。

    1迪河(Dee):蘇格蘭的一條河流。

    2阿爾必翁(Albion):大不列顛舊稱。

    而且,相同性質的兩個頭腦很可能有相同的想法,而別人不能指責他們曾經卑屈地走同樣的道路。利用外國語言表達的觀念和形象是允許的,為的是豐富我們自己的語言:這是任何世紀、任何時代都見過的事情。我首先承認,在青年時代,《奧西昂歌謠》、《維特》、《一個孤獨的散步者的遐想》、《自然論》,同我的想法是親近的;但是,我絲毫沒有隱瞞我喜歡的作品給我帶來的快樂。

    如果在《恰爾德—哈羅爾德遊記》裡面,以不同名字(康拉德、拉雷、曼弗雷德、勒吉阿烏爾)登台的那個獨特人物深處的確有勒內的些許影子;如果拜倫公爵偶然讓我生活在他的生命之中,他難道會如此懦弱,竟然從不提及我的名字?我難道是一個被人否認的父親,當人們已經功成名就的時候?拜倫提到過幾乎所有他同時代的法國作家,他怎麼能夠完全無視我呢?當英國和法國報紙在他身邊圍繞我的作品進行了二十年爭論的時候,當New-Times(《新時報》)將《基督教真諦》的作者和《恰爾德—哈羅爾德遊記》的作者進行對比的時候,他難道從來沒有聽人談到過我嗎?

    無論怎樣得寵的才子,都有忌諱和疑心:他要保留權杖,怕有人來分享,因為將他與別人對比而感到憤慨。因此,另一位上等才子在一部名為《關於文學》的作品中避開我的姓名。多虧上帝,我對自己有正確的評價,我從來不曾打算稱王稱霸;由於我只相信宗教真理(自由是其表現形式之一),我對自己的信任並不超過對其他東西的信任。但是,如果我對什麼東西讚賞過,我決不會感覺有必要沉默不語;所以,我公開宣佈我對斯塔爾夫人和對拜倫勳爵的讚美。有什麼比讚美更加甜蜜的事嗎?這是上天的愛,是上升到崇拜的溫情;對於擴展我們的才能,為我們的心靈打開新的視野,賜給我們如此巨大、如此純潔、不包含任何恐懼和嫉妒的幸福的讚美對象,我們覺得自己充滿感激之情。

    而且,我在這部《回憶錄》中,對英國自從彌爾頓以來最偉大的詩人的微詞,僅證明一樣東西:我對他的繆斯的崇高評價。

    拜倫勳爵開啟了一個令人惋惜的流派:同在我身邊幻想的勒內給我帶來痛苦一樣,我推測他的孩子《恰爾德—哈羅爾德遊記》也給他帶來痛苦。

    拜倫勳爵的生活是眾多調查研究和誹謗的對象:年輕人對那些神乎其神的說法深信不疑;婦女們懷著恐懼心情,覺得自己隨時可能被這個「魔鬼」勾引,隨時可能去安慰這個孤獨和不幸的撒旦。誰知道呢?也許他還在尋找他夢想的女人,一個相當漂亮、心胸同他一樣寬廣的女人。根據那些弄神弄鬼的人的看法,拜倫過去是一條到處引誘人、欺騙人的蛇,因為他看到人類的敗壞;這是一位命中注定的、痛苦的天才,他處在物質秘密和智慧之間,找不到能夠解開宇宙之謎的答案,將生活當成一種無緣無故的辛辣諷刺,罪惡的卑鄙微笑;他是絕望的兒子,表現輕蔑和否定,身上有一塊不可癒合的傷痕,用享樂將一切接近他的東西引向痛苦而進行報復;他是一個從未經歷童年的人,從來不曾有幸被上帝拋棄和詛咒;被大自然的懷抱排斥的人,定是虛無的受苦人。被虛無判決。

    那些頭腦發熱的人就是這樣想像拜倫的,但我覺得這並不符合事實。

    像大多數人一樣,兩個不同的人統一在拜倫身上:自然的人和「制度」的人。詩人瞭解公眾的願望,同意扮演他們希望他扮演的角色,開始詛咒他起初不過茫然相對的世界:這種過程在他的作品的前後變化之中是感覺得到的。

    至於他的才能,遠沒有人們所講的那樣博大,而是相當含蓄的;他在詩中表達的感情,只不過是呻吟、哀歎、詛咒;在這方面,他是值得稱讚的:不必問豎琴所表達的思想,只需問它歌唱的是什麼。

    至於他的幽默,那是富於諷刺意味和豐富多樣的,是具有煽動性的黑色幽默:作者讀過伏爾泰,並且模仿他。

    拜倫勳爵享有種種優越,對他的出身沒有什麼好責怪的地方;令他不幸、並且使他的優越和人類的病弱結合起來的偶然事件,本來不應該使他感到痛苦,因為這並未妨礙他受人愛戴。不朽的歌手從他自身的體驗懂得,澤農1的格言是多麼千真萬確:「聲音是美的精華所在。」

    1澤農(Zenon,公元前四九○—公元前四三○):古希臘哲學家。

    令人感慨的是,顯赫的聲名今天轉瞬即逝。幾年之後,怎麼說呢?幾月之後,迷戀就消失了,跟著而來的是貶抑。我們看見拜倫的榮耀已經變得暗淡;他的天才更為我們所理解;他在法國比在英國將受到更長時間的崇拜。由於《恰爾德—哈羅爾德遊記》的主要成就是對個人感情的描繪,但英國人更看重大家共有的感情,所以他們最終會否認詩人:他的喊叫太深邃、太悲哀了。但是,他們得當心。如果他們打碎這位曾經賜給他們新生命的人的形象,他們還剩下什麼呢?

    一八二二年,我在倫敦居留期間,當我寫下我對拜倫勳爵的感想的時候,他在人世只剩下兩年生活時間了:他死於一八二四年,當他開始覺悟和厭倦的時候。我先於他出生,他先於我死;還未輪到他的時候,他就被召去了;我的號碼在他的號碼之前,可是他先走了。「恰爾德—哈羅爾德」本來應該活下去;這個世界可以失去我而不發現我的缺失。在我繼續向前的路上,我在羅馬遇見圭恰奧利夫人1,在巴黎遇見拜倫夫人。這樣,我目睹了弱點和德行:前者可能太真實,後者不夠虛幻。

    1圭恰奧利夫人(Guiccioli):拜倫的情婦之一。

    一八二二年四月至九月

    於倫敦

    英國——從裡士滿到格林威治——與佩爾迪埃同行——佈雷漢——斯托——漢普頓?科特——牛津——愛頓學院——私人生活習俗;政治風尚——福克斯——伯克——喬治三世

    在議論我在英國流亡時期的英國作家之後,現在我還要談談這個時期英國發生的一些事件,它的風貌,它的名勝,它的古堡,它的生活習俗和政治風尚。

    從倫敦北面的裡斯滿到倫敦南面的格林威治,在這四法裡方圓的空間裡,我們可以窺見英國之一斑。倫敦南部是工業和商業的英國,連同它的碼頭、海關、船塢、倉庫、釀造廠、工場、鑄造場,船舶;每天漲潮的時候,這些船舶分三批溯泰晤士河而上,最小的船舶領頭,跟著是中型船舶,最後,巨型船舶的風帆掠過歷史悠久的海員醫院的柱廊和外國人尋歡作樂的酒館的窗口。

    倫敦北面,是農業和畜牧業的英國,其中有它的牧場、它的牲口群,它的農舍、它的公園,而泰晤士河的河水被潮汐推動,一天兩次浸潤矮樹叢和草地。在這相對的兩點之間,倫敦將雙重面貌的英國的一切混雜在一起:西部的貴族,東部的民主,倫敦塔和威斯敏斯特是兩個界碑,大不列顛的全部歷史都在界碑之間演出。

    一七九九年夏天,我有一部分時間是跟克裡斯蒂昂?德?拉穆瓦翁在裡斯滿度過的,我忙於《基督教真諦》的出版。我常常在泰晤士河上划船,或者在裡斯滿公園裡跑步。我很希望倫敦附近的裡斯滿變成「光榮的裡斯滿迪奧條約」中的裡斯滿,那樣我就會回到我的祖國,我將在下面解釋這是怎麼一回事。紀堯姆一私生子將四百四十二塊領地送給他女婿布列塔尼公爵阿蘭,這些土地構成後來的裡斯滿伯爵領地。阿蘭的繼承人——布列塔尼眾公爵,將這些土地作為封地賜給一些布列塔尼騎土——羅昂、坦特尼亞、夏多布里昂、戈榮、蒙布歇家族的後代。但是,儘管我的願望是善良的,我必須在約克郡去尋找裡斯滿伯爵的領地;而後者在查理二世時代因為一個私生子,變成公爵領地:泰晤士河邊的裡斯滿是愛德華三世時代的西恩。

    愛德華三世,這個被情人阿麗克絲?皮爾斯掠奪的著名國王,一三七七年死在那裡;這個女人不再是克雷西的征服者早年的阿麗克絲或卡特琳?德?索爾茲伯裡了:在你可能被愛的時候,你才去愛別人吧。亨利八世和伊麗莎白也死在裡斯滿:何處不是葬身之地?亨利八世喜歡住在那裡。英國歷史家學因為這個臭名昭著的人物感到尷尬;一方面,他們無法掩飾他的專制和議會的惟命是從;另一方面,如果他們過多譴責宗教改革的領袖,他們可能會整到自己頭上:

    壓迫者越卑鄙,奴隸越可恥。(拉哈爾普1)

    1拉哈爾普(LaHarpe,一七三九—一八○三):法國批評家,法蘭西學院院士。

    在裡斯滿公園裡,人們把一座小山丘指給我看,那裡曾經是亨利八世的觀察哨,用來觀察安妮?博凌受刑的情況。看見倫敦塔發出的信號後,亨利高興得直哆嗦。多麼開心的事情呀!屠刀已經砍下那美麗的脖子,鮮血染紅了詩人國王曾經深情愛撫的秀髮。在空無一人的裡斯滿公園裡,我並不等候屠殺的信號,甚至絲毫不想損害背叛我的人。我同幾隻平靜的黃鹿散步:它們習慣在獵犬群前面奔跑,一直到精疲力竭才停下來。它們對這種遊戲非常滿意,非常高興,然後人們用一輛鋪滿乾草的兩輪車將它們送回來。我常常到基尤去看袋鼠,這是一種可笑的動物,與長頸鹿截然不同:與昆斯布裡老公爵讓裡斯滿小街小巷充斥的妓女相比,這些跳著走路的天真的四腳動物更能夠使澳大利亞增色。泰晤土河從一座農舍的草地邊流過,而農舍被垂柳包圍著,在一棵黎巴嫩柏樹的遮掩下隱隱約約。一對新婚夫婦來此天堂度蜜月。

    一天傍晚,我平靜地在特維克納姆的草坪上散步,面前突然出現佩爾迪埃。他用手帕捂著嘴,俟他走到聽得見的地方,就叫道:「這倒霉的霧,沒完沒了!」「活見鬼,你怎麼能夠呆在這裡?我已經猜過了:斯托、布蘭希姆,漢普頓科特,牛津;按你那個喜歡幻想的脾氣,即使你一輩子呆在約翰?布爾2那裡,也不會看見任何東西。」

    2約翰?布爾:又譯「約翰牛」。,指英國文學和政治漫畫中具有英國傳統性格的人物形象。

    我求他放過我,但白搭,必須跟他走。在敞篷四輪馬車裡面,佩爾迪埃跟我談了他的種種願望;他的願望是接力式的;一個破滅了,就騎上另一個,於是到處闖,往前走,一直到天黑。他最強烈的願望之一,以後把他引導到拿破侖身邊,他楸住拿破侖的衣領,而後者不拘禮儀,同他玩拳擊。佩爾迪埃的助手是雅姆?瑪金道斯;雖然他被法庭判刑,但是他通過出賣有關他的官司的材料發了一筆財(賺的錢被他馬上吃掉了)。

    我憎惡佈雷漢。由於最近發生的衝突,我感到受到侮辱,我更因為我的祖國過去的敗北而感到痛苦。泰晤士河上游的一條船看見河岸上的我,槳手們估計我是法國人,發出歡呼;當時英國剛剛收到阿布基爾海戰的消息;外國人的勝利可能為我打開重返法蘭西的大門,但我憎惡這些勝利。我多次在海德公園見過的納爾遜,將他在那不勒斯的勝利保留在哈密頓夫人的披肩上,而無業遊民把腦袋當球滾。這位海軍上將光榮地戰死在特拉法爾加,而他的情婦失去了美貌、青春和財富,悲慘地死在加萊。阿布基爾的勝利使我在泰晤士河邊蒙受羞辱,我看見利比亞海岸上聳立著一排排棕櫚樹,而海水被我的同胞的鮮血染紅了。

    斯托公園是以它的建築物出名的,但我更喜歡它的綠陰。在一道陰暗的小山溝裡,我看見一座寺廟的複製品,而我以後在賽菲茲陽光燦爛的山谷裡才看見原建築物。在幾間無人居住、窗門緊閉的房間深處,一些意大利畫派的美麗油畫顯得分外淒涼。可憐的拉斐爾,囚禁在老布列塔尼人的一座城堡裡,遠離拉法內基納的天空!

    漢普頓科特收藏著一些查理二世的情婦的畫像:在一場讓他父親人頭落地並且要驅逐他的家族的革命之後,這就是王子的所作所為。

    我們在斯勞看見赫歇耳,連同他博學多才的姐姐和他四十尺長的大天文望遠鏡;他正在尋找新的行星:他的執著引起佩爾迪埃的訕笑,因為他只相信七個老行星。

    我們在牛津停留兩天。我在阿爾弗烈德大王1的共和國怡然自得;它是中世紀享有特權的學術機構的學風的代表。我們參觀了二十五間中學、圖書館、畫廊,博物館,植物園。我以極大的樂趣,翻閱了伍斯特中學收藏的手稿,發現這位王子的傳令官用法文詩句撰寫的黑王子的生平。

    1阿爾弗烈德大王(Alfred-Le-Grand八四九—九○一):英國國王,被視為牛津大學的創始人。

    牛津讓我想起多爾、雷恩和迪南的外貌樸素的中學。我翻譯了格雷寫的名為《鄉村墓地》的哀歌:

    Thecurfewtollstheknellofpartingday.2

    2夏多布里昂將這首詩譯成法文,大意是:在顫抖的空氣中,我聽見緩慢的晚鐘在長久低鳴……

    這是對但丁的詩句的模仿:

    SquilladilontanoChepaja『lgiornopiangerchesimuore.3

    3意大利文:「(旅人)聽見遠處的鍾在鳴響,彷彿在哭泣落山的太陽。」

    佩爾迪埃在他的報紙上立即將我的譯詩刊登出來,而且大吹大擂。看見牛津,我想起同一位詩人所寫的名為《伊頓中學遠眺》的頌歌。

    幸福的山崗,美妙的綠陰,徒然愛慕的田野,我在那兒度過我無憂無慮的童年!我感覺從你們那兒吹來的微風:它們似乎在撫慰我頹喪的靈魂,它們散發歡樂和青春的芬芳,煥發我的第二度青春。

    告訴我,慈祥的泰晤士河呀……告訴我,哪一代人朝三暮四,如今得勢,加快鐵環的滾動,或者射出飛逝的子彈?唉!幼小的犧牲者嬉戲著,不為他們的前途擔憂!他們既不預見未來的災禍,也不考慮將來的歲月。

    誰不領會以繆斯的全部溫柔在此表達的感情和惋惜?誰憶起童年的遊戲、學習和愛情,能夠不怦然心動?但是,它們能夠再現嗎?記憶中的童年的歡樂是火把照耀下的廢墟。

    英國人的私生活

    英國人,由於長期戰爭同大陸隔離,一直到上世紀末,仍然保留他們的風俗和民族特性。那裡只有一個民族,以它的名義,一個貴族政府行使主權。那裡只有被共同利益連接起來的兩大階級:老闆和顧客。在法國被稱作資產階級的那個心懷嫉妒的階級在英國是不存在的:它剛剛誕生。沒有任何東西隔在富裕的地主和忙於實業的人士之間。在製造業中,尚未普遍採用機器——那只是特殊階層的荒誕行為。現在,我們看見面孔骯髒的人同穿禮服的人在同一條人行道上並肩而行,但當時只看見身披短斗篷的小姑娘走過,頭上的草帽用絲帶繫在頦下,臂上挽著籃子,籃子裡放著水果或書本,她們個個都低垂著眼睛,發現有人看她們就臉紅。莎士比亞說:「英國是一個四面環水的天鵝巢。」一七九三年,倫敦很少有人穿禮服,所以一位淚流滿面、對路易十六的死表示哀悼的婦女對我說:「可是,親愛的先生,可憐的國王被砍頭的時候,真的穿著禮服嗎?」

    鄉紳們尚未賣掉他們的產業,到倫敦居住。在下議院,他們仍然構成獨立的派別,成為內閣裡的反對派,維護自由、秩序和繁榮的觀念。他們秋天去獵狐或錦雞,聖誕節吃肥鵝,看見牛排嘖嘖叫好,對現實不滿,歌頌過去的美好時光,詛咒皮特和戰爭,因為戰爭使波爾圖葡萄酒的價格上升,他們睡覺的時候酩酊大醉,第二天又開始相同的生活。他們相信,只要人們唱「上帝保佑國王」,大不列顛的光榮就不會褪色,腐朽的市鎮將維持下去,關於狩獵的法律將繼續執行,人們會繼續偷偷地在市場上把兔子和山鶉當「獅子」和「鴕鳥」賣。

    英國聖公會是博學、好客和慷慨的;它以真正的基督的樂善好施接待法國神甫。牛津大學出資印製了羅馬異版的《新約》,免費發給教士們,上面寫著:「供為教會而流亡的天主教神職人員使用」。至於英國上流社會,我這個卑微的流亡者只能看見它的外表。在王宮或加萊公主宴請的時候,側身坐在轎子裡的夫人們經過,她們的大裙環露在轎子門口,好像祭壇的前部。在她們的裙子構成的祭壇上,她們本人儼如聖母或佛像。這些漂亮的太太是圭徹公爵和洛贊公爵讚美過的女子的女兒;一八二二年,她們的女兒或孫女穿著短連衫裙,在我的公寓裡隨著克裡奈的笛聲翩翩起舞,花朵般轉瞬即逝的一代代人。

    政治風尚

    上個世紀末,一六八八年的英國處在它的巔峰時期。我這個可憐的流亡者,從一七九二年至一八○○年,聽人談論皮特、福克斯、謝裡登、威爾伯福斯、格林威爾、懷特佈雷德、勞代當,厄斯金們;一八二二年,我是聲名顯赫的駐倫敦大使,所以當我看見我頭一次旅英時的那些偉大演說家被他們的助手取代時,我無法形容我是何等驚訝:學生取代了老師。「普遍的」思想進入這個「個別的」社會。但是,一百四十年來,領導這個社會的開明貴族向世人展示一個從羅馬貴族以來給人類帶來光榮的最完美、最偉大的社會之一。也許,在某郡深處,某個古老家族會認出我剛剛描寫的社會,而且懷念我在此歎惋的時代。

    一七九二年,伯克先生1同福克斯先生2分道揚鑣。因為伯克先生攻擊法國革命,而福克斯先生捍衛法國革命。到那時為止一直是朋友的兩位演說家,從未表現如此傑出的雄辯才能。整個議會激動不已,而當伯克先生用下面的話結束他的答辯的時候,福克斯先生雙眼噙著淚水:「非常令人尊敬的紳士先生在他發表的演說裡,每句話都是對我的殘酷攻擊;他品評了我的整個一生,我的行為和我的觀點。儘管他對我進行了違背事實的嚴重攻擊,我不會被嚇倒;我不害怕在這個議會或任何其他地方表明我的態度。我將向全世界宣佈,憲法受到威脅。當然,任何時候,尤其在我這個年齡,招惹敵人或向朋友提供拋棄我的理由,是不適宜的。但是,如果為了支持英國憲法捨此沒有其他辦法,我寧可冒失去一切的危險。最後,正如公民的義務和公民的審慎對我要求的那樣,我要高呼:「避開法蘭西憲法吧!——FlyfromthefrenchConstitution。」

    1伯克(Burke.Edmund,一七二九—一七九七):英國政治家。

    2福克斯(Fox.charlesJames,一七四九—一八○六):英國政治家。

    聽見福克斯說這樣「會失去朋友」的時候,伯克先生大聲叫道:「是的,會失去朋友!我知道我的行為的後果;我願意以失去朋友的代價履行我的義務,我們的友誼結束了:「Ihavedonemydutyatthepriceofmyfriend;ourfrendshipisatanend.」我告誡本議會的兩位敵對的非常令人尊敬的紳士,他們在未來(他們或者像兩個流星消亡在政治半球裡,或者他們像兩個兄弟並肩前進),我告誡他們,他們應該維護和珍惜英國憲法,他們應該防止革新,避開那些新理論可能帶來的危險。「Fromthedangerofthesenewtheories.」令人懷念的時代!

    我是在伯克的晚年認識他的,他那時雖然因為失去獨子而痛苦,仍然創辦一所為窮困流亡者的孩子開辦的學校。我去參觀他稱為「他的苗圃」的學校,「hisnursery」。他看見在他慈祥的照顧下,這些外國孩子天真活潑感到十分開心。望著那些無憂無慮的小流亡者蹦蹦跳跳,他對我說,「我們的孩子不會這樣做:Ourboyscouldnotdothat.」而他的眼睛噙滿淚水:他想念到更遠的地方流亡的他的兒子。

    皮特、福克斯、伯克都不在了,而英國憲法接受了「新理論」的影響。要目睹過當時議會進行的激烈辯論,要聽過這些演說家彷彿宣佈革命即將爆發的預言,才能想像我剛才描繪的場面。關於限制在秩序允許範圍內的自由辯論,在威斯敏斯特似乎是在無政府主義式的自由的影響下開展的,而這種自由仍然籠罩著國民公會散發血腥的講壇。

    高高瘦瘦的皮特表情悲哀,面帶譏諷。他的話是冷漠的,他的聲音單調,他的手勢不為人覺察;可是,他活躍的思想,他閃爍雄辯光輝的推理的邏輯性,使他成為才華出眾的人物。

    我經常看見皮特先生徒步離開他的府邸,穿過聖雅姆公園到王宮去。而喬治三世,在同住在附近的農夫一道用錫杯喝了啤酒之後,也從溫莎方面走過來。他乘一輛灰色馬車,穿過他的骯髒的城堡中骯髒的院子,後面跟著幾名騎馬的衛士。這就是歐洲國王們的領袖,就像五個或六個倫敦舊城的商人是印度的主宰一樣。皮特先生,身著黑衣服,鋼手柄的劍佩在身旁,帽子夾在腋下,攀登台階,一步跨兩級或三級。他所經之處,碰見三個或四個無所事事的流亡者:他昂著頭,臉孔蒼白,從我們身邊走過,用不屑的目光掃視我們。

    這位大金融家家中雜亂無章;睡覺或吃飯都沒有固定時間。他債台高築,從不還債,而且從來沒有把一份賬單弄清楚的決心;一名侍者管理家務。他衣著隨便,沒有嗜好,沒有愛情,僅僅貪圖權力;他輕視榮譽,滿足於當威廉?皮特。

    一八二二年六月,利物浦勳爵請我到他的鄉村別墅晚餐,經過普爾特內灌木叢的時候,他將查塔姆勳爵的可憐兒子去世的小屋指給我看。查塔姆這位國務活動家曾經收買歐洲,親手發放億萬財富。

    喬治三世在皮特死後還活著,但失去理智和視力。每個季度,議會開幕的時候,內閣成員向沉默和感情激動的議會宣讀國王的健康情況通報。一天,我去參觀溫莎。我花了幾個先令,請門房讓我躲在一個角落偷偷看國王一眼。白髮和瞎眼的國王出現了,像李爾王一樣在他的宮殿裡遊蕩著,用手摸索著大廳的牆壁。他在他熟悉的一架鋼琴前面坐下來,彈了哈昂戴爾的一首奏鳴曲:這是「古老英國」的美妙結局。「OldEngland!」

    —八二二年四月至九月

    於倫敦

    流亡者返回法國——普魯士公使發給我一張假護照,我變成拉薩涅,瑞士納夫夏泰爾邦人——倫敦德利勳爵之死——我的士兵和旅人生涯結束——我在加萊上岸

    我開始把目光轉向我的祖國。一場偉大革命完成了。拿破侖成為首席執政官,他採用專制手段恢復秩序;許多流亡者回國,尤其是上層流亡分子,他們急於回去收拾他們剩下的財產:頭腦的忠誠所剩無幾,但忠誠的心還在幾個變成窮光蛋的外省貴族胸膛中跳動。蘭得賽夫人已經走了;她寫信叫德?拉穆瓦翁兄弟回去;她也請德?阿格索夫人,德?拉穆瓦翁兄弟的姐姐,越過海峽回國。封塔納催促我,叫我回巴黎完成《基督教真諦》的印刷。雖然我思念我的祖國,但我沒有重見它的願望。比家神更加強大的神挽留我;在法國,我不再擁有財產和住所;對於我,祖國變成石頭胸脯,沒有乳汁的乳房:我在那裡再也看不到我的母親、我的哥哥、我的姐姐朱莉。呂西兒還活著,但她成了德?科德先生的妻子,不再和我同姓了;由於浩劫和八年的分離,我年輕的「寡婦」同我一道只生活了幾個月。

    如果事情能夠由我自己決定,我不知道我是否有勇氣回去;但是我看見我周圍的小圈子漸漸人去樓空;德?阿格索夫人提議帶我回巴黎,我聽從了。普魯士公使為我弄了一本護照,上面的名字是拉薩涅,納夫夏泰爾邦居民;迪洛兄弟中斷《基督教真諦》的印刷,將印好的書頁交給我。我從《納奇茲人》中抽出《阿達拉》和《勒內》的輪廓;我將剩下的書稿裝進箱子,叫我在倫敦的房東保管,隨後我就同德?阿格索夫人一道啟程前往多佛爾:蘭得賽夫人在加萊等我們。

    一八○○年,我就這樣離開英國。我當時的心情同我在一八二二年寫這本回憶錄時的心情是不同的。我從我的流亡地帶回的只是悔恨和幻想;今天我頭腦裡塞滿了野心、政治、榮華、宮廷的場面,而這些東西與我的本性是格格不入的。我此刻的生活當中堆積了多少事件呀!人啊,過去吧,過去吧;快輪到我了。至今,我僅僅向你們展示我的三分之一的生活;如果說我忍受的痛苦曾經影響我的春天的晴朗,現在我進入更加成熟的年齡,《勒內》的幼苗將長高,另一種苦澀將混雜在我的故事當中!關於我的祖國、它的革命,我已經描繪了它們的近景,但是談到它們的時候,談到帝國和我看見倒下的那個巨人的時候,談到我積極參與的、今天是光榮的、但我只能透過我說不出的某種陰鬱的雲霧瞥見的王朝復辟時期的時候,我還有多少話要說!

    寫到一八○○年春天為止的這一卷結束了。我的頭一個生涯到頭了,面前展現的是我的作家生涯;我從一個自在的人,要變成一個拋頭露面的人;我走出純潔的孤獨和清靜的庇護所,步人人世骯髒和喧鬧的十字路口;燦爛的陽光將照亮我的充滿幻想的生活,光明將進入黑暗的王國。我帶著感動的心情,朝這些包含我的逝去歲月的書瞥了一眼;我彷彿向我的祖屋永訣;我離開我青年時代的思想、夢幻,就像離開我留在故鄉而且不會再見面的姐妹,情人。

    從多佛爾渡海到加萊,我們用了四個小時。我用一個外國人的名字潛回我的祖國:以瑞士人的默默無聞和我自己的默默無聞作為雙重的掩護,我同新世紀一道走近法國。

    一八三六年

    於迪耶普

    一八四六年十二月修改

    迪耶普小住——兩個社交圈子

    你們知道,我寫這本回憶錄的過程中曾經多次改變住地;我常常描寫這些我住過的地方,談這些地方在我身上喚起的感情,描寫我經歷的事件,這樣,將我的思想和我的流動的家的歷史同我的一生的歷史交錯在一起。

    你們知道我現在住在什麼地方。今天上午,我在迪耶普古堡後的峭壁上散步時,遠遠看見通向峭壁的暗門,穿過一座搭在壕溝上的橋就可以到那裡。德?隆格維爾夫人1就是從那裡逃走,躲避奧地利王后安娜的追捕的。她偷偷在勒阿弗爾登船,在鹿特丹上岸,然後到斯特內找德?迪雷納元帥。大統帥的名聲不再是潔白無瑕的,而流亡的善謔夫人對那個罪人並不十分友好。

    1德?隆格維爾夫人(MadamedeLongueville,一六一九—一六七九):大孔代王子的姐姐,在投石黨運動中扮演了重要角色。

    與朗布耶宮、凡爾賽王權、巴黎市政府有千絲萬縷聯繫的德?隆格維爾夫人,對《格言》的作者萌生了感情,而且盡量對他一片忠心。後者是靠德?拉斐特夫人和德?塞維涅夫人的友誼、拉封丹的詩句和格林威爾夫人的愛情,而不是靠他的思想生活的:這就是人們所講的對名人的眷念。

    臨終前的德?孔代夫人對德?布裡埃內夫人說:「我親愛的朋友,把你所見的關於我的情況告訴那個在斯特內的苦命人吧,讓她學會死。」話說得挺漂亮。但是公主忘記了,她本人曾經是亨利四世所愛戀的人,她被她丈夫帶到布魯塞爾時,她曾經出走,想去同貝阿爾納見面,「半夜從窗口逃出,然後騎馬跑了三四十里地」;那時她是一個十七歲的可憐女孩。

    從峭壁上下來之後,我站在通往巴黎的馬路上;一出城,馬路很快變得越來越陡峭。右邊,在逐漸升高的河岸上,高聳著墓園的牆壁;沿著牆壁架著搓繩的紡車。兩個制繩工匠並排向後倒退,左右搖擺,一齊小聲唱著歌。我豎耳傾聽;他們正在唱《老下士班長》中的一段:這是美麗的政治謊言,它使我們今天淪落到這個地步:

    那裡,誰在哭泣,張望?

    嗯!是鼓手的寡婦……

    兩人唱著疊句:「行進中的新兵呀,別哭泣吧……往前走吧,往前走。」歌聲是如此慷慨,如此激動人心,我忍不住流下眼淚。他們自己踏著步,搖著紗,似乎在紡著老下士班長的臨終一刻。兩個水手望著大海,為一名死去的士兵唱輓歌,這證明貝朗瑞1享有特殊的聲譽,但我說不清這種聲譽意味什麼。

    1貝朗瑞(Beranger,一七八○—一八五七):著名的法國民間詩人和歌手。

    峭壁令我想起君主的偉大,大路令我想起平民的聲譽。我頭腦裡將處於社會兩個極端的這兩種人作比較;我捫心自問,我更喜歡我自己屬於這兩個時代中的哪一個呢?當現實同過去一樣消失的時候,這兩種聲名中哪一個更吸引後代呢?

    可是,如果說事實是一切,如果說聲名的價值在歷史上不能同事件的價值相提並論,那麼,在我的時代同從亨利四世去世到馬薩林去世之間逝去的時代之間,差別是多麼大呀!同吞噬舊世界、而且因為它在它之後既沒有留下舊社會、也沒有留下新社會、可能自己也會死去的這場革命相比,一六四八年的動亂算得了什麼呢?我在我的《回憶錄》中,不是描繪過一些比德?拉羅什福爾公爵講述的場面重要得多的畫面嗎?就在迪耶普,與德?貝裡公爵夫人相比,巴黎崇拜的萎靡和淫蕩的偶像算得了什麼呢?過去向大海宣佈國王的遺孀臨幸的炮聲今天不再鳴響;海邊,硝煙的諂媚只留下浪濤的嗚咽。

    波旁家族的兩個女兒,安娜?熱納維埃夫和瑪麗?卡羅利娜,退出了舞台;歌唱平民詩人寫的歌曲的兩位水手將撒手人寰;我已經離開迪耶普:那是另一個我,逝去的早年歲月的我,曾經在那裡居住,因為我們的歲月在我們之前就死了。在這裡,你們曾經看見我在納瓦爾團當少尉,在卵石上訓練新兵;後來在拿破侖統治下,你們在那裡又看見我流亡;你們將來還會在那裡看見我,當七月事件的日子突然降臨在我面前的時候。現在我也在這裡;我在此重新提起筆,繼續寫我的懺悔錄。

    為了我們互相通氣,瞭解我的《回憶錄》的進展情況是有益的。

    我的《回憶錄》寫到哪裡了?

    我的做法同所有從事偉大工程的人的做法一樣:我首先搭起兩端的樓閣,然後搬動腳手架並將它們在別的地方重新架好,我為中間的建築物壘起石頭和水泥;要用好幾個世紀才能建好一座哥特式教堂。如果上天假我以時光,我將用好多年時間完成這座建築物;建築師是同一個人,但隨著時光的流逝,年歲增長了。而且,在一個磨損的物質外殼裡面,完整保存他的精神生命是一種苦刑。聖奧古斯丁1公爵感到他的泥土在崩塌,於是對上帝說:「請你庇護我的靈魂吧!」而他對人們說:「如果你們通過這本書認識我,請你們為我祈禱。」

    1聖奧古斯丁(SaintAugustin,三五四—四三○):古代拉丁教會聖師。

    我這本《回憶錄》從開始記述到現在,時間跨越了三十六年。過去,這對於我曾是一個充滿激情的題材;而今天,當我交談的對象不再是活人的時候,當現在的問題是要到永恆中去喚醒冰涼的塑像、下降到墳墓中同生命遊戲的時候,我怎麼能夠保持熱情,繼續我的敘述?我自己不也幾乎死了嗎?我的觀點不是改變了嗎?我仍然以同樣的觀點觀察事物嗎?在世人眼中,如同在我自己眼中一樣,那些曾經令我惴惴不安的與個人有關的事件,連同那些普遍的或非常的事件,不是已經顯得不那麼重要了嗎?任何生涯漫長的人,都感覺他的生命日益冷卻;前一天還趣味盎然的事情第二天就變得索然無味。當我在記憶中搜尋的時候,有些名字,甚至大人物的名字,我也記不起來了;然而,它們曾經令我激動:健忘和容易被人遺忘的人是多麼虛榮呀!面對夢想、愛情,呼喚它們回來是徒然的,只有用金樹枝才能打開亡靈的冥府,而採摘這樣的樹枝需要年輕的手。

    一八三六年

    於迪耶普

    一八○○年——法蘭西的面貌——我到達巴黎

    由於八年來我一直被禁錮在英國,只看見英國人的世界,而這個世界同歐洲其他地方是非常不同的,尤其在那個時候。一八○○年春天,隨著多佛爾開出的郵輪漸漸駛近加萊,我凝望著眼前的海岸。我對我的國家的貧窮感到吃驚:港內只看見幾根桅桿;一群穿短上衣、戴布帽的人沿著防波堤朝我們走過來:尚未看見歐洲的勝利者,就先聽見他們木鞋的噠噠聲。當我們的船沿防波堤泊好後,憲兵和海關官員跳上甲板,檢查我們的行李和護照。在法國,人永遠是可疑的,在日常生活中或在職業生活中,我們遠遠看見的頭一樣東西,是三角帽或刺刀。

    蘭得賽夫人在客棧裡等候我們。次日,德?阿格索夫人、她的一位親戚和我,啟程前往巴黎。路上,幾乎看不到人。黝黑或褐色皮膚的婦女光著腳,光著頭或者頭上包一條手巾,在地裡勞作:人們很可能以為她們是奴隸。這片土地上,女人揮動橛頭,男人侍弄火槍,這個景象頗令我吃驚。看來戰火曾經殃及這些村莊,它們滿目瘡痍,頹垣斷壁,到處是泥土或灰塵,糞便和瓦礫。

    路兩邊,看得見毀壞的城堡;高大的樹木被剷平了,只剩下用樹幹鋸成的方木,孩子們在木頭上嬉戲。我們看見圍牆有缺口,教堂廢棄了,而死人被人從裡面抬出來,鐘樓沒有鐘,墓地沒有十字架,聖像在他們的壁龕裡遭到褻瀆,頭顱被砍下。牆壁上塗寫著已經過時的共和黨人的口號:「平等、自由、博愛,或者死」。有時,人們試圖將「死」字抹掉,但黑色或紅色的字跡在一層石灰底下仍然依稀可辨。這個民族過去似乎曾經面臨瓦解,卻開創了一個新世界,好像人們走出了野蠻的黑夜和中世紀的毀滅。

    接近首都時,在埃古安和巴黎之間,榆樹並沒有被砍倒;這些在英國土地上看不到的美麗的林陰道令我驚喜。同從前我見到的美洲森林一樣,法蘭西對於我是新鮮的。聖德尼教堂的屋頂被掀掉了,窗子破碎了,雨水飄進變成綠色的殿堂,不再看見墳墓的蹤影:我以後在那裡見過路易十六的骸骨,哥薩克人,德?貝裡公爵的棺材和路易十八的靈柩台。

    奧古斯特?德?拉穆瓦翁來迎接蘭得賽夫人:他的華麗馬車同我從加萊過來一路所見酌笨重大車、瘦馬拉的又破又爛的驛車形成鮮明對比。蘭得賽夫人住在特而內街。車停下,讓我下去;我穿過田野,進入我的女主人家中。我在她那裡停留二十四小時;我在她家中遇見一位名叫拉薩爾的高大和肥胖的男人,他幫她處理有關流亡者的事務。她叫人通知封塔納先生,說我到了;四十八小時之後,封塔納先生到我住的客棧來找我,客棧就在蘭得賽夫人家旁邊,是由她安排的。

    那是一個星期天。大約下午三時,我們徒步從星門進城。今天,我們無法想像這場革命的過激行動留給歐洲人的印象,尤其對那些恐怖時期不在法國的人。我覺得我真是下地獄去。的確,我曾經目睹剛剛發生的革命;但是,那時人們尚未犯下昭彰的罪行,而我停留在後來發生的事實的陰影之中,就像平靜和循規蹈矩的英國社會裡所傳說的。

    由於我用假姓名旅行,而且擔心連累我的朋友封塔納,所以當我進入香榭麗捨大街,聽見小提琴、號角、單簧管和鼓齊聲奏鳴的時候,不禁大吃一驚。我看見男人和女人在小酒館裡跳舞;稍遠處,在兩叢栗樹掩映下,杜伊勒利宮露出它的身影。路易十五廣場空無一人;它像一座毀圮的古老的圓形劇場,淒清而荒涼;我聽不見抱怨聲,對此我十分納悶;我害怕涉足一泓痕跡已干的血潭;我久久凝望那一片曾經豎立死亡機器的天空;我彷彿看見我的哥哥和嫂嫂,他們身上只穿著一件襯衣,被綁在血腥的機器旁邊:那是路易十六被砍頭的地點。儘管街頭一片歡快景象,教堂的鐘樓是沉寂的;我彷彿在一個無限痛苦的日子——耶穌受難日——歸來。

    封塔納先生住在聖羅克教堂旁邊的聖奧諾雷街。他把我帶到他家中,把我介紹給他妻子,然後引我到他的朋友儒貝爾家,我被臨時安頓在那裡:人們把我當作一個小有名氣的旅人接待。

    第二天,我到警察局去,以拉薩涅的名義,將我的外國護照押在那裡,領取了我在巴黎的居留證,而且這張居留證每個月要去辦理延期。幾天後,我在聖父街旁邊的裡爾街,租了一個位於中二樓的房間。

    我帶來了《基督教真諦》和在倫敦印刷的這部作品的頭幾頁。人們將我介紹給馬涅雷先生。他是一位很有尊嚴的人,他同意恢復中斷的印刷,而且向我預付了一點錢,讓我能夠維持生活。無人知道《基督教真諦》這部作品,儘管勒米埃爾在他的信中對我講過那番話。我發現了老哲學家德利爾,他剛剛發表《獻給上帝的回憶錄》;我去拜訪然格內。他住在「善良的拉封丹」旅店附近的格雷內爾—聖日耳曼街。他的門房上還寫著:「此地人們以公民的稱號為榮,並以『你』相稱。請關門。」我上樓。然格內好半天才認出我,他以傲慢的口氣同我談論他目前的情況和過去。我唯唯地退出了,未曾試圖建立這種太不相稱的聯繫。

    我心中對英國始終抱有懷念之情;我長期生活在這個國家,甚至接受了當地的生活習慣。對於我們的骯髒的房屋、樓梯、桌子,對於我們的不衛生的習慣,對於我們的喧囂,對於我們的不拘禮儀,對於我們的不得體的閒聊,我無法適應。從行為方式、趣味上說,甚至在某種程度上從思想上說,我已經是英國人了;因為,像人們所說的,如果說拜倫勳爵的《恰爾德—哈羅爾德遊記》多少受《勒內》的啟發的話,英國八年的生活,再加上此前的美洲之行,用英語說話、寫作、甚至思考的長期習慣必然影響我的思維方式和語言表達,這是不可否認的事實。可是,我逐漸領略我們特有的社交習慣,這種令人喜悅的、容易做到的、敏捷的思想交流,這種傲慢和偏見的蕩然無存,這種對財富和聲名的輕蔑,這種不同等級的拉平,這種令法國社會無與倫比和彌補我們的缺陷的思想平等:人們在我們當中生活了幾個月之後,就感覺只能在巴黎生活了。

    一八三七年

    於巴黎

    一八○○年——我在巴黎的生活

    我將自己關在房間裡,埋頭工作。休息的時候,我到處走走,熟悉環境。在王宮中央,競技場填平了;再看不見卡米耶?德穆蘭在眾人當中高談闊論;再看不見那些在禮服商人和哥利本僧祭司1達維德引導下,游來逛去的妓女隊伍,理智女神的未婚伴侶。在每條小街出口,在走廊下,到處看得到吆喝著兜售新奇玩藝的人,皮影戲,西洋鏡,健身表演,怪獸。雖然砍了那麼多腦袋,仍然還有閒人。從「商人宮」的地窖裡,傳來音樂聲,伴隨著大鼓的轟鳴:也許住在那裡的正是我尋找的、時勢造就的巨人。我走下地窖,坐在喝啤酒的觀眾當中,人頭湧湧的地下舞會正在進行。一個矮駝子,站在一張桌子上拉小提琴,唱一首歌頌拿破侖的歌曲,歌詞最後兩句是這樣的:

    1哥利本僧(coryhante):古希臘自然女神庫柏勒(Cybele)的祭司。

    以他的德行,以他的魅力,

    他做他們的父親當之無愧!

    歌唱完之後,有人賞他一個蘇。這就是支持亞力山大和拿破侖的這群人的實質。

    我參觀那些我早年曾經帶著幻想漫遊過的地點。在我從前去過的修道院裡,俱樂部成員在修道士之後,也被攆走。在盧森堡公園後面散步的時候,我信步走到查爾特勒修道院;建築物快拆光了。

    勝利廣場和旺多姆廣場在為那位偉大國王不見蹤影的雕像哭泣;嘉布遣會女修院被洗劫一空,隱修院變成羅貝爾松的放映場2。在科而得利修道院,我要求參觀該修院的哥特式殿堂,但未得到允許;當年我在那裡見過嶄露頭角的馬拉和丹東。在德亞底安修會旁的河岸上,修士的教堂變成咖啡館和表演走鋼絲繩的劇場。門口,一幅彩色圖畫上畫著一些走鋼絲繩的雜技演員,而且用大字寫著:「免費演出」。我同人群一道走進這個凶險的洞窟。我剛坐下,手上搭著抹布的侍者就走過來,大聲叫道:「請用飲料,先生們!請用飲料!」我不等他重複,就在眾人的哄笑聲中狼狽逃竄了,因為我沒有錢「用飲料」。

    2指比利時人羅貝爾松改進的一種幻燈。

    社會的變化

    這場革命分成截然不同的三個部分:共和國,帝國和復辟王朝。這三個不同的世界都實現了,但它們之間似乎相隔了幾個世紀。這三個世界中的每一個都遵循明確的原則:共和國的原則是平等,帝國的原則是力量,復辟王朝的原則是自由。共和時期是最有特點和影響最大的時期,因為它在歷史上是獨一無二的:人們從來未曾見過,而且人們永遠不會再看見那種道德混亂所產生的實際上的秩序,民眾政府下出現的統一,取代法律和以人類的名義運作的斷頭台。

    一八○一年,我目睹第二次社會變革。那種混亂是匪夷所思的:通過大家約定的喬裝打扮,許多人變成另一個人:每個人脖子上掛著自己入伍時的化名或假名,就像狂歡節上的威尼斯人,手裡拿著一個小面具,以警示別人他們是帶著面具的。這位被視為意大利人或西班牙人,另一位裝成普魯士人或荷蘭人,而我是瑞士人。母親裝扮成她兒子的姑媽,父親裝扮成兒子的舅舅;地主變成管理員。另一方面,這種混亂使我想起一七八九年的運動,那時僧侶和教士走出他們的隱修院,舊社會正在被新社會取代。後者取代前者之後,自己也要被取代。

    可是,有條理的新世界開始重新出現;人們紛紛離開咖啡館和街道,回到自己家裡;人們重新將殘剩的家人聚攏來;人們收集剩下的財產重組家業,好像戰鬥之後清點人數,統計損失。剩下的完好的教堂重新開放:我有幸在教堂門口吹喇叭。人們區分正在引退的老共和黨人的一代,正在前進的帝國的一代。徵用的將軍們一副窮酸相,語言粗暴,表情嚴肅,他們身經百戰,結果只得到身上的傷痕和襤褸的衣服,而同他們交錯而過的三執政政府的軍隊的軍官們身上金光閃閃。歸來的流亡者同殺害他們親人的殺人犯平靜地交談。所有看門人——C故的羅伯斯庇爾的堅定支持者,都懷念路易十五廣場的表演;人們過去在那裡砍婦女的頭。那些女人的脖子,我住的裡爾街那棟房子的門房對我說,「同雞肉一樣白」。九月屠殺的參與者改換了姓名和住址,變成馬路邊賣炸蘋果的小販;但是,他們常常被迫逃竄,因為人們認出他們,將他們的攤子掀翻,威脅揍死他們。那些發了財的革命黨開始搬進日耳曼區被人出賣的大公館。雅各賓派正在變成男爵和伯爵,他們口口聲聲講的是一七九三年的恐怖,懲罰無產者和鎮壓下等人的必要性。波拿巴將布魯圖1和斯高沃阿爾們安排在警察局,準備用絲帶將他們裝扮起來,用頭銜玷污他們,強迫他們背叛他們的觀點,並且使他們的罪行蒙羞。在這一切當中,在腥風血雨中出生的堅強的一代正在成長,他們站出來,一心想讓外國人流血。共和黨人正在逐漸變成帝制主義者,所有人的專制變成一個人的獨裁。

    1布魯圖(Brutus,公元前八五—前四二):公元前四四年三月,刺死羅馬獨裁者朱烏斯?凱撒的密謀集團的領袖。

    一八三七年

    於巴黎

    一八四六年十二月修改

    我經歷的一八○一年——《信使報》——《阿達拉》

    我在對《基督教真諦》進行增刪、修改潤色的同時,不得不做一些其他工作。封塔納先生那時負責編《法蘭西信使報》,他建議我為該報寫一些文章。這種戰鬥並不是沒有危險的:人們只能通過文學達到政治,而波拿巴的警察敏感得很。一個特殊情況妨礙我睡眠,但另一方面使我的工作時間延長,給我提供更多時間。我買了兩隻斑鳩,它們整天咕咕叫個不停:我沒有辦法,晚上將它們關在一隻小旅行箱裡,但它們因此叫得更歡了。我在被吵得無法入眠的時候,想到在《信使報》上給斯塔爾夫人寫封信。這個玩笑使我不再是一個默默無聞的人;我的兩卷《革命論》未能做到的事情,報紙上發表的一篇文章就做到了。我開始嶄露頭角。

    首次成功似乎預告了接踵而來的勝利。我在忙於修改《阿達拉》(同《勒內》一樣,是包含在《基督教真諦》中的插曲)的清樣時,突然發現有些頁找不到了。我害怕了:我以為有人偷我的小說,這種擔心其實是多餘的,因為沒有人相信我值得偷。無論如何,我決定單獨出版《阿達拉》,我在寫給《論戰報》和《政論家報》的信中,宣佈了我這個決定。

    我在公開發表這部作品之前,先拿去給封塔納先生看。在倫敦,他已經看過手稿的片斷了。當他讀到奧布裡神甫在阿達拉臨終時在病榻前講的那段話時,突然用嚴厲的聲調對我說:「這不真實;寫得不好,重寫這一段吧!」我沮喪地退了出來;我覺得自己無法寫得更好。我想將一切付之一炬;從晚上八點到十一點,我呆在我的房間裡,坐在桌子前面,頭伏在蓋住稿件的攤開的雙手上。我恨封塔納,我恨自己,我甚至打算放棄了,因為我實在太洩氣。將近午夜的時候,斑鳩的叫聲傳到我耳朵裡。由於兩隻鳥被囚禁,叫聲變弱了,但更加淒涼:我恢復了靈感。我一口氣將神甫的講話重寫了一遍,沒有停頓,沒有塗改,以後原文照發,一直到今天一字未改。第二天上午,我的心跳動著,拿去給封塔納看。他叫道:「就是這樣!就是這樣!我跟你說過,你可以寫得更好一些麼!」

    我在這個世界上的影響,是從《阿達拉》出版開始的。我不再自在自為地生活,我的公眾生涯開始了。在經歷了這麼多軍事勝利之後,一個文學上的成功顯得是奇跡;人們對此期待已久。這部作品的新奇更增加群眾的驚訝。在帝國的古典派文學當中,在這個看見就令人厭煩的改頭換面的舊文學當中,從天而降臨的《阿達拉》是一種從未見過的文學作品。人們不知道應該將它視為「畸形的怪物」還是「美人」。它是戈爾工1還是維拉斯?院士們聚集在一起,旁徵博引,研究它的性別和性質,就像他們對《基督教真諦》所作的那樣。舊世紀拒絕它,新世紀歡迎它。

    1戈爾工(Gorgone):希臘神話中的怪物。

    阿達拉大受歡迎,甚至同布蘭維利埃一道,進入庫爾提烏斯2的人物群像之中。運貨馬車車伕住的客棧貼上了印有夏克達斯、奧布裡神甫和希馬崗的女兒的紅色、藍色和綠色版畫。河岸上擺的木書箱裡,陳列著我創造的人物的蠟像,好像集市上擺的聖母和聖徒的畫像。在林蔭大道一間劇場的舞台上,我看見我的女野人頭上插著雞毛,與一個同類的男野人大談「孤獨的靈魂」,讓我窘得直冒汗。遊藝場上演一齣戲,劇中一位少女和一個男青年離開他們寄宿的公寓,乘車到一座小城去結婚;由於他們下車日寸——副魂不守舍的樣子,滿口講的是鱷魚、鸛和森林,他們的父母以為他們在發癲。滑稽模仿、漫畫、譏笑鋪天蓋地向我襲來。為了使我難堪,莫爾萊教士叫他的女僕坐在他膝蓋上,但無法將處女的腳抱在懷裡,就像夏克達斯在暴風中抱住阿達拉的腳一樣:如果安茹街的夏克達斯被畫成這副模樣,我是會原諒他的批評的。

    2庫爾提烏斯(Curtius):德國人,在巴黎開設了兩間蠟像館。

    這一切的結果是,我一露面就引起轟動。我成了一個大紅人。我覺得暈頭轉向了:我從前不知道自尊的樂趣,而我因此陶醉了。我愛榮耀像愛女人,像愛初戀。然而,由於我生性膽怯,我的恐慌同我的熱情同樣強烈:我入伍,但不敢上戰場。我天生靦腆,對我的才能始終抱有懷疑,令我在勝利中謙卑。我躲避我的光彩;我躲到一邊去散步,試圖撲滅我頭上的光環。傍晚,我將帽子壓下,蓋住眼睛,以免別人認出我這個偉人。我到咖啡館去,偷偷讀那些不知名小報對我的頌揚。面對我的名聲,在那條曾經令我分外痛苦的去王宮的路上,我一直散步到夏約宮消防隊駐地。雖然有這些新榮譽,我並不感到更自在些。當我這個不同凡響者花三十蘇到拉丁區吃晚飯的時候,由於認為別人在看自己,咽嗆了。我端詳自己,對自己說:「瞧,你這個非同一般的創造物,像別的男人一樣狼吞虎嚥!」在香榭里捨大街,有一間我特別喜歡的咖啡館,因為店內牆壁上掛著一個關著幾隻夜鶯的鳥籠;盧梭太太是咖啡館的老闆,她見過我,但不知道我是誰。將近晚上十時,有人給我送來一杯咖啡,在五隻或六隻唱歌的夜鶯陪伴下,我在《小告示報》上尋找有關《阿達拉》的文章。唉,不久,可憐的盧梭太太就去世了;我、夜鶯和唱「愛是美好的習慣,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印度女人組成的社交圈子,只維持了很短時間。

    如果說成功未能延長我的愚蠢的自戀的話,卻帶來另一種危險;這種危險隨著《基督教真諦》發行和我因為當甘公爵被害而辭職增加了。那時,許多人簇擁在我周圍,其中有因為讀小說而哭泣的年輕女人,成群的基督教徒,還有另外一些熱情而高貴的人,光彩的行為令他們衝動。十三四歲的少年是最危險的,因為他們不知道他們要幹什麼,也不知道他們對你的要求,他們著迷似的,將你的形象同傳奇、花邊和花朵的世界混同。盧梭說過,在他的《新愛洛伊絲》出版時,收到許多表白愛情的信件,一些女人向作者自薦;我不知道人們是否會將帝國對我拱手相讓,但我知道我當時被一大堆灑了香水的信件淹沒。如果這些信今天不是祖母們的手跡,我不會以適當的謙虛態度重提這些事而不感到尷尬的:人們為了得到我的手跡相互爭吵,人們收藏我寫的信封,紅著臉,垂下頭,在長長的秀髮底下,將信藏起來。我沒有被寵壞,這說明我的本性是好的。

    出於真心實意的禮貌或者無法理解的懦弱,我有時甚至相信,我有義務到這些寫信恭維我但從未謀面的太太們家去登門致謝。一天,在一棟房子的五樓,我看見一位在母親護佑下的極可愛的女子,但我以後沒有再跨進她們的門檻。一位波蘭女人在她雅致的客廳裡等候我;她是女奴和瓦爾基麗的混合,像一朵盛開的雪蓮花,或者像歐石南,在花神的其他花朵尚未到來或已經過去時取代它們。不同年齡和不同容貌的女人的合唱班是我從前的女精靈的再現。由於到那時為止,除了一次認真的眷戀,我從未被人追求和引人注目,這一切對我的虛榮心和我的感情產生的雙重影響,可能更加可怕。然而,我要說:雖然我濫用一時的錯覺是容易的,但通過宗教的純潔道路達到享樂是我誠摯的本性無法接受的:因為《基督教真諦》被人愛!因為《臨終塗油禮》、《亡人的節日》被人愛!我永遠不會成為這種可恥的偽君子。

    我結識了一位名為維嘎魯的普羅旺斯醫生;他已經到了歡娛之日所剩無多的年齡,但他對我說,他絲毫不惋惜這樣浪費時光。如果時光給他帶來幸福的話,他會坦然地走向死亡,而且他希望將死亡變成他的最後樂趣。可是,我目睹他臨終時流下可悲的眼淚;他無法對我掩飾他的哀傷之情;但為時已晚:他的滿頭白髮也不能掩蓋他的眼淚。在離開人世的時候,只有不信神者是真正不幸的:對於沒有信仰的人,生命的可怕之處是它令人感到虛無:如果人們未曾降臨人世,就不會有死亡的恐懼:無神論者的一生是一道可怕的閃電,它只是讓人發現深淵。

    偉大和慈悲的上帝呀!你將我們扔到世界上,不是為了大可不必的悲哀和可憐的幸福!我們的不可避免的醒悟告訴我們,我們的命運是更加崇高的。無論我們有什麼過錯,如果我們保留一個嚴肅的心靈,並且在我們的懦弱中想到你,你會慈悲為懷,解放我們,我們將被送到那個永遠眷戀的國度!

    一八三七年

    於巴黎

    我經歷的一八○一年——德?博蒙夫人:她的社交圈子

    不久,我由於作家的虛榮心而受到懲罰,那是最可惡的懲罰,如果不是最愚蠢的懲罰的話。我曾經以為可以悄悄地享受作為崇高天才的滿足心理,但不必像今天那樣借助一綹與眾不同的鬍子或一身奇裝異服,而只是保持正派人的穿著、僅僅以才氣出眾:不切實際的幻想!我的驕傲理應受到懲罰;懲罰來自我被迫認識的政界人物:聲名是以靈魂為代價取得的特權。

    封塔納先生同巴茲奧希夫人1有交往。他將我介紹給波拿巴的妹妹,不久又介紹給首席執政官的弟弟呂西安。後者在桑利(勒普萊西)附近有一座別墅,我被邀請去那裡吃晚飯。這座古堡過去屬於德?貝尼斯主教。在呂西安的花園裡有他前妻的墳墓;這位夫人有一半德國血統和一半西班牙血統,是詩人主教留下的紀念物。給用鏟子挖掘的小溪提供營養的仙女是一頭汲井水的騾子:那是波拿巴帝國的所有河流的發源地。人們設法從流亡者名單中刪掉我的名字:大家對我已經以夏多布里昂相稱,我也毫無忌諱,忘記我的名字應該是拉薩涅。一些流亡者找上門來了,其中有博納爾先生和謝納多萊先生。克裡斯蒂昂?德?拉穆瓦翁,我倫敦流亡期間的夥伴,將我帶到雷卡米埃夫人家中:她和我之間的帷幕突然降下了。

    1拿破侖的妹妹。

    我流亡歸來後,在我生活中德?博蒙伯爵夫人佔據最重要的位置。她一年當中有一部分時間住在帕西城堡,城堡位於儒貝爾先生避暑的伊馮娜—索爾—維爾納韋附近。博蒙夫人回到巴黎,想認識我。

    為了使我的生命成為一連串遺憾,在我的公眾生活開始時,上帝安排的頭一個善意接待我的人也是頭一個死去的人。德?博蒙夫人走在那些在我之前死去的女人前頭。我最遙遠的記憶建立在骨灰上,從棺材到棺材,它們不斷墜落;我像印度的博學者為死者祈禱,一直到我的念珠上的花朵凋謝。

    德?博蒙夫人的父親是阿爾芒?馬克?德?聖埃蘭,德?蒙莫蘭伯爵,前法國駐馬德里大使,布列塔尼駐軍司令,一七八九年貴族議會議員,路易十六時期擔任外交部長而且頗受國王賞識。他死在斷頭台上,在他之後,他的一些親人也被處死。

    從相貌看,說德?博蒙夫人美麗不如說她其貌不揚;勒布倫夫人為她畫的像很真實。她的臉是瘦削而蒼白的;如果不是一種不尋常的溫柔使她的目光顯得黯淡的話,她那雙杏眼本來會炯炯有神的,猶如一道光線穿過晶瑩的水變得溫柔一樣。她性格中的強硬和急躁來自她性格的力量和她身體上的痛苦1。她心靈崇高,勇氣過人,生來適於社交生活,但她由於自己的選擇和不幸,從中退出了;可是,當朋友在門外呼喚這個孤獨的才女出來的時候,她會來到你面前,並且對你講一些天上才有的話語。由於德?博蒙夫人極度虛弱,她講話很慢,而這種緩慢是動人的;我在她躲避人世的時候才認識她;她已經受到死亡的威脅,我努力安慰她。我在新盧森堡公園街附近的埃丹貝旅店住下來。德?博蒙夫人在這條街上有一套房子,面對司法部的花園。每天晚上,我同她的朋友和我的朋友到她那裡去,都是文學界和政界有地位的人:德?巴納爾先生,莫萊先生,帕斯埃先生,謝納多萊先生。

    1她患肺結核病。

    儒貝爾先生是一個滿身怪癖、風格奇特的人,認識他的人永遠想念他。他對別人的思想和心靈有非凡的吸引力,他一旦攫取你,他的形象就無法擺脫。他的最大願望是冷靜,但沒有誰像他那樣躁動不安。他力圖控制自己,避免他認為有害健康的激動,但是他的朋友們總是擾亂他的健身原則,因為他不能禁止自己因為他們的悲哀和快樂而激動。他是一個只考慮別人的利己主義者。為了恢復體力,他覺得有必要閉目養神,幾個鐘頭一言不發。上帝才知道,在這些他強加給自己的沉靜和休息中,他內心是怎樣動盪不安。儒貝爾先生三天兩頭改變他的禁食和節食制度,今天只喝奶,另一天只吃肉末,在崎嶇不平的道路上奔走顛簸,或在最平整的林陰道上徐行。他讀書時,將書中那些他不滿意的書頁撕下來;結果,他的書架上盡放一些鬆鬆垮垮的空書殼。

    他是一個深沉的形而上學者,他的哲學通過他特有的方法,變成圖畫或詩歌;他是一位具有拉封丹的心靈的柏拉圖,他追求完美,結果什麼也做不成。在他死後留存的手稿裡,他說:「我是一個風動琴;只能奏出幾個美麗的樂音,但成不了曲調。」維克多?德?夏特內認為,「他的靈魂似乎偶然碰到一個軀體,而軀體極力擺脫它。」這是一個俏皮但符合事實的評價。

    我們嘲笑封塔納先生的敵人,他們想將他描繪成一個老練而不動聲色的政治家。其實,他只是一個坦率和容易發怒的詩人,他容易惱羞成怒,他無法掩飾自己的觀點,也不能採納別人的觀點。他的朋友儒貝爾的文學原則並非他自己遵循的原則:儒貝爾在任何地方、在任何作家身上都看見某種好東西;相反,封塔納憎惡這種或那種學說,不願意聽別人提起某些作者的名字。他是現代寫作原則的死敵:他認為,在讀者眼皮下展開具體的情節、罪行或帶繩索的絞架,是非常可笑的;他認為,人們只應在詩意盎然的環境下看見事物,就像在一個玻璃罩下一樣。他認為,一眼望穿的痛苦只是羅馬競技場或沙灘廣場的感覺;他只能理解因為讚美變得崇高、而且用藝術方法變成「可愛的憐憫」的悲劇感情。我向他舉希臘花瓶為例:在這些花瓶的裝飾圖案中,可以看見阿喀琉斯的戰車拖著赫克托耳的屍體,而空中飛著的小人代表帕特洛克羅斯的身影,她因為兒子忒提斯被報仇雪恨而感到欣慰。「什麼!儒貝爾,」封塔納叫道,「你對繆斯的這個花神怎麼看?這些希臘人多麼崇敬靈魂呀!」儒貝爾覺得自己受到攻擊,諷刺封塔納自相矛盾,責怪他對我寬容。

    這種滑稽可笑的爭吵常常發生,而且沒完沒了。我還住在路易十五廣場德?庫瓦斯蘭夫人公館樓上的時候,一天晚上十一時半,封塔納怒氣沖沖,爬八十四級樓梯來找我。他用手杖敲著地面,闡述他沒有講完的論點。此次涉及的是皮卡爾:他那時認為皮卡爾遠在莫裡哀之上。那些話他可能不願意白紙黑字寫出來:說話和寫文章時,封塔納是兩個不同的人。

    我願意在此重複說,是封塔納先生鼓勵我進行最初的嘗試:是他預言《基督教真諦》會成功;他的繆斯充滿獻身精神,在我的繆斯匆匆走上的新路上引導她;他教會我以采光方式掩飾物體的醜陋;是他教會我讓我的浪漫主義人物講古典語言。從前,有一些趣味保守的人,就像守護赫斯珀裡得斯花園裡的金蘋果的龍;只是當年輕一代能夠碰到蘋果而不損壞它的時候,龍才讓他們進入花園。

    我的朋友的作品以怡人的流暢吸引你;讀起來有心曠神怡之感,彷彿進入一個一切都令人著迷、沒有令人不快之處的和諧的境地。封塔納先生不斷修改自己的作品;沒有誰比這位大師更加相信下面這句精闢的諺語:「要快,但不要著急。」今天,人們只顧拚命趕路,以為快就是一切,他對此不知會作何感想?封塔納先生寧願按照舒緩的節奏旅行。你們知道,在我重返倫敦時,關於他我講過什麼話;我那時表達的遺憾我在此處應該予以重複:生活不斷迫使我們提前或在回憶中哭泣。

    德?波納爾先生1思想靈活;人們把他比作天才;他在孔代軍隊裡,在黑森林中,思考了他的形而上學策略,像耶拿和庫丁格的那些老師一樣,他們走在他們的學生前面,為德意志的自由犧牲自己。儘管他在路易十六手下當過火槍手,但他是主張革新的;他把古人當作政治和文學方面的兒童;他首先使用現在流行的妄自尊大的語言,認為國民教育部部長「還不夠成熟,無法理解這一點」。

    1德?波納爾(LouisdeBoned,一七五四—一八四○):絕對主義的空論家。無論在宗教問題或政治問題上與夏多布里昂的分歧很大。

    謝諾多萊1有知識,有才能;但他的才能不是天生的,而是後天的;他非常憂鬱,甚至自稱烏鴉。他從我的作品中剽竊一些東西。我們之間達成協議:我將我的天空、氣體、雲彩讓給他;而他同意把我的微風、浪濤和森林留給我。

    1榭諾多萊(Vhenedolle,一七六九—一八三三):法國詩人和大學教師。

    我現在談的只是我的文學朋友;至於我的政治朋友,我不知道是否要同你們談論他們:一些原則和一些演說造成我們之間的深淵!

    奧卡爾夫人和德?萬蒂米爾夫人,參加新盧森堡公園路的聚會。德?萬蒂米爾夫人是舊式女人,這樣的人如今所剩無幾;她經常涉足社交界,為我們帶來那裡的新聞:我問她人們是否還在「建造城市」。細小的醜聞遭到辛辣的諷刺,雖然無傷大雅,但使我們更好體會我們的安全的價值。德,萬蒂米爾夫人和她的妹妹曾經被拉阿爾佩讚美過。她的語言是謹慎的,性格是含蓄的,思想是成熟的:她曾經同德?謝弗勒茲夫人、德?隆格維爾夫人、德?瓦利埃夫人、曼特農夫人、若奧弗蘭夫人和德芳夫人一道生活。她曾經融人一個由不同思想和不同價值觀的人構成的社交圈子,而這種豐富多樣正是這個圈子的樂趣。

    奧卡爾夫人被德?博蒙夫人的弟弟深深地愛上了,一直到他走上斷頭台,他心中一直牽掛著她,就像奧比雅克在被絞死之前,還吻著他保留的馬格麗特?德?瓦盧瓦夫人的海藍色天鵝絨手籠。現在,在任何地方,在同一個屋頂下,不可能聚集這麼多屬於不同階層和不同命運的傑出人物,這樣無所不談:樸素的語言並非來自匱乏,而是有意的選擇。這可能是最後一群閃爍舊法蘭西精神的人。在新一代法國人當中,再也看不到這種彬彬有禮,那是長期教育的結果,並且從曠日持久的習慣變成性格特徵。這群人現在怎麼樣了?你們訂出計劃吧,將你們的朋友聚集起來吧,為的是準備永恆的喪事!德?博蒙夫人不在了,儒貝爾不在了,謝諾多萊不在了,萬蒂米爾夫人不在了。從前,收葡萄的時候,我到維爾納韋去看望儒貝爾;我同他一道在榮納的山坡上散步;他在矮樹林中採摘紅鵝膏,採摘菲伊花。我們談論各種各樣的事情,尤其回憶永遠離開我們的友人德?博蒙夫人:我們回憶的這些往事從前是我們心中的希望。晚上,我們回到維爾納韋。維爾納韋周圍是菲利普—奧古斯特時代斑駁的城牆和半毀的塔樓,塔樓上飄逸著從收葡萄者的爐灶中升起的裊裊輕煙。儒貝爾指著遠處樹林中的砂石小路,對我說他在恐怖時代常常沿著這條小路走,去看他的躲在帕西古堡中的女鄰居。

    自從我的導師死後,我有四次或五次經過桑斯地區。我從大路上遙望山坡:儒貝爾不再在那裡散步了;我認出那些樹、田野、葡萄園和我們習慣坐下來休息的石頭堆。進入維爾納韋後,我凝望著空無一人的街道和我的朋友的關閉的房屋。我最後一次經過那裡,是在我赴羅馬大使館就任途中。啊,如果他在家中,我會帶他去瞻仰德?博蒙夫人的墳墓!上帝很樂意為變成基督教徒的儒貝爾先生打開天上的羅馬,它更加適合於他的崇尚精神的靈魂。

    在人世,我不會再看見他了:「我不會同他相遇;他不會同我相會。」(《詩篇》1)

    1《聖經?舊約》中的一卷

    一八三七年

    於巴黎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