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畔回憶錄(墓中回憶錄) 上卷 第06節
    貢堡布道——雷恩中學——與熱斯裡爾重逢——莫羅——裡莫艾朗——我的三姐結婚

    我在貢堡找到足以向我的虔誠提供營養的東西,是一次布道;我參加了布道的全過程。我在古堡的台階上,同男女農民在一起,從聖馬洛主教手中接受堅振禮。隨後,人們豎起十字架。在固定十字架的時候,我幫忙扶著它。十字架現在還在,聳立在我父親去世的那座塔樓對面。三十年來,這個十字架從未見過這座塔樓的窗口出現人影;它不再被古堡的孩子們頂禮膜拜;每年春天,它徒然地等待孩子們歸來;結果,它看見的只是燕子——這些我兒時的伴侶,燕子對它們的巢穴的忠誠超過人類對祖屋的忠誠。如果我的一生是在十字架下度過的,如果我的頭髮只是被用青苔覆蓋十字架的時光催白,那麼我會多麼幸福呀!

    不久,我啟程去雷恩。我要在那裡繼續我的學業,上完我的數學課;然後參加海軍見習軍官的選拔考試。

    德-法約爾先生是雷恩中學校長。在這間布列塔尼的居矣萊中學1里,有三位傑出的教師:二年級的夏多吉隆神甫,教修辭的熱梅爾神甫,教物理的馬爾尚神甫。住宿生和走讀生都很多,班級很大。這間中學從前的畢業生熱弗魯瓦和然格內2,即使放在巴爾貝中學和布來西中學3,也會給這些學校增光。德-巴爾尼騎士在這裡學習過,在指定給我住的房間裡,我睡的就是他從前睡過的床。

    1居矣萊(Juilet)中學:指由奧拉托利會會員們創辦的一間中學。

    2熱弗魯瓦(Geffroy,一七四三—一八一四):文學批評家;然格內(Ginguene,一七四八—一八一六):歷史學家和評論家。兩人都是布列塔尼人。

    3都是巴黎的著名中學。

    在我心目中,雷恩是巴比倫,雷恩中學是一個世界。教師和學生的人數眾多,建築物、花園、院子的寬敞宏偉,都超出我的想像,可是不久我就習以為常了。在校長的聖名瞻禮日,我們放了假;我們以自己的方式放開嗓門唱那幾段美妙的頌歌:

    啊,忒耳普西科瑞,啊,波林尼亞

    來吧,來滿足我們的心願吧,

    理智邀約你們參加!

    我對我的新同學的影響,可以同我在多爾對我的老同學的影響相比;為此,我挨了幾頓揍。布列塔尼孩子脾氣暴躁,休息日到名為塔堡爾的本篤會修士公園散步的時候,同學們互相挑戰。我們將圓規綁在木桿的一端當作武器,或者徒手搏鬥;搏鬥的激烈程度視對抗的性質而定。戰場有仲裁人,由他們決定戰鬥是否結束,怎樣才算獲勝。搏鬥在戰鬥一方承認戰敗時才停止。我在這間學校又與我的老朋友熱斯裡爾重逢;他跟在聖馬洛一樣,常常充當衝突的裁判。一天,我要和青年貴族聖裡弗爾(他後來是革命的第一個犧牲晶)較量一番,熱斯裡爾願意當我的助手。我被我的對手壓在身下,但我拒絕投降,結果我為我的高傲付出了沉重的代價。我跟朝斷頭台走去的讓-德馬雷斯特1一樣,說:「我只感謝上帝。」

    1讓-德馬雷斯特(JeanDesmarest,一五九五—一六七六):法國作家。

    在這間中學裡,我碰見兩個後來以不同方式成名的同學:莫羅將軍和裡莫艾朗2;後者是炸彈的發明人,此刻在美洲當神父。呂西兒只留下一張畫像,而這張蹩腳細密畫就是裡莫艾朗的作品;在革命造成的困境中,他變成畫家。莫羅是走讀生,裡莫艾朗是住宿生。在同一個時代,在同一個省份,在同一座小城,在同一間學校裡,竟出現這麼多命運如此奇特的人物,這實在是十分稀罕的事情。我在此不禁要講一個裡莫艾朗作弄值周學監的故事。

    1讓-德馬雷斯特(JeanDesmarest,一五九五—一六七六):法國作家。

    2莫羅(Moreau,一七六三—一八一三):一七九三年入伍,有戰功。後來拿破侖指責他同保皇黨勾結,將他處死。裡莫艾朗(Limoelan,一七六八—一八二六):一七九九年炸彈爆炸事件的主要策劃者之一;後來流亡美國。兩人都是布列塔尼人。

    學生回到宿舍後,學監通常在宿舍裡轉一圈,看看有什麼問題。為此,他透過每個房門上挖的小孔觀察。裡莫艾朗、熱斯裡爾、聖裡弗爾和我住在同一個房間裡。

    「作惡的動物是一道美妙的菜餚。」3

    3引自拉封丹的寓言《猴子和貓》。

    我們曾經好幾次用紙堵住小孔,但都白費力氣。學監將紙頂開,看見我們正在床上亂跳或者糟蹋椅子。

    一天晚上,裡莫艾朗催我們趕快上床熄燈,但沒有把他的計劃告訴我們。不久,我們聽見他起床,走到門口,然後又上床。一刻鐘以後,學監悄悄來了。由於他對我們不放心(而且他不無道理),他在我們房門口停下來,聽著,瞧著,看不到光線……

    「是誰幹的?」他衝進房間,大聲叫道。裡莫艾朗笑得喘不過氣來,而熱斯裡爾裝蒜,用濃重的鼻音問:「什麼事呀,學監先生?」同裡莫艾朗一樣,聖裡弗爾和我躲在被子裡面偷笑。

    人們從我們嘴裡什麼也沒有掏出來,我們是勇敢的。我們四個都被關進小地窖。聖裡弗爾在一道通往豬舍的門下搜索,把頭鑽到裡面,一頭豬跑過來,幾乎把他的腦袋啃了。熱斯裡爾溜進酒窖,弄開一桶酒,葡萄酒淌了一地;裡莫艾朗拆了一堵牆;而我,新時代的佩蘭-當丹1,爬到地下室的氣窗上,用我的演說吸引了一群街頭頑童。對學監如此惡作劇的同學(爆炸裝置的可怕發明人),令人想起兒童時代的克倫威爾2,他用墨水塗抹另一位弒君者的臉孔,而後者在他的名字之後簽署了處死查理一世的判決書。

    1拉辛的喜劇《訴訟人》(一六六八)中的人物,想站在屋頂上判決。

    2克倫威爾(Cromwell,一四八五—一五四○):英國政治家。

    雖然雷恩中學的教育有極濃厚的宗教色彩,但我的熱忱降低了:老師和同學人數眾多,提供了許多娛樂的機會。我的語言學習有進步;我成了數學尖子,對這門課特別喜愛,憑這一點,我本來可以當一名好的、甚至出色的海軍軍官的。在各個方面我都容易上手。我對嚴肅的事情和對愉快的事情都有興趣:在寫散文之前,我先寫詩;藝術使我激動;我非常喜歡音樂和建築。儘管我對任何事很快就感到厭煩,但我願意做那些繁瑣的事情,我的堅持戰勝我的厭惡。我從來沒有放棄一件值得完成的事情;有些事我用我一生當中的十五年或二十年時間去追求,熱情飽滿,始終如一。

    我的聰明也表現在次要事情上。我下棋機智,會打檯球、打獵、擊劍;我的繪畫不錯。如果有人教我練嗓子,我唱歌也會很好。這一切,再加上我所受的教育,軍人和旅行家的生活經歷,讓人感覺我毫無學究氣,從來不讓人感覺我愚笨或自負,我也從來沒有舊文人的怪僻,也沒有新文人的傲慢和剛愎自用,更不用說嫉妒和不可一世的虛榮心了。

    我在雷恩中學度過了兩年。熱斯裡爾比我早一年半離開。他進人海軍。在這兩年當中,我的三姐朱莉結了婚。她嫁給孔代團的上尉德-法爾西公爵,同她丈夫在富熱爾安家,我的大姐和二姐已經住在那座城市裡了。朱莉的婚禮在貢堡舉行,我參加了儀式。婚禮上我碰見德-特隆若利公爵夫人,她後來以她在斷頭台上表現的勇氣令人矚目。她是德-拉魯埃裡侯爵夫人的表妹和密友,捲進侯爵夫人的陰謀活動。在此之前,我只見過自己家中的女性,當我看見一個外面的女子如此美麗時,有點感到不知所措。生活的每一步向我展示一個新的前景。我聽見充滿激情的既遙遠又迷人的聲音向我走來。我被這新鮮的美妙聲音吸引著,急忙朝這些美人奔去。當時,我像埃勒吉斯大主教,對每位神靈奉獻不同的香火。但是,焚香的時候,我唱的頌歌能否和祭司的詩一樣,被稱為「馨香」呢?

    一八一四年一月

    於狼谷

    我被送到佈雷斯特參加見習軍官的入學考試——佈雷斯特港——我與熱斯裡爾重逢——拉佩魯斯——我回到貢堡

    朱莉結婚之後,我啟程去佈雷斯特。我離開雷恩這間大型中學的時候,並沒有我在離開小小的多爾中學時的那種戀戀不捨的感情。可能我已經失去對一切都感到新奇的天真;時光開始使我的純真失去敏銳了。在新情況下,我的良師益友是我的舅舅拉夫內爾-德-布瓦太耶,他是艦隊司令。他的一個兒子,波拿巴軍隊中的一位非常傑出的軍官,娶我姐姐法爾西公爵夫人的獨女為妻。

    到達佈雷斯特之後,我找不到我的海軍軍官學校學員證書,不知是什麼東西耽誤了。我束手無策,不能參加正規學習。我舅舅把我放在暹邏街寄宿,吃海軍軍官學校的客飯,同時將我介紹給海軍司令埃克托爾公爵。

    我頭一次處於無人過問的狀態。我將自己禁閉在孤獨的本能之中,而不去結識我未來的同學。我經常接觸的人只是我的劍術、圖畫和數學教師。我以後要在許多地方看見的大海在佈雷斯特沖刷著阿爾莫裡克半島的末端。越過突兀的海岬,極目望去,只見一望無際的海洋和未知的世界。在這個空間裡,我的想像力縱情翱翔。我常常在熱古弗朗斯碼頭一帶,找一根倒在地上的桅桿坐下,觀察人群的運動:建築工人、水手、軍人、海關官員、苦役犯在我面前走來走去;旅客們上船下船,駕駛員指揮操作,木匠鋸著木頭,制繩工編織繩索,見習水手給鍋爐點火,煙囪裡冒出濃煙和瀝青的清新氣味。在船舶和商店之間人們搬運著、滾動著成捆的商品、成袋的食物和炮兵的輜重。這邊,大車往後倒退,下水裝貨;那邊,滑車提起重物,而吊車放下石塊,疏浚船挖掘沖積地;要塞重複著信號,小艇來回穿梭,船隻起錨或者進港。

    我的頭腦對社會,對於它的善和惡,充滿模模糊糊的想法。我萌生一種莫名的憂傷;我離開我坐的桅桿;我沿著海堤往上走,來到一個看不見港口的拐角處。在那個地方,除了一道泥炭質的山谷,什麼也看不見;但是,我仍然聽見大海深沉的低吟和人群的喧囂。我在小河邊躺下來。我時而望著流水,時而凝視小嘴烏鴉飛翔,享受籠罩在我周圍的寧靜,或者傾聽造船捻縫工的錘聲,我縱情遐想。在我的遐想中,如果風兒送來升帆的軍艦的鳴炮聲,我會眼睛噙著淚水,全身顫慄。

    一天,我在港口散步,向最靠近外海的地方走去。天氣炎熱,我躺在沙灘上睡著了。突然,我被一聲巨響驚醒。我睜開眼睛,就像奧古斯特打敗塞克斯都-龐培之後,在西西里島的錨地觀看三層槳戰船。大炮不斷轟鳴。錨地裡到處是艦船:法國大艦隊在簽訂和約之後1回港了。戰船揚著帆,硝煙瀰漫,旌旗飄揚,雄姿招展,拋錨停下或者繼續在波浪上顛簸。從來沒有別的東西比這件事使我對人類精神有一個更崇高的認識。天主曾經對大海說過「你不會去得更遠。Nonprocedesamplius」2;此時此刻,人類似乎向天主借用了什麼。

    1同英國簽訂和約之後。

    2引自《聖經-約伯篇》。

    佈雷斯特傾城出動,都趕來了。小艇離開艦隊,在莫勒登岸。艇上的軍官們臉孔被太陽曬得黑黑的,露出從另一個半球帶回的奇特的表情,還有一種我說不出的快樂、驕傲和勇氣,猶如那些剛剛捍衛了國旗的榮譽的人。這個如此勇敢、如此著名的艦隊,這些蘇弗朗、拉莫特—皮蓋、迪-古埃迪-德斯坦的戰友,逃過了敵人的炮火,但卻倒在法國人自己的炮火之下!

    我注視這支英勇的部隊走過。突然,一位軍官離開他的同伴,跑過來抱住我的脖子:此人是熱斯裡爾。他看來長高了,但由於他胸部挨了一劍,身體虛弱而無精打采。他當晚就離開佈雷斯特回家去。我以後只見過他一次,那是在他英勇死去前不久。我以後會講到,他是在什麼情況下死的。熱斯裡爾的突然出現和離開使我下了決心,而這個決心改變了我一生的進程。前面已經寫過,這個年輕人對我的命運有極大的影響。

    人們可以看出我的性格如何形成,我的思想傾向,我的才能最初受到什麼樣的打擊,因為我可以把我的天才當作一件壞事來談,無論這個天才是罕見的或者平庸的,無論它配不配這個名稱,因為我找不到其他更恰當的詞。如果我同其他人更相像的話,我也許會更加幸福;能夠毀滅我身上的才能,而不奪去我的精神的人也許是我的朋友。

    當布瓦太耶公爵帶我到埃克托爾先生家去的時候,我聽那些年輕和年邁的水兵講述他們的戰鬥故事,介紹他們見識過的國家。此人從印度歸來,彼人到過美洲;這位即將起錨周遊世界,那位要去地中海的港口,訪問希臘海岸。我舅舅把人群中的拉佩魯茲1指給我看;這位新時代的庫克2後來喪身在風暴之中。我傾聽著,觀察著,一言不發。但是,當天晚上,我失眠了:我想像我將進行的戰鬥,發現未知的土地。

    1拉佩魯茲(LaPerouse,——七四一—一七八八):法國著名航海家,到過美洲、亞洲許多地方,後來死於海難。

    2庫克(CDd(,一七二八—一七七九):英國著名航海家和探測家。

    無論如何,看見熱斯裡爾回到他父母那裡,我想沒有什麼東西能夠阻礙我回到我自己的父母身邊。如果我不是獨立不羈,厭惡各種形式的役使,我可能很喜歡到海軍服役,但我生性不願意被人使喚。旅行吸引我,可是我只喜歡按照我自己的意願獨自成行。總之,我既沒有通知我舅舅拉夫內爾,也沒有等候證書,在未得到任何人允許的情況下,一天上午我啟程回貢堡了;對於我的家人,我似乎從天而降。

    雖然我很害怕父親,但我膽敢作出這樣的決定,對此我今天仍然感到驚訝。同樣令人吃驚的,是家人對我的態度。我以為我父親會大發雷霆,結果我受到親切的歡迎。我父親只是搖搖頭,似乎說,「多麼輕率的舉動呀!」我母親由衷地擁抱我,同時嘴裡嘀咕著;我的呂西兒則心花怒放。

    一八一七年七月

    於蒙布瓦西耶

    散步——貢堡幽靈

    從這部《回憶錄》上一節的寫作日期——「一八一四年於狼谷」,到今天的「一八一七年七月於蒙布瓦西耶」,三年零十個月過去了。你聽見帝國崩潰了嗎?沒有。沒有任何東西擾亂這些地方的平靜。然而,帝國在沉淪:在我的生活中,巨大的廢墟倒塌了,就像傾翻在一條未知河流中的羅馬殘骸。但是,對於與此無關的人,事件並無意義:從上帝手中逃脫的幾年將以無邊的沉寂懲罰這一切喧囂。

    前一章是在奄奄一息的波拿巴專制統治下、在他的榮耀的最後光輝下寫成的;我在路易十八的統治下開始寫這一章。我在離國王很近的地方見過他們,我的政治幻想破滅了,猶如我繼續記述的這些比較甜蜜的空想。先說說令我重新提筆的原因吧:人的心靈是一切東西的玩物,人們無法預計什麼微不足道的事情會給它帶來歡樂或痛苦。蒙田已經注意到這一點,他說:「為了擾亂我們的心靈,並不需要原因,一個無緣無故的思想就能支配它,令它動盪。」我此刻在玻絲和佩爾斯交界處的蒙布瓦西耶。這塊土地上屬於德-科爾貝爾公爵夫人的城堡在革命中被賣掉,然後被拆除。現在只剩下兩座用柵欄隔開的獨立的小屋,那是從前守門人的住房。現在的英國式花園,保留若干它從前的法國式的齊整劃一的痕跡:筆直的通道、林陰小徑環繞的矮樹叢使花園顯得莊重,好像一處廢墟。

    昨天晚上,我獨自散步;頭上的天好像是秋天的天空;不時有一陣寒風刮過來。我停步看著太陽:它鑽進阿呂埃樓塔上空的雲彩;加布裡埃爾1曾經是這座塔樓的女主人,兩百年以前她曾經像我一樣看著太陽墜落。亨利和加布裡埃爾今日安在?這部回憶錄出版之後,我也會如此。

    1加布裡埃爾(Gabrielled-Estree):法國國王亨利四世的情婦。

    一隻斑鶇棲息在一棵白樺樹的高枝上,它的啁啾使我從遐想中驚醒。這神奇的聲音驀然使我記起父親的莊園。我忘記剛剛目睹的災難,突然回到過去的歲月,重新看見那些有斑鶇嗚叫的田野。當年,我還沒有經驗,我聽鳥兒嗚叫的時候,同今天一樣憂鬱,但那種憂鬱來自一種對幸福的模糊的渴望。我現在的憂鬱來自對那些權衡過、判斷過的事物的認識。當年,貢堡樹林的鳥兒的歌唱使我懷念我自己認為已經達到的幸福;蒙布瓦西耶花園的同樣的歌聲,讓我想起我在追求無法企及的幸福中失去的歲月。我現在不需要再學習什麼。我比別人走得更快,我經歷了人生。時光的流逝,拖著我往前走;我甚至不敢肯定能夠寫完這部回憶錄。我還能夠在樹林旁邊散步多久呢?利用我餘下的不多的時光吧。趕快描寫我的青年時代吧,趁我還記憶猶新。這位永遠拋下迷人海岸的航海者,看著漸漸遠去、並且即將消失的陸地,寫下他的日記。

    迪南中學——布魯塞——我回到父母身邊

    我講述到我回貢堡,受到父親、母親和姐姐呂西兒怎樣的歡迎。

    讀者可能沒有忘記我的三個姐姐結婚了,她們住在位於富熱爾周圍的新家裡。我哥哥的野心開始膨脹,他在巴黎的時間比在雷恩的時間更多。他買了一個行政法院審查官的職務,後來他又將這個職務賣掉,進入軍界。他加入皇家騎兵團;他嚮往外交使團,跟隨德-拉呂澤爾納伯爵出使倫敦;在那裡,他同安德列-謝尼埃1相遇。當我們的動亂爆發的時候,他差一點就得到駐維也納大使的職位。他請求出任君士坦丁堡,但他碰到一位可怕的對手:米拉波。後者以與宮廷黨聯合為代價,得到任命的許諾。我回貢堡居住的時候,我哥哥離去不久。

    1安德烈-謝尼埃(AndreChenier,一七六二—一七九四):法國詩人。

    我父親躲在他的莊園裡,不再出來,即使召開三級會議的時候也如此。我母親在每年復活節前後到聖馬洛住六個星期。她等待這段時間就像等待她的解放一樣,因為她憎惡貢堡。旅行前一個月,大家就談論這件事,好像談論一件冒險事業;人們開始進行準備;讓馬休息。出發前夕,大家七時睡覺,次日清晨二時就起床。到三時,我母親心滿意足地出發了;她用一整天時間走這十二法裡的路程。

    呂西兒在阿爾讓蒂埃爾教士會議上被接受為修女,但還要得到勒米爾蒙教土會議的認可。等候期間,她躲在鄉下。

    至於我,在我從佈雷斯特逃回之後,我表達了當神甫的願望。事實上,我只是在爭取時間,因為我不知道自己想幹什麼。家人把我送到迪南中學,讓我完成人文科學的學習。我的拉丁文比我的老師還好;我開始學習希伯來文。魯亞克神甫是中學校長,杜阿梅爾神甫是我的老師。

    迪南環境優美,城內有許多古樹,周圍環繞著城牆和古老的城樓。它坐落在一座高高的山崗上,山崗腳下流淌著直通大海的朗斯河;它居高臨下,俯瞰著林木蔥鬱的山谷。迪南的礦泉水是小有名氣的。這座歷史名城是杜克洛的誕生地;在它保存的古物中有蓋斯克蘭2的心臟。英雄的遺骸在革命時期被人偷走,差一點被一名玻璃匠研成碎末作顏料。難道顏料是用來再現戰勝祖國的敵人的畫幅?

    2蓋斯克蘭(Gueselan,一三二○—一三八○):法國元帥。

    我的同鄉布魯塞先生同我一道在迪南讀書。老師每星期四帶學生去游泳,猶如教皇阿德裡安一世時代的教士,或者胡諾利於斯皇帝1統治下的囚徒。有一次,我幾乎淹死;另一次,布魯塞先生被水蛭咬了;水蛭不知好歹,沒有料到它們的前途2。迪南同貢堡和普朗古埃的距離相等。我時而去蒙舒瓦看望貝德舅舅或貢堡的家人。德-夏多布里昂先生覺得把我留在家裡省錢;我母親希望我堅持當神甫的志願,但又不願意強迫我,不再堅持要我在迪南住宿;不知不覺之中,我就呆在家裡了。

    1胡諾利於斯(Honorius,三八四—四二三):西方的第一個皇帝。

    2後來,布魯塞廣泛利用水蛭治病。

    我仍然熱衷於回顧我父母的美德,儘管這只是令人感傷的往事;但是,我更樂於再現這幅彷彿根據中世紀文稿的插圖描繪的圖畫。從現時到我即將描寫的時代,有幾個世紀的間隔。

    一八一七年

    於蒙布瓦西耶

    一八四六年十二月修改

    貢堡的生活——日日夜夜

    我從佈雷斯特回來的時候,四位主人(我父親、我母親、我姐姐和我)住在貢堡。一名廚師、一名侍女、兩名男僕和一個馬伕構成全部僕從隊伍。一條獵狗和兩匹老牝馬佔據馬廄的一角。這個城堡可以容納一百名騎土,加上他們的夫人、他們的侍從、侍童、達戈貝爾王1的戰馬和獵犬群。這十二條渺小的生命似乎消失在城堡裡。

    1公元六二八年至六三八年的法蘭克王。

    除了幾個貴族、到議會去為自己辯解而路過求宿的德-蒙盧埃侯爵和德-戈榮—玻夫公爵,古堡長年累月不見一個外人。那兩位過路貴族通常冬天來,騎著馬,手槍掛在馬鞍架上,腰裡別著刀,身後跟著一名同樣騎馬的僕人,僕人背後馬臀上載著一個裝衣服的大箱子。

    我的父親總是畢恭畢敬,不戴帽子、冒著風雨站在台階上迎接他們。鄉下人被引進屋之後,喜歡講他們的哈諾弗勒戰爭,他們家中發生的事情和他們打官司的故事。晚上,人們將他們帶到北塔,在「克裡斯蒂娜皇后」的套房裡就寢。那個房間裡有一張七尺見方的大床,罩著雙重的用綠紗和紅綢制的床幃,支撐床幃的是四個鍍金的愛神。第二天清晨,我下樓到大廳裡,透過窗子凝望霜凍覆蓋的田野,只見兩三個旅人在池塘邊孤寂的堤上走過:那是我們的客人騎馬朝雷恩2進發了。

    2雷恩(Rennes):布列塔尼首府。

    這些外鄉人對生活瞭解不多,可是,多虧他們,我們的視野超越我們莊園的地平線,擴展到幾里外的地方。他們一走,慣常的生活又恢復了:我們平時生活在一家人的小圈子裡,星期天同村中的自由民和鄰近的貴族聚聚。

    星期天,當天氣晴朗的時候,我母親、呂西兒和我穿過小樹林、沿著一條鄉間小路到教區教堂去;碰到下雨,我們就取道貢堡村可惡的街道。馬羅爾神甫乘坐的輕馬車是由四匹白馬拉的,那些馬是在匈牙利從土耳其人手中奪來的戰利品;我們沒有這樣的福分。我父親每年只去教區教堂一次,為的是領復活節聖體;其他時間,他都留在古堡的小教堂裡聽彌撒。我們坐在老爺的長凳上,面對著與祭台比鄰的勒內-德-羅昂1的黑色大理石墳墓,接受恭維和祈禱:這是人類榮耀的形象;棺材前面有幾縷馨香!

    1勒內-德-羅昂(RenedeRohan):一位親王的女兒,埋葬在堂區教堂裡。

    傍晚,星期天的消遣結束;而且不是每週都有。天氣惡劣的季節,幾個月沒有人來敲城堡的大門。如果說貢堡鎮的歐石南上籠罩著憂鬱氣氛,那麼古堡裡面的憂鬱更加濃重。人們走進它的拱門時,感覺同進人格勒諾布爾的查爾特勒修院一樣。當我在一八○五年參觀這間修院的時候,我穿過一片荒地,而且景象越來越淒涼;我以為到了修院,這種景況就會結束了;但是,在修院的圍牆裡面,修士們的花園比森林更加荒涼。終於,在建築物的中央,在這一切孤寂的包圍之中,我找到了修士的古墓。永恆的沉寂——此地的神聖,從這個聖殿,將它的威嚴擴展到周圍的山崗上和森林裡。

    貢堡的沉悶氣氛由於我父親的木訥和孤僻變得更加濃重。他非但不把家人和僕從緊緊聚合在自己周圍,反而讓他們分散在古堡的各個角落。他的臥室在東邊的小塔裡;他的書房在左邊的小塔裡;三把黑皮椅子和一張鋪滿契證和文書的桌子就是他書房的全部傢俱。壁爐上畫著夏多布里昂家族的系譜樹,在一個窗口掛著從手槍到喇叭短統的各式武器。我母親的套房高踞在大廳上面,夾在兩個小角塔之間:室內鋪設著鑲木地板,裝飾著威尼斯多面鏡。我姐姐的臥室在母親的套房隔壁。侍女的房間遠離母親的臥房,在大塔正屋裡。我住在樓梯頂一間孤獨的小房裡,從內院上樓可以到達古堡的各個部分。樓梯底下的拱形地窖是父親的隨身男僕和其他傭人的房間,而廚娘守著西大塔。

    無論寒暑,我父親每天清晨四時起床,隨後馬上到內院門口叫醒他的隨身僕人。僕人五時給他送去咖啡;然後他在書房裡開始工作,一直到中午。我母親和我姐姐八時分別在自己房間裡吃早餐。我起床無定時;按規定我應該一直學習到中午,但大多數時間我無所事事。

    十一時半響午餐鈴,十二時用膳。大廳兼作餐室和客廳:我們在大廳的東角就餐。餐後,我們到大廳西頭的大壁爐前坐下來。大廳四壁裝飾著護壁板,漆成灰白色,牆上掛著從弗朗索瓦統治時期一直到路易十四時期的古老畫像,其中包括孔代和蒂雷納1的畫像;一幅表現埃克紮在特魯城下被阿希爾殺死2的油畫掛在壁爐上面。

    1孔代和蒂雷納:均為十七世紀法國的著名將領。

    2古希臘神話故事。

    飯後,大家齊坐一堂,直到二時。如果是夏天,我父親下午去釣魚,到菜園或古堡周圍散步。如果是冬天,他去打獵,而我母親躲進小教堂,在祈禱中打發掉幾個鐘頭。小教堂是一間陰暗的祈禱室,牆上掛著最著名的繪畫大師的傑作。誰也不會想到布列塔尼深處的一座封建古堡會收藏這麼多古畫。其中阿爾巴內3的銅版畫《耶穌之家》至今還保留在我身邊:對於我,這幅畫就是貢堡的惟一紀念了。

    3阿爾巴內(Albane,一五七八—一六六○):意大利畫家。

    父親外出,母親在祈禱,呂西兒躲進她的房間,我回到我的斗室或者到野外去玩耍。

    八時,晚餐鐘響了。晚餐後,如果天氣好,全家到大門台階上坐下來。夜幕降臨時,我父親用獵槍射擊從雉堞中飛出來的貓頭鷹。母親、呂西兒和我凝望著天空、樹林、太陽的餘暉和最早出現的星星。十時,我們進屋睡覺。

    秋夜和冬夜是以另一種方式度過的。晚飯後,我們一家人離開飯桌來到壁爐邊,母親斜靠在一張暹羅花布的沙發榻上,床邊擺著一張獨腳圓桌,桌上點著一支蠟燭;我和呂西兒坐在爐子旁邊;僕人收拾好餐具走了。這時,父親開始在廳裡踱來踱去,一直到就寢的時刻。他身穿一件長毛絨白袍,或者說一種唯獨在他身上才看得到的類似斗篷的東西。他半禿的腦袋上端端正正地戴著一頂白色大便帽。由於廳子很大,蠟燭只能照亮一個角落,所以父親遠離壁爐時我們就看不見他了;我們只聽見他在黑暗中行走的腳步聲;隨後,他白袍白帽,耷拉著長長的蒼白的面孔,慢慢踱回亮處;他逐漸從黑暗中出現時簡直像一個幽靈。他踱到大廳另一頭的時候,呂西兒和我低聲交談幾句;他走近時,我們便一言不發。他走過我們身邊時間道:「你們在談什麼呀?」我們膽戰心驚,什麼也不回答;他繼續散步。剩下的時間,我們只聽見他有節奏的步伐、母親的歎息和風兒的嗚咽。

    古堡的大鐘敲十點了,我父親戛然止步。那個使掛鐘抬起來的發條似乎同時也終止了它的腳步。他掏出懷表,上好發條,然後端著一個點著蠟燭的銀燭台,進西邊小塔一會兒,馬上又端著燭台走出來,朝東角塔的臥室走去。呂西兒和我佇立在他經過的路上;我們吻他,祝他晚安。他一言不發,俯身向我們伸過他乾瘦和凹陷的面頰,然後繼續走他的路,直到消失在塔的深處,而我們聽見他關門的響聲。

    符咒解除了。由於父親在場而變成石像的母親、姐姐和我,現在都恢復了生命的功能。解除魔法後我們的頭一個結果是滔滔不絕的談話。沉默使我們受到壓抑,但它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價。

    滔滔不絕的話語過後,我把侍女叫來,我將我母親和我姐姐送回她們的房間。在我退出之前,她們要求我看看床底、壁爐、門後,檢查樓梯、過道和走廊。關於古堡中盜賊和鬼魂出沒的傳說困擾她們。人們相信,一位木腿的貢堡公爵,三個世紀以前去世的,不時在古堡中出現,有人在角塔的大樓梯上見過他;他的木腿有時單獨同一隻黑貓散步。

    一八一七年八月

    於蒙布瓦西耶

    我的角塔

    我母親和我姐姐就寢前聽的全是這類故事。她們上床時怕得要死。我回到我的角樓;女廚娘重返她的大塔,而男僕們下樓到他們的地下室去。我的角塔的窗口對著內院;白天,我看見對面遠處護牆的雉堞,那裡生長著荷葉蕨,還有一棵野杏。夏天,幾隻乳燕啁啾著鑽進牆洞,它們是我僅有的伴侶。晚上,我只看見一小塊天空,和幾個星星。當月亮閃爍,往西墜落的時候,月光透過菱形的窗口照射在我床上。貓頭鷹在塔樓之間飛來飛去,在月亮和我之間往返,我的床幃上映著它們的翅膀的抖動的影子。由於我住在最偏僻的角落,面對著走廊入口,黑暗中的任何聲響都逃不過我的耳朵。有時,風兒似乎在輕步疾走;有時,它發出呻吟;突然,我的門被劇烈地搖晃著,地窖傳來幾聲轟鳴,然後沉寂下來,隨後又重新開始。早上四時,古堡的主人在古老的拱門入口處叫醒他的隨身男僕,他的喊叫聽上去似乎是黑夜的最後一個幽靈的聲音。對於我,這聲叫喊等於蒙田的父親叫醒他兒子的悅耳的音樂1。

    1法國十六世紀作家蒙田在他的《隨想錄》中回憶說,他父親在他年幼時用樂器將他喚醒。

    我父親固執地要一個孩子獨自睡在高高的塔樓上,這樣做可能有些不當,但最終變得對我有好處。對待我的這種粗暴方式造就了我的男人的勇氣,可是並未剝奪我豐富的想像力;人們今天想剝奪青年的這種敏銳。父親強迫我挑戰鬼魂,而不讓我相信沒有鬼魂。他常常帶著嘲諷的微笑問我:「騎土先生害怕嗎?」他甚至會要求我同死人睡在一起。我善良的母親對我說:「我的孩子,一切事情要上帝同意才能發生,只要你是虔誠的基督教徒,就不必害怕鬼怪。」比起一切哲學論據,母親的話更使我安心。我取得了完全的成功。結果,在我孤寂的塔樓上,晚上的風成了我的隨心所欲的玩具,我的想像的翅膀。我的想像力一經點燃之後,到處擴散,在任何地方都找不到足夠的食糧,可能會吞噬天空和大地。現在我要描寫的就是這種精神狀態。我重返我的青年時代,嘗試找到過去的我,也許我永遠做不到,雖然我蒙受了苦難。

    由孩子變成大人

    我從佈雷斯特回到貢堡,我的生活就發生了徹底的變化:孩子不見了,成年人出現了,連同他的歡樂逝去了,他的煩惱留下了。

    首先,在真正的激情出現之前,我對一切都感到迷戀。在餐桌上我不敢講話,也不敢吃東西;在沉悶的晚飯之後,我終於溜掉。我的激動是令人難以置信的。我不能一口氣下台階,不然我會直衝下去。我不得不在石級上坐下來,讓我的激情平靜下來。但是,我一到綠院和樹林,我就開始跑、跳、蹦、嬉戲、開心,直到弄得精疲力盡,心臟突突跳著,陶醉在打鬧和自由之中。

    我父親常常帶我去打獵。我對打獵產生了興趣,而且將這興趣提高到狂熱的程度。我還記得我在那片田野上打死第一隻兔子。秋天,我常常在池塘邊齊腰深的水裡呆上四個或五個鐘頭,等待野鴨。即使今天,當一條狗突然停下的時候,我都不能保持冷靜。然而,在我對狩獵的熱情之中,有尋求獨立的因素。跳越壕溝,在田野上、在歐石南叢中漫遊、提一條槍在荒涼的地方閒逛,掌握力量和孤獨,這就是我的保持純真的方式。在奔跑中,我常常跑得很遠,以致累得不能走路;森林看守人不得已用樹枝編成擔架,將我抬回家。

    可是,打獵的樂趣對我是不夠的,我被一種我不能控制、也不能理解的對幸福的渴望激勵著,我的思想和我的心靈似乎正在建造兩座空空如也的寺廟,沒有祭台也沒有犧牲。我還不知道要在廟裡供奉哪個神靈。我在我姐姐呂西兒身邊成長;我們的友情是我們的全部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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