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畔回憶錄(墓中回憶錄) 上卷 第04節
    熱斯裡爾——埃維娜-馬貢——跟兩個小水手打架

    我講過,我對呂西兒的女教師的過早的反叛使我得了個壞名聲,而一個夥伴更使我臭名昭著。

    我叔叔夏多布里昂-德-迪普萊西先生同他哥哥一樣,也住在聖馬洛。他也有四個女兒、兩個兒子。我的兩個堂兄(皮埃爾和阿爾蘭)是我兒時最早的夥伴。後來,皮埃爾變成皇后的侍從,阿爾蘭進中學唸書,準備將來當神甫。皮埃爾離開宮廷之後進入海軍,在非洲海岸附近淹死。阿爾蘭在中學關了很長時間,一七九○年離開法國,在貴族流亡期間為保皇黨服務。他勇敢地乘坐小船,二十次在布列塔尼海岸登陸。最後,在一八一○年耶穌受難日,他為國王死在格勒那平原,此事我在講述他的不幸遭遇時已經說過,將來還要講到。

    既然沒有堂兄做伴,我就結識新朋友。

    在我們所住的公館的三樓,住著一位姓熱斯裡爾的貴族,他有一個兒子和兩個女兒。這個男孩同我所受的教育完全不同,是一個被寵壞的孩子: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可愛的。他特別喜歡打架,尤其喜歡鼓動別人打架,而他當裁判。他以惡劣的方式作弄帶小孩散步的保姆,他的調皮搗蛋是眾所周知的,而且人們將他那些劣行當作昭彰的罪過。他父親聽見這一切只是付之一笑,而且熱斯裡爾因此更加得寵。熱斯裡爾成了我最好的朋友,而他對我的影響之大是令人難以置信的。我在這樣的導師引導下成長,儘管我的性格同他的性格截然相反。我喜歡獨自一人遊戲,從來不找碴跟別人吵架;熱斯裡爾最熱衷起哄,孩子們的毆鬥令他興高采烈。如果有頑童同我講話,熱斯裡爾就會對我說:「你怎麼能夠饒他?」聽見這話,我覺得我的榮譽受到損害,於是朝那放肆的傢伙撲過去,不管對方年紀多大,個子多高。我的朋友在一旁觀戰,為我的勇氣叫好,但從來不動手幫忙。有時,他將大批頑童聚集在一起,把他們分成兩撥,然後在海灘上用石頭展開激戰。

    另外一種遊戲是熱斯裡爾發明的,似乎更加危險。漲潮和颳大風的時候,海浪從海灘方面拍打著城堡下部,浪花一直噴濺到塔樓上。離塔基二十尺高處,有一道花崗岩的護牆。狹窄的護牆滑溜溜的,成一道斜坡;通過護牆可以到半月形城堡,而城堡下面是壕溝。玩遊戲的人要抓住兩個浪頭之間的瞬間,在海浪撞擊或淹沒塔基之前,越過那塊危險的地點。當山一樣的巨浪咆哮著朝你衝來的時候,如果你有片刻遲疑,它就會捲走你,或者把你朝城牆扔過去。我們之中沒有人不願意冒險,但是我看見有些孩子在嘗試之前臉色煞白。

    這種挑動別人鬥毆、自己作壁上觀的癖好,可能讓人推斷:此人將來不會是一個講義氣的人;然而,就是他,在一座比較小的舞台上,使雷古盧斯1的英雄主義黯然失色。只不過他生不逢時,沒有趕上羅馬和提圖斯—李維烏斯2的時代罷了。他成為海軍軍官之後,捲進基貝隆事件3。事件結束之後,英國人繼續炮轟共和軍。熱斯裡爾跳進大海,游水靠近英國戰艦,告訴他們,不幸的流亡分子已經投降,請他們停火。英國人想救他,朝他扔了一條繩索,催他上船。他在浪濤之中大聲叫道:「我是講信用的俘虜,我答應回去的。」隨後,他游泳回到岸上。結果,他同松布勒伊及其夥伴一起被槍決。

    1雷古盧斯(Regulus,公元前三世紀):古羅馬將軍和政治家。

    2提圖斯-李維烏斯(Tite—Live,公元前五九年一公元一十七年):拉丁歷史學家,(羅馬史)的作者。

    3基貝隆(Quibemn)事件:基貝隆是布列塔尼的一座海濱城市,一七九五年,一支由流亡分子組成的軍隊在英國人幫助下,在那裡登陸,結果許多人被俘,七百四十八人被槍決。

    熱斯裡爾是我的第一個朋友,我們兩人在童年都受到不公正的待遇,但我們本能地覺得我們將來會令人刮目相看,這種想法將我們聯結在一起。

    我的故事的第一部分以兩個事件結束,而這兩件事使我所受的教育發生了重大變化。

    一個星期天,我們在海灘上,在托馬斯門的扇形拱門和「犁溝」一帶。一些大木樁釘在沙裡,以減少海浪對城牆的衝擊。通常,我們爬到這些木樁頂部,觀看海潮在我們腳下起伏。跟平常一樣,木樁都被佔據了;有幾個小女孩混雜在小男孩裡面。我在離岸最遠的地方,我前面只有一個漂亮的小妞——埃維內-馬貢。熱斯裡爾的位置在另一頭,在離岸最近的地方。潮水來了,刮著風。保姆和男僕們已經在喊叫:「下來,小姐!下來,先生!」熱斯裡爾在等候滾滾的巨浪。當浪潮湧進木樁之間時,他推了坐在他旁邊的孩子一把;後者倒在另一個孩子身上,結果整排人都倒了,但每個孩子都被後面的孩子擋住,只有最前面的小姑娘例外。我翻倒在她身上,而她沒有任何人支持,跌下去了。倒退的潮水將她捲走。我立即聽見無數驚叫聲,所有女僕都撩起裙子,下到海裡,各人抓住自己的小傢伙,打一巴掌。埃維內被撈起來了。可是她說,是我把他推倒的。女僕們朝我衝過來,我趕緊跑了。我跑到家中地窖裡躲起來。女僕的隊伍追來了。幸虧我母親和我父親出去了。拉維納莆勇敢地守住大門,摑敵人的前鋒幾個耳光。真正的罪魁禍首熱斯裡爾來援助我:他上樓回家,同他的兩個姐姐一道朝進攻者潑水,扔煮過的蘋果。天黑時,女僕們才解除包圍。這個消息在城裡傳開了,剛剛九歲的夏多布里昂騎士被視為一個狠毒的人,是被聖亞倫從島城清除的海盜的餘孽。

    還有另一個事件。

    我同熱斯裡爾到聖塞爾旺去,那地方在城外,與聖馬洛之間隔著商港。退潮的時候,到那裡去要越過狹窄的石板橋,漲潮的時候橋被淹沒。陪同我們的僕人在我們身後很遠的地方尾隨著。我們看見兩個小水手從橋的另一端朝我們走來。熱斯裡爾對我說:「我們讓這兩個混蛋過去嗎?」隨後,他立即對他們嚷道:「鴨子,滾下水去!」兩名小水手聽不得譏笑,繼續朝前走。熱斯裡爾往後退幾步。我們站在橋頭,在地上抓起卵石,朝小水手頭上扔去。他們衝過來,迫使我們後退。他們也撿起石頭,追趕我們,一直到我們的後備隊——即我們的僕人——所在的位置。霍拉提烏斯1眼睛受傷,而我耳朵挨了一石頭。那一石頭非常利害,我的左耳半被撕裂,搭拉在肩上。

    1霍拉提烏斯(Horatus):傳說中的古羅馬英雄,綽號「獨眼龍」。

    我擔心的不是傷痛,而是如何回家。我的那位朋友外出回家時,如果眼睛腫了,衣服撕破了,他會得到同情,愛撫、關懷,會給他換上新衣服。碰到同樣情況,我會受到懲罰。雖然我的傷勢嚴重,但弗朗斯無法說服我回家,因為我太害怕了。我到三樓熱斯裡爾家中躲起來,他用一條毛巾把我的頭包起來。這條毛巾使他來勁了:他覺得我好像戴著主教帽。他將我打扮成大主教,讓我同他和他的姐姐們一起唱大彌撒,一直鬧騰到吃晚飯的時候。主教此時不得不下樓回家了。我的心激烈地跳動著。我父親看見我滿臉是血,面目全非,感到非常吃驚,但他什麼也沒有講;我母親發出一聲驚叫。弗朗斯講述了我的可憐遭遇,為我辯解。但我仍然被臭罵一頓。人們給我包紮耳朵,德-夏多布里昂先生和夫人決定盡快將我同熱斯裡爾分開。

    我不知道德-阿爾圖瓦伯爵是不是這一年視察聖馬洛的。當時人們為他演習了海戰。我在堆滿火藥的稜堡上面,看見年輕的王子在海邊被人群簇擁著。在他的顯赫和我的卑微之中,有多少不為人知的遭遇!這樣,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聖馬洛接待過兩個法國國王:查理九世和查理十世。

    這就是我兒童時代的情況。我不知道我所接受的嚴格教育是否原則上是好的,但我的親人採用這種教育的時候並沒有特別的意圖,而是他們的性格使然。肯定的是,這種教育使我的思想與眾不同。更加肯定的是,它給我的感情打上了憂傷的印記;這種憂傷來自我在軟弱、缺乏遠見和快樂的年代忍受痛苦的習慣。

    有人會問,這種教養方式可能令我憎恨我的雙親吧?一點也不。想起他們的嚴厲,我幾乎感到愉快。我尊重和敬仰他們的偉大品質。當我父親去世時,我在納瓦爾團的同事可以證明我的悲傷。我一生的安慰是從我母親那裡得來的,因為我的宗教信仰來自她那裡。我從她那裡獲得基督教的真理,就像皮埃爾-德-朗格勒晚上在聖體前的燈火下鑽研。如果他們早一些引導我投人學習,我的智力會得到更好的發展嗎?對此我是懷疑的:海浪、風暴、孤獨是我最早的導師,它們可能更適合於我的稟性。我的某些品質可能得益於這些大自然的教師。事實是,任何一種教育制度本身並不比其他教育制度優越。今天的孩子以「你」稱呼父母,對父母毫不畏懼,他們是否更愛他們呢?熱斯裡爾在家中備受寵愛,而我在家中經常挨罵,但我們都是正直的人,是溫順和恭敬的孩子。某些你認為壞的東西會發揮你孩子的才能;某些你認為好的東西可能窒息孩子的才能。上帝自有道理:當上帝打算讓我們在世界舞台上發揮作用的時候,他會指引我們。

    一八一二年九月

    於迪耶普

    帕基埃的信——迪耶普——我受的教育之變化——布列塔尼之春——歷史上的森林——海邊的原野——海上落月

    一八一二年九月四日,我收到警察局長帕基埃先生的一封信,信中說:

    警察局長先生恭請德-夏多布里昂先生今天下午四時,或明天上午九時到他的辦公室。

    警察局長要向我宣佈的是一道叫我離開巴黎的命令。我退居到迪耶普。迪耶普最初名為柏特維爾,四百年前改為現名,是由英語詞deep變來的。一七八八年,我隨我所在團的第二營駐紮在那裡。該城的房屋是磚砌的,但店舖玲瓏精緻,住在這樣一個街道整潔、陽光明媚的城市裡,意味著躲進我的青春年華里。當我在城內散步的時候,我看見阿爾克城堡的廢墟,周圍還有許多斷垣殘壁。人們沒有忘記迪耶普是都蓋納的1故鄉。我在家裡,就可以看見大海。我坐在我的桌子旁邊,凝望著它。它曾看見我誕生,它沖刷著我曾經長期流放的大不列顛的海岸。我眼前的海浪曾經載負我到美洲,把我送回歐洲,又載著我到非洲和亞洲的海岸漂泊。啊,大海,你好,我的搖籃,我的身影!我要向你講述我的故事的下文:如果我撒謊,你的波浪曾經是我的生活的見證,它們可以向後人揭露我的虛偽。

    1都蓋納(Duquesne,一六一○—一六八八):法國航海家,進行過幾次遠征,同柏柏爾人作戰。

    我的母親一直認為我應該接受古典教育。人們打算讓我從事的水手職業「可能不適合我的興趣」,她說。她認為,無論如何,培養我從事另一種職業的能力總是好的。她對宗教的虔誠使她也希望我獻身宗教。她建議我上中學,在那裡我可以學習數學、圖畫、擊劍和英語。為了不嚇唬父親,她不提希臘文和拉丁文。但是,她打算讓人先偷偷教我,等我有了長進才公開。我父親接受了這個建議。他們決定送我進多爾中學。多爾位於聖馬洛和貢堡之間,所以他們作出這種選擇。

    在我被送去上中學之前的那個非常嚴寒的冬天,我們住的公館失火。我姐姐拉著我穿過濃煙,救了我一命。隱居在貢堡的德-夏多布里昂先生叫他太太住到他那裡去,春天就得搬過去。

    布列塔尼的春天比巴黎更加暖和,而開花的時間早三周。隨著阿爾莫裡克1各海灣吹來的微風,燕子、黃驪、杜鵑、鵪鶉、夜鶯等五種報春鳥飛來了。大地上開滿了雛菊、蝴蝶花、長壽花、水仙、風信子、毛茛、銀蓮花,宛若羅馬聖讓德馬昂和聖耶路撒冷十字教堂周圍荒地上的景色。林中空地被優雅、細長的蕨草裝飾著。田野上染料木和荊豆燦爛奪目,它們的花朵像翻飛的蝴蝶。沿著樹籬長滿了草莓、覆盆子、堇菜,而樹籬本身被山楂樹、忍冬、荊棘點綴著,它們褐色彎曲的新枝綠葉茂盛,掛著璀璨的果實。蜜蜂和小鳥隨處可見;昆蟲和鳥巢令兒童駐足。在某些隱蔽的地點,愛神木和夾竹桃茁壯生長,同在希臘一樣。無花果像在普羅旺斯一樣正在成熟;每一棵蘋果樹都披戴著紅艷艷的花朵,好像懷中捧著大束鮮花的鄉村新娘。

    1阿爾莫裡克(Armonique):布列塔尼的古稱。

    在十二世紀,富熱爾、雷恩、貝瑟萊爾、迪南、聖馬洛和多爾一帶被佈雷舌良森林覆蓋著,曾經是法蘭克人和多莫奈人的戰場。瓦司1說,當時人們在那裡還看見野人、柏冷冬泉和一個金水池。十五世紀的一個歷史文件——《佈雷舌良森林的風俗習慣》——證實了豪烏2的小說。文件說,森林佔地遼闊,「有四個城堡、許多漂亮的池塘、漂亮的狩獵場——那裡沒有叫人中毒的動物,沒有蒼蠅、兩百個喬木林、同樣數目的甘泉;最著名的叫柏冷冬泉,泉水邊是騎士蓬蒂斯的習武之處。」

    1瓦司(Wace,一一○○—一一七五):英屬羅曼底詩人。

    2豪烏(Rou):不詳。

    今天,布列塔尼保持著原始的風貌:它被草木覆蓋的溝壑所截斷,遠遠看上去像一座森林,令人想起英國。這是仙女的居地,而且你們將看到我的確在那兒碰見過一位女精靈。狹窄的谷地被不可通航的小河澆灌。這些山谷被荒原和枝葉繁茂的冬青樹隔開。海岸上,燈塔、礁石、石棚、羅馬建築、中世紀城堡的廢墟、文藝復興時代的鐘樓連綿不斷,一切都朝向大海。普利內3稱布列塔尼為「大西洋絢麗多彩的半島」。

    3普利內(Pline,六一一約一一四):古羅馬作家。

    海邊的原野在大海和陸地之間延伸著,那是水陸之間不明確的分界:田野上的雲雀和海上的雲雀在那兒比翼齊飛;犁和船在不到一箭之遙的距離耕耘著土地和海面。航行者和牧羊人互相借用詞語:水手說「羊群般的波浪」,牧羊人說「羊的船隊」。顏色各異的砂石、形形色色的貝殼點綴的沙灘、海藻、銀色泡沫的流蘇勾勒出麥地金黃色或綠色的邊緣。我記不清在地中海哪個島上,曾經見過一幅浮雕,浮雕表現海中仙女給刻瑞斯1的長袍下擺綴上齒形邊飾。

    1刻瑞斯是希臘神話中的穀物女神。

    但是,在布列塔尼,不可錯過欣賞月亮在陸地上升起、在海上沉落的奇觀。

    月亮由天主任命,司掌黑暗的蒼穹。月亮同太陽一樣,有它的雲彩、它的霧靄、它的投影。但是,它和太陽一樣,並不是孤獨的;一群星辰伴隨它。隨著它在天際朝我故鄉的邊岸逐漸下降,它更為肅穆,而且把這種恬靜傳給大海。頃刻之間,它在天邊墜落,截斷地平線,只露出半邊睡眼惺忪的臉龐,在波濤無精打采的彎曲中傾斜並且消逝。皇后周圍的星星在尾隨它沉沒之前,似乎停頓一會,懸在浪尖之上。月亮沒有躺下,一陣外海吹來的風粉碎了群星的形象,就像在隆重的儀式之後,人們熄滅了火炬。

    出發去貢堡——古堡風貌

    我跟我的姐姐們到貢堡去。我們是五月上旬出發的。我母親、我姐姐和我在黎明時離開聖馬洛。我們乘一輛古式馬車,車身金碧輝煌,踏板在車外,車身四角是橡栗形大紅木球。八匹馭馬打扮得像西班牙騾子一樣,頸項下吊著鈴鐺,籠頭上、馬衣上、各種顏色的羊毛流蘇上繫著小鈴。我母親歎著氣,而我的姐姐們嘰嘰喳喳,不停地說話。我在途中全神貫注,聽著、看著,讚歎不已。這是浪游的猶太人邁出的第一步,從此永不回頭。何況浪游者不只是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他的生命、他的心靈也隨著改變了。

    在堪卡勒海邊一座漁村裡,我們停車休息。然後,我們穿過沼澤和躁動不安的多爾城。車從多爾中學門前經過——我很快要回到那裡就讀,然後朝腹地進發。

    在死一般沉寂的四法里長的路程沿途,極目望去,只見花朵盛開的歐石南、剛剛翻過的荒地、黑色瘦瘠的短麥苗和稀稀疏疏的燕麥田。一群燒炭人牽著成溜的矮馬,下垂的馬鬃雜亂無章;留長髮、穿寬袖外套的農民尖聲吆喝著,驅趕骨瘦如柴的耕牛,尾隨在沉重的犁鏵之後,他們自己也像耕地的牲口。我們終於看見一道山谷了;山谷深處,離一泓池塘不遠的地方,我們看見小鎮的教堂的尖塔。在夕陽照耀的樹林上方,聳立著封建城堡的塔樓。

    我不得不停下筆來。我的心劇烈地跳動著,我甚至將我面前的桌子推開。我心中喚起的記憶以它們的力量和紛繁壓迫著我。可是,它們對於其他人又算得了什麼呢?

    我們的車越過山崗,涉過一條小溪。半小時之後,我們離開大路,在樹木按梅花形種植的林陰道旁邊,沿著一條栽種千金榆的小路往前走,樹頂的枝椏在我們頭上犬牙交錯。我進入樹陰時的情景今天還歷歷在目,我還記得當時我心中的驚喜。

    走出樹陰,我們穿過一個栽種核桃樹的前院;前院隔壁是花園和管理人的住房。然後,我們穿過一道門,進入長滿青草的院子,人們稱之為綠院。右邊是長長的馬廄和一排栗樹;左邊是另一排栗樹。院子的地面逐漸升高,一直到院子深處,在兩排樹之間,古堡顯出它的身影。它陰鬱和肅穆的正面是一道護牆,牆上露出一條有頂棚和帶雉堞和齒飾的走廊。這道護牆將兩座建築年代、材料、高度和大小不同的塔樓連接在一起,塔樓上端有雉堞,雉堞上面冠以尖屋頂,就像哥特式王冠戴上帽子。

    在光禿禿的牆壁上,有幾扇裝有柵欄的窗子。一座台階在填平的壕溝上取代了從前的吊橋;筆直和陡峭的台階凡二十級,既沒有護欄,也沒有扶手。台階通往開在護牆中央的古堡大門。大門上方,可以看到貢堡領主的徽號和一些缺口;從前,吊橋的支桿和鎖鏈就是從缺口那裡垂下的。

    馬車停在台階腳下;我父親下來迎接我們。家庭的團聚使他的脾氣變得溫和多了,他露出非常和藹可親的表情。我們登上台階,進入一個陰暗的、尖形拱頂的前廳。再進去是一個小小的內院。

    我們穿過內院,進入一座南邊靠近池塘、並將兩個小塔樓連接起來的建築物。整個城堡呈四輪車的形狀。我們現在進入從前稱為守衛廳的大廳裡。廳的兩端各開著一扇窗戶,側面另有兩扇窗戶。為了擴大這四扇窗戶,不得不鑿開厚達八尺到十尺的牆壁。如同大金字塔的走廊,兩條傾斜的走廊從大廳的外角通向兩座小塔樓。在兩座塔樓中的其中一座裡面,一道盤旋的樓梯,將大廳同上一層連通:這就是城堡的輪廓。

    綠院那邊,主塔正面的建築物朝北,是由一間現在當廚房使用、類似宿舍的四方形房間構成的。再加上前廳、台階和小教堂。在房間上面,是檔案室,或者稱為徽章室、飛鳥室或騎士室,因為天花板上畫滿了各種顏色的徽章和小鳥。狹窄和呈四瓣形的窗洞非常深,甚至變成四周圍著一圈花崗石長凳的小房間。還要加上古堡內各處的秘密通道和樓梯,禁閉室和稜堡,猶如迷魂陣般的內外走廊,不知通往何處的已經砌死的地道。到處是沉默、黑暗和石頭的面孔:這就是貢堡。

    我們在衛士廳裡吃晚餐。我吃得自由自在,結束了我生命中的第一個幸福日子。真正的幸福是並不昂貴的;如果昂貴,那就不是真正的幸福了。

    第二天,我一醒來就跑到古堡外面去玩,慶賀我開始了清靜的生活。台階朝向西北。當我坐在台階邊緣的時候,我面前是綠院,再過去是一片菜園,兩邊是樹林:右邊是來時我們經過的種成梅花形的樹林,叫「小樹林」;左邊是「大樹林」,由橡樹、山毛櫸、埃及無花果樹、榆樹和栗樹組成。塞維涅夫人在她那個時代讚美過這些古老的樹木。從那時算起,一百四十年過去了,樹木變得更加蔥鬱。

    在另一端,南面和東面,景色完全不同。從大廳窗口,可以遠遠看見貢堡鎮的房屋、一個池塘、池塘邊的堤圍(通往雷恩的大道從堤上通過)、磨坊、堤圍外放牧奶牛的草場。沿著草場,有一座小村莊;村莊中心有一座由貢堡的領主裡瓦隆在一一四九年創建的隱修院;裡面現在還可以看見他穿騎士鎧甲的臥像。從池塘邊開始,地面逐漸升高,形成一個由樹木組成的圓形劇場。幾座鐘樓和貴族住宅的小塔樓屹立在樹叢之上。在天邊最遠處,在西面和東面之間,看得到貝謝勒萊山的側影。一個以修剪過的高大黃楊木作邊緣的平台從這邊環繞在城堡腳下,從馬廄後面通過,多處跟沐浴園相通,而沐浴園過去是大樹林。

    如果畫家提起筆,根據這個過於漫長的描繪,能夠畫出一幅與古堡的真實情況接近的草圖嗎?我想這是不可能的。但是,我今天仍然記憶猶新,好像就是我眼前的情景。在描寫那些具體事物的時候,語言是這樣無力,而記憶卻顯得那麼強大!在開始談到貢堡的時候,我的歌的頭幾段只可能令我自己著迷。你們去問問第洛爾1的牧民,為什麼他對著他的羊群總是重複那三四個老調?那是山間的曲調,它們在山間迴響,在溪流上空盤旋。

    1第洛爾(Tyrol):前奧地利帝國位於阿爾卑斯山地區的省份。

    我頭一次在貢堡逗留的時間很短。剛住了兩個星期,我就看見多爾中學的校長波爾歇神父來到我家裡;父母將我交給他,我含著眼淚跟隨他走了。

    一八一二年九月

    於狼谷

    一八四六年六月修改

    多爾中學——數學和語言——我驚人的記憶力

    我同多爾並不是毫不相干的。我的祖先紀堯姆-德-夏多布里昂是博福爾的領主,大教堂的第一個神職禱告席的創立人;而我的父親作為家族的後代和代表,是議事司鐸;多爾的大主教德-埃爾塞先生,是我們家的朋友。這位高級教士在政治上是溫和派;他同他弟弟埃爾塞神甫一道,手捧十字架跪在地上,在基貝隆的殉道廣場被槍決。到達多爾中學之後,勒普蘭斯神甫負責照顧我,他教修辭學,而且他在幾何學方面造詣很深。他是一個風趣的人,一表人才,喜歡藝術,肖像畫畫得不錯。他教我學數學;埃戈爾神甫是三年級的負責教師,教我學拉丁文;我在我房間裡學數學,在課室裡學拉丁文。

    對於我這樣一隻貓頭鷹,要習慣中學牢籠般的生活,讓我的飛速適應它的鐘聲,的確需要時間。我不可能有酒肉朋友,因為同一個連零用錢都沒有的窮小子打交道不會有任何油水;我也不願意委身於人,被別人保護,因為我憎惡保護人。在遊戲當中,我不想指揮別人,但我也不願意聽從別人擺佈。我既不能當暴君,也不適合當奴隸,而且我一生都如此。

    但我很快變成一個聚會中心。此後,我在軍隊服役的時候,也表現出同樣強的吸引力:我只是一名少尉,但晚上老軍官都喜歡在我房間裡聚會,他們更喜歡我的住所,而不是咖啡館。我也弄不清這是怎麼回事,可能是因為我容易理解別人的思想,接受別人的習慣做法。跟我喜歡讀書和寫文章一樣,我也打獵和跑步。我既可以閒聊那些最平常的瑣事,也可以談論那些最高雅的題目。我對幽默不敏銳,甚至對之反感,儘管我也不是一個蠢人。除了諷刺和自負,我可以原諒任何錯誤;我很難不蔑視諷刺和自負。我覺得別人同我相比,都有超過我的地方,如果我偶爾覺得自己有什麼長處,我會因此感到尷尬。

    我的早期教育所掩蓋的優點在中學裡甦醒了。我的學習天賦很好,我的記憶力非同一般。我在數學方面取得很快的進步,我概念清楚,令勒普蘭斯神甫感到驚訝。同時,我對語言表現了濃厚的興趣。學習拉丁文的基礎知識對其他學生是件苦事,而我不費吹灰之力。我迫不及待地盼望上拉丁文課,把它當做數字和幾何圖形之後的休息。不到一年,我就穩坐第五名。出奇的是,我用拉丁文寫詩得心應手,以致埃戈爾神甫稱我為「哀歌詩人」,而且我這個名聲一直留在我的同學中間。

    至於我非同一般的記憶力,請看下面兩個例子。我背熟了對數表,即你給我一個幾何數,我就可以憑記憶告訴你對應的算術數,反之也如此。

    通常,大家在校內小教堂作完晚禱之後,校長讀一段經文。然後,他隨便指定一個學生重複他念的內容。在禱告之前,我們已經玩得疲憊不堪,困得要死;我們胡亂找一張長凳坐下,想方設法躲在一個陰暗角落裡,這樣就不會被校長看見,也就不會被提問了。告解座是大家爭著佔據的地方,因為那裡最隱蔽。一天晚上,我有幸進入了這個港灣,自認為萬無一失。可是校長覺察我的意圖,決定拿我開刀,以儆傚尤。他用很長時間、慢慢地念了一篇說教的第二點。學生們個個都在睡覺。不知出於什麼偶然,我在我的告解座裡倒是醒著的。校長只看見我的腳,以為我同別人一樣也在睡覺,他突然叫我的名字,問我他剛才念了什麼。

    說教的第二點列舉了人們可能冒犯上帝的各種方式。我不僅講出了問題的實質,而且我按照說教的次序,幾乎一字不漏地重複了長達數頁的深奧難懂的文章。小教堂裡響起一片嘖嘖讚美聲。校長叫我過去,輕輕在我面頰上拍了一下。作為獎賞,他允許我第二天可以睡到早餐時起床。我謙虛地避開同學們的稱讚,但充分利用了給予我的優待。這種對文字的記憶力我沒有完全保持下來,後來讓位於一種更加奇特的記憶力,以後我可能有機會講到。

    有一樣東西使我感到屈辱:記憶力常常意味愚蠢。它是頭腦笨拙者的品質,因為記憶加重頭腦的負擔,使它更加遲鈍。可是,如果我們沒有記憶,那麼我們會是什麼模樣呢?我們會忘記我們的友情、我們的愛情、我們的歡樂、我們的事業。如果不能記憶的話,天才無法彙集他的思想,最敏銳的心靈會失去它的溫情。我們的存在會成為不斷流逝的現在的連綿不斷的瞬間,過去將不復存在。啊!我們的悲哀!我們的生命是如此虛妄,它僅僅是我們的記憶的倒影。

    一八一二年十月

    於狼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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