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畔回憶錄(墓中回憶錄) 上卷 第03節
    我外婆和她妹妹在普朗古埃的生活——我舅舅德-貝德伯爵在蒙舒瓦——我的乳母還願

    我快七歲了,我母親把我帶到普朗古埃,還我乳母許下的願。我們在外婆家住下來。如果說我見識過幸福的話,那就是在這座房子裡。

    我外婆住在修道院村一條街上,屋外的花園築成平台往下延伸,一直到山谷底部,那裡有一眼泉水,四周環繞著柳樹。德-貝德夫人不能走動了,但除此之外,她並沒有老年人的種種不便。她是一位可愛的老太太,白白胖胖,清清爽爽,神情高貴,舉止優雅,穿著古式的百褶長裙,戴一頂繫在頦下的花邊黑帽。她思想充實,說話莊重,態度嚴肅。她妹妹布瓦太耶小姐照料她的飲食起居。她同她姐姐一樣善良,這是她們惟一相同的地方。布瓦太耶小姐是一個矮小瘦削的女子,性格愉快,喜歡說話,喜歡嘲弄人。她曾經愛過德-特雷米貢伯爵,伯爵答應娶她,但是他後來違背了自己的諾言。我姨婆歌頌她失去的愛情,並且聊以自慰,因為她是詩人。我記得她常常戴著眼鏡,一邊給她姐姐繡長筒手套,一邊用濃厚的鼻音哼一首寓言性質的歌。歌是這樣開頭的:

    一頭老鷹愛上了一隻黃鶯,

    而且,人們說,黃鶯也愛老鷹。

    我一直認為,對於一頭鷹,這是蠻奇怪的。歌是以下面的疊句結束的:

    啊!特雷米貢,這寓言難以理解嗎?

    唉!唉!!

    世界上有多少事情同我姨婆的愛情一樣啊!唉!唉!

    我外婆把家中的事都交給她妹妹料理。她早上十一點吃午飯,然後睡午覺;她一點醒來;僕人將她抬到花園平台底下,安置在泉水周圍的柳樹下;她在那裡打毛線,兒子和孫子們圍在四周。那個時候,年邁是一種尊嚴;而今天它成了一個負擔。到四點,僕人又把她抬回客廳。僕人彼爾將牌桌整理妥當;布瓦太耶小姐用火鉗敲敲壁爐的鐵板;過一會,鄰居家的三位老姑娘就走出家門,應召而來。這三位小姐姓維德納,父親是一位破落貴族。她們沒有瓜分父親留下的微薄遺產,而是共同享有。她們從來沒有分開過,也從未離開過她們出生的村莊。她們從童年時代開始就是外婆的朋友,她們每天聽見約定的信號就過來,同她們的朋友玩紙牌。遊戲開始了;老太太們爭吵著:這是她們生活中的惟一事件,是一天當中她們平靜的心緒惟一被打亂的時刻。到八時,晚餐時間一到,平靜恢復了。我舅舅貝德和他的兒子、三個女兒常常同外婆一起共進晚餐。餐桌上,外婆講許多陳年舊事:而舅舅講他參加過的豐特努瓦戰役;他除了吹牛,還加上一些有點露骨的故事,讓幾位正派小姐笑得前仰後合。九點,晚餐結束,僕人進來收拾;大家跪下,布瓦太耶小姐高聲念祈禱。到十點,除了外婆,整棟房子進入夢鄉。外婆叫她的貼身女僕給她唸書,一直到清晨一點。

    這是我一生當中接觸的頭一個社交圈子,也是頭一個在我眼前消逝的社交圈子。我看見死亡走進這個寧靜的、上天賜福的家庭,使它逐漸變得冷清,將房間的門一扇接著一扇永遠地關上。我看見我外婆因為沒有人陪伴,不得不放棄玩紙牌;我看見這些經常聚會的朋友人數越來越少,一直到我外婆自己也最後倒下那天。她和她的妹妹相互許諾,只要她們之中有一個撒手而去,另一個就要隨即跟上。她們信守了諾言:德-貝德太太在布瓦太耶小姐死後幾個月也過世了。在世界上,我可能是這些人存在過的惟一見證。從那個時候開始,我無數次觀察到同樣的事情;無數個社交圈子在我周圍形成並且解散。人類關係中不可能的延續和永恆、我們身後的深深的遺忘、這種侵佔我們的墳墓而且延伸到我們的家庭的無法戰勝的沉默,不斷使我正視孤獨的不可避免。在死亡的焦躁之中,任何給我們端來一杯我們可能需要的水的手都是受歡迎的。啊!但願這隻手對於我們不是求之不得的!因為怎麼能夠拋下那只無數次親吻過、而且我們希望永遠貼在我們心口的手呢?

    德-貝德公爵的城堡離普朗古埃一法裡1路程,處於一個景色秀麗、居高臨下的位置。那裡一切都顯得愉快,我舅舅的歡樂是無邊無際的。

    1一法裡約合四公里。

    他有三個女兒:卡羅利娜,瑪麗和弗洛爾,和一個兒子——德-拉布埃塔代伯爵。後者是參議員,同他的父親一樣心胸開闊。蒙舒瓦是住在附近的表兄弟們聚會之地:他們在那裡演奏樂器,唱歌,跳舞,從早到晚過節一般快樂。我的舅母德-貝德夫人看見我舅舅無憂無慮地揮霍他的財產和收入,當然感到生氣;但是舅舅對她的話充耳不聞,而且她的壞脾氣更增加了全家的歡快氣氛;因為她本人就有不少怪癖:她總有一條大惡狗跟隨左右,她還養了一頭野豬,野豬的嚎叫令城堡終日不得安寧。我從我父親陰沉但安靜得出奇的家庭,來到這座天天過節似的鬧哄哄的莊園時,覺得自己進入了真正的天堂。當我們的家搬到鄉下之後,這種反差更加明顯。從貢堡到蒙舒瓦等於從沙漠走進社會,從中世紀一位男爵的城堡走進一位羅馬王子的別墅。一七七五年耶穌升天節那天,我從我外婆家出發,到納扎雷特聖母院去,陪伴我去聖母院的有我的母親、瓦太耶舅母、我的舅舅和他的孩子們、我的乳娘和我的奶兄弟。我穿著長禮服,腳蹬皮鞋,戴著手套,頭戴一頂白帽子,腰上紮著一條藍絲腰帶。一叢讓五世-德-布列塔尼時代種植的榆樹組成梅花形,這座建在路邊的修道院顯得古樸蒼老。穿過榆樹林,我們走進公墓。基督教徒只能穿過墳地進入教堂:他們只有通過死亡才能接近上帝。

    神甫們已經在神職禱告席上就座;祭台被無數蠟燭照耀著,燈從各個拱頂垂下來:在這座哥特式建築物裡面,看得到遠景和類似層層疊疊的地平線的東西。持權杖的神甫在門口隆重地迎接我,將我引導到祭壇。人們在那裡擺了三張椅子,我坐在中間,我的乳母坐在我左邊,我的乳兄坐在我右邊。

    彌撒開始了。供奉祭品時,主持彌撒的神父轉身向我,念祈禱;然後人們脫掉我的白色衣服,將衣服作為還願物掛在聖母像的上方。人們給我再穿上一件紫色衣服。修院院長發表演說,大談誓願的靈驗;他講述同聖路易一起到東方去的德-夏多布里昂男爵的故事。他說,我將來可能也會到巴勒斯坦去朝覲納扎雷特聖母;通過這位可憐人代替我所作的通達上帝的祈禱,她賜給我生命。修士給我講述我的家族的歷史,就像但丁的祖父給他講述他祖先的故事一樣;他本來還可以像卡卻基達1一樣,在演說中預言我的流放。

    1卡卻基達(Cacciaguida):意大利詩人但丁(Dante,一二六—一三二)的祖先。

    「你將知道別人的麵包是多麼鹹,別人的梯子上下是多麼艱難。你肩上更加沉重的包袱將是邪惡和不理智的伴侶;同他在一起你會摔跤。而他背信棄義,瘋瘋癲癲,大逆不道,將變成你的仇敵……他的行止將證明他的癡愚;至於你,獨立自處最為適宜。」1自從聽見這位本篤會修士的勸戒之後,我一直夢想朝覲耶路撒冷,而我最終實現了這個願望。

    1引自但丁《神曲》第十七篇。

    我被奉獻給宗教了,我的純潔的衣服放在祭台上:今天要掛在殿堂裡的不是我的衣服,而是我的苦難。

    人們將我送回聖馬洛。聖馬洛不是皇上賜封的阿萊特:阿萊特被羅馬人建立在聖塞爾旺郊外,在朗斯河出海處名為索利多爾的軍港那裡,位置比較優越。在阿萊特對面,踢—tinconspectuTenedos2,不是陰險的希臘人的避難所,而是隱士亞倫的隱居之地。亞倫於五○七年在這座島上修建了他的住所;那是克洛維斯3戰勝阿拉裡克的時代;一位建立了小修道院,另一位建立了偉大的君主國,但修道院和君主國都倒塌了。

    2拉丁語:「人們在對面看見特內多」,引自《埃涅阿斯紀》。

    3克洛維(Clovis,四六五—五一一):法蘭克人的國王,創立法蘭克君主國。

    馬洛,拉丁文是Maclovius,Macutus,Machutes,在五四一年成為阿萊特主教。由於他對亞倫十分景仰,參觀了這塊地方。聖人死後,隱士的禮拜堂的小神甫建立了馬洛教堂。馬洛變成這座島嶼的名稱,後來又變成該城市的名稱。

    從阿萊特的第一個主教聖馬洛到綽號為「柵欄」的幸運的讓,一共經歷了四十五個主教。讓是一一四○年授任的,他興建了大教堂。阿萊特已經幾乎完全被放棄了,「柵欄」讓將主教府邸從那座羅馬城市搬到建在亞倫岩石上的布列塔尼城市,這座城市日益擴大。

    在法蘭西國王和英國國王之間的戰爭中,聖馬洛經受了許多苦難。

    從結束白玫瑰和紅玫瑰糾紛的英國亨利七世開始,德-裡什蒙伯爵被送至聖馬洛。布列塔尼公爵將他交給裡查的大使們,大使們要把他送到倫敦去處死。伯爵從看守手裡逃脫,躲在大教堂裡,Asylumquodineaurbeestinviolatissimum1。這種庇護權可以追溯到德落伊教祭司時代——他們是亞倫島上最早的教士。

    1拉丁語:「那是最不可侵犯的避難所」。

    聖馬洛主教是葬送不幸的吉爾-德-布列塔尼的三個寵臣(另兩位是阿爾蒂爾-德-蒙托邦和讓-安勾)之一。在《夏多布里昂和尚托歇的領主、法蘭西和布列塔尼王族、一四五○年四月二十四日在監獄中被寵臣的爪牙們勒死的可悲的吉爾的故事》一書就是這樣講的。

    亨利第四和聖馬洛之間達成妥協:該城有權進行平等的談判,保護到城內避難的人,而且根據法蘭西炮兵首腦菲利貝爾-德-拉吉什的命令,有權鑄造一百門炮。由於該城的宗教、財富和它的海上騎士的聲譽,沒有什麼地方比聖馬洛城更像威尼斯了(除了陽光和藝術)。它的旗幟在所有船隊上空飄揚,它同穆卡、蘇拉特、本地治裡2保持聯繫,一支由聖馬洛人組成的隊伍在南海探險。

    2穆卡(Moka),也門港口;蘇拉特(Surate)和本地治裡(Pondichery)都是印度的港口城市。

    從亨利第四時代開始,我出生的城市以它對法蘭西的忠誠著稱。一六九三年英國人炮擊該城;同年十一月二十九日英國人對它狂轟濫炸,我同我的夥伴們常常在轟炸後的廢墟中玩耍。一七五八年他們又炮擊該城。

    在一七○一年的戰爭中,聖馬洛人向路易十四提供了大量貸款。國王為了表示感激,確認他們有自衛的特權。他要求皇家海軍的第一艘戰船的船員全部由聖馬洛及其領地的水手組成。

    一七七一年,聖馬洛人再次作出犧牲,貸款三千萬給路易十五。著名的安宋海軍元帥安森1一七五八在堪加爾登陸,焚燒了聖塞爾旺。在聖馬洛城堡裡,拉夏洛代用牙籤蘸著煙炱和水調製的墨水在布上寫下他的回憶錄。這本書曾經哄動一時,但現在誰也不提了。事件抹去事件,銘刻蓋住銘刻,他們不過是隱跡紙本2的幾頁罷了。

    1安森(Anson,一六九七—一七六二):英國海軍元帥。

    2擦掉舊字寫上新字的羊皮紙稿本。

    聖馬洛向我們的海軍提供了最好的水手。在一六八二年出版的名為《聖馬洛的軍官、士官、水手的作用》的著作中,人們可以瞭解他們所起的作用。在《普通習慣法彙編》中有《聖馬洛習慣法》。該城的檔案有關航海史和航海法的文件相當豐富。

    聖馬洛是法國的哥倫布——雅克-卡蒂埃的故鄉,是他發現了加拿大。聖馬洛人還提醒人們,在美洲的另一端,有一些島嶼是以他們的名字命名的,叫聖馬洛群島。

    聖馬洛是世界上最偉大的航海者之一迪蓋的故鄉;今天,它向法蘭西提供了絮爾古。法蘭西島3總督、著名的馬赫-德-拉布多納以及拉姆特裡、莫佩杜伊和伏爾泰嘲弄的特律布萊神甫都出生在聖馬洛。對於一個面積比杜伊勒利宮還小的城市,這算是很不錯的了。

    3當時法國的一個省份。

    拉默內神甫將我的祖國的那些小作家遠遠拋在他的身後。布魯塞1以及我高貴的友人德-拉費羅納伯爵2也出生在聖馬洛。

    1布魯塞(Broussais):著名醫生。

    2德-拉費羅納(delaFerronays,一七七二—一八四二):外交家,一八二八至一八四二年擔任法國外交部長。

    最後,為了不遺漏什麼,我還要講講守衛聖馬洛的狗。這些赫赫有名的狗是高盧時代的戰犬的後裔。根據斯特拉邦的考證,它們同它們的主人一道參加了反對羅馬人的對陣戰。阿爾貝-勒格朗,多明我會修士,是一位同希臘地理學家同樣嚴肅的作者。他說「晚上守衛這個重鎮的責任是由幾隻忠誠的狗承擔的。它們在城內巡邏,恪盡職守,萬無一失。」一天晚上,它們冒失地咬了一位貴族的腿,結果被判處死刑。這件事成了今天一首名為《一路平安》的歌曲的題材。一切都成了笑料。人們將狗罪犯監禁起來;其中一隻拒絕吃看守送來的食物,而看守眼淚汪汪,無計可施。高貴的動物寧願餓死。狗同人一樣,因為忠誠而受到懲罰。此外,卡皮托利山3同我的德洛斯4一樣,是由狗守護的;當非洲人希比翁拂曉來祈禱的時候,它們並不吠叫。

    3羅馬的卡皮托利山丘是朱庇特神殿所在地。

    4希臘愛琴誨中的島嶼。

    聖馬洛周圍的城牆是在不同時期建造的,分為大牆和小牆,上面可以散步。聖馬洛的防禦設施,除了城牆,還有我講過的城堡,以及安娜公爵夫人後來增加的塔樓、稜堡和壕溝。從外表看,這座島城像一座花崗岩堡壘。

    城堡和皇家要塞之間是大海拍打的海灘,那是孩子們聚會的地方。我是在那裡長大的,海浪和海風是我的朋友。我最早體會的快樂之一是與風暴搏鬥,或者同浪濤嬉戲:在岸邊,我追逐它們,或者被它們追逐。另一種消遣是在海灘上用沙建築房屋,我的夥伴們稱之為「弗爾」。從那時起,我常常看見人們建造永恆的宮殿,但這些宮殿比我用沙壘造的宮殿倒塌得更快。

    我的命運不可改變地確定了,人們放任我,讓童年的我無所事事。對於一個將來要過水手的艱苦生活的男孩來說,學點有關繪畫、英語、河海測量和數學的基本知識似乎已經綽綽有餘了。

    我在家中過著不用讀書的日子。我們已經從我出生的房子裡搬出:我母親住在聖樊尚的一座公館裡,幾乎就在通往「犁溝」的城門對面。城中的頑童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我把他們帶到家中,在院子裡和樓梯上亂跑。在各個方面,我都同他們相像:我講他們的語言;我有同樣的行為舉止;我的穿著同他們一樣,衣冠不整;我的襯衣破破爛爛;我的每雙襪子都有破洞;我腳上是腳跟磨平的爛鞋子,每走一步都要拖一下。我經常丟掉帽子,丟掉衣服。我的臉孔髒兮兮的,鼻青眼腫,傷痕纍纍。我那副尊容是那麼奇特,以致我母親在勃然大怒的時候,也會忍不住笑出聲來,大聲叫道:「他多麼醜怪呀!」

    我的同鄉們身上有某種外國情調,讓人想起西班牙。有些聖馬洛家庭在加的斯1定居;有一些加的斯家庭住在聖馬洛。海島的位置、堤道、建築形式、房屋、蓄水池、花崗岩的城牆使聖馬洛和加的斯外表上很相似;當我看到後者時,想起了前者。

    傍晚,聖馬洛人被同一把鑰匙鎖在城內,他們成了一家人。風俗是如此敦厚,以致那些叫人從巴黎帶回絲帶和紗羅的少婦被視為庸俗風騷,她們的女伴因此感到害怕,趕快同她們分手。女人失足是聞所未聞的事情。阿柏維爾的一位伯爵夫人受到懷疑,結果導致一首哀歌流行,人們唱的時候還劃十字。然而詩人情不自禁,仍然忠實於行吟詩人的傳統,站在女人方面反對丈夫,稱他為「野蠻的魔鬼」。

    1加的斯(Cadix):西班牙沿海城市。

    一年當中,城鄉居民有幾天在集市上聚會。集市在聖馬洛周圍的島嶼上和要塞裡舉行。退潮時,他們徒步去;漲潮時,他們乘船渡海。無數水手和農民,許多帶篷的大車,成群的馬、驢、騾,爭先恐後的商販,搭在岸邊的帳篷,修士和善會的巡行隊伍,舉著旗幟和十字架在人群中蜿蜒而行。划槳和鼓著風帆的小艇來來往往;船舶進港或在錨地拋錨;炮聲和鐘聲。這樣的集市,真是人聲鼎沸,熙來攘往。

    我是惟一參加這種節日活動、但又不分享節日歡樂的人。我雖然人在集市,但我沒有錢買玩具和點心。為了逃避人們對不幸者的鄙視,我坐在遠離人群的地方,在那些潮水在岩石凹處留下的水窪附近。那裡,我看著海鷗和各種海鳥飛翔,凝望遠處的藍天,掇拾貝殼,聽海浪在礁石間轟鳴。傍晚,我並不更幸福些。我討厭某些菜,但父母強迫我吃掉。我用眼睛哀求弗朗斯,她在我父親轉頭的當兒,眼明手快地將我的碟子收掉。關於火燭,也同樣嚴格:不允許我靠近壁爐。在我的嚴厲的父母和今天的嬌慣孩子的父母之間,有天壤之別。

    但是,雖然我經歷過一些今天的兒童不知道的痛苦,我也曾經體會過一些他們不瞭解的快樂。

    人們今天無法體會那種宗教和家庭節日的隆重。在這樣的盛會上,整個家鄉和家鄉的上帝都顯得興高采烈。聖誕節,元旦,主顯節,復活節,聖靈降臨節,聖讓節對於我是心花怒放的日子。也許我的故鄉的鐘樓影響了我的感情和我的學業。從一○五○年開始,聖馬洛人許願「用他們的雙手和錢財」重建夏特雷大教堂的鐘樓。我不是也參加勞動,幫助將倒塌的鐘樓尖頂重新豎立起來嗎?莫努瓦神父說:「同布列塔尼相比,太陽從來不曾照耀過一個信仰更加持久、更加忠貞不渝的地方。十三個世紀以來,用來傳播耶穌—基督的宗教的語言從來不曾被人玷污過,而且從未見過一個真正的布列塔尼人傳播天主教以外的宗教。」

    在我剛才講到的節日裡,我的姐姐們帶著我,跟隨巡禮的行列拜謁城內各處教堂,亞倫小教堂,維多利亞修院。我聽見幾個看不見的女人的聲音,她們的和諧的讚歌同海浪的轟鳴交錯在一起。冬天,在舉行聖體降福儀式的時候,大教堂裡擠滿了人。當跪著的老水手、少婦、兒童手擎小蠟燭,念著祈禱的時候,當人群行祝聖禮、齊聲念Tantumergo1的時候,當歌聲暫時停下,聖誕節的狂風吹動大教堂的彩繪玻璃窗、搖晃曾經迴響過雅克-卡蒂埃和迪蓋—特羅安的雄壯聲音的正殿拱頂的時候,不用拉維納莆吩咐,我就會合起雙手,用母親教給我的所有名字祈禱上帝。我看見天空開啟了,天使們呈獻我們的香火和誓願;我垂下頭:它那時還沒承受那些如今沉重地壓在我們身上的煩惱;這些煩惱是如此深重,以致我們現在在祭台下垂下它的時候,再也不想將它重新抬起來。

    1拉丁語:一首著名的聖歌。

    有的水手,結束盛典之後立即登船,信心百倍地朝黑暗奔去;另一名水手,剛剛回到港口,馬上朝教堂被照亮的圓頂走去:就這樣,宗教和危難經常共存,它們的形象一齊出現在我的思想裡。我剛出生,就聽見別人談死:傍晚,一位男人搖著鈴鐺沿街行走,請基督徒們為他們的一位死去的弟兄祈禱。幾乎每年都有船隻在我眼前沉沒,當我在海灘上嬉戲的時候,大海將外鄉人的屍體衝到我腳下,他們客死在異國它鄉。德-夏多布里昂夫人常常對我說,就像聖莫尼克對她的兒子所講的那樣:「沒有什麼東西能夠遠離上帝。」人們把對我的教育托付給上帝:他對我確實充滿教益。

    由於我被奉獻給聖母,我知道並且愛戴我的保護人,我常常將她同我的護守天神混淆。聖母像是善良的拉維納莆用半個蘇買的,她用四個別針將畫像釘在我的床頭。我本來應該生活在人們對瑪麗亞講這種話的時代:「天上和人世的溫和的聖母呀,慈悲的母親呀,一切善良的泉源呀,你懷中孕育了耶穌—基督,美麗和非常溫和的聖母呀,我感謝你,我向你祈禱。」

    我首先學會背誦的是一首水手感恩歌:

    我把希望,聖母呀,

    寄托於您的幫助。

    保護我吧,照顧我的生活。

    當最後時刻來臨,

    結束我的生命,

    請讓我,聖母呀,

    以最聖潔的方式死去。

    此後,船舶遇難時,我聽人唱過這首歌。今天,我還以念荷馬的詩篇的樂趣,吟誦這首韻律蹩腳的歌曲。比起拉斐爾1的聖母,戴哥特式皇冠、身穿銀色流蘇裝飾的藍絲袍的聖母更能激發我的虔誠之心。

    1拉斐爾(Raphaiel,一三八三—一五二○):意大利畫家,畫過許多聖母像。

    至少,要是這和平的「海之星」能夠平息我生命的動盪多好呀!但是,我注定是動盪不安的,即使我的童年也如此。如同阿拉伯的椰棗樹,我的莖一冒出岩石,就遭到風吹雨打。

    一八一二年六月

    於狼谷

    熱斯裡爾——埃維娜-馬貢——跟兩個小水手打架

    我講過,我對呂西兒的女教師的過早的反叛使我得了個壞名聲,而一個夥伴更使我臭名昭著。

    我叔叔夏多布里昂-德-迪普萊西先生同他哥哥一樣,也住在聖馬洛。他也有四個女兒、兩個兒子。我的兩個堂兄(皮埃爾和阿爾蘭)是我兒時最早的夥伴。後來,皮埃爾變成皇后的侍從,阿爾蘭進中學唸書,準備將來當神甫。皮埃爾離開宮廷之後進入海軍,在非洲海岸附近淹死。阿爾蘭在中學關了很長時間,一七九○年離開法國,在貴族流亡期間為保皇黨服務。他勇敢地乘坐小船,二十次在布列塔尼海岸登陸。最後,在一八一○年耶穌受難日,他為國王死在格勒那平原,此事我在講述他的不幸遭遇時已經說過,將來還要講到。

    既然沒有堂兄做伴,我就結識新朋友。

    在我們所住的公館的三樓,住著一位姓熱斯裡爾的貴族,他有一個兒子和兩個女兒。這個男孩同我所受的教育完全不同,是一個被寵壞的孩子: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可愛的。他特別喜歡打架,尤其喜歡鼓動別人打架,而他當裁判。他以惡劣的方式作弄帶小孩散步的保姆,他的調皮搗蛋是眾所周知的,而且人們將他那些劣行當作昭彰的罪過。他父親聽見這一切只是付之一笑,而且熱斯裡爾因此更加得寵。熱斯裡爾成了我最好的朋友,而他對我的影響之大是令人難以置信的。我在這樣的導師引導下成長,儘管我的性格同他的性格截然相反。我喜歡獨自一人遊戲,從來不找碴跟別人吵架;熱斯裡爾最熱衷起哄,孩子們的毆鬥令他興高采烈。如果有頑童同我講話,熱斯裡爾就會對我說:「你怎麼能夠饒他?」聽見這話,我覺得我的榮譽受到損害,於是朝那放肆的傢伙撲過去,不管對方年紀多大,個子多高。我的朋友在一旁觀戰,為我的勇氣叫好,但從來不動手幫忙。有時,他將大批頑童聚集在一起,把他們分成兩撥,然後在海灘上用石頭展開激戰。

    另外一種遊戲是熱斯裡爾發明的,似乎更加危險。漲潮和颳大風的時候,海浪從海灘方面拍打著城堡下部,浪花一直噴濺到塔樓上。離塔基二十尺高處,有一道花崗岩的護牆。狹窄的護牆滑溜溜的,成一道斜坡;通過護牆可以到半月形城堡,而城堡下面是壕溝。玩遊戲的人要抓住兩個浪頭之間的瞬間,在海浪撞擊或淹沒塔基之前,越過那塊危險的地點。當山一樣的巨浪咆哮著朝你衝來的時候,如果你有片刻遲疑,它就會捲走你,或者把你朝城牆扔過去。我們之中沒有人不願意冒險,但是我看見有些孩子在嘗試之前臉色煞白。

    這種挑動別人鬥毆、自己作壁上觀的癖好,可能讓人推斷:此人將來不會是一個講義氣的人;然而,就是他,在一座比較小的舞台上,使雷古盧斯1的英雄主義黯然失色。只不過他生不逢時,沒有趕上羅馬和提圖斯—李維烏斯2的時代罷了。他成為海軍軍官之後,捲進基貝隆事件3。事件結束之後,英國人繼續炮轟共和軍。熱斯裡爾跳進大海,游水靠近英國戰艦,告訴他們,不幸的流亡分子已經投降,請他們停火。英國人想救他,朝他扔了一條繩索,催他上船。他在浪濤之中大聲叫道:「我是講信用的俘虜,我答應回去的。」隨後,他游泳回到岸上。結果,他同松布勒伊及其夥伴一起被槍決。

    1雷古盧斯(Regulus,公元前三世紀):古羅馬將軍和政治家。

    2提圖斯-李維烏斯(Tite—Live,公元前五九年一公元一十七年):拉丁歷史學家,(羅馬史)的作者。

    3基貝隆(Quibemn)事件:基貝隆是布列塔尼的一座海濱城市,一七九五年,一支由流亡分子組成的軍隊在英國人幫助下,在那裡登陸,結果許多人被俘,七百四十八人被槍決。

    熱斯裡爾是我的第一個朋友,我們兩人在童年都受到不公正的待遇,但我們本能地覺得我們將來會令人刮目相看,這種想法將我們聯結在一起。

    我的故事的第一部分以兩個事件結束,而這兩件事使我所受的教育發生了重大變化。

    一個星期天,我們在海灘上,在托馬斯門的扇形拱門和「犁溝」一帶。一些大木樁釘在沙裡,以減少海浪對城牆的衝擊。通常,我們爬到這些木樁頂部,觀看海潮在我們腳下起伏。跟平常一樣,木樁都被佔據了;有幾個小女孩混雜在小男孩裡面。我在離岸最遠的地方,我前面只有一個漂亮的小妞——埃維內-馬貢。熱斯裡爾的位置在另一頭,在離岸最近的地方。潮水來了,刮著風。保姆和男僕們已經在喊叫:「下來,小姐!下來,先生!」熱斯裡爾在等候滾滾的巨浪。當浪潮湧進木樁之間時,他推了坐在他旁邊的孩子一把;後者倒在另一個孩子身上,結果整排人都倒了,但每個孩子都被後面的孩子擋住,只有最前面的小姑娘例外。我翻倒在她身上,而她沒有任何人支持,跌下去了。倒退的潮水將她捲走。我立即聽見無數驚叫聲,所有女僕都撩起裙子,下到海裡,各人抓住自己的小傢伙,打一巴掌。埃維內被撈起來了。可是她說,是我把他推倒的。女僕們朝我衝過來,我趕緊跑了。我跑到家中地窖裡躲起來。女僕的隊伍追來了。幸虧我母親和我父親出去了。拉維納莆勇敢地守住大門,摑敵人的前鋒幾個耳光。真正的罪魁禍首熱斯裡爾來援助我:他上樓回家,同他的兩個姐姐一道朝進攻者潑水,扔煮過的蘋果。天黑時,女僕們才解除包圍。這個消息在城裡傳開了,剛剛九歲的夏多布里昂騎士被視為一個狠毒的人,是被聖亞倫從島城清除的海盜的餘孽。

    還有另一個事件。

    我同熱斯裡爾到聖塞爾旺去,那地方在城外,與聖馬洛之間隔著商港。退潮的時候,到那裡去要越過狹窄的石板橋,漲潮的時候橋被淹沒。陪同我們的僕人在我們身後很遠的地方尾隨著。我們看見兩個小水手從橋的另一端朝我們走來。熱斯裡爾對我說:「我們讓這兩個混蛋過去嗎?」隨後,他立即對他們嚷道:「鴨子,滾下水去!」兩名小水手聽不得譏笑,繼續朝前走。熱斯裡爾往後退幾步。我們站在橋頭,在地上抓起卵石,朝小水手頭上扔去。他們衝過來,迫使我們後退。他們也撿起石頭,追趕我們,一直到我們的後備隊——即我們的僕人——所在的位置。霍拉提烏斯1眼睛受傷,而我耳朵挨了一石頭。那一石頭非常利害,我的左耳半被撕裂,搭拉在肩上。

    1霍拉提烏斯(Horatus):傳說中的古羅馬英雄,綽號「獨眼龍」。

    我擔心的不是傷痛,而是如何回家。我的那位朋友外出回家時,如果眼睛腫了,衣服撕破了,他會得到同情,愛撫、關懷,會給他換上新衣服。碰到同樣情況,我會受到懲罰。雖然我的傷勢嚴重,但弗朗斯無法說服我回家,因為我太害怕了。我到三樓熱斯裡爾家中躲起來,他用一條毛巾把我的頭包起來。這條毛巾使他來勁了:他覺得我好像戴著主教帽。他將我打扮成大主教,讓我同他和他的姐姐們一起唱大彌撒,一直鬧騰到吃晚飯的時候。主教此時不得不下樓回家了。我的心激烈地跳動著。我父親看見我滿臉是血,面目全非,感到非常吃驚,但他什麼也沒有講;我母親發出一聲驚叫。弗朗斯講述了我的可憐遭遇,為我辯解。但我仍然被臭罵一頓。人們給我包紮耳朵,德-夏多布里昂先生和夫人決定盡快將我同熱斯裡爾分開。

    我不知道德-阿爾圖瓦伯爵是不是這一年視察聖馬洛的。當時人們為他演習了海戰。我在堆滿火藥的稜堡上面,看見年輕的王子在海邊被人群簇擁著。在他的顯赫和我的卑微之中,有多少不為人知的遭遇!這樣,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聖馬洛接待過兩個法國國王:查理九世和查理十世。

    這就是我兒童時代的情況。我不知道我所接受的嚴格教育是否原則上是好的,但我的親人採用這種教育的時候並沒有特別的意圖,而是他們的性格使然。肯定的是,這種教育使我的思想與眾不同。更加肯定的是,它給我的感情打上了憂傷的印記;這種憂傷來自我在軟弱、缺乏遠見和快樂的年代忍受痛苦的習慣。

    有人會問,這種教養方式可能令我憎恨我的雙親吧?一點也不。想起他們的嚴厲,我幾乎感到愉快。我尊重和敬仰他們的偉大品質。當我父親去世時,我在納瓦爾團的同事可以證明我的悲傷。我一生的安慰是從我母親那裡得來的,因為我的宗教信仰來自她那裡。我從她那裡獲得基督教的真理,就像皮埃爾-德-朗格勒晚上在聖體前的燈火下鑽研。如果他們早一些引導我投人學習,我的智力會得到更好的發展嗎?對此我是懷疑的:海浪、風暴、孤獨是我最早的導師,它們可能更適合於我的稟性。我的某些品質可能得益於這些大自然的教師。事實是,任何一種教育制度本身並不比其他教育制度優越。今天的孩子以「你」稱呼父母,對父母毫不畏懼,他們是否更愛他們呢?熱斯裡爾在家中備受寵愛,而我在家中經常挨罵,但我們都是正直的人,是溫順和恭敬的孩子。某些你認為壞的東西會發揮你孩子的才能;某些你認為好的東西可能窒息孩子的才能。上帝自有道理:當上帝打算讓我們在世界舞台上發揮作用的時候,他會指引我們。

    一八一二年九月

    於迪耶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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