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畔回憶錄(墓中回憶錄) 上卷 第05節
    貢堡度假——外省古堡生活——封建習俗——貢堡鎮的居民

    我要在貢堡度過假期。巴黎附近的城堡生活同偏僻的外省城堡生活大不相同。

    在領地範圍內,貢堡只有荒原、幾個磨坊、兩個森林:布爾古埃森林和塔諾艾爾森林。但在這個地區,木材幾乎是毫無價值的。然而,貢堡享有許多封建特權。這些權利是多種多樣的,有的規定某些活動要繳納費用,或者規定一些起源於舊制度的習慣做法,還有一些當初僅僅是娛樂。

    我父親恢復了某些娛樂性質的活動,以免它們失傳。當全家聚在一起的時候,我們參加這些哥特人的遊戲,其中主要有三種:「漁販跳船」、「刺人像靶」和一種叫「昂熱維納」的集市。穿木鞋和長褲的農民觀看遊戲,這樣的人和這樣的遊戲今天都不存在了。遊戲中,優勝者有獎,失敗者受罰。

    刺人像靶保存了古代騎士比武的傳統,這種遊戲可能跟封地時代的兵役制度有關。這種遊戲在康熱1的書中有詳盡的描寫。罰金要用古代銅幣支付,金額可以高達兩枚「金羊」,每枚值巴黎鑄造的錢幣二十五蘇。

    1康熱(Cange,一六一○—一六八八):法國學者。

    昂熱維納集市每年九月四日,即我出生的日子,在池塘邊的草場上舉行。規定僕從們都要帶上武器,舉著領主的旗子來到古堡;然後,他們到集市維持秩序,協助收牲口稅。當時,每頭牲口都要向貢堡公爵交稅,是王權稅的一種。這時候,我父親大擺宴席。大家跳舞三天:主人們在大廳裡,有小提琴伴奏;僕從們在綠院裡,有風笛伴奏。大家唱歌,歡呼,用火槍射擊。人群的喧鬧同牲口的叫聲混雜在一起,人們在花園和樹林裡逛來逛去。貢堡在一年之中,至少有這麼一次顯得有點歡樂氣氛。

    我這個人一生的經歷很奇特,既有幸參加過刺人像靶比賽,也聽人宣讀過《人權宣言》;既見過布列塔尼農村自由民的民團,也見過法國國民衛隊;既見過貢堡領主的旌旗,也見過革命的旗子。我似乎是封建習俗的最後的見證人。

    古堡接待的客人當中,有小鎮居民和附近的貴族。這些上流社會的人是我最早的朋友。我們由於虛榮心,太重視我們在這個世界上扮演的角色。巴黎資產階級嘲笑外省小城資產階級;宮廷貴族嘲笑外省貴族;名人蔑視卑微無聞的人。他們不曾想過,時光會懲罰他們的自負,在後代眼中,他們是同樣可笑或無足輕重的。

    當地最著名的首富1是一位名叫波特萊的先生,他曾是東印度公司的船長,喜歡講有關本地治裡的故事。由於他講故事的時候,將兩肘支在桌上,我父親很想把碟子往他臉上扔過去。然後是煙草倉庫的老闆洛納先生。他同雅各布一樣,是一個有十二個孩子的家庭的父親:九個女孩,三個男孩。最小的男孩達維德是我的遊戲夥伴。一七八九年,這位老先生想成為貴族,他可真會挑選時候!在這座房子裡,歡樂多,債也多。稅務監督熱柏爾、財政檢察官波秋、收稅官科爾維西埃和教堂主持夏爾梅爾神父,是貢堡的常客。我在雅典沒有見過更加有名的人物。

    1指領主老爺之後,代表自由民的人。

    德-波秋—布瓦、德-沙多—達西、德-坦特尼亞克等先生,一兩位其他貴族,星期天到教區教堂來聽彌撒,然後到城堡主人家吃午飯。我們同特雷莫杜一家的關係最密切。這家人有丈夫、漂亮的妻子、非婚生的姐姐和幾個孩子。他們住在一間農舍裡,惟一的貴族標記是一個鴿子棚。特雷莫杜家族現在還有人在。他們比我明智和幸福,如今還生活在我三十年前離開的古堡附近。他們現在還做當年我去他們家吃黑麵包時所做的工作。他們從來沒有駛出我早已離開的港口。當我寫這頁文字的時候,他們可能在談論我;我責怪自己披露他們的姓名,侵犯了他們用以保護自己的平淡無聞。長期以來,他們懷疑他們聽見談論的人是不是「小騎士」。貢堡的本堂神父塞萬(我兒時常常聽他講道)對此也表示將信半疑。當年他將我抱在他的膝蓋上,他無法想像,我這個同農民廝混在一起的頑童如今竟然是宗教的捍衛者。他最後終於相信了,而且在講道中提到我的名字。這些值得欽佩的人,以為我此刻同兒童時代和青年時代的我一樣單純、一個模樣,可是,我經過時間的喬裝打扮,已經變了,他們還會認得我嗎?在他們同意擁抱我之前,我不得不說出自己的名字。

    我給我的朋友們帶來了不幸。一位過去對我感情深厚、名叫羅爾的獵場看守人,被一個盜獵者殺害了。這個謀殺事件對我打擊甚大。人類的犧牲是多麼奇特、多麼令人費解的事情呀。為什麼最昭彰的罪行和最顯赫的光榮是讓人類流血呢?我想像羅爾手捧著自己流出的腸子,掙扎著回到他的茅屋,在那裡死去。我有過報復的念頭;我要同殺人犯搏鬥。在這方面,我是與眾不同的:對於冒犯,我最初感覺遲鈍;但是事情銘刻在我的記憶裡,而且隨著時間,印象越來越深刻,而不是消失。對事情的記憶可能在我心中沉睡幾個月、幾年,有一天它突然帶著新的力量甦醒了,而我的傷痛比頭一天更加強烈。但是,如果說我不原諒我的敵人,我並沒傷害他們;我是記恨的,但我並無報復之心。即使我有報復的力量,我也沒有這樣做的決心。僅僅在不幸的時候,我才是危險的。那些對我施加壓力,以為這樣能夠使我讓步的人錯了;逆境對於我,猶如土地對於安泰1:我在我母親的懷抱裡吸取力量。一旦幸福將我從她懷中奪走,我就會窒息。

    1安泰(Antee):希臘神話英雄,大地是他的母親。

    第二次貢堡度假——孔蒂團——聖馬洛營地——一座隱修院——劇場——我的兩個姐姐結婚——重返中學——我的

    我懷著依依不捨的心情離開貢堡,回到多爾。第二年,由於有在澤西登陸的計劃1,聖馬洛附近建立了軍營。貢堡駐紮了一些部隊。德-夏多布里昂先生出於禮貌,先後向都蘭團和孔蒂團的上校指揮官提供住房:一位是德-聖西蒙公爵,另一位是德-科奘侯爵。每天有二十名軍官是我父親餐桌上的客人。這些外人的玩笑令我感到不快;他們的散步擾亂了我的樹林的平靜。由於看見孔蒂團的中校維尼亞古在樹下騎馬狂奔,我頭腦中閃現了去旅行的念頭。

    當我聽見我們的客人談論巴黎和宮廷的時候,我感到悲哀;我設法弄懂什麼是上流社會。我發現了一些模糊和遙遠的東西,但我很快感到困惑了。從單純和平靜的外省,放眼看這個世界,我感到眩暈,猶如從高聳人云的塔樓上俯瞰地面一樣。

    然而,有一樣東西令我著迷:閱兵。每天,值班衛隊以鼓和軍樂為前導,在綠院列隊走過。德-科奘先生提議帶我去參觀海邊的軍營,我父親同意了。

    帶我去的是德-拉莫朗戴先生。他是一位很善良的貴族,但由於窮困,他淪落為貢堡的土地代管人。他身穿一套灰色羽紗服,衣領上有一道銀色條紋。頭上戴一頂灰色氈風帽,帽子的尖角往前傾斜。他讓我跨坐在他身後的馬臀上,那匹牝馬名叫伊沙白利。我抓住繫在他衣服上用來插獵刀的腰帶。我興高采烈。當克魯德-德-比利翁和德-拉穆瓦尼翁議會主席的父親還是孩子的時候,他們到鄉下去,「人們用籃子將他們放在驢子的兩邊,一邊一個,由於拉穆尼翁比較輕,在他的籃子裡加些麵包,以保持平衡。」(德-拉穆尼翁主席的《回憶錄》)。

    1從一七七八年開始,法國支持美國反對英國殖民統治的鬥爭,曾經計劃攻佔澤西島。

    德-拉莫朗戴先生抄近路:

    興高采烈,意氣風發,

    穿越樹林,越過小河;

    因為樹林中不見人影,

    像弗朗索瓦那樣高興。

    我們停下來,到一間本篤會修院吃午飯。修院由於修士不多,不久前合併到該修會的另一個中心去了。我們在那裡只看見負責管理財產和經營林木的修士。他在院長的圖書館為我們安排了一頓極好的午餐:我們吃了許多新鮮雞蛋,還有大條的鯉魚和白斑狗魚。穿過內院的拱廊,我看見池塘邊有一些高大的埃及無花果樹。為了給我們表演,斧頭朝樹腳砍去,樹頂搖晃著,倒在地上。從聖馬洛來的木匠鋸著帶綠葉的枝條,或者將倒下的樹幹鋸成方木。目睹這些被砍伐的森林,這間無人居住的修院,我的心在流血。以後,教會寺廟的浩劫使我回憶起這間修道院的衰落;這種敗落是浩劫的先兆。

    到達聖馬洛之後,我找到德-科奘侯爵;我在他引導下參觀了營區的街道。帳篷、架在一起的槍支、拴在短樁上的馬匹,連同大海、船艦和遠處城內的鐘樓,構成一幅美妙的圖畫。我看見德-羅尊公爵穿著輕騎兵制服、騎著一匹柏柏爾馬,飛奔而過。他是象徵一個行將結束的世界的人物之一。德-卡裡輦王子來到軍營,娶了德-波瓦加林先生的女兒。姑娘有點跛,但頗有姿色。這件事轟動一時,引發了拉克雷太爾家的長子今天還在打的官司。可是,這些事情同我的生活有什麼關係呢?蒙田說:「當我的朋友逐漸記起整個事件的時候,他們將他們的敘述盡量往後推延。結果,如果故事是好的,他們毀掉其中的精華;如果故事不好,你會咒罵他們的記憶太好,或者他們的判斷太糟糕。我看見有些十分有趣的故事在老爺嘴裡變得非常枯燥乏味。」我害怕我是這樣一位老爺。

    當德-莫朗戴先生將我帶到聖馬洛的時候,我哥哥在那裡。一天晚上,他對我說:「我帶你看戲去,快戴上帽子。」我手忙腳亂,跑到地窖裡找放在頂樓的帽子。一個巡迴喜劇團剛剛到達該城。我見過木偶;我想像劇場裡的駝背丑角會比街頭的丑角有趣得多。

    我懷著激動的心情,走進城內一條空無一人的街道,看見一座用木頭建造的大房子;我穿過漆黑的走廊,心中不免惴惴。小門打開了,我同我哥哥進入一間已經坐滿一半的包廂。

    布幕拉開,演出開始。演出的是《家父》1。我看見兩個人一邊在舞台上散步,一邊講話,而大家盯著他們。我以為他們是操縱木偶的演員,站在吉戈涅太太的茅屋前聊天,一邊等候尚未到達的觀眾。可是,我看見他們高聲談他們的私事,而且觀眾一聲不響,聽他們聊天,對此我感到非常驚詫。另外一些人走上舞台,揮動手臂,痛哭流涕,而且大家似乎都受了感染,也放聲大哭,這時候我更加驚訝了。布幕降下來,可是我完全弄不懂是怎麼回事。我哥哥在兩出戲之間,下樓到休息室去。由於我靦腆,一個人呆在包廂那些不相識的人當中,這實在是很苦的事情;我寧願被關在中學裡面。就是我對索福克勒斯和莫裡哀的藝術的首次印象。

    1一部狄德羅寫的戲劇。

    我在多爾讀書的第三年,發生的大事是我的兩個姐姐出嫁:瑪麗阿內嫁給德-馬裡尼公爵,貝尼涅嫁給德-凱布裡阿克公爵。她們隨她們的丈夫前往富熱爾,這意味著一家人要拆散了。我的兩位姐姐在同一天、同一個時刻、在貢堡小教堂的同一座祭台前接受婚配降福。她們哭著,我母親流著淚。當時,我對她們的痛苦感到吃驚,但今天我理解了。現在,每逢我參加洗禮或結婚儀式,我都會含著苦澀的微笑,心中不免酸楚。除了出生的不幸,我不知道有比生孩子更大的痛苦。

    就在這一年,像我家中發生變化一樣,我自己身上也發生了急劇的變化。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得到兩本十分不同的書:一是未經刪改的《賀拉斯》,一是《草率從事的懺悔》。這兩本書對我思想的震動是難以置信的:在我周圍崛起了一個奇特的世界。一方面,我揣想在我這個年齡無法理解的秘密,一種同我的存在不同的存在,超越我的視力的快樂,異性的性質不明的魅力——我只見過這個性別的母親和姐姐;另一方面,拖著腳鐐、口中噴火的鬼魂告訴我,只要隱瞞一次罪惡,就要蒙受永世的苦刑。我失眠了;夜晚,我似乎看見黑色的和白色的手掌輪番在我的窗簾前晃動,我想像白手是教會所懲罰的,這個想法更增加了我對地獄的魔影的恐懼。我徒然地在天上和地獄裡尋找雙重神秘的解釋。我不僅受到精神上和肉體上的打擊,天真無邪的我還要同早熟的感情風暴和對迷信的恐懼作鬥爭。

    從那時起,我感到這個火焰進發了幾星火花,而這個火焰傳播著生命。我領會《埃涅阿斯紀》第四卷,讀《泰雷馬克奇遇記》1:突然,我在迪東和厄榭裡2身上發現了令我激動的美麗;我對這些令人讚歎的詩句和古典散文的和諧變得敏感。一天,我帶著激越的感情流暢地翻譯了盧克萊修的詩句「Aeneadumgenitrix,hominumdivumquevoluptas」3,以致埃戈爾先生把書奪過去,強迫我背誦希臘文詞根。我偷偷藏匿一本提布盧斯4的書。當我讀到「Cluamjuvatimmitesventosaudirecubanteln」5的時候,那種快感和憂鬱之情似乎披露了我自己的性格。馬西隆6那些包括「罪人」和「浪子回頭」等訓誡的書同我形影不離。人們讓我翻閱這些書,因為他們不知道其中令我感興趣的東西。我從小教堂裡偷了一些小段的蠟燭,以便夜晚讀那些有關心靈騷動的吸引人的描寫。我入睡的時候,口中囁嚅著斷斷續續的句子,極力模仿作者的溫存、和諧和優雅;這位作家在散文中極成功地傳達了拉辛式的和諧。

    1《泰雷馬克奇遇記》(LcTelemaque):法國作家費奈隆(一六五一—七一五)的著作。

    2忒勒瑪科斯愛上的女精靈之一。

    3希臘文:「埃內的兒子的母親呀,男子和諸神的快樂。」

    4提布盧斯(Tibulle,約公元前五十五一約前一十九):羅馬詩人。

    5希臘文:「當人們躺下時,聽狂風怒號是多麼溫柔……」

    6馬西隆(Massillon,一六六三—一七四二):法國傳教士。

    如果說我以後能夠比較真實地描寫心靈中那些夾雜基督教式悔恨的衝動,我相信我得益於使我同時認識兩個敵對王國的巧合。一本壞書對我的思想的蹂躪,在另一本書在我心中引起的恐懼中得到糾正,而這種恐懼又被沒有遮掩的圖畫引起的萎靡不振的思想所沖淡。

    一八一二年十月底

    於迪耶普

    喜鵲事件——在貢堡度過的第三個假期——江湖醫生——重返中學

    我們在講到不幸事件的時候,常常說禍不單行;在感情方面,情況也一樣:它們一起到來,像繆斯諸女神或復仇三女神一樣。在惡習開始折磨我的同時,我身上出現了榮譽感。靈魂的飛揚,使你的心靈在腐敗之中不被敗壞;這是放置在毀滅人的因素旁邊的補償性質的因素,好像愛情要求青年實現的奇跡和它強加的犧牲的取之不盡的源泉。

    天晴時,中學寄宿生星期四和星期天外出活動。教師經常帶我們去多爾山,山頂上有幾處高盧—羅馬遺址。從巍然屹立的山崗上,可以極目眺望大海和沼澤;夜晚,沼澤上飛舞著磷火。我們散步的另一個目的地,是厄第修會隱修院旁邊的草坪;厄第是歷史學家梅再萊的兄弟,該修會的創始人。

    五月的一天,埃戈爾神甫,當周的值班學監,把我們帶到那個地方。他讓我們隨便遊戲,但他明令禁止爬樹。他將我們丟在一條長滿青草的小路上,自己走開,去讀他心愛的書去了。

    路邊有一些榆樹,其中最高大的一棵頂上赫然有一個喜鵲巢。我們以極大的興趣望著樹頂,互相指著正在抱窩的母喜鵲,心裡癢癢的,很想攫取這美妙的獵物。但是,誰敢冒這樣的風險呢?命令是那麼嚴厲,老師就在附近,樹是那麼高!一切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因為我爬樹像貓一樣靈活。我猶豫不決,後來,好勝之心終於佔了上風。我脫掉衣服,抱著樹,開始往上爬。樹是光禿禿的,但在樹幹三分之二高的地方有一個椏杈,喜鵲的巢穴就在其中一個樹枝的末端。

    我的同學們聚集在樹下,為我的勇氣叫好,一邊看著我,一邊望著教士可能倒回的那個方向。他們因為喜鵲蛋即將到手而高興得跺腳,又因為害怕受到懲罰而膽戰心驚。我靠近鳥巢,喜鵲飛走了。我取了蛋,將蛋放在襯衣裡,開始下樹。我在兩條相對的樹枝之間滑了一下,跨在樹枝上。樹是修剪過的,無論左邊或右邊都沒有能夠放腳的地方,我不能直起身子抓住樹幹。這樣,我懸在五十尺高的空中。

    突然,一聲叫喊:「學監來了!」我立即被我的朋友們拋棄,就像這種情況下常常發生的那樣。只有一位名叫,戈比昂的同學試圖來救我,但他被迫放棄這個很講義氣的行動。為了擺脫困境,惟一的辦法是用手抓住一條樹枝,吊在半空,然後用腳抱住椏枝下的樹幹。我冒著生命危險完成了這個動作。在危難之中,我沒有扔掉我的寶貝。可是,我本來應該把那玩意扔掉的,那樣會好一些,就像我以後扔掉許多別的東西一樣。下樹的時候,我劃破了手,磨傷了胸脯和腿,而且我壓破了喜鵲蛋。教士根本沒有看見我在榆樹上;我相當巧妙地掩飾了我的血跡,但是我身上的閃亮的金黃色無法逃過他的眼睛。他對我說:「走,先生,你要挨鞭子。」

    如果此人向我宣佈將對我的處罰改為死刑,我也許會感到快樂。在我所接受的原始教育之中,絲毫沒有恥辱的概念。在我的整個一生當中,我寧願接受任何苦難,也不願意當眾被羞辱。我心中感到憤慨,我以男人的、而不是孩子的聲調對他說,我決不允許他或者別人碰我。我的話激怒他,他說我造反,一定要整整我,以儆傚尤。「我們瞧吧,」我反駁他說。隨後,我若無其事地去和同學玩球,這令他十分驚訝。

    我們回到學校。值班教師叫我進人他的房間,命令我俯首就範。我激昂的感情讓位於嚎啕大哭。我對埃戈爾神甫說,他是我的拉丁文教師,我是他的弟子,他的學生,他的孩子,他不會讓他的學生出醜,從此無臉見同學;我還說,他可以將我關禁閉,只給我吃麵包、喝清水,不讓我課間遊戲,給我記過;我會記住他的寬宏大量,並且因此更加愛他。我在他面前跪下來,雙手合在一起,以耶穌—基督的名義求他饒恕我,但他對我的哀求充耳不聞。我滿腔憤怒地站起來,使勁朝他的大腿踢了一腳,他發出一聲叫喊。他瘸著腿跑到房間門口,緊緊關住房門,然後朝我走過來。我躲在他的床後面,他隔著床用戒尺扑打我。我抓起他的毯子作盾牌。在戰鬥中我情緒激昂,高聲叫道:

    「Macteanimo,generosepuer!」1

    1拉丁語:「勇敢些,高貴的孩子!」,拉丁詩人維吉爾的詩句。

    頑童引用名著,我的敵人不禁樂了。他提議休戰,我們達成協議:我同意聽任校長裁決。校長說我的不是,但同意免除那種我所拒絕的處罰。當傑出的神父放我走的時候,我感激涕零地吻他的袍子的袖子,以致他不得不向我祝福。榮譽感使我進行的第一次戰鬥就這樣結束了。榮譽變成了我終生的偶像,我為它多次犧牲了安逸、快樂和財富。

    我十二歲那年的假期是憂傷的。勒普蘭斯神甫陪我回到貢堡。我外出時,都由我的家庭教師陪同。有時我們散步走到很遠的地方。他當時因為肺病奄奄一息;他憂鬱而沉默寡言;我也並不比他快樂。我們常常一言不發,一前一後散步幾個鐘頭。一天,我們走進一座樹林;勒普蘭斯先生轉臉問我:「應該走哪一條路p阿?」我毫不猶豫地回答說:「太陽正在落山;它此刻照射著大塔的窗戶:朝那邊走吧。」晚上,勒普蘭斯先生對我父親講了此事:未來的旅行家在這個判斷中已經嶄露頭角了。以後,我多次在美洲看見日落,每次我都想起貢堡的樹林:我的記憶互相呼應著。

    勒普蘭斯神甫希望家人給我一匹馬。但是我父親的想法不同,他認為一名海軍軍官只要會開船就夠了。我沒有辦法,只能偷偷騎那兩匹拉車的粗壯牝馬,或者那匹高大的花斑白馬。這匹花斑白馬和蒂雷納1的花斑白馬不同,不是羅馬人所稱的、專門培養來救援主人的戰馬。這是一匹脾氣暴躁的馬,碎步跑的時候喜歡用蹄子刮地;當我要它跳過壕溝的時候,它咬我的腿。雖然我一生過的是韃靼人的生活,但從來沒有為馬匹操太多的心。與我童年接受的教育必然產生的效果相反,我上馬的姿勢優雅,但不夠穩當。

    1蒂雷納(Turenne,一六一一—一六七五):法國元帥,三十年戰爭中屢建戰功。

    從多爾沼澤帶回的間日瘧使我擺脫了勒普蘭斯先生。我的父親不相信醫生,但信任江湖騙子。一位江湖醫生剛好從村裡經過,他叫人把他找來。那位江湖醫生保證二十四小時內將我治好。第二天,他來到家裡,穿著用金邊裝飾的綠色衣服,頭上戴著搽了粉的鬆垮垮的假髮,細紋布的寬大袖口髒兮兮的,手指上戴著假鑽石,黑緞繡花短褲已經磨損,泛藍的白襪子穿了洞,皮鞋的扣子特別大。

    他掀開床幃,給我拿脈,看我的舌頭,然後用意大利口音咕嚕了幾句話,說必須給我服瀉藥。他給我一小塊焦糖吃。我父親同意他的處理,因為他認為任何病都來自消化不良,治任何病都要讓病人服瀉藥,徹底清洗腸胃。

    半小時之後,我開始劇烈嘔吐。人們趕快去告訴父親,他大發雷霆,要把江湖醫生從窗口扔下去。而那個可憐蟲脫掉衣服,捲起襯衣袖子,做一些滑稽可笑的手勢。他每做一個手勢,頭上的假髮就晃來晃去。他重複我的叫喚,然後加上一句:「是嗎?拉旺第耶先生呢?」拉旺第耶先生是鎮上藥店的老闆,僕人趕快叫他來救命。在我的痛苦之中,我不知道我是因為吃了江湖郎中的藥而叫喚,還是因為看見他那副模樣而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他們止住了過量的催吐藥引起的後果,我重新站立起來。我們的各種疾病是將我們逐漸推回港口的微風。我見到的第一個死人是一位聖馬洛的議事司鐸。他死時臥在床上,臉孔由於最後的痙攣而變形。死亡是美麗的,她是我們的朋友。可是我們不認識她,她出現在我們面前的時候戴著假面具,而這張面具令我們恐懼。

    秋末,家人將我送回中學。

    一八一三年十二月

    於狼谷

    法蘭西遭侵犯——遊戲——德-夏多布里昂神甫

    警察局一紙命令,迫使我躲到迪耶普;此後,我得到允許,從迪耶普回到狼谷,繼續我的寫作。大地在敵軍士兵的鐵蹄下顫抖,敵人甚至侵人我的家鄉。我同最後的羅馬人一樣,在蠻族入侵的喧囂聲中寫作。白天,我記述的是那些同當天發生的事件一樣動盪的事件;晚上,我回憶在墳墓中沉睡的那些無聲無息的年代,重溫我童年的恬靜。面對各個民族的寬廣的現實和它們的壯闊的前途,一個人的過去是多麼狹窄和短暫呀!

    數學、希臘文和拉丁文佔據了我在中學度過的整個冬天。學習以外的時間用來玩那些童稚年代的遊戲;那些遊戲在各個地方都是一樣的。英國兒童、德國兒童、意大利兒童、西班牙兒童、易洛魁1兒童、貝督因2兒童都玩滾鐵環,擲球。兒童是同一個大家庭的弟兄,只是在他們失去處處一樣的純真之後,他們才失去他們的共同特點。這時,被氣候改變的感情、政府和風俗習慣造成不同的民族;人類不再和平相處,不再講相同的語言。社會才是真正的巴別塔。

    1北美的印第安人。

    2北非和亞洲西部的遊牧民族。

    一天上午,我正在學校的大院裡玩捉人遊戲,僕人過來說有人找我。我跟隨僕人走到門口,看見一個肥胖的男人,臉孔紅紅的,舉止粗魯,一副粗嗓門,手裡拿著一根棍子,頭上戴著未捲好的黑色假髮,一件破長袍撩起來塞在口袋裡,鞋子上佈滿灰塵,襪子穿了洞。「小鬼,」他對我說,「你不是貢堡的德-夏多布里昂騎士嗎?」「是的,先生,」我回答說,對此人這樣稱呼我感到驚訝。「而我,」他口沫橫飛地繼續說,「我是你家族的最後一位長輩,我是德-夏多布里昂神甫:你好好看看我吧。」驕傲的神甫將他的手伸進他的細紋舊繡花短褲的兜裡,拿出一枚用髒紙包著的發霉的六法郎埃居,朝我扔過來。然後,他繼續他的徒步旅行,同時嘴裡氣惱地咕嚕著。以後我得知,孔代王子曾經提議這位鄉紳兼堂區助理司鐸充當波旁公爵的家庭教師。這位傲慢的神父回答說,王子是夏多布里昂男爵領地的擁有者,他應該知道這片領地的繼承人可以雇家庭教師,但自己決不會給任何人當家庭教師。高傲是我家族的通病。這個缺點在我父親身上表現得咄咄逼人;我的哥哥將它發展到可笑的程度,而且將這個毛病或多或少地傳給他的長子。儘管我有共和傾向,也不敢說完全倖免,雖然我小心翼翼地遮掩著。

    頭一次領聖體——我離開多爾中學

    我第一次領聖體的時間快到了,在家裡這是決定孩子前途的時刻。對於基督教青年來說,這個宗教儀式相當於羅馬人的穿成年袍。德-夏多布里昂夫人來參加兒子的頭一次領聖體儀式;這個兒子皈依她的上帝之後,要離開她了。

    我的虔誠是出自內心的,我感化整個學校。我的目光熱烈,我反覆施行的小齋令我的老師們感到不安。他們害怕我虔誠過度;明智的宗教極力抑制我的熱情。

    聽我懺悔的神父是厄第修士修道院的院長,他五十歲,表情嚴肅。每次我來到告罪亭前的時候,他憂心忡忡地問我。他對我的過失的輕微性質感到吃驚,無法將我向他披露的微不足道的秘密同我的惶惶不安聯繫起來。復活節越接近,他越是急切地問我。「你對我沒有隱瞞什麼吧?」他對我說。而我總是回答:「沒有,我的神甫。」他放我走的時候滿臉狐疑,歎著氣,眼睛盯著我,似乎要洞穿我內心的秘密;而我離開他的時候,臉色蒼白,像罪人一樣沮喪。

    我應該在神聖的禮拜三接受赦罪。從星期二晚上到星期三,我不停地祈禱,懷著恐懼的心情讀《草率從事的懺悔》一書。星期三下午三時,我們出發到修道院去。我的父母陪伴我。德-夏多布里昂夫人作為基督教徒和母親,看見她兒子就要去領聖體,心中感到自豪,這是我以後的虛名絕對不能引起的。

    到達教堂後,我在祭壇前跪下,我這樣呆著,像死了一樣。當我站起來向修道院院長所在的聖器室走去的時候,我的雙膝發抖。我倒在神甫腳下,用完全走樣的聲音念我的懺悔。「好,你沒有忘記什麼吧?」耶穌—基督的代言人對我說。我一言不發。他又提這個問題。我仍然說:「沒有,我的神甫。」他冥想了一會,請示授權使徒束縛和解放靈魂的主。這時,他下了決心,準備給我赦罪。

    上天的雷霆也不會這樣令我恐懼,我大聲叫道:「我還沒有都說出來!」這位可怕的裁判,這位至高無上的主的代表,這個令我如此畏懼的面孔,變成最溫柔的牧羊人。他擁抱我,淚如雨下。他說:「說吧,我親愛的孩子,勇敢些!」

    在我一生當中永遠不會再有這樣一個時刻。我感到無比輕鬆,好像在我身上移開了一座大山。我幸福得流淚。我敢說,從這一天開始,我被塑造成一個誠實的人。我感覺,我以後絕對不會在悔恨中偷生:犯罪的悔恨應該是多麼慘烈,既然我為了隱瞞兒時的缺點蒙受了那麼多痛苦!可是,這個宗教是多麼神聖呀!它能夠這樣控制我們的善良的本性!什麼樣的道德箴言能夠取代這些基督教的教誨呢?

    第一次認錯之後,以後就沒有什麼能夠難倒我了。被我隱瞞的、別人也許付之一笑的兒時的過錯,經過了宗教的清洗。修道院院長感到十分為難;他本來想推遲我領聖體的時間,可是我馬上就要離開多爾中學,而且不久之後要進海軍服役。他以極大的洞察力,從我年幼時所犯的過錯的性質本身,發現了我的習性的本質,無論這些過錯是多麼微不足道。

    他是頭一個洞悉我的未來前途的秘密的人。他猜到我未來的愛好。他對我並不隱瞞他在我身上看到的好東西,但他也預見了我未來的不幸。「總之,」他補充說,「你贖罪的時間不夠;但是你以勇敢的,雖然遲到的認錯洗刷了你的罪愆。」他抬起手,念了赦罪的那些話。這次,這只令人驚恐的手臂灑在我頭上的是天上的甘露;我低下頭,接受聖水;此時,我的感受與天使的至福類似。我跑過去,投進在祭壇腳下等待的我的母親的懷抱。在我的老師們和我的同學們眼中,我變成另一個人;我走路步履輕盈,昂著頭,表情開朗,體現了懺悔的完全勝利。

    第二天是神聖的星期四,我被接納參加這令人感動的、崇高的儀式;在《基督教真諦》中,我曾經徒然地試圖描繪儀式的場面。我在其中本來會重新感到我慣常的卑屈:我的花邊和我的衣服不及我的夥伴的花邊和衣服漂亮;但是,這一天完全屬於上帝,完全是奉獻給上帝的。我現在完全明白信仰是什麼。我對祭台上的犧牲品的真實存在,同對我身邊母親的存在同樣敏感。聖體放在我嘴唇上的時候,我覺得自己的五臟似乎都被照亮了。我因為崇敬而渾身發抖。我惟一擔心的世俗的事情,是害怕褻瀆聖體。

    我向你呈奉的聖餅,

    權作天使的食物,

    上帝自己用小麥的花粉

    將它製成。

    ——拉辛

    我還想像殉難者的勇氣。此刻,我甚至能夠在拷問架上或在獅子群中,公開表明我對基督的信仰。

    我喜歡回顧這些幸福的感情,在我心靈中,它們在這個世界的苦難發生之前不久產生。將這些感情同我即將描繪的激動相比,看看在三四年之間內,心靈所體會的由虔誠和宗教帶來的一切甜蜜和裨益,和由激情帶來的誘惑和痛苦,人們可以在兩種快樂之間進行選擇;人們會看到應該到哪一邊去尋求幸福、特別是安寧。

    在我頭一次領聖體三周之後,我離開多爾中學。這間中學給我留下愉快的回憶。我們的童年在經她美化的地點留下了幾許痕跡,好像花兒給它碰過的物體留下芬芳。今天,想到我最初的同學們和最初的老師們四散各地,我還十分感慨。勒普蘭斯神甫,被任命擔任魯昂附近的一個有俸聖職,不久就去世;埃戈爾神甫在雷恩教區得到一個本堂神父的職位;而我看見善良的校長波爾歇神甫在革命開始時死去:他是一個有教養的人,為人溫和、淳樸。我將永遠帶著親切和崇敬的感情思念這位微賤的羅林1。

    1羅林(Rollin,一六六一—一七四一):法國教育家,主張人文主義教育。

    一八一三年十二月底

    於狼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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