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畔回憶錄(墓中回憶錄) 上卷 第15節
    夏洛特

    在離貝克爾斯四法裡的地方,有一座名為本蓋的小城,住著一位英國牧師,尊敬的艾夫斯先生。他是古希臘語專家,數學專家,他妻子還年輕,容貌迷人,談吐風雅,舉止端莊;他們有一個十五歲的女兒。與其他地方相比,我在這個家庭中受到更好的待遇。我們按照古代英國人的方式喝酒,在女人離去之後,在餐桌邊還待上兩個小時。艾夫斯先生去過美洲,他喜歡講他的旅行故事,也喜歡聽我講我自己的旅行故事,他還喜歡談論牛頓和荷馬。他的女兒,為了使他高興,也變得博學多才;她擅長樂器,唱起歌來像今天的帕斯塔夫人1。喝下午茶的時候,她重新出現,用她的音樂驅除老牧師的感染人的睡意。我在鋼琴旁邊,靜靜地聽艾夫斯小姐演奏。

    1帕斯塔夫人(Pasta,一七九八—一八六五):當時著名的歌唱家。

    演奏完畢,少女問我一些有關法國和有關文學的問題;她問我應該讀什麼書;她特別想了解意大利作家,要求我給她講解《神曲》和《耶路撒冷的解放》。漸漸,我覺得自己對她產生了眷念之情。我曾經給佛羅裡達姑娘戴上花環,但我不敢接受艾夫斯小姐的挑戰。當我試圖翻譯塔索的某個章節的時候,我感到尷尬。但碰到但丁這樣的比較純潔、比較剛勁的天才,我就比較自在了。

    夏洛特的年齡和我的年齡相當。在僅僅由於職業原因而形成的關系中,有某種淒涼色彩;如果人們事先不相識的話,對你愛的人的回憶就不會擾亂你未同她相識前的平靜生活;這些日子屬於另一個環境,不堪回首,好像從你的生活中截去了。有年歲距離嗎?不便之處多一些:年輕的出世之前,年老的已經開始生活;年輕的也注定要獨自生活;一個曾經在搖籃內獨自行走,另一個在墳墓後要穿越孤獨;對於前者,過去是沙漠,而對於後者,未來是沙漠。愛要滿足幸福的一切條件是困難的:青春,美貌,合適的時機,心靈、趣味、容貌和年歲的和諧。

    由於騎馬摔了一跤,我在艾夫斯先生家住了一段時間。那是冬天;我生活中的美夢在現實面前開始消散。艾夫斯小姐變得比較矜持;她不再給我送花;她不再願意唱歌。

    如果有人對我說,我將在這個很少與人交往的家庭裡默默度過我的余生,我會高興得要死。但是,為了同時成為墮落前的伊甸園和無窮無盡的凱歌,愛情所缺乏的是持久。如果能讓美貌長在,讓青春駐留,讓心靈永不衰老,你將再現天國。愛情是凌駕一切的幸福,以致它被永世長存的幻覺追隨著。它只願意發出不可挽回的誓言;既然不能享受它的歡樂,它試圖使它的痛苦永恆;天使已經倒下了,但它還講著它在那些不可敗壞的日子裡講的語言;它的希望是永不停息;它以它在人世的雙重的本性和雙重的幻覺,希冀通過不朽的思想和連綿的世代使自己長存。

    我沮喪地看著我不得不離開的日子臨近。我預定離去的那天前夜,晚餐是沉悶的。令我大吃一驚的是,艾夫斯先生在用餐後點心的時候帶著女兒離去;而我獨自同艾夫斯太太待在一起;她非常尷尬。我以為她會責怪我對她女兒的傾慕,但我從來沒有透露過這種感情。她瞅著我,垂下眼睛,臉紅了;她自己在慌亂中顯得分外迷人,令人銷魂。最後,她終於鼓足勇氣,用英語對我說:“先生,你看見我的窘態了。我不知道你是否喜歡夏洛特,但事情瞞不過母親的眼睛;我女兒肯定愛上你了。艾夫斯先生和我商量了一下;從各方面看,你對於我們是適合的;我們相信你會使我們的女兒幸福。你已經沒有祖國了;你剛剛失去雙親;你的財產賣掉了;這樣,誰會要求你回法國呢?你在等候遺產期間,就同我們住在一起吧。”

    在我經歷過的痛苦當中,這一次對於我是最尖銳和最巨大的。我跪在艾夫斯夫人腳下,流著眼淚吻她的手。她以為我喜極而泣,因為幸福而流淚,她自己也由於快樂而開始抽泣。她伸出手臂,想拉響鈴鐺,叫她丈夫和女兒。“別叫!”我大聲說,“我已經結婚了!”她暈倒了。

    我走出去。連房間也不回,就徒步出發了。我到達貝克爾斯。我給艾夫斯夫人寫了一封信,然後坐上去倫敦的郵車。很遺憾,這封信我沒有留底。

    這件事給我留下最溫柔、最甜蜜、最充滿感激之情的記憶。在我成名之前,艾夫斯一家是惟一希望我幸福,而且對我真情相待的家庭。盡管我窮困、默默無聞、流落異鄉,沒有魅力、沒有美貌,我找到有保證的前途、祖國、迷人的妻子,找到一個幾乎具有同樣魅力的母親,取代我年邁的母親,找到一個有教養、重感情、致力文學的父親,取代我被上天奪去的父親。為了報答這一切,我能夠拿出什麼呢?他們挑選我的時候,對我不會抱任何奢望;我應該相信,自己是被人愛的。在那之後,我只碰見過一次喚起同樣信任的崇高的愛戀之情。至於在那之後人們對我的興趣,我從來弄不清,是否其他外部原因、聲名的顯赫、黨派的光彩、文學和政治的崇高地位的光輝導致對我的殷勤。

    而且,如果我娶夏洛特為妻,我在世上所起的作用會不同:關在大不列顛的一個郡裡,我可能會變成一個打獵的紳士,我的筆會一行字也寫不出;我可能會忘記我的語言,因為我用英文寫作,開始用英文思考。我的國家因為失去我,會蒙受很大損失嗎?如果我能夠將那些使我得到安慰的東西放在一邊,也許我已經度過不少平靜日子,而不是我碰到的那些動蕩歲月。帝國,復辟,分裂,法國的爭吵,這一切會同我有什麼牽涉呢?那樣,我因此不必天天掩飾錯誤,同謬論搏斗。能否肯定我具有真正的天才,而且值得為它犧牲我的生活呢?我將超越我的墳墓嗎?如果我能夠超越,在正在實現的變化中,在一個已經改變、並且忙於其他事情的世界裡,將會有公眾聽我說話嗎?我是否會變成一個過去的人,對於新的一代無法理解?我的思想、我的感情、甚至我的文筆對於倨傲的後代是否成為令人厭煩的東西?維吉爾的影子對但丁說:Poetafuietcantai1,“我曾經是詩人,我歌唱”,我的影子將來能夠這樣說嗎?

    1意大利文,引自《神曲》的《地獄篇》。

    返回倫敦

    雖然我回到倫敦,但沒有得到安寧。我逃避我的命運,好像壞人逃避罪行。這家人接待我這個素不相識的人,而且以從祖先那裡繼承的純樸、信賴和謹慎想給我一個新家園;一個如此值得我尊重、崇敬和感激的家庭,遭到我的拒絕,對於他們該是多麼痛苦的事情!我想象夏洛特的痛苦,他們對於我可能的、而且是理所當然的責怪,因為我曾經自覺沉湎於我知道不合法的感情。我是否不經意地試圖引誘她,而未意識到這是應該受到譴責的行為?但是,為了保持自己的清白,像我所做的那樣,我剎車了,或者,為了縱情於這種因為我的行為事前就凋謝的愛戀,我超越障礙,我只能夠使被我引誘的對象陷入悔恨或痛苦。

    從這些苦澀的思考,我又轉向其他同樣充滿苦澀的情感:我詛咒我的婚姻。按照我當時非常病態的心理的錯誤感覺,這場婚姻使我步入歧途,奪去我的幸福。我不曾想,由於注定我痛苦的性格,也由於我對自由的浪漫想法,同夏洛特小姐的婚姻和一個比較獨立的婚姻一樣,對於我也許會是同樣痛苦的。

    一個純潔和美妙的東西留在我心中,盡管它是非常悲哀的:夏洛特的形象。這個形象結果制服我對我的命運的反抗。我曾經一百次試圖返回本蓋,不是到那個被攪亂的家庭裡去,而是去躲在路邊,看著她走過,尾隨她進入教堂,我們在那裡有相同的上帝,如果不是有相同的祭壇的話,目的是向這個女子奉獻我無法表達的熱情祝願,目的是念出——起碼在思想上——婚配降福的祈禱;本來我是可以從這間教堂的牧師嘴裡聽見這個祈禱的:

    “啊,上帝,請將這對夫婦的靈魂結合起來,在他們心靈裡撒下誠摯的友誼。請以嘉許的目光看待你的女僕吧。讓她身上的約束是愛情和和平的約束,讓她多子多福;主呀,讓這對夫婦看見他們孩子的孩子,一直到第三代和第四代,讓他們享受幸福的晚年。”

    經過無數次決心,我給夏洛特寫了一些長信,但我又把它們撕掉了。我從她那裡收到幾封無關緊要的短箋,我時刻銘刻在心裡,成了我的避邪物。嫵媚和溫柔的夏洛特,在女精靈的小路上跟隨著我,淨化我的步伐。她令我喪魂落魄;她是我的心靈活動的中心,就像血液都通過心髒一樣;她令我厭棄一切,因為任何東西與她相比,都相形見絀。一個真正的和不幸的愛情是一個被毒化的根源,它留在心靈深處,敗壞天使的面包。

    我走過的地點,我同夏洛特分享過的時光,我同她交換過的話語,都銘刻在我的記憶裡:我看見許配給我的妻子在微笑;我懷著崇敬的心情撫摸她的黑發;我把她美麗的手臂壓在我胸前,如同百合花組成的鏈子。每次我來到一個僻靜地點,夏洛特就用她白淨的手拉著我,坐在我身邊。我感到她的存在,就像人們在黑夜中呼吸看不見的花朵的芳香。

    沒有安崗的陪伴,我的散步比任何時候更加孤獨,使我享有讓夏洛特的形象陪伴我的充分自由。在離倫敦三十法裡的地方,沒有哪一叢歐石南,沒有哪一條小路,沒有哪一個教堂不是我參觀過的。最偏僻的地點,一小塊長滿蕁麻的地,一條栽種大薊的小溝,所有人跡罕至的地點都成了我喜愛的地方;拜倫曾經在這些地方躑躅。我用手支撐著頭,凝望著這些別人不屑一顧的風景;當我不能忍受這些淒涼的景象時,想起夏洛特,我就心曠神怡。那時候,我像一個朝聖者,來到荒漠之中,面對西奈的巖石,聽夜鶯歌唱。

    在倫敦,人們對我的行為感到吃驚。我的眼睛不看任何人,我不回答任何人的問話,我聽不見別人同我講話:我的老朋友們懷疑我瘋了。

    不尋常的會見

    在我離開之後,本蓋發生了什麼事情?我給這個家庭帶來歡樂和痛苦,它現在怎麼樣了?

    你們始終要記住,我現在是派往喬治四世身邊的大使,現在是一八二二年,我在倫敦記述一七九五年的在倫敦發生的事情。

    一個星期以來,由於事務繁忙,我被迫中斷記述,今天才重新提筆。在這中間,有一天,在正午到一時之間,我的隨身僕人進來對我說,有一輛馬車停在門口,一位英國太太求見。由於我擔任的職位的性質,我規定自己不拒絕任何來訪者;因此,我吩咐讓這位太太上來。

    我在我的辦公室裡;僕人宣布薩爾頓夫人到。我看見一個帶孝的女人走進來,身後跟著兩個同樣帶孝的漂亮男孩:一個約莫十六歲,另一個十四歲。我朝英國太太迎上去。她非常激動,幾乎不能邁步。她用異樣的聲音對我說:“Mylord,doyourememberme?”(我的老爺,你還記得我嗎?)記得,我認出艾夫斯小姐!盡管歲月流逝,她仍然保持青春。我抓住她的手,請她坐下,我也在她身邊坐下。我講不出話來;我的眼睛噙滿淚水;我眼睛模糊,無言地看著她;從我此刻的感受,我知道我曾經深深地愛她。終於,我能夠開口了:“而你,夫人,你還認得我嗎?”作為回答,她抬起低垂的眼睛,淒楚地微笑著,朝我看了一眼,好像要喚起遙遠的記憶。她的手始終留在我的雙手裡。夏洛特對我說:“我給我母親帶孝;我父親幾年以前死了。這是我的兩個孩子。”講完這句話,她將她的手抽回,靠在她的扶手椅裡,同時用手帕遮住眼睛。

    隨後,她說:“老爺,我現在用我在本蓋同你嘗試過的語言講話。我感到羞愧,請原諒。你離開英國之後第三年,我同薩爾頓海軍上校結婚,這兩個孩子是我們的兒子。今天,我沒有心情同你詳談。請允許我以後再來。”我問她的住址,然後送她出門上車。她哆嗦著,我把她的手放在我胸口。

    次日,我到薩爾頓夫人那裡去。我看見她的時候,只有她一人在。於是,在我們之間開始了一連串的“你記得嗎?”這些問題再現了整個生命。每講一次“你記得嗎?”我們都互相看著;我們試圖在我們臉上發現時光的痕跡,這些痕跡以殘酷的方式,標志著走過的道路的起點和距離。我問夏洛特:“你母親怎麼告訴你的?”……夏洛特臉紅了,急忙打斷我:“我這次到倫敦來,是為了請你關照薩爾頓將軍的孩子。長子想到孟買去。被任命為印度總督的坎寧先生是你的朋友,如果他能將我兒子帶去,我將感激不盡,我希望你能夠出面促成我大兒子的幸福。”她強調最後這幾個字。

    “啊,夫人,”我回答說,“你讓我想起什麼呢?命運多麼反復無常!在你父親好客的餐桌上,你們接受一個被驅逐的人;你們並未蔑視他的苦難;你們可能想將他提高到光榮和出乎意料的地位;是你們要求在你們國家裡保護他!我將去看坎寧先生;你的兒子——盡管這樣叫他我感到難受,你的兒子,如果這事由我決定的話,肯定能夠到印度去。但是,告訴我,夫人,我的新境況讓你怎麼哪?你今天怎麼看我?你用‘老爺’這個詞,這使我感到十分難受。”

    夏洛特回答說:“我覺得你一點也沒有變,甚至沒有老。你走後,當我同我父母談起你的時候,我總是稱你為‘老爺’;我覺得應該這樣稱呼你:對於我,你不是如同丈夫嗎?mylordandmaster,我的老爺和主人?”這位嫵媚動人的女人在講這些話的時候,有彌爾頓的愛娃身上的某種東西;她不是另一個女人生育的;她的美貌有搓揉她的聖手的痕跡。

    我趕到坎寧和倫敦德利勳爵那裡;為了這個小小的職位,他們故意為難,就像在法國人們刁難我一樣;但是,他們許下諾言,就像那些宮廷的許諾。’我把我努力的結果告訴薩爾頓夫人。我又見過她三次。在我第四次拜訪她的時候,她告訴我她即將回本蓋。這最後一次見面是痛苦的。夏洛特仍然同我談我們過去的心照不宣的故事,我們一起讀書,我們一起散步,聽音樂,昔日的花朵,逝去的希望。“我認識你的時候,”她對我說,“你默默無聞:現在,有誰不知道你呢?瞧,我現在還保存一份材料和你寫的幾封信。喏。”說著,她將一個包裹交給我。“我不願保留你的任何東西,請不要介意。”隨後,她哭了。她說:“Farewelle!farewell!(永別了!永別了!)記得我兒子的事。我永遠不會再看到你了,因為你不會到本蓋來找我。”“我要去的,”我叫道,“我會把你兒子的證書給你送去。”她滿臉懷疑地搖搖頭,然後走開了。

    回到使館之後,我把自己關起來,打開包裹。裡面只有我的幾封無關緊要的短信,一份閱讀計劃,還有對英國和意大利詩人的一些評注。我原來希望找到一封夏洛特的信,但沒有。在手稿的白邊上,我看見幾條用英文、法文和拉丁文寫的批語,陳舊的墨水和新近的筆跡證明,這些批語在空白上存在已久。

    這就是我同艾夫斯小姐的故事。講完這段往事,我感覺我第二次失去夏洛特,在那個我第一次失去她的同一個島嶼上。但是,在我此刻對她的感情和那些溫情脈脈的時刻我對她的感情之間,隔著天真純潔時代的整個空間:在艾夫斯小姐和薩爾頓夫人之間插進了別的愛情。我對一個純樸女人不再心懷天真的欲望,不再有近乎夢幻的愛情的甜蜜無知。我那時在我憂郁的波浪上寫作,今天我已經擺脫生活的波浪。好吧!這位在處女時代許配給我做妻子的女人如今是妻子和母親,如果我把她擁抱在自己懷裡,那會是一個瘋狂舉動,結果會使奉獻給另一個男人的二十七年黯然無光、充滿苦澀。

    我應該將我剛才回憶的感情,當作第一次進人我心扉的感情;但這種感情同我暴躁的天性是不相容的;我的性格也許會破壞這種感情;它也許會令我無法長久地品味這神聖的歡愉。那時候,我被苦難激怒,已經經歷了海外的朝聖,已經開始我孤獨的旅行;正在那個時候,我在勒內的秘密中描繪過的那些瘋狂念頭困擾著我,使我成為世上最受折磨的人。無論如何,夏洛特純潔的身影,在讓幾許真正的陽光照進我心扉同時,首先驅除大群魔鬼:我的女精靈,像一個女魔潛人深淵;她在等候時機,希望重新出現。

    一八二二年四月至九月

    於倫敦

    一八四六年十二月修改

    我的性格缺陷

    由於《革命論》的關系,我與黛博夫的聯系從來不曾中斷過,我需要在倫敦重新撿起這項工作,以便支持我的物質生活。但是,我最近的不幸是從何而來的呢?來自我頑固的沉默。

    任何時候,我都無法超越這種含蓄和孤僻的性格,這種性格阻止我講出我心中牽掛的東西。任何人都不能不顧事實,說我在痛苦、歡樂和滿足的時刻,講的話是大多數人會講的東西。從我嘴裡,從不講出、或者極少講出性質嚴重的詞語,性質嚴重的懺悔。我從來不會同過路人談我的興趣、我的打算、我的工作、我的牽掛、我的快樂、我的悲哀,因為我認為談論自己會令別人厭煩。我坦誠,講實話,但我不夠直率。我的心總想將自己關閉起來。只是在這部回憶錄裡,我才暴露我的全部生活。如果我試圖講故事,想到故事的漫長我就突然感到害怕;幾句話之後,我就無法容忍我講話的聲音了,於是我住口。除了宗教,我沒有任何信仰,於是我懷疑一切:惡意和詆毀是法國精神的兩個特點;嘲諷和誹謗是推心置腹的必然結果。

    然而,我從我含蓄的天性中得到什麼好處呢?因為我不可捉摸,我變成一個同我的現實毫無關系的無法形容的怪人。甚至我的朋友對我也捉摸不透,用他們感情的錯覺美化我,以為這樣會讓人更好了解我。一切客廳、辦公室、報紙、咖啡館的庸人,都以為我雄心勃勃,而事實上我毫無野心。在日常生活中我顯得冷漠無情,與熱情和傷感無緣。我透辟和迅速的觀察立即看穿事和人,剝掉煞有介事的偽裝。我的想象力非但不會引誘我,將可以實施的真理理想化,反而貶低最崇高的事件,訕笑我的幻想;我首先看到的,是事物微小和可笑的方面;在我眼裡,偉大的才華和偉大的事件是不存在的。對於那些剛愎自用、聲稱自己的才能高人一等的人,我彬彬有禮,肯定,贊揚,我帶著含而不露的輕蔑哂笑著,給所有這些被香火環繞的面孔戴上卡洛1的面具。政治上,我的觀點中表現的熱情從來不超過我的演說或我的小冊子。在內心生活和理論上,我是一個充滿幻想的人;在外部和實際存在中,我是一個很實際的人。由於我既富於冒險精神又井井有條,既充滿激情又有條不紊,從來沒有誰比我更加喜歡幻想和講求實際,比我更加熱情和更加冷漠;我是用我母親和我父親的不同血液糅合而成的奇異的兩性畸形人。

    1卡洛(Callot,一五九二—一五九三):法國油畫家、銅版畫家。卡洛善於諷刺和揭示人物的內心世界。

    人們描繪我的畫像千篇一律,主要是由於我的木訥。人們過於輕浮,過於粗心,如果不事先告訴他們,他們就不會花功夫如實觀察人。當我偶爾在我的前言中,試圖糾正某些錯誤判斷的時候,他們不相信我講的話。結果,由於我覺得這些對於自己無關緊要,我沒有堅持;“隨你們便吧”,這倒使我省去說服人和試圖恢復事情真相的煩惱。我躲到我內心深處,像兔子躲進窩裡一樣:在那裡,我重新開始觀察抖動的樹葉或彎折的青草。

    我並不把我這種無法克服和無意的審慎當作美德。如果它不是虛假的,至少它有虛假的外表;這種脾氣與那些比我的性格更加快樂、更加可愛、更加隨和、更加天真、更加感情外露的性格是不相容的。它常常損害我的感情和事業,因為我從來無法容忍解釋,無法用抗議和澄清、訴苦和眼淚,嘮叨和責怪、細節和辯解來達到和解。

    關於艾夫斯一家這件事,我對自己情況的頑固的沉默對於我是致命的。夏洛特的母親無數次打聽我的家人的狀況,給我提供透露真情的方便。我未意識到我的沉默會造成什麼後果,我同平常一樣,滿足於用幾句含糊其辭和簡短的話回答她。如果我沒有這種怪癖,任何誤解都是不可能的,而我也不會給人企圖欺騙這個慷慨和好客的家庭的印象了。我在決定性時刻講出了真相並不能使我得到原諒:我仍然事實上傷害了別人。

    我在悲哀和自責的心情中重新撿起我的工作。我甚至適應了這種工作,因為我想,我通過成名,也許會令艾夫斯一家不那麼後悔他們對我表達的關注。這樣,夏洛特支配著我的研究工作,我要用榮譽跟她和解。我寫作時,她的形象坐在我面前。當我的目光從紙張上抬起來,望著我熱愛的形象,好像她真的在我面前。錫蘭島的居民一天上午,看見太陽披著盛裝升起,太陽的球體打開了,裡面走出一個光燦奪目的人,對錫蘭人說:“我來統治你們。”夏洛特從一道光線裡走出來,統治著我。

    忘記這些往事吧;同希望一樣,往事也衰老和不留痕跡。我的生命將改變,它將在其他星空下、在其他山谷裡度過。我青春時代的初戀呀,你帶著你的魅力逝去了!的確,我剛才重新看見夏洛特,但是,這中間過去了多少年?往事的溫柔的光線,黑夜前黃昏淡淡的玫瑰紅,而太陽早就落山了!

    一八二二年四月至九月

    於倫敦

    《革命論》——它的影響——詩人勒米埃爾的侄兒的來信

    人們(首先是我)常常將生活比作一座山,我們從一邊上去,在另一邊下來。也可以將它比作阿爾卑斯山,山頂光禿禿的,覆蓋著冰雪,看不見背面。按照後一種形象,旅行者老是往上爬,不再下來;這樣,他對走過的空間和小路看得更加清楚;這些小路不是他選擇的,但他沿著這些小路爬上平緩的山坡。他懷著遺憾和痛苦注視他開始迷路的地點。因此,應該說,《革命論》的出版是我偏離平靜的道路、將我引入歧途的第一步。我寫完我給自己確定的巨大工程的第一部分;寫下這部分的最後一個字時,我處在死的念頭(我又生病了)和夢已做完的感覺之間:“Insomnisvenitimagocenjugis”1。《革命論》是在貝利印刷廠印的,一七九一年在黛博夫出版社出版。這個日期標志我人生的轉變。有時候,我們的命運或者屈服於社會,或者屈從於性格,或者開始讓我們承擔我們應該承擔的角色,突然偏離它原來的路線,像一條河流突然彎曲而改變方向一樣。

    1拉丁文,引自《埃涅阿斯紀》:“她丈夫的身影在她夢中出現。”

    《革命論》概述了我作為詩人、倫理學家、政論家和政治家的一生。說我希望這部作品取得巨大成功——至少在我可能希望達到的范圍內,這是不在話下的。我們這些作家,奇跡般的世紀奇才,我們擁有和未來人民保持溝通的抱負;但是,我認為,我們不知道後代住在什麼地方,我們寫錯了他們的地址。當我們躺倒在墳墓裡的時候,死亡將把我們寫的或唱的話凍結得非常僵硬,以致它們不會像蒙田的“凍結的”話那樣融解。

    《革命論》應當成為歷史百科全書。出版的第一卷已經是相當龐大的研究工作;續集已經完稿;接踵而來的,除了編年史作者的研究成果和注釋,還有詩人的短小詩篇,《納奇茲人》等。直到今天,我還幾乎無法理解,在我到處流浪的、遭遇那麼多挫折的職業生涯當中,我怎麼能夠從事如此規模的研究。年輕時,我常常坐下來,一口氣寫十二個小時到十五個小時,連桌子也不離開,反復塗改和重寫一頁文字。年邁未能使我失去這種埋頭苦干的能力。今天,我的外交函件全部由我自己起草,而且這些工作毫不影響我的文學創作。

    《革命論》在流亡者當中引起轟動。這部作品同我的患難朋友的感情是矛盾的;我在我的各種職位上表現的獨立性總是傷害與我同路的那些人。我擔任過不同軍隊的首領,而士兵們並不屬於我自己的黨派。我率領保皇黨去爭取民眾自由,尤其是他們所厭惡的新聞自由;我以同樣的自由的名義,將自由黨人集合在他們憎惡的波旁王朝的旗子之下。有時,流亡者的輿論出於虛榮心,依附於我這個人:英文的《雜志》以贊揚的口氣談論我,《擁護者》則充滿溢美之詞。

    我將《革命論》寄給拉阿爾普、然格內和德薩勒。勒米埃爾,同姓詩人的侄兒,格雷1的詩作的翻譯者,一七九七年七月十五日從巴黎給我來信,說我的《革命論》取得巨大成功。肯定的是,如果說《革命論》一時有些名氣,但它很快被人遺忘了:一個突然出現的影子吞沒了我的榮耀的最初光芒。

    1格雷(ThomasGray,一七一六—一七七一):英國詩人。

    由於我幾乎成了名人,上層流亡分子在倫敦尋找我。我一條條街往前走。首先,我離開霍爾鮑爾—托特漢考路。搬到漢姆斯底德路。在那裡,我在奧拉裡夫人家中待了幾個月。她是一位愛爾蘭寡婦,有一個十四歲的漂亮女兒,特別喜歡貓。我們被共同的愛好聯系在一起,但不幸的是,兩只可愛的小雌貓死了。那兩只貓白得像白鼬,只有尾巴是黑的。

    在奧拉裡夫人家中,一些鄰居老太太常來喝茶。我不得不按照傳統習慣陪伴她們。斯塔爾夫人在《埃傑蒙夫人家中的科琳娜》中描繪過這種場面:“我親愛的,你是否認為水可以沖茶嗎?”“我親愛的,我想還要等一會兒吧。”

    經常參加這種晚會的還有一個年輕漂亮的愛爾蘭姑娘,瑪麗?尼爾;她身材高大,由一個保護人陪同。她在我的目光深處發現傷感,因為她對我說:“youcarryyourheartinasling?(你把你的心當作肩帶佩在身上)”。我不知道我是怎樣披露心跡的。

    奧拉裡夫人動身到都柏林去了。這樣,我又離開窮困流亡分子聚集的地區,逐漸搬到西部富裕流亡分子的居住地,生活在主教、朝臣和馬提尼克島的殖民者當中。

    佩爾迪埃又回到我身邊;他輕率地結了婚;他仍然愛吹牛,到處幫助人,同鄰居的錢打交道、而不是同鄰居打交道。

    我結識一些新朋友,尤其在那些同我的家族有關系的圈子裡,如克裡斯蒂昂—拉穆瓦翁。在基貝隆事件1中,他的腿受了重傷,今天是我在貴族院的同僚。他把我介紹給林賽夫人;這位夫人愛上他哥哥奧古斯特?德?拉穆瓦尼翁。紀堯姆議長1因此沒有遷進他在下城的新居,到布瓦洛、塞維涅夫人和布達盧中間去生活。

    1基貝隆(Quiberon)事件:基貝隆是布列塔尼的一座海濱城市,一七九五年,一支由流亡分子組成的軍隊在英國人幫助下,在那裡登陸,結果許多人被俘,七百四十八人被槍決。

    1紀堯姆議長(GuillaumedeLanoignon,一六一七—一六七七):巴黎議會的首任議長。

    林賽夫人原籍愛爾蘭,思想僵硬,脾氣有點粗暴,身材優雅,容貌漂亮,有高貴的靈魂和高尚的性格,有名望的流亡者在尼農家族這最後的繼承人家中聚會。舊君主制度連同它的一切特權和優雅死亡了。一天,人們將把它發掘出來,像人們在埃特呂利挖出來的那些皇後的骨架,戴著項鏈、手鐲、耳環。我在這些集會上碰見馬婁埃特先生、可愛的貝洛瓦夫人、蒙洛西埃伯爵和龐納騎士。最後這位以幽默、骯髒和貪食出名,而且這個名聲是十分恰當的。他是那種有鑒賞力的人,從前他們坐在那裡,冷眼觀察法國社會;他們無所事事,任務是觀察一切,對一切指手畫腳;他們的作用相當於現在新聞記者的作用,但沒有他們的尖酸刻薄,而且在民眾當中他們沒有那樣大的影響。

    蒙洛西埃完全符合他那句關於“木十字架”的名言2給他帶來的聲譽,我在引用這句話的時候,對它進行了刪節,但仍然是符合原話精神的。離開法國後,他來到柯布倫滋3。他在王子們那裡未受到禮遇,同別人吵了一架,夜晚在萊茵河邊毆斗,被人用劍刺穿胸。他不能動彈,又什麼也看不見,他問身邊的人,劍尖是否穿過去了。人們摸了一下,對他說,“有三個指頭長。”蒙洛西埃回答說:“那就沒什麼了。”跟著又說:“先生,再來一劍。”

    2在制憲會議上,蒙洛西埃反對向拒絕宣誓的主教發放年金的提案,他說:“如果人們奪走他們的金十字架,他們將拿起木十字架,而這個木十字架拯救了世界。”

    3柯布倫滋(Coblentz):德國城市。

    蒙洛西埃對王室忠心耿耿,卻受到這樣的對待。於是,他來到英國,躲藏到文學中;文學是流亡者的巨大醫院,在那裡,他的草墊旁邊放著我的草墊。他得到編輯《法國信使》的職位。除了編輯報紙,他還寫物理、政治、哲學著作。在他的一本書裡,他證明藍色是生命的顏色,因為人死後血管變成藍色,生命浮現到人體表面,以便蒸發,並且回到蔚藍的天空。由於我喜歡藍色,我感到很高興。

    蒙洛西埃是封建的自由主義者、貴族和民主派,他的思想是各種傾向的混合;他提出一些互相矛盾的想法,但是,如果他能夠使它們擺脫狂放的話,這些看法有時是很出色的,尤其是強勁有力的。他是反神甫的貴族,通過詭辯論變成基督教徒,舊世紀的愛好者;在異教的統治之下,他也許會成為理論上的獨立和實際上的奴隸制的熱情擁護者,以人類自由的名義,叫人將奴隸扔進海裡喂海鱔。雖然他胡言亂語,吹毛求疵,僵硬,粗暴,可是裡翁的前貴族議員趨炎附勢;他懂得維護他的利益,但他不讓別人發現這一點,而且懂得將他作為人的缺點掩蓋在他的紳士的榮譽之後。我不願意講我的“著名奧弗涅人”1的壞話,連同他的“金山”浪漫曲,和關於“平原”的論戰。我對他這個怪人感興趣。他亢長的發揮和轉彎抹角的闡述,連同題外話,喉音,和顫抖的“啊,啊”使我感到厭煩(我憎惡曖昧、雜亂、含混、生澀);但是另一方面,這位火山博物學家、這位平庸的帕斯卡、這位好像他的小同鄉在煙囪頂唱歌一樣、在講壇上誇誇其談的山岳派演說家令我開心。我喜歡這個泥炭沼和小城堡的辦報人,這位通過哥特式窗口解釋憲章的自由主義者,這位幾乎同他的擠奶女工結婚、親自在他的布滿卵石的地皮上冒雪播種大麥的牧人老爺;由於他在他的多姆山木屋裡將一快黑巖石送給我,我對他懷著感激之情;那塊巖石是他在一個高盧人公墓裡發現的。

    1“奧弗涅人”(Auvemat):奧弗涅是法國一個地區的名稱。

    德利爾神甫1,西杜瓦拉?阿波裡內爾、醫院主管、德?拉法耶特、德?托馬和德?尚福爾的另一位同鄉,由於共和黨人的節節勝利而被趕出大陸,也到倫敦安家落戶。流亡者驕傲地將他排在他們的隊伍中;他謳歌我們的苦難,這是我們愛他的繆斯的另一個理由。他很勤奮,而且他非這樣不可,因為德利爾太太將他關起來,等他寫完一定數目的詩行後,才放他出來。一天,我到他家裡去;他叫我等候,然後,他出現了,但兩頰通紅:有人斷言,德利爾夫人摑了他幾耳光;我對此一無所知,只講我親眼看見的東西。

    1德利爾神甫(JacquesDelille,一七三八—一八一三):當時被視為大詩人。

    誰沒有聽過德利爾神甫念他自己寫的詩呢?他很善於講故事;他丑陋和愁眉不展的臉孔,因為他的想象力變得生氣勃勃,同他有聲有色的講話、同他的個性、同他的教土職業非常和諧。德利爾教士的傑作,是他翻譯的《牧歌集》2,但那些有關感情的詩不怎麼樣;然而,這本書讀起來好像譯成路易十五時代語言的拉辛的作品。

    2《牧歌集》(Georgiques):古羅馬詩人維吉爾的作品。

    十八世紀文學,除了幾個統治它的傑出天才之外,這個位於十七世紀的古典文學和十九世紀的浪漫文學之間的文學,並不缺乏淳樸,但沒有個性;由於它專心致力於詞的排列,所以缺乏新流派的特點,也沒有古典派的純粹。德利爾是現代城堡詩人,就像行吟詩人是古代城堡詩人一樣;前者的詩和後者的抒情短詩,讓人感覺壯年時期的貴族和衰老的貴族之間的差別。神甫描繪城堡裡讀書和下棋的情景,而行吟詩人過去歌唱遠征和騎士比武。

    我們戰斗的教會的傑出人物那時都在英國:我前面講到過的卡隆神甫(是他救過我姐姐朱莉一命);聖波爾—萊昂大主教,嚴厲和遲鈍的高級教士,他為使阿爾圖瓦伯爵漸漸離開他的世紀作出了貢獻;埃克斯紅衣主教,可能由於他在世上的成就,因而備受誹謗;還有另一位紅衣主教,他博學而虔誠,但非常吝嗇:如果他不幸丟失靈魂的話,他絕對不會把它再買回來。幾乎所有吝嗇鬼都是才子:我一定蠢得可以。

    在西城的法國人當中,我們可以舉德?布瓦涅夫人為例;她可愛,風趣,才氣橫溢,非常漂亮,而且最年輕;她以後和她父親德?奧斯蒙侯爵一道,代表流亡英國的王室,比我這個性格孤僻的人所做的好得多。她此刻在寫書,憑她的才能,她將出色地再現她的所見所聞。

    德?科蒙夫人、德。貢托夫人、德?克呂澤爾夫人也住在那些幸福的流亡者居住的地區,但是,關於德?貢托夫人和德?克呂澤爾夫人,我不知道是否張冠李戴了;我仿佛在布魯塞爾見過她們。

    但非常肯定的是,德?迪拉斯公爵夫人這時在倫敦:我同她相識是十年以後的事情。在生活中,我們多少次在美妙的東西旁邊經過呀!就像航海者在海上航行,上天青睞的土地就在天際,只需一天航程!寫下這幾行字的時候,我在泰晤土河畔,明天我要通過郵局給塞納河畔的德?迪拉斯夫人寄一封信,告訴她我在回憶錄中頭次提及她。

    一八二二年四月至九月

    於倫敦

    封塔納——克萊裡

    革命不時給我們送來一些具有新觀點的流亡者;流亡者的不同層次正在形成,就像土壤包含洪水的波浪沖積而成的不同土層:沙層或黏土層。其中一道波浪給我送來一個人,我今天惋惜他的去世;他是我在文學上的領路人,而他的友誼是我一生的榮譽和安慰。

    前面,讀者在本《回憶錄》其他章節已經讀到,我於一七八九年認識德?封塔納先生;去年,我在柏林得知他去世的消息。他出身在尼奧爾一個貴族和新教徒家庭裡,他父親在一場決斗中不幸打死他的內兄。

    封塔納由他哥哥撫養長大,來到巴黎。他目睹伏爾泰逝世;他的最早詩篇是在這位十八世紀的偉大代表的啟迪下寫成的;他的詩論引起拉阿爾佩的注意。他開始從事戲劇工作,結識了迷人的女演員德加森小姐。他住在奧德翁劇場附近,常常在查爾特勒修會周圍轉悠,他喜歡那裡的幽靜。他結識一位朋友儒貝爾先生;後來,此人也變成我的朋友。革命發生後,他加入一個主張維持現狀的政黨;這種政黨被主張前進的政黨往前拖,又被落後的政黨往後拉,始終逃脫不了被撕裂的命運。君主主義者叫他擔任《調停者》的編輯。但事態惡化的時候,他躲到裡昂,並且在那裡結婚。他妻子生了個兒子。裡昂被圍困期間,這座城市被革命者稱為“自由市府”,就像路易十一世驅逐阿拉斯居民,將該城稱為“自由城市”一樣。這段時間,封塔納太太不得不改變住處,以免她襁褓中的嬰兒遭到炮彈襲擊。熱月九日,他回到巴黎,同拉阿爾佩先生和沃宰勒神甫一道創辦《備忘》。果月十八日他被放逐,英國成了他的避風港。

    德?封塔納,以及謝尼埃,是老一輩古典派的最後一位作家:他的散文跟他的詩很相似,取得同樣的成就。他的思想和他創造的形象有一種憂郁情調,是只知道宗教雄辯術的嚴峻和悲愴的路易十四時期不曾見過的。這種情調流露在他寫的《死者之日》等作品中,是他生活的時代的印記;這種情調標志他的誕生日期,表明他是在盧梭的影響下誕生的,並且表明他的趣味與費奈隆接近。如果有人將德?封塔納先生的作品編成兩小卷,一卷詩,一卷散文,那將是人們在古典主義的墳墓上能夠樹立的最好的紀念碑。

    在我的朋友留下的手稿中,有《被拯救的希臘》中的幾首抒情詩,幾本頌歌,還有一些雜詩等。他後來什麼都沒有發表,因為當政治觀點不蒙蔽他的時候,他是那樣精細、那樣明智、那樣公正,他害怕批評。他對斯塔爾夫人是非常不公平的。在他的詩人生涯剛剛開始的時候,加拉在《納瓦爾森林》上發表的充滿嫉妒之心的文章,幾乎使他立即擱筆。封塔納的作品的發表,毀滅了多拉的矯揉造作的流派,但是他無力重建隨著拉辛語言的死亡而死亡的古典主義。

    在德?封塔納先生遺下的頌歌中,有一首名為《他的生日》。同《死者之日》一樣,這首詩很有魅力,但感情更深沉,更有個性。我只記得下面兩段:

    衰老連同它的痛苦已經來到:

    未來給我什麼?希望渺茫。

    過去給我什麼?謬誤,遺憾。

    這就是人的命運;人逐漸成熟,

    但是,睿智有什麼用處,

    既然來日可數?

    過去,現在,未來,一切都令我哀傷:

    對於我,暮年不再軒昂,

    在時光的鏡子中,它失去魅力。

    快樂!去尋找愛情和青春吧;

    讓我在哀傷中苟延,

    不要擾亂我的安寧!

    如果世界上有什麼東西應該令德?封塔納先生感到厭惡,那就是我的寫作方式。隨著浪漫派的誕生,在我身上開始法國文學的一場革命。然而,我的朋友非但不反對我的粗獷,反而對它倍加贊揚。我給他念《納奇茲人》、《阿達拉》、《勒內》的片斷時,看見他臉上顯得非常驚訝。他無法用文學批評的一般規則來衡量這些作品,他感覺他進入一個新的世界;他看見一種迥然不同的氣質;他面對一種他自己不熟悉的語言。我從他那裡得到極好的建議;我的文筆的長處得益於他的指導;他教我尊重耳朵;他不讓我墮入胡編亂造和我的弟子們的生澀。

    我慶幸他流亡,很高興在倫敦歡迎他。人們要求他朗誦《被拯救的希臘》中的抒情詩;人們聚集在一起聽他朗誦。他住在我的住所附近;我們形影不離。我們一起目睹一個與這個不幸時代相稱的事件:不久前坐船到達的克萊裡,給我們念了他的回憶錄的手稿。流亡者聽路易十六的隨身僕人和見證人講述那位囚徒的痛苦和死亡,我們可以想象他們的激動心情!督政府對克萊裡的《回憶錄》感到恐慌,出版了《回憶錄》的竄改本;在這個版本裡,他們讓作者像僕役一樣說話,而讓路易十六滿嘴腳夫的腔調。在革命者的卑鄙行徑當中,這可能是最骯髒的事情之一。

    一個旺代農民

    德?阿爾圖瓦伯爵在倫敦的代辦迪泰伊先生,急忙尋找封塔納。封塔納請我把他帶到王子的代辦家中。我們到達他的住處時,看見他周圍有一大群王位和祭壇的保衛者(他們終日在皮卡迪利廣場閒逛)、間諜、化名和化裝從巴黎逃出的精明的騎士、以出賣反革命為業的比利時、德國、愛爾蘭的冒險家。在這群人當中,有一個毫不起眼的三十歲到三十五歲之間的男人,他在專心看一幅描寫沃爾夫1將軍之死的版畫。他的神態令我吃驚,我打聽此人是誰。我身旁的人告訴我:“他什麼都不是;他是一個旺代農民,為他的頭頭送信來。”

    1沃爾夫(Wolf:一七二七—一七五九):從法國人手中奪取魁北克的英軍司令。

    這個“什麼都不是”的農民,曾經看見旺代的第一位農民將軍、同他一樣的農民卡特利諾戰死;再現巴雅爾的邦尚;穿苦衣的萊斯居爾,但不是為了躲避子彈;他是德?埃爾貝2,他是拉羅什拉克,革命黨人下令“驗明”他的屍體,以便讓節節勝利的國民公會感到放心。這位“什麼都不是”的人,曾經兩百次參加攻打和收復城市、村莊和堡壘,七百次個別行動和十七次對陣戰;他曾經與三十萬正規軍,六十萬到七十萬征召的土兵和國民衛隊作戰;他曾經幫助奪取一百門炮和五萬條槍;他曾經穿越由國民公會議員指揮的放火連隊——地獄縱隊;他曾經三次沖進席卷旺代森林的火海之中;最後,他曾經看見三十萬犁地大力士——他的勞動伙伴——死去,並且看見土地肥沃的家鄉的一百平方裡土地化成荒涼的焦土。

    2德?埃爾貝(d-Elbee,一七五二—一七九四):旺代將軍。被槍彈擊斃在一張扶手椅裡,他身上的傷使他不能站立。

    兩個法國在這片被它們整平的土地上相遇。十字軍東征的法國身上剩下的全部血液和記憶,與革命法國身上的一切新鮮血液和希望搏斗。戰勝者感到戰敗者偉大。共和國將軍蒂羅說,“旺代人是歷史上最善戰的人民之一。”另一位將軍寫信給梅蘭?德?蒂永維爾說:“打敗這些法國人的部隊可以吹噓自己能夠打敗任何其他民族。”普羅布斯3軍團的歌聲也這樣贊頌我們的祖先。波拿巴稱旺代的戰斗是“巨人的戰斗”。

    3普羅布斯(LaProbus):公元三世紀的羅馬皇帝。

    在會客室擁擠的人群中,唯有我懷著贊美和崇敬的心情端詳這位古代“雅克”1的代表;在查理第五時代,古代雅克在粉碎老爺們的枷鎖同時,擊退外國入侵。我仿佛看見查理七世時代的那些市府的後代;那些市府和外省小貴族一道,一寸寸土地,一道道犁溝,重新奪回法國的疆土。他顯出野蠻人無所謂的神氣;他的目光像鐵棒一樣憂郁和堅定;他的下唇在咬緊的牙齒上顫抖;他的頭發像僵硬的蛇從頭上垂下、但這些蛇隨時准備重新挺立起來;他的手臂垂在腰兩側,帶著刀傷的碩大手腕神經質地抖動著;人們可能將他當作一名鋸木板的工人。他的外貌表現粗人的性格,這種性格被強勁有力的風尚驅動,為與這種性格相反的利益和思想服務;僕從的天生的忠誠,基督教徒的純樸信仰,在那裡同習慣於自尊和被人公正對待的平民的強烈獨立性混雜在一起。他身上,他對自由的感覺僅僅是對他的手臂的力量和對他的心靈的勇敢的意識。他並不比一頭獅子的話多;他像獅子一樣給自己搔癢,像獅子一樣打呵欠,像感到煩悶的獅子一樣側臥在地上,仿佛在懷念鮮血和林莽。

    1“雅克”,或“老實人雅克”是法國貴族對農民的稱呼,有譏諷意味。

    那個年頭,各個黨派裡的法國人是什麼人呀?而今天,我們是什麼樣的種族!共和黨人自己、他們之間,有他們的原則,而保皇黨人的原則在國外。旺代人向流亡者派出代表;巨人向侏儒派出代表,聽從他們指揮。我端詳的粗野的信使抓住革命的脖子,大聲叫道:“你們進來吧;跟在我後面吧;它不會傷害你們的;它不能動彈;我抓住它了。”誰也不願意跟他過去:這樣,老實人雅克將革命松綁,而夏雷特1把自己的劍砸爛。

    1夏雷特(Charette,一七六三—一七九六):旺代農民的領袖。他於一七九五年二月十七日同國民公會代表簽署和平條約。

    同封塔納散步

    當我因為看見這個農夫,而引起上面的思考時——就像我看見米拉波和丹東而引起的思考一樣,封塔納受到他笑稱為“財務總監”的那位先生的單獨接見。他出來時,顯得非常滿意,因為迪泰伊先生答應資助我的作品出版:封塔納一心想著我。不可能有比他更好的人了:關於他個人的事,他畏葸不前,但為了朋友他勇往直前。當我在當甘公爵死後提出辭職時,他證實了這一點。談話中,在文學問題上,他以可笑的方式發脾氣。在政治上,他胡言亂語;國民公會犯下的罪行使他憎惡自由。他討厭報紙,討厭侈談哲學,討厭意識形態,而且當他接近波拿巴的時候,將這種仇恨傳染給這位歐洲的主人。

    我們常常到野外散步;我們在草場的榆樹下停留。我的朋友靠著榆樹干,向我講述他革命前在英國旅行的故事,並給我念他當年寫給兩位英國小姐的詩篇;這兩位小姐在維斯敏斯特塔的陰影之下已經成了老嫗;塔依然聳立在那兒,但塔下埋葬了他年輕時代的夢想和時光。

    我們常常在切爾西一間偏僻的小酒館吃午飯,旁邊是泰晤士河;我們談論彌爾頓、莎士比亞。他們看見過我們現在看見的東西;他們曾經同我們一樣,坐在他們祖國的這條河。流旁邊。我們在依稀的星光下返回倫敦;星星逐漸被該城的濃霧吞沒。透過環繞每盞路燈的發紅的煤煙,模模糊糊的光線讓我們勉強識別回家的道路;我們返回我們的住所。詩人就是這樣生活的。

    我們仔細參觀倫敦。我這個老流亡者為新到達的流亡者充當導游——無論他們是年老的,還是年輕的;承擔苦難,並沒有法定年齡。在一次遠足中,我們突然碰到雷雨,我們不得不躲進路邊一間簡陋的小屋裡;屋子的門是開著的。我們在那裡碰見德?波旁公爵。我頭一次碰見這位王子是在尚蒂伊,他那時還不是孔代家族的最後繼承人。

    波旁公爵、封塔納和我同樣是被放逐的人,我們在外國土地上,在一個窮人的屋頂下,躲避同一場雷雨!Fataviaminvenient1。

    1拉丁文,引自《埃涅阿斯紀》:“命運將找到自己的道路”。

    封塔納被召回法國。他擁抱我,希望我們不久會重新見面。他到達德國之後,給我寫了一封信:

    一七九八年七月二十八日

    如果你對我離開倫敦感到惋惜,我向你發誓,我的惋惜也是同樣真誠的。在我一生當中,你是我碰到的第二個同我的思想和心靈相同的人。我永遠不會忘記在異國流亡期間,你給我帶來的安慰。離開你之後,我常常懷著欣喜的心情想到你的《納奇茲人》。你給我讀的章節,尤其在最後幾天念的,美妙極了,我永遠不會忘記。但是,我來到德國之後,你給我留下的詩的魅力有一陣消逝了。除了我離開時給你看的消息之外,法國傳來最可怕的消息。我有五六天惶惶不可終日。我甚至擔心會對我的家庭進行迫害。今天,我的恐懼心理已經大大減少。事態並沒有那樣嚴重;他們威脅多,動手少,滅絕者針對的並非我這個“年代”的人。最近收到的信給我帶來安全的保證和良好的祝願。我可以繼續我的行程,下月初我就動身。我將住在聖熱日曼森林附近,生活在我的家人、希臘和我的書籍之間,其中可以說也包括《納奇茲人》!剛剛發生在巴黎的這場未曾料到的暴風雨,我相信是由你認識的那些輕率的官員和頭頭們制造的。我手頭掌握明顯的證據。根據這種信念,我寫信到大普爾特耐街(泰伊先生住的那條街),信中我盡量彬彬有禮,但也表現出必要的審慎。我打算至少在下一段時間避免通信,我對我即將作出的決定和我要挑選的住所不置一詞,讓別人完全摸不透。此外,我仍然以友好的口氣談論你,衷心希望能夠對你有所幫助,以報答你的關照,而且憑你的人品和才能,你是完全當之無愧的。努力吧,努力吧,我親愛的朋友,顯名揚姓吧。你是做得到的:前途屬於你。我希望“財務總監”多次重復的許諾至少能夠部分兌現。即使部分兌現,也會使我感到安慰,因為一想到這樣一部作品由於缺乏資助無法寫下去,我就感到難受。給我寫信吧。讓我們的心靈繼續溝通吧,讓我們的繆斯永遠是朋友。當我能夠自由地在我的祖國散步的時候,我會在我的蜂巢和花朵旁邊給你准備蜂巢和花朵,對此你不要懷疑。我的友情是忠貞不渝的。只要我不在你的身邊,我就獨自一人。你給我談談你的工作吧。最後,我要告訴你一件令你高興的事:我在易北河畔寫了半首新式抒情詩;我對這半首詩,比對其他詩更加滿意。

    再見,我親切地擁抱你。

    你的朋友封塔納

    封塔納告訴我,他由於換了流亡地,才寫出詩。永遠不可能剝奪詩人的一切;他隨身帶著他的豎琴。讓天鵝自由飛翔吧,每天晚上,無名的河流將反復發出悅耳的低鳴,這是他情願讓俄羅達河1聽見的聲音。

    1俄羅達(Eurotas):古希臘的一條河流。

    “前途屬於你”:封塔納講的是真話嗎?我對他的預言應該感到高興嗎?唉!他預言的前途已經過去了:我會有另一個前途嗎?

    我一生當中的第一個朋友的親切來信,從它發出到現在,陪伴我度過了二十三年;它以痛苦的方式,警告說我將變得日益孤獨。封塔納不在了;他兒子的悲慘的死使他十分悲痛,將他過早地推進墳墓。我在這部《回憶錄》中提到過的人幾乎都死了;我手上拿著的是一本死者的姓名錄。再過幾年,我這個被迫記錄死者的人,將把我自己記錄在亡人登記簿上,誰都不會遺漏。

    但是,如果我要獨自留在這個世界上,如果不再有愛我的人留在我身邊,陪我到我最後的歸宿,與別人相比,我更加不需要向導:我已經打聽了道路,我研究過我要經過的地點,我希望看到臨終時發生的事情。我常常在墓穴旁邊,看見人們拉著繩索將棺材往下放,我聽見繩索的窸窣聲;然後,我聽見第—鏟土落在棺材上:每鏟一次,沉悶的響聲都減弱一些;在泥土填滿墓穴時,逐漸讓永恆的沉寂壓在棺材上面。

    封塔納!你在給我的信中說過:“願我們的繆斯永遠是朋友。”你這句話沒有白說。

    一八二二年四月至九月

    於倫敦

    我母親的死——回歸宗教

    Alloquar?audieronunquamtuaverbaloquentem?

    Nunquamegote,vitafrateramabilior,

    Aspiciamposthac?at,certe,semperamabo!1

    1拉丁文,古羅馬最傑出的抒情詩人卡圖盧斯(Catulle,公元前八四—公元前五四)的詩句。

    “我不能再同你說話?我永遠不會再聽見你的聲音?比生命更加可愛的兄弟,我將永遠不再看見你嗎?咽!我永遠愛你!”

    我剛剛失去一位友人,又要告別我母親:必須一再重復卡圖盧斯寫給他哥哥的詩句。在我們的眼淚的山谷裡,如同在地獄裡一樣,有一種我說不出的永恆的悲歎,它構成人類悲哀的本質和基調;我們不斷聽見它,當一切痛苦沉寂下來的時候,它仍然繼續下去。

    在封塔納的信之後不久,我收到朱莉的信,證實我將日益孤獨的預感。封塔納鼓勵我“工作”,“顯名揚姓”;我姐姐要求我“放棄寫作”:一個建議我追尋榮譽,另一個主張我隱姓埋名。你們在德?法爾西夫人的故事中看到,她是這樣看待問題的;她憎恨文學,因為她將文學視為她一生中的誘惑之一。

    一七九八年七月一日於塞爾旺

    我的朋友,我們剛剛失去世界上最好的母親;我懷著悲痛的心情向你宣布這個噩耗。當你不再是我們關心對象的時候,我們的生活就失去意義了。如果你知道你的錯誤讓我們尊敬的母親灑多少眼淚,如果你知道對於一切能夠思考、不僅主張孝順而且主張理智的人,那些錯誤是多麼令人惋惜的話,也許會幫助你睜開眼睛,促使你放棄寫作;而且,如果上天被我們的願望感動,讓我們團聚,你在我們當中會找到人們在世上能夠享受的一切幸福;你會賜給我們這個幸福的;因為我們現在並不擁有它,而我們想念你,並且有理由為你的命運擔憂。

    啊!為什麼我沒有聽從我姐姐的勸告呢?為什麼我繼續寫作呢?如果這個世紀少了我寫的那些東西,難道這個世紀的歷史和思想會有所不同嗎?

    這樣,我失去我的母親;這樣,我令她彌留之際痛苦!當她遠離她的幼子撒手而去的時候,我在倫敦干什麼呢?我可能趁早上的清涼正在散步,而她頭上大汗淋漓,等候我的手去揩拭!

    我對德?夏多布裡昂夫人的敬愛之心是深沉的。我的童年和我的青年時代同對我母親的親切回憶交織在一起;我懂得的一切都來自她那裡。想到我讓生我養我的母親暮年蒙受這樣的折磨使我感到絕望,我懷著厭惡之情將幾本《革命論》當作犯罪工具付之一炬。我如果能夠毀滅這部作品的話,我會毫不猶豫地這樣做。在我萌生用一部宗教著作彌補我的第一部作品的念頭時,我才擺脫這種惶恐:這就是《基督教真諦》的初衷。

    “我母親,”我在這部作品的第一篇序言中說,“在七十二歲高齡被關進監獄;她在獄中看見她的一些孩子死去,而她自己在苦難中死在病榻上。由於我步人歧途,使她最後的日子充滿苦澀。她臨終時,交待她的一個女兒,要我重新皈依撫育我成長的宗教。我姐姐把我母親臨終的願望告訴了我。當她的信從海外送到我手上時,我姐姐自己也去世了。這兩個從墳墓傳出的聲音,這個傳達噩耗的死,令我震驚。我變成基督教徒。確實,我並未被偉大的神奇光輝誘惑:我的信念來自我內心;我哭泣了,我信仰了。”

    我可能誇大了我的錯誤:《革命論》並不是一部褻瀆宗教的書,而是一部流露懷疑和痛苦的書。透過這本書揭示的黑暗,看得見一道照耀我的搖籃的光線。從《革命論》的懷疑到《基督教真諦》的信心,並不需要做出很大的努力。

    一八二二年四月至九月

    於倫敦

    《基督教真諦》——德?帕那騎士的信

    得知德?夏多布裡昂夫人去世的令人悲傷的消息之後,我決定改弦易轍。我立即想到的《基督教真諦》這個題目啟發了我:我動手寫這部作品;我懷著為母親建造陵墓的兒子的熱忱寫作。我此前發表的著作給我提供了經過長期積累和挑選的素材。我比現在的人更熟悉神甫們的著作。我對這些作品進行了研究,甚至批判;由於我深入其中的時候帶著不良動機,我非但未能作為優勝者從中走出來,反而被打敗了。

    至於歷史本身,我在寫《革命論》的時候,已經進行過專門研究。不久前我研究的卡姆登1所收集的手稿使我熟悉了中世紀的習俗和制度。最後,我寫的長達兩千三百八十頁對開本的《納奇茲人》手稿,包含《基督教真諦》描寫大自然所需要的一切;我可以充分利用這筆財富,就像我寫作《革命論》時已經做過的那樣。

    1卡姆登(Camden,一五五一—一六二三):英國學者。

    我完成《基督教真諦》第一部分。為法國流亡教會服務的書商迪魯兄弟負責出版。第一卷的頭幾頁已經印刷了。

    這部一七九九年在倫敦開始寫的作品,一直到一八○二年才在巴黎完成:請看《基督教真諦》的不同序言。整個寫作過程中,有一種沖動激勵我:我同時在頭腦裡、在血脈中、在心靈裡孕育著《阿達拉》和《勒內》,把《基督教真諦》余下部分的醞釀同這對棘手的雙胞胎的痛苦誕生交錯在一起,人們永遠無法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對夏洛特的回憶貫穿和激勵著這一切,更甚的是,對榮譽的渴望激發我的想象力。這種渴望來自我對母親的熱愛;我希望造成極大的轟動,讓這種轟動上升到我母親居住的天國,並且讓天使們給她帶去我的聖潔的悔罪。

    由於研究工作是互相有聯系的,我不能埋頭於法國的論述而不考慮我所在國的文學和人物,於是我投入其他研究。我將白天和夜晚都用來讀書、寫作、向一位名叫卡佩蘭的博學的神甫學希伯來文、跑圖書館、請教了解情況的人、帶著我執拗的遐想到田野上溜達、接受來訪和回訪。如果未來事件有追溯和征候效應的話,我本來應該估計到這部反映我的澎湃的思潮和我的繆斯的激情的作品,會引起騷動和震動,為我博得名聲。

    有幾個人讀了我的初稿,他們的意見給了我啟發。讓人讀稿是非常有益的,如果人們不把違心奉承當作謀取利益的手段的話。只要作者是誠心誠意的,從別人的直覺印象,他很快就會發現自己的作品的弱點,尤其關於這個作品是否太長或太短,是否符合或超過分寸。我現在找到德?帕那騎士的一封信,當時完全默默無聞的他,在信中談到他讀稿的感想。信寫得很優美,邋遢騎士1的實事求是和嘲諷看來不可能是偽裝的:

    1邋遢騎士:作者在前面講過騎士“不修邊幅”。

    我的上帝!謝謝你的殷勤好意,我有幸讀了這本有趣的書!我們的宗教在它的捍衛者當中,有一批偉大的天才、著名的神甫;這些巨人以雄辯有力的方式運用了所有的論證武器;懷疑已經被克服了,但這還不夠:必須指出這種令人贊美的宗教的一切魅力;必須指出它是如何適宜人類的心靈和它向思想展示的壯麗畫面。這不再是學校的神學家,而是開闊新視野的偉大畫家和敏銳的人。以前缺乏你這樣的作品,你被指定完成這個使命。大自然將它要求的優美品質賜給你:你屬於另一個世紀……啊!如果說在本性中感情的純真最重要,沒有誰比你更好地證明了我們的宗教的純真感情;你在寺廟門口使不信教的人啞口無言,而你把高尚的思想和敏銳的心靈引進聖殿。你描繪了那些古代哲學家,他們教誨的時候,頭上戴著花環,手上捧著馨香。這個形象還不足以刻畫你如此溫柔、如此純潔和如此古樸的精神。

    我每天都慶幸自己有同你接近的美好機會;我不能忘記這是封塔納做的一件好事;我因此更加愛他,而我的心不會忘記這兩個同樣榮耀的名字,如果上帝為我們敞開我們祖國的大門的話。

    德?帕那騎士

    德利爾神甫也聽我念了《基督教真諦》的片斷。他顯得很驚訝;不久之後,他把他喜歡的散文寫成韻文。他把我的美洲野花移植到他的法國花園裡;把我的溫熱的酒放到他的清泉的涼水中冷卻。

    在材料的編排上,倫敦出版的《基督教真諦》不完全本,同法國出版的版本略有不同。執政府檢查署,即不久後的皇家檢查署,對國王們的人品,對他們的榮譽感,對他們的德行本來就抱有好感。富歇的警察已經看見聖瓶和白鴿——波拿巴的率直和革命的純潔的象征——從天而降。裡昂參加宗教儀式的虔誠教徒,迫使我刪去“不信神的國王”中的一章,而我將其中各個段落分散到全書各處。

    一八二二年四月至九月

    於倫敦

    我的舅舅德?貝德先生——他的長女

    在繼續文學方面的探討之前,我有必要暫停一下,以便同我舅舅德?貝德告別。唉!這是同我的童年的歡樂告別:frenononremorantedies(奧維德)1,“什麼東西也不能阻止時光前進。”你們看看那些放在教堂地下室裡的舊棺材吧:它們自己被歲月打敗,變得陳腐,失去記憶,連墓碑也不見了,甚至忘記了棺材裡面安葬的死者的名字。

    1奧維德(Ovide,約公元前四三——公元一七):古羅馬最偉大的詩人之一。

    關於我母親的死,我給我舅舅寫了一封信;他回我一封長信,信中有幾句表示哀悼的動人的話,但兩頁對開信紙的四分之三篇幅都是談我的家譜。他特別囑咐我,要我回法國的時候,一定要把貝德家族祖先的頭銜弄清楚;家譜是交給我哥哥的。這樣,對於這位可敬的流亡者,無論流亡,無論毀滅,無論親人的去世,無論路易十六的犧牲都不能使他醒悟革命已經發生;什麼都沒有出現,什麼都沒有發生;他仍然停留在布列塔尼三級會議時代和貴族議會時代。眼看他的身體日益衰弱,他的歲月流逝,他的親人和朋友相繼去世,他的思想卻一成不變,這實在令人吃驚。

    我舅舅流亡歸來之後,隱居在迪南,後來死在那裡;迪南離蒙舒瓦六法裡,一直到死他沒有回去過。我的表妹卡洛利娜是三位表妹當中年紀最大的一位,現在還活著。她至今還是老姑娘,雖然往日的青春對她提出正式的警告。她給我寫了一些充滿拼寫錯誤的信,信中對我以“你”相稱,叫我為“騎士”,談我們過去的美好時光:“inillotempore”。她有一雙漂亮的黑眼睛,身段優美;她跳舞像卡瑪爾格1。她似乎記得我曾經暗中對她一往情深。我用同樣的語調給她回信,並且以她為榜樣,將我的年齡、顯要地位和聲名放在一邊:“是的,親愛的卡洛利娜,你的騎士,等等。”我們已經有六年或七年時間沒有見面了。感謝上天!因為,上帝知道,如果我們偶然碰到一起,互相擁抱,我們會發現對方已經面目全非了!

    1卡瑪爾格(Camargo,一七一○—一七七○):當時巴黎歌劇院的著名舞蹈演員。

    甜蜜的、純樸的、天真的、令人尊敬的親情呀,你的世紀已經過去了!我們不再被無數花朵、坯芽、根維系於地面;現在,我們獨個兒誕生,獨個兒死去。活著的人急於將死者扔進永生,急於擺脫他的屍體。朋友之間,有的人到教堂等候靈柩到來,一邊因為慣常的生活秩序被打亂而嘀咕;另一些人忠心耿耿,跟在靈車後面,一直到墓地;墓穴一填滿,一切記憶都抹去了。宗教和溫情的日子呀,你們不會再回來了。那時候,兒子同他的先輩一樣,死在他父親和祖先去世的同一棟房子裡、同一張扶手椅裡、在同一個壁爐旁邊,身邊圍著流淚的子女和孫輩,而死者向子孫表示最後的祝福!

    永別了,我親愛的舅舅!永別了,舅舅一家!作為我的家族的另一部分,它永遠消逝了!永別了,我過去的表妹!你現在仍然像過去一樣愛我,那時我們一起聽我們的善良的布瓦泰伊爾姑婆唱關於“鷹”的民歌,或者你到納扎雷特修道院參加我乳娘的還願儀式。如果我死後你們還活著,請你們接受我在此留給你們的感激和愛心!你們不要以為我在談論你們的時候臉上露出勉強的笑容:我的眼睛,請你們相信,噙滿淚水。

    一八二二年四月至九月

    於倫敦

    一八四五年二月修改

    題外話:英國文學——舊派的衰落——歷史學家——詩人——政論家——莎士比亞

    我從事的與《基督教真諦》有關的研究,逐漸(我前面已經講過)引導我對英國文學進行更深入的考察。一七九二年我到英國避難時,我不得不對我從評論家那裡得到的大部分看法予以修正。在史學家當中,休姆被認為是托利黨成員和落伍分子;像對吉本一樣,人們指責他在英國語言中加進太多的法語詞;人們喜歡他的繼承人莫萊特甚於他。吉本生前是哲學家,死時變成基督教徒;由於這個身份,他受人打擊,並被人視為可憐人。人們還談論洛貝特松,因為他文筆枯燥乏味。

    詩人方面,高雅的《精華》登載了幾首德萊頓的詩;人們不能原諒波普在韻律方面的缺陷,盡管人們參觀他在特維克納姆的故居,並且砍伐那棵由他栽種的、如今像他的名聲一樣衰敗的垂柳的樹枝。

    布萊爾被視為法國式的令人討厭的批評家:人們認為他遠在約翰遜之下。至於老斯佩克塔托爾,他的作品已經被人束之高閣了。

    我們對英國的政治著作沒有多少興趣。但經濟著作局限少一些;關於國家財富、資本使用、貿易平衡的計算部分適用於歐洲社會。

    伯克擺脫政治的民族性:他通過反對法國革命,將他的國家拖進與法國為敵的漫長道路,結果導致滑鐵盧之戰。

    然而,巨人是存在的。到處看得到彌爾頓和莎士比亞的影響。蒙莫朗西,比隆,絮利,先後是法國派遣到伊麗莎白和詹姆斯一世身邊的大使,他們是否曾經聽人講起一名小丑呢?他在他自己寫的鬧劇和別人寫的鬧劇中擔任演員。他們是否曾經提到用法語念起來挺奇怪的莎士比亞這個名字?他們是否想過那是一個光榮的名字,在這種光榮面前,他們的豪華、地位如同塵土?噯!在《哈姆萊特》中扮演鬼魂的喜劇演員是一個偉大的幽靈,像月亮一樣。當中世紀行將滅亡的時候,是在世界上升起的中世紀的影子:由但丁開始、而由莎士比亞完成的偉大世紀。

    和《失去的天堂》的作者同時代的懷特洛克所著的《簡史》中,有下面這句話:“一個名叫彌爾頓的盲人,是議會的拉丁文秘書。”莫裡哀,“歷史學家”,扮演他的普爾索涅克;同樣,莎士比亞是江湖藝人,扮演他的法爾斯塔夫。

    這些戴面紗的旅行者不時到我們餐桌旁坐下,被我們當作一般客人;一直到他們消逝,我們都不知道他們的身份。他們在離開世界的時候,面目已經變了;他們像上天派往多比的使者,對我們說:“我是天主身邊的七個使徒之一。”但是,如果說這些聖人走過時不為人所知,他們之間是互相認識的。“為了他被人崇敬的遺骸,”彌爾頓說,“我的莎士比亞難道需要一個世紀的勞動所堆積的石頭嗎?”米開朗琪羅嫉妒但丁的命運和天才,叫道:

    Purfuss-iotal

    Perl-asproesiliosuoconsuavirtute

    Dareidelmondopiufelicestato.

    為什麼我不能像他那樣?為了他在艱苦流放中的品德,我願意放棄人世的一切幸福!

    塔索贊美幾乎不為人所知的卡莫埃爾,為他制造聲勢。這些同樣顯赫的人物,通過暗號識別對方,他們使用只有他們懂得的語言交談,有什麼比這更值得贊美的事嗎?

    莎土比亞是否同拜倫勳爵、司各特和朱庇特的女兒一樣是瘸腿?如果果真如此,斯特拉特福的兒子絲毫不像恰爾德—哈羅爾德,因為自己的殘疾而感到羞愧,並不害怕告訴他的情婦之一:

    ……lameLyfortune-sdearestspite.

    由於對命運的最高昂的諷刺而瘸著腿。

    以一首十四行詩表現一次愛情來計算,莎士比亞經歷的愛情非常之多。德斯德蒙娜1和朱麗葉的創造者日漸衰老時,仍然愛心不死。莎土比亞用優美的詩贊美不相識的女人,她們是否因為受到他的十四行詩謳歌而感到驕傲和幸福呢?這是值得懷疑的:對於一個老者,榮譽猶如鑽石對於一個老婦人:鑽石是老婦人的裝飾,但不能使她變得美麗。

    1德斯德蒙娜(Desdemone)莎士比亞的悲劇《奧賽羅》的女主人公。

    “我死之後,不要為我長久哭泣”英國悲劇詩人對他的情婦說。“如果你讀到這些詩句,你不必想到寫下詩句的那只手;我這樣愛你,如果你因為想起我而感到不幸,那麼我寧願被你遺忘。啊!你看見這些詩行的時候,我也許已經變成一堆塵土,你甚至不要念出我可憐的名字,讓你的愛同我的生命一道枯萎吧。”

    莎士比亞愛著,但他並不相信愛情,就像他不相信別的東西一樣:一個女人對於他是一只鳥,一陣微風,一朵花,一個可愛的、但轉瞬即逝的東西。由於他對他的聲譽漫不經心或者無知,他的境況將他排斥在社交界之外,在他無法企及的命運之外,他似乎將生命當作一個輕浮和無所事事的時刻,當作一個轉眼逝去的甜蜜的閒暇。

    莎士比亞在青年時代,碰見兩個從修道院趕出的老修士,他們曾經目睹亨利八世,他的改革,他對寺院的毀壞,他的“小丑”,他的妃子,他的情婦,他的劊子手。當詩人離開人世時,查理一世才十六歲。

    這樣,莎士比亞一只手碰過圖德的倒數第二個兒子用劍威脅的白發蒼蒼的頭顱,另一只手碰過議會的斧頭要砍下的斯圖爾特的次子的頭顱。這位偉大的悲劇作家,扶著這些悲慘的頭顱走進墳墓。他用他的鬼魂、他的盲眼國王、他的受到懲罰的野心家、他的不幸女人,填滿他歲月的空間,以類似的虛構故事將過去的現實同未來的現實銜接起來。

    莎士比亞屬於那些足以滿足思想的需要和滋養的五六個作家之列;這些母親般的天才似乎孕育和撫養了其他天才。荷馬養育了古代文化:埃斯奇爾1、索福克勒斯、歐裡庇得斯、阿裡斯托芬、賀拉斯、維吉爾是他的孩子。但丁孕育了現代意大利文學,從彼特拉克一直到塔索。拉伯雷創建了法國文學;蒙田、拉封丹、莫裡哀是他的繼承者。英國到處是莎土比亞留下的痕跡,一直到最近,他還把他的語言借給拜倫,把他的對話借給司各特。

    1埃斯奇爾(Eschyle,公元前五二五—四五六):古希臘詩人,古典悲劇的創始人。

    我們常常否認這些至高無上的大師;我們挺身反對他們;我們歷數他們的錯誤;我們譴責他們無聊、亢長、怪誕、乏味,同時又剽竊他們,拾他們的余唾;可是,人們徒然地在他們的枷鎖下掙扎。一切都同他們的色彩相像;他們發明的詞語和名稱擴大了各民族的普通詞匯;他們的話變成成語,他們虛構的人物變成真實的人物,這些人物有他們的繼承人和後代。他們打開了地平線,從那裡噴射出光明;他們播種思想,啟發千萬種其它思想萌發;他們向所有藝術提供構想、題材、風格:他們的作品是人類思想的礦山或母腹。

    這樣的天才站在頭排;他們的博大,他們的多產,他們的創新,使人們將他們當作各種才智的規律、典范、模式、典型,就像同一個始祖繁殖的四個或五個人種,其它的不過是分支。我們不要蔑視這些有時會陷入混亂的巨人;我們不要模仿被人咒罵的卡姆1;如果我們在亞美尼亞的群山上,在方舟的陰影下,碰見深淵的孤獨船夫2裸著身體在睡覺,我們不要嘲笑吧。我們要尊重這位洪荒時代的航海者,他在天上的瀑布干涸之後重新開始創造:恭順的孩子們呀,我們享有父親的祝福,讓我們將我們的外套蓋在他身上吧。

    1卡姆(Cham),聖經《創世紀》中諾亞的兒子。

    2指諾亞。

    莎士比亞生前從未考慮死後永生。今天,我的贊歌對他有什麼重要呢?即使同意所有的假設,根據人類思想所滲入或浸透的真理或謬誤思索,對於莎士比亞,一個不可能達到他身邊的聲譽有什麼重要呢?基督教徒嗎?在永恆的至福當中,他理會這虛無的世界嗎?自然神論者嗎?擺脫了無知的陰影,失落在上帝的光輝之中,他會俯首看一眼他走過的沙粒嗎?無神論者嗎?他無聲無息地沉睡著,人們稱這種睡眠為死亡。因此,進入墳墓之後,沒有什麼比榮譽更加虛妄的東西了,除非它讓友誼長存,對德行有裨益,在不幸中可以求助,讓我們在天上能夠享受一個我們留在地上的令人安慰的、慷慨的、使我們得救的思想。

    一八二二年四月至九月

    於倫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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