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畔回憶錄(墓中回憶錄) 上卷 第07節
    呂西兒

    呂西兒身材修長,容貌姣好,但是態度凜然。她滿頭烏黑的長發映襯著蒼白的面孔,常常用她充滿悲哀和熱情的目光凝望天空或者周圍的景物。她的步態、她的聲音、她的微笑和她的外表透露出某種幻想和痛苦的神情。

    呂西兒和我之間是互無補益的。我們談論的世界是我們內心的世界,同我們周圍的真實世界很少有共同點。她把我當作她的保護人,我把她當作朋友。她時有一些悲哀的念頭,我無法消除:她年方十七,已經歎惋自己失去了青春年華;她希望離家進修道院隱居。她有無窮無盡的憂慮、哀愁、傷感,而一個尋而不獲的詞語,一個縈繞心懷的冥想常常使她蒙受幾個月的愁苦。我經常看見她用手撐著頭沉思默想,像石雕像一樣靜止不動;她的生命力轉向內心的活動,不再顯露於外表;甚至她的胸脯也不起伏。她的姿態、她的悲哀、她的秀美使她宛如一個陰郁的精靈。我極力撫慰她,但片刻之後,我自己也陷入無法解釋的絕望。

    將近傍晚,她喜歡獨自讀幾頁《聖經》。她最喜歡的祈禱場所是那田間的交叉路口,那兒豎著一個石十字架和一株像畫筆一樣直指天空的細長的楊樹。我虔誠的母親十分欣悅,說她女兒就是那些被稱作“洛爾”的露天教堂裡祈禱的早期基督教教徒的形象。

    心靈的專注在我姐姐身上產生了非凡的精神效用:她夜晚做一些有預見的夢;醒後她似乎能夠洞察未來。大塔的樓梯口有一個掛鍾,在寂靜中滴答作響;有時夜不成寐的呂西兒到掛鍾地面的梯級上坐下來,她借助她那盞擺在地上的油燈的微光凝視著鍾面。當兩枚指針午夜重疊在一起,並在這非凡的重合中敲響騷亂和罪惡的時刻時,呂西兒聽見遠方傳來的喪鍾。八月十日1前夕她在巴黎,同我另外兩位姐姐住在卡爾梅修院2附近。一天,她朝鏡子裡望了望,大叫一聲說:“我看見死神進來了。”如果呂西兒在喀列多尼亞3長滿歐石南的灌木叢裡,本來可以成為司各特筆下具有超人視力的天仙;但在阿爾莫裡克4的灌木叢裡,她只是一個天生麗質、才氣橫溢、但命運乖蹇的孤獨女郎。

    1指一七九二年八月十日。那一天,巴黎革命群眾占領了杜伊勒利刁宮。

    2巴黎的一座女修道院。

    3喀列多尼亞是蘇格蘭的舊稱。

    4即布列塔尼。

    繆斯最初的氣息

    我姐姐和我在貢堡過的生活,增加了我們的青春和我們的性格的狂熱。我們的主要解悶方式是並肩在大樹林散步,春天腳下踏著報春花,秋天踏著落葉,冬天踏著印有小鳥、松鼠和白鼬足跡的白雪。我們像報春花一樣年輕,像落葉一樣憂郁,像初雪一樣純潔;在我們的娛樂和我們之間存在著協調一致。

    在我們的一次散步中,呂西兒聽見我如癡如醉地談論孤獨,於是對我說:“你應該將這一切描寫出來。”這句話啟發了我的靈感。一絲神聖的氣息在我身上拂過。我開始琅琅吟詩,好像這是我從小就講的語言。日日夜夜,我歌唱我的快樂,即我的樹林和山谷;我寫了許多短小的田園詩,完成描寫大自然的圖畫。在我寫散文之前,很久,我就開始寫詩。德?豐塔納先生認為,我掌握了兩種方法。

    友愛的呂西兒對我的才能的期待是否如願以償?對於我,多少東西成了徒然的期望!在艾斯希爾1寫的《阿加門農》中,一名奴隸站在阿爾告斯宮的高塔上;他的眼睛搜尋著艦船歸來的信號;但是,時間過去了,星星隱沒了,火把熄滅了。許多年之後,當約定的火光終於在海面出現的時候,在歲月的重壓之下,這個奴隸已經變成駝背老人;他只能收獲不幸;而合唱隊朝他唱道:“老人是陽光下漂泊的影子。”

    1艾斯希爾(Eschyte,公元前二二五—公元前四五六):古希臘悲劇詩人。

    呂西兒的手稿

    在靈感的最早飛揚中,我邀請呂西兒仿效我。我們常常整天磋商,交換我們的詩作,交流我們的計劃。我們一起寫作。按照我們的本能,我們翻譯了《約伯》2和盧克萊修3的最優美和最憂郁的段落:Taedetanimainmeamvitaemeoe1,l’Homonatusdemuliere2,Turnporropuer,utsaevisproiectusabundisnavita3等等。呂西兒的思想與感情融為一體,她的思想很難擺脫她的心靈,但是,當她能夠將她的思想表達出來的時候,她就無與倫比了。她留下三十多頁手稿;只要讀過這些作品,你無法不深受感動。這些作品的優雅、溫柔、深沉、充滿激情的敏感,是希臘才智和日耳曼才智的結合。

    2《約伯》:《聖經》中的一篇。

    3盧克萊修(Lucrece,公元前九十三—前五十):拉丁詩人和哲學家。

    1拉丁文,意思是:我的心靈厭倦生活。

    2拉丁文,意思是:女人賜給男人生命。

    3拉丁文,意思是:孩子如同被狂風拋棄的水手。

    日出

    多麼溫柔的光線照亮了東方!是否年輕的晨曦睜開她美麗的、惺忪的睡眼?迷人的女神呀,快點,離開你新婚的睡床,穿上你紫紅的長袍。但願一條柔軟的腰帶束住你,但願沒有鞋催促你的纖纖細步,但願沒有飾物褻瀆你打開陽光之門的素手。瞧,你已經在綠蔭覆蓋的山崗上升起。你金色的頭發卷成環形,垂在你玫瑰色的脖子上。從你嘴裡,散發出清新和芳香的氣息。溫柔的女神呀,整個大自然沖你微笑;你獨自垂淚,而鮮花盛開了。

    月光下

    貞潔的女神!你是如此地純潔,即使廉恥的潮紅也不能跟你嬌嫩的光芒混同,我斗膽向你傾訴我的感情。同你一樣,我不必為我的心靈感到羞恥。但是,想起人們的不公正和盲目,我同你一樣黯然神傷。同你一樣,這個世界的錯誤和悲慘令我沉思。然而,你,蒼穹的公民,你永遠保持開朗;我們星球上升起的暴風驟雨在你平和的月輪上滑過。體惜我的憂傷的女神呀,將你冷靜的安詳灑在我的心靈裡吧。

    貞女

    天之驕女呀,可愛的貞女,如果我在一張粗劣的畫布上勾勒出你的輪廓,我會說你是童貞的化身,生命之春的智慧,暮年的美麗,困境中的幸福。你不會犯下我們的謬誤,你灑下的都是純潔的眼淚,你的微笑只有天上仙女才有。可是,美麗的貞女呀!你周圍布滿危險,嫉妒向你射出一枝枝毒箭。你會顫抖嗎,可愛的純潔?你會躲避威脅你的危險嗎?不,我看見你站著入睡了,頭靠著祭壇。

    我哥哥有時到貢堡來看望我們這些隱居者,但每次都匆匆忙忙。他通常帶著一個年輕人一起來,此人是布列塔尼議會的參議德?馬菲拉特爾先生。他是詩人馬菲拉特爾的表弟。我想,呂西兒在不知不覺之中,對我哥哥的這位朋友萌生了傾慕之情,而這被窒息的感情是她郁郁寡歡的根本原因。何況,她有盧梭的怪僻,雖然她沒有盧梭的傲氣:她覺得周圍的人合謀為難她。一七八九年,她由姐姐朱莉陪同去巴黎;朱莉去世時,她表達了崇高的眷念之情。從德?馬爾澤爾布先生到尚博特爾,認識她的人都贊揚她。在恐怖年代,她被投進雷恩的地牢,而且差一點被送到變成監獄的貢堡關押。從監獄釋放出來之後,她同德?科德先生1結婚;一年之後,她成了寡婦。在我流亡歸來時,我重新見到我這位童年的朋友。我以後會講她是如何死的,以及她的死給我帶來的痛苦。

    1他同呂西兒結婚時六十九歲,而呂西兒有三十二歲;婚後不到一年他就死了。

    一八一七年十一月

    於狼谷

    在狼谷寫下的最後幾行字——披露我生命的奧秘

    下面是我從蒙布瓦西耶回來之後,在隱居中寫下的最後幾行字。在我的隱居生活中擠滿了美好的青少年,在他們匆匆走過的行列中,他們隱匿和歌頌了他們的父親,現在我要丟下這一切了。我不再看見裝點我的弗洛裡迪娜的墓地的玉蘭花,用於紀念哲羅姆1的耶路撒冷松樹和黎巴嫩柏樹,格雷那德月桂,希臘梧桐,阿爾莫裡克橡樹;在這些樹下,我描繪了布蘭卡,歌頌了西莫多塞,塑造了弗蕾達2。這些樹伴隨我的夢想發芽和長大;它們是樹精。它們就要成為另一個帝國的臣民,它們的新主人會像我愛它們一樣愛它們嗎?他會讓它們逐漸萎蔫,可能將它們砍倒:我在土地上不應該留下任何東西。在向奧爾內森林告別的時候,我想起我向貢堡樹林告別的情景:我的一生是不斷的告別。

    1哲羅姆(Jerome,三四七—四二○):拉丁教神甫,主要從事《聖經》的研究。

    2布蘭卡,西莫多塞,弗蕾達:都是夏多布裡昂在他的作品中創造的人物。

    呂西兒引發的我對詩歌的興趣,等於火上加油。我的感情得到新的飛躍;我思想中萌生追求名聲的虛榮心。一段時間,我相信我的天才;但是,我很快對自己產生了理所當然的戒心,開始懷疑我的才能,就像我一貫的想法那樣。我把自己的寫作看做是一種邪念。我嗔怪呂西兒在我身上誘發了這種不幸的傾向。我擱下筆,哀歎我未來的光榮,就像人們哀歎自己失去的光榮一樣。

    我回復我童年的游手好閒,更加感到我的青年時代所缺乏的東西:對於我自己,我也是一個奧秘。我每次看見女人都手足無措;如果有女人同我說話,我就滿臉通紅。我本來就夠靦腆了,在女人面前更甚,以致我寧願接受任何折磨,也不願意單獨同一個女人在一起。但是,女人一走開,我又依依不捨,無限眷念。維吉爾、提布盧斯和馬西隆1的圖畫清晰地顯現在我的頭腦中,但是我母親和我姐姐的形象以它的純潔遮蓋一切,使人的本性試圖揭開的紗幕更加厚重;母子之愛和姐弟之愛使我對那種不那樣無私的感情產生誤解。如果將後宮最美的女奴交給我支配,我也不知道向她們提什麼要求。偶然的情況開導了我。

    1維吉爾(Virgile,約公元前七十—一十九):拉丁詩人;提布盧斯(Tibule):公元前的拉丁詩人;馬西隆(Massillon,一六六三—一七○二):法國神甫,擔任過主教,發表過幾次著名的悼詞。

    家在貢堡莊園附近的一位鄰居,同他的太太一起到古堡來住幾天,那位太太長得非常漂亮。有一次,不知道村裡出了什麼事情,大家都跑到大廳一個窗口去觀看。我頭一個到達窗子旁邊,那位太太跟著我也到達那裡;我想把位置讓出來,轉身對著她;她無意間擋了我的路,我被夾在窗口和她之間。我完全六神無主了。

    從此刻起,我隱約發現,以一種我不了解的方式愛和被愛應該是至高無上的幸福。如果我做了別的男人所做的事情,我可能早就了解我身上孕育著的感情將帶來怎樣的歡樂和痛苦。但是,在我身上,一切東西都具有非同一般的性質。由於我熱烈的想象力,我的靦腆,我的孤僻,我非但沒有向外擴張,反而更加內省。由於缺乏實在的對象,我以我強勁而模糊的向往呼喚一個幽靈,它須臾不離開我。我不知道,人類心靈的歷史是否提供了類似的事例。

    愛的幽靈

    這樣,我以我見過的所有女人作基礎,為自己塑造了一個女人:她有那位將我擁在懷中的女鄰居的身材、頭發和微笑;我給她配上村中某個少女的眼睛,另一名少女的鮮艷。掛在客廳牆上的弗朗索瓦時代、亨利時代和路易十四時代的貴夫人的畫像給我提供了不同的風韻,我甚至從掛在教堂的聖母像中竊取了某些嫵媚。

    這位迷人的美人同我形影不離,但人們看不見她的身影。我同她交談,好像同一個真實的生靈;她隨著我的感情的變化而改變模樣:沒有戴面紗的阿佛洛狄忒,身披藍天和沾滿甘露的狄安娜,戴著微笑假面具的塔利亞,象征青春的赫柏1——她常常變成改造我的本性的仙女。我不停地修改我的畫像:我在我的美人身上取下一個飾物,換上一個新的。我也常常改變她的服裝;我向一切國家、一切世紀、一切藝術、一切宗教借用。然後,我重新將我的草圖和顏色分開;我惟一的女人變成千萬個女人,在她們身上,我將分別欣賞那些我曾經放在一起膜拜的迷人之處。

    1阿佛洛狄忒(Aphrodite)是羅馬神話中的愛神;狄安娜(Diane)是羅馬神話中的狩獵神,塔利亞(Fhalie)是司掌喜劇的繆斯;赫柏(Hebe)是希臘神話中的青春女神。

    皮格馬裡翁2不會比我更愛他的雕像;令我尷尬的問。題是如何討好我自己的雕像。我自慚形穢,我拼命給自己加上我並不具備的東西。我像卡斯托耳1和波魯克斯2一樣縱馬飛奔;我同阿波羅一樣演奏豎琴;我比戰神更加熟稔武器、更有力量。在這些臆造的故事之上,我還加上多少編造的事跡!莫爾文的女兒的影子,巴格達和格雷那德的女蘇丹,古代城堡的女主人,浴池,香水,舞蹈,亞洲的享樂,好像受了魔杖的點化,一切都聽我支配。

    2皮格馬裡翁(Pygrrmlion):希臘神話中的塞浦路斯王子,也是著名的雕刻家。他對自己完成的一座少女雕像非常愛慕,後來愛神賜給雕像以生命,成了他的妻子。

    1卡斯托爾(Castor):希臘神話中的美男子。

    2波魯克斯(Pollux):希臘神話中的英雄。

    瞧,一位年輕的女皇走過來,身上綴滿鑽石,戴著鮮花(我的女精靈總是這樣)。她深夜來找我:穿過柑橘園、在海浪沖刷的宮殿的走廊裡、在那不勒斯或邁錫尼3散發清香的海岸邊,在恩底彌翁4照耀的愛的天空之下;她,這個伯拉西特列斯5的活雕像,在一群靜止的雕像、在黯淡的圖畫和月光悄悄染白的壁畫的包圍之中,姍姍向我走來了。她走在大理石板上的輕盈的腳步聲同浪濤的不被覺察的低鳴混雜在一起。帝王的嫉妒困擾著我們。我在埃納6原野的君主面前跪下:當她將她十六歲的頭俯向我的面孔的時候,她柔軟如絲的秀發輕拂著我的臉,而她的手搭在我因為尊敬和滿足而跳動的胸脯上。

    3那不勒斯和邁錫尼都是意大利的港口城市。

    4恩底彌翁(Endymion):希臘神話中的牧童,美男子

    5伯拉西特列斯(Praxitble):古希臘雕刻家。

    6埃納(Enna):位於意大利西西裡島。

    當我走出夢境,又變成一個可憐的、默默無聞的布列塔尼人,沒有光榮,沒有美貌,也沒有才能,不能引起任何人注目,任何女人都不會垂青於我。每念及此,我就感到絕望:我不再敢抬起眼睛,看那伴隨我的光彩奪目的形象了。

    譫妄兩年——工作與幻想

    譫妄1持續了整整兩年。在這期間,我處於精神極為興奮的狀態。我本來就木訥,此時更加沉默寡言;我本來還讀讀書的,此時丟下了書本;我變得更加孤僻。種種症候表明,我處於激烈的感情動蕩之中。我眼睛凹陷了;我日益瘦削;我夜不成寐。我變得分心、憂愁、容易沖動、舉止粗暴。我以一種孤獨、古怪、奇特、但充滿快樂的方式打發日子。

    1青年夏多布裡昂受到“感情波浪”的沖擊,陷入幻想之中。他臆造了一個理想的伴侶拉?希菲德,寄托他全部青春的詩情和幻想。這種狀態從一七八四年夏天到一七八六年夏天,持續了兩年。

    古堡北面是一片荒原,荒原上布滿了德洛伊教祭司2的巨石。日落時,我找一塊石頭坐下來。金黃的樹頂、霞光燦爛的大地、透過玫瑰色雲彩閃爍的金星使我又陷人遐思。我真希望能夠同令我夢牽魂繞的理想伴侶一起觀賞這美麗的景色。我凝神注視夕陽。我把我的美人托付給它,讓它領著容光煥發的她去拜謁宇宙。晚風摧毀昆蟲在草尖上織的網,雲雀在卵石上歇腳,眼前的情景讓我回到現實。我心情憂郁,神情頹喪,踏上回城堡的歸途。

    2古代克爾特人和高盧人的一種宗教,信徒常在森林中祈禱。

    夏季那些暴風驟雨的日子,我登上西邊塔樓。古堡頂下的雷鳴、塔樓尖頂上嘩嘩作響的滂沱大雨、劃破雲天使銅風標閃爍發光的電光使我激動不已。就像伊斯門在耶路撒冷城牆上所做的那樣,我呼喚閃電,希望閃電給我送來阿爾米德。3

    3影射意大利詩人塔索(一五四四—一五九五)的敘事詩《耶路撒冷的得救》。詩中,巫師伊斯門保衛城市,抵抗基督教教徒的進攻。

    如果天氣晴朗呢?我穿過大樹林1;樹林周圍是草場;草場被栽種的楊柳隔開。我在其中一棵柳樹上布置了一塊棲身之地,像一個鳥巢似的。在那裡,我隔絕在天地之間,以黃鶯為伴消磨時光;我的仙女就在我身旁。我也把她的形象同沾滿清新露水、夾雜夜鶯悲鳴和微風嗚咽的美好春夜聯系在一起。

    1古堡附近的一座樹林。

    其他時候,我沿著荒蕪的小路、長滿蘆葦的湖水漫步。我留意那些從無人涉足的地點傳來的聲響;我豎耳傾聽每一棵樹;我仿佛聽見月光在樹叢中歌唱。我想再現這些樂趣,可是我感到筆拙詞窮。我不知道在講話的腔調中、在豎琴的顫抖中、在號角或口琴的圓潤或清亮的樂聲中,怎麼還能夠找到我的女神。如果要講述我同我的愛情之花所作的美好旅行,那就會過分冗長;我們手牽著手參觀著名的廢墟、威尼斯、羅馬、雅典、耶路撒冷、孟斐斯、迦太基2;我們穿越海洋;我們向奧大息蒂的棕櫚樹、向安汶島和蒂多雷島3芬芳的樹木祈求幸福;我們在喜馬拉雅山巔去喚醒曙光;我們走下“聖河”,它的波浪環繞著用金球裝飾的寶塔;我們在恆河邊睡眠,而一只梅花雀在一條竹制小舟的桅桿上唱印度語的船歌。

    2孟斐斯(Memphis):古埃及城市;迦太基(Cathage):古代非洲城市現在只剩下廢墟。

    3安汶島:印度尼西亞的島嶼,十七世紀是荷蘭在印尼的主要殖民地蒂多雷島(Tier):印尼的一個島嶼。

    土地和天空對於我都不再有任何意義:我尤其忘記了天空。但是,雖然我不再向它表達我的心願,它仍然傾聽我的隱秘的苦難的聲音,因為我在受苦,而痛苦在祈禱。

    秋天的歡樂

    季節越淒涼,越適合我的心緒。霜凍使出門變得不那麼容易,把村民隔絕開來。沒有他人干擾,我們感到更加自在。

    秋天的景象令人觸景生情:它如同我們的落葉般的歲月,它如同我們的落花般逐漸枯萎的年華,它如同我們的雲彩般飛逝的幻想,它如同我們的逐漸變得暗淡的智慧,它如同我們的陽光般逐漸變得冷漠的愛情,它如同我們的河流般凍結的生命,同我們的命運有神秘的關聯。

    看見暴風雨的季節歸來、天鵝和野雞飛過、烏鴉在池畔草地上聚會、夜幕降臨時到大樹林高高的橡樹上棲止,我有一種不可言喻的快樂。傍晚,當一股淡藍的煙雲在林中路口升起,當風兒嗚咽哀鳴、吹動枯萎的苔蘚,我內心感到無限的欣悅和滿足。如果我在一塊休閒地的盡頭碰見一名農夫,我會停下來端詳這個在麥穗下揮鐮收割的人。他用犁鏵翻動他的墳墓的泥土,將滾熱的汗水同冬天冰涼的雨水混在一起。他正在挖掘的犁溝是他死後還要繼續存在的紀念碑。我美麗的女守護神對這一切能夠有什麼作為呢?她施展魔法,把我送到尼羅河邊,將淹沒在沙漠裡的金字塔指給我看,就像這些犁溝將來會被歐石南掩蓋一樣。我慶幸自己已經把我對至福的向往寄托在人類現實以外的地方。

    傍晚,我獨自駕著小船在燈蕊草和荷花漂浮的池塘之中漫游。那裡,聚集著准備離開我們遠徙的燕子。我全神貫注,不放過它們的每一聲呢喃。塔韋尼埃1在孩提時代傾聽旅人講故事也不會那麼專心。日落時,它們在水上嬉戲,追逐昆蟲,一齊沖上天空,仿佛為了考驗它們的翼力似的。它們俯沖回到湖面,然後懸在蘆葦上。蘆葦在它們的重量下微微彎曲,到處聽得見它們嘰嘰喳喳的囀鳴。

    1塔韋尼埃(Tavemier,一六○二—一六八九):十七世紀法國著名旅行家。

    咒語

    夜色正在降落;蘆葦搖動著它們的由桿莖和利劍組成的田野;蘆葦間,羽族的隊伍——黑水雞、野鴨、椋鳥、沙錐——沉默著;湖水拍打著邊岸;從沼澤和樹林裡傳出秋天的蕭瑟。我將小船停在岸邊,返回古堡。一走進房間,我就打開窗子,凝視天空,開始念我的咒語。我同我的女巫登上雲天。被她的頭發和面紗纏裹著,我隨著暴風雨,搖晃樹木的頂梢,撼動群山的頂峰,或者在海面掀起巨浪。到空間潛游,從上帝的寶座下降到深淵之門,萬物任由我的愛情擺布。在自然界的一片?昆沌之中,我如癡如醉,既幻想危難又幻想快樂。朔風的氣息只給我帶來快感;雨的嗚咽邀請我到女人胸脯上睡眠。我對這個女子講的話本來應該賦予暮年以意義,溫暖墳墓的大理石。女巫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知道,既是處女又是情人,是純潔的夏娃,是墮落的夏娃;這位令我感情狂熱的女巫是神秘和激情的結合。我將她供奉在祭台上,向她頂禮膜拜。我因為被她愛而感到驕傲,這更增加我的深情。她在行走嗎?我俯身讓她踐踏,或者親吻她的足跡。她的微笑令我惶惑;她的聲音令我顫栗;如果我觸摸她碰過的東西,我會因為欲望而顫抖。她濕潤的嘴呼出的氣息透徹我的骨髓,變成血在我血管中流動。她的一瞥足以使我飛到大地的另一端;只要同她在一起,我什麼冷漠也不畏懼!在她身邊,獅子的洞穴會變成宮殿,千百萬年太短促,不能熄滅我心中燃燒的激情。

    精神上對偶像的崇拜同這種狂熱結合在一起:由於我的想象力的另一種作用,這位將我抱人懷中的佛律內1,對於我也是光榮,更是榮耀;完成最崇高犧牲的德行,孕育最傑出思想的天才,讓人約略了解這種幸福是什麼。在我的奇妙的創造物身上,我同時找到靈魂的一切享樂。由於被這雙重的歡愉壓迫甚至淹沒,我從此弄不清我真實的存在是什麼:我是人,也不是人;我變成雲彩,風、聲音,我變成純粹的精靈,會飛翔的生命,歌唱至高無上的幸福。我蛻掉我本性的軀殼,同我幻想的少女融合,為了她身上有我,為了更親近我的美人,為了同時成為感情的接受者和賜予者,愛情和愛情的對象。

    1佛律內(Phryne):古希臘的交際花。

    突然,在我的狂熱的感情激蕩之中,我撲倒在床上;我在痛苦中輾轉;我辛酸的眼淚拋灑在床上,但誰也看不見我這白白流淌的淒涼的眼淚。

    誘惑

    很快,我覺得我無法繼續在塔上呆下去了。我摸黑下樓,像一個謀殺犯一樣,悄悄打開台階上的門,到樹林裡去游蕩。

    我四處亂走,迎著風兒和暗影,揮舞手臂。然後,我靠著一棵大樹的樹干。我看見被我驚動的烏鴉從一棵樹飛到另一棵樹,或者凝望在大樹光禿禿的樹梢上面游動的月亮。我願意住在這死亡的世界裡,它具有墳墓的陰暗。我既不感到寒冷,也不感到夜的潮濕;如果此時聽不見村莊的鍾聲,黎明冰涼的氣息也不會將我從沉思中喚醒。

    在布列塔尼大多數村莊裡,人們通常在黎明時分為死者鳴鍾。鍾敲三下,聲音單調、淒涼、有田野的寂寥。對於我生病和受傷的靈魂,沒有什麼比鍾聲更能夠表達它蒙受的生存的苦難了,而鍾聲宣告生存的終結。我想象在偏遠的小屋中死去的牧人,然後他被人埋葬在一個同樣無名的公墓裡。他來到這片土地上千什麼呢?而我自己,我為什麼要來到這個世界?既然我始終是要走的,比起在重負下、冒著日中的炎熱結束旅行,不如趁著早晨的清涼、及早到達目的地不是更好一些嗎?內心的欲望使我的面孔通紅,離去的念頭好像突然而來的快樂攫取我的心靈。在我年輕、容易犯錯誤的年代,我常常希望在領受了幸福之後不要再活下去:在最初的成功之中,強烈的幸福感令我渴望毀滅。

    由於我越來越緊地同我的幽靈捆綁在一起,由於不能享受那並不存在的東西,我同那些殘疾人一樣,幻想他們無法企及的幸福,而他們所夢想的快樂無異於地獄的苦刑。而且,我已經預感我未來命運的苦難。由於我善於給自己制造苦難,我將自己置身於兩種絕望之間:有時我認為自己是一個毫無價值的人,碌碌無為;有時我覺得我身上的長處將永遠得不到賞識。一種秘密的本能告訴我,即使我在這個世界上走下去,也不會得到任何我期望的東西。

    一切都加深了我的厭惡之情帶來的苦澀:呂西兒是不幸的;母親沒有給我安慰;我父親讓我感受生活的苦痛。年邁使他的心靈和他的身體更加僵硬;他不斷監視我,對我嚴加申斥。當我從野外游蕩歸來,看見他坐在台階上的時候,我寧願被人打死也不願意進入古堡。然而,這只是推遲了我的苦難:吃晚餐的時候我不得不露面。我一言不發,蜷縮在我的椅子裡,兩頰沾著雨水,頭發亂蓬蓬的。在我父親注視下,我紋絲不動,額上沁著汗,心亂如麻。

    現在,我到了需要一點勇氣承認自己的弱點的時候了。試圖自殺者表現的並非他的心靈的力量,而是他性格的虛弱。

    我有一支獵槍,扳機有毛病,常常失靈。我往槍裡裝了三發子彈,來到大樹林的一個偏僻地點。我將子彈推上膛,將槍筒末端塞進嘴裡,我把槍托朝地面敲打。我將這個動作重復了幾次,但槍沒有響。守林人的出現動搖了我的決心。我是一個不自覺的宿命論者,認為結束我的生命的時候還沒有到來,於是將執行計劃的時間推遲到另一天。如果當時我自殺成功,我的一切將同我一道被埋葬;人們對那導致我的災難的故事就會一無所知;我會是那些無名的不幸者當中新的一員,我就不會讓別人循著我的憂傷的痕跡跟蹤我,就像循著血跡跟蹤一個受傷者。

    被這些圖畫擾亂了心緒、而且試圖模仿這些瘋狂舉動的人,那些因為我的幻想而懷念我的人,他們應該記住:他們聽見的只是一個死者的聲音。我永遠不會相識的讀者呀,什麼東西都沒有留下來:我現在成了上帝的掌中物;永恆的上帝曾經對我進行審判。

    生病——我害怕和拒絕當教士——去印度的計劃

    不規律的生活帶來的一場病結束了折磨我的苦惱;繆斯對我的最早的啟迪和最早的感情沖擊正是由這種苦惱造成的。這些令我心靈不堪重負的感情,這些還處於朦朧狀態的感情,好像四面八方洶湧而來的大海的風暴。面對方向不定的狂風,我這個沒有經驗的水手不知道怎樣駕馭我的風帆。我呼吸困難,發著高燒。父母派人到離貢堡五六裡遠的小城巴佐希請一位名叫希弗代爾的著名醫生,這位醫生的兒子在德?拉魯艾裡侯爵夫人的事件中起了作用。醫生對我進行了仔細的檢查,開了藥方,並且說最重要的是我必須改變生活方式。

    我有六個星期處於危險狀態中。一天上午,我母親到我房間裡來,坐在我床邊,對我說:“現在是你下決心的時候了。你哥哥有辦法為你謀取一個有俸聖職。但是,在進修道院之前,我要聽聽你的意見,因為雖然我希望你從事教士的職業,但我更希望你成為一個上流社會的人,而不是一個被人議論的神父。”

    讀者根據前面我所寫的內容,不難判斷我虔誠的母親的建議來得是不是時候。我在我一生的主要事件中,對應該避免的事情是十分敏悟的;榮譽感驅使我。當教士嗎?對於我,這是一個可笑的念頭。當主教嗎?聖職的威嚴令我敬畏,祭壇令我卻步。我會像一個主教,努力培養德行,或者滿足於掩蓋自己的邪惡嗎?我感覺自己太懦弱,無法做到前面這一點;我又太率直,無法做到後面這一點。那些認為我虛偽和野心勃勃的人其實對我很不了解:我在社交界之所以永遠無法成功,正是因為我既沒有野心,也不虛偽。野心在我身上最多表現為強烈的自尊。我也許有時想當部長和國王,那是為了嘲弄我的敵人;但是,二十四小時之後,我就會把我的公文包和王冠從窗口扔出去。

    於是,我對母親說,我沒有足夠的決心去當神甫。這是我第二次改變志願:我不願意當水手,我也不願意當神甫。剩下的只有從軍了。我喜歡這一行。但是,我怎麼能夠失去我的獨立,並且接受歐洲式的紀律的約束呢?我有一個奇怪的念頭:我要到加拿大去開墾森林,或者到印度一個王公的軍隊中效力。由於所有男人身上都存在的矛盾,一個理智如我父親的人,對我的冒險計劃並不感到太突兀。他因為我的猶豫而責怪我母親,但決定將我送到印度去。人們先把我送到聖馬洛:那裡正在為一條要到地治裡去的戰船配備火力。

    在我出生的城市中小住——對拉維納莆和我的悲傷童年的回憶——我被召回貢堡——同我父親訣別——我進軍隊服役——告別貢堡

    兩個月過去了,我獨自呆在這座島城裡。拉維納莆不久前在那裡去世。我到她此刻空空如也的床榻邊哀悼她,看見我兒時當作活動搖籃的柳條童車。在這架小車裡,我學會在這悲哀的世界上站立。我想象我年邁的保姆,從病榻上用她微弱的目光望著這活動的搖籃。我生命的第一個紀念物同我義母的最後遺物相對無言。她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為她的乳兒向上天祈求幸福。想到乳母對我如此始終如一、如此無私、如此純潔的眷念,我的心因為愛、惋惜和感激而破碎了。

    而且,我找不到我兒時的聖馬洛了。從前我在船舶的纜索間玩耍;現在港內看不到船了。我出生的公館現在變成旅店。我剛剛離開我的搖籃,世界已經面目全非。在我度過童年的地方我成了異鄉人,碰見我的人問我是誰,惟一的原因是我的頭在地面上長高了幾分;可是,不用多少年,我的頭會重新朝地面傾斜。我們的生活和我們的幻想變化得多麼快啊,多麼頻繁啊!一些朋友離去了,另一些取代他們;我們的關系變化了:我們始終會有一段時間,不能享有今天享有的東西;我們始終有一段時間,失去我們曾經享有的東西。人類沒有一貫的、始終如一的生活;他們的生活是一段段接駁起來的,而這是他們的悲哀。

    從此我失去伴侶;我來到我從前用沙構築城堡的舞台,camposubiTrojafuit1,我在空無一人的海灘上行走。退潮後海灘的景象,猶如幻想破滅後我們周圍殘存的荒涼的空間。八百年之前,我的同胞阿貝拉爾懷著對他的愛洛伊絲的懷念,同我今天一樣凝望著海浪;同我一樣,他看著船只漸漸消失(adhorizontisundas2);他的耳朵同我的耳朵一樣傾聽著波浪單調的聲響。在浪濤的拍打聲中,我沉湎於我從貢堡帶來的憂郁的思緒之中。最後,我漫步到名為拉瓦爾德的岬頭,在岬頭的頂端坐下,心中充滿苦澀。我記得,從前每逢集市,我就躲在這些巖石下面;我的同伴們陶醉於歡樂的時候,我在這裡吞噬著眼淚。我現在並不感到自己比從前更加被人愛撫,也不比從前更加幸福。我很快就要離開我的祖國,去浪跡天涯。這些想法使我悲傷欲絕,我恨不得跳進大海裡去。

    1拉丁文:“特洛伊所在的平原”(《埃涅阿斯紀》)。

    2拉丁文:“一直到天邊的波浪”。

    一封信將我召回貢堡。我回到家裡,同家人一道吃晚飯。我父親對我一言不發,我母親歎著氣,呂西兒似乎十分懊喪。十時,大家離開飯廳。我問我姐姐,她什麼都不知道。次日八時,父親叫僕人來找我。我走下塔樓:我父親在他辦公室裡等我。

    “騎士先生,”他對我說,“你哥哥給你弄到一張納瓦爾團的少尉證書。你明天動身去雷恩,再從那裡到康普萊。這裡是一百路易,省點用。我年邁多病,活不長了。好好做人吧,不要壞了名聲。”他擁抱我。我感覺這布滿皺紋和表情嚴厲的臉孔激動地貼著我的臉孔,這是我父親最後一次擁抱我。

    我平時如此敬畏的德?夏多布裡昂公爵此刻變得異常親切。我吻著他瘦骨嶙峋的手,哭了。那時,他已經部分癱瘓,這種情形一直持續到他喪命。他的左臂痙攣,不得不用右手將左臂壓住。就這樣,他把他那柄用過的劍交給我;然後,不等我緩過神來,就將我帶到在綠院等候的輕便馬車旁邊。他讓我先上車。車啟動了,我望著台階上淚流滿面的母親和姐姐。

    我沿著池塘邊的堤道往上走;我望著我的燕子棲息的蘆葦、穿過磨坊的小溪和草場。我朝古堡瞥了一眼。這樣,我像犯了過失的亞當,朝未知的土地走去:世界展現在我面前,andtheworldwasallbeforehim1.

    1英文:“全世界站在他面前”(彌爾頓語)。

    從那天以後,我只回過貢堡三次:我父親死後,我們都回來服喪,分遺產,告別。另一次,我陪我母親回貢堡,因為我哥哥要把我嫂嫂帶回布列塔尼,母親要准備家具。結果,我哥哥並沒有回來;他和他年輕的妻子不久就被劊子手砍了頭,無緣享用我母親為他們准備的枕頭。最後,去美洲之前,我在前往聖馬洛登船途中,第三次路過貢堡。由於古堡沒有住人,我不得不住在管家家中。我在大樹林漫步的時候,從一條陰暗的小徑盡頭遠遠望見荒涼的台階、緊閉的大門和窗戶,我感到很淒涼。我心情憂悶地回到村裡;我叫人備馬,半夜就啟程了。

    經過十五年的別離之後,在我重新離開法國赴聖地之前,我趕到富熱爾擁抱我剩下的親人。我沒有勇氣去朝拜那一片田野,我在那裡度過了我一生中最富有活力的歲月。今天的我是在貢堡的樹林中長大的;我在那裡開始感受我拖累終身的那種煩惱的打擊,還有那種給我帶來痛苦和幸福的憂傷。在那裡,我曾經嘗試理解我的心靈;在那裡,我看見我的家庭團聚,然後離散。我父親曾經在那裡幻想恢復他的名望,恢復家庭的產業。這個幻想也被時光和革命粉碎了。我們兄弟姐妹六個,今天只剩下三個:我哥哥、朱莉和呂西兒已經不在了;我母親由於悲痛,抑郁而死;我父親的屍骨被人從墳墓裡挖掘出來。

    如果我死後我的作品能夠存在,如果我能夠留下我的名字,可能有一天,某個旅人在我的《回憶錄》的指引下,會來參觀我描寫的這些地方。他將認出古堡;但他不會看到大樹林:我的夢想的搖籃像這些夢一樣煙消雲散了。古老的主塔孤單地屹立在巖石之上,痛惜那些橡樹——它的老伙伴;過去是這些大樹護衛它,使它免受風暴的襲擊。我現在同主塔一樣孤獨;同它一樣,我看見曾經美化我的歲月、呵護我的家庭倒塌了。幸虧我的生命與我度過青少年時代的塔樓不同,並非那樣牢固地建築於地面,而且人類和他們親手建造的塔樓相比,對風暴沒有那樣強的抵御能力。

    —八二一年三月

    於柏林

    柏林——波茨坦——腓特列

    在貢堡和柏林之間,一名充滿幻想的年輕人和一位年邁的部長不可同日而語。我在前面寫過這樣的話:“在多少地點我著手寫這部《回憶錄》,而在何處我將把它寫完?”

    在我上次擱筆和我重新提筆寫這部《回憶錄》的今天,差不多四年時間過去了。中間發生了千百件事情;我變成了另一個人,一位政治家;我對政治的興趣甚微。我保衛了法國的自由,只有自由才能夠使合法的王權繼續。同保守黨人一道,我將德?維萊爾先生扶上台;我看見德?貝裡公爵去世,我發表了悼念他的文章。為了同各方面和解,我決定避開;我接受駐柏林大使的職位。

    我昨天到達波茨坦,這座過去飄揚軍旗、今天沒有駐軍的兵營:我在虛假的雅典研究虛假的於連。在無憂宮1,人們讓我看一張桌子,一位德意志的偉大君主曾經在那裡將一些高深的格言改寫成短小的法語詩;用木雕猴子和鸚鵡裝飾的伏爾泰的房間2;佯裝尊重外省而實則蹂躪它們的那個人的磨坊;戰馬“凱撒”和獵兔狗狄安娜、鈴蘭、牝麓、驕傲、巴克斯的墳墓。不信教的國王甚至為他的愛犬建造陵墓,以褻瀆對墳墓的宗教虔誠。他出於對虛無的炫耀而不是對人類的輕蔑,將自己的墳墓建在狗墳旁邊。人們帶我去參觀已經開始毀壞的新王宮。在波茨坦的古堡裡,人們保留煙草的痕跡、破爛和骯髒的椅子,總之,變節王子的一切污穢。這些地方使恬不知恥者的污穢、不信神者的放肆、暴君的專制和士兵的榮耀同時永存。

    1無憂宮:離波茨頓兩公裡的王宮。

    2一七七○年至一七七二年,伏爾泰曾經應邀到昔魯士國王腓特列二世宮中作客兩年。

    只有一樣東西吸引我的注意:指針指著子夜的掛鍾,那是腓特列3斷氣的時刻。我被這幅圖像的靜止不動愚弄了:時光並不停止它的流動。並非人使時光停止不前,而是時光使人靜止不動。再說,我們在生活中扮演的角色並不重要;我們的學說的光輝或者默默無聞,我們的富有或窮困,我們的歡樂或痛苦都不能改變對我們的歲月的度量。無論時針在金的鍾面或木的鍾面轉動,無論大小不同的鍾面鑲嵌在戒子的底盤裡或填滿大教堂的圓花窗,時間的長短是一樣的。

    3腓特列二世(FrdericII,一七一二—一七八六):即大腓特列,普魯士國王。

    在一座新教教堂的地下室裡(地下室上面就是還俗的分立派教徒的講壇),我看見戴皇冠的詭辯家的墳墓。棺材是青銅鑄造的;你敲它的時候,它咚咚作響。睡在這青銅棺材裡的憲兵甚至連他顯赫的聲名也不能叫醒,能夠叫醒他的只有軍號,當他在他最後的戰場,面對戰神的時候。

    我覺得很有必要改變我的印象,所以參觀大理石宮的時候,我心情感到一陣輕松。當我還是一名可憐的軍官,穿過他的部隊的時候,這位叫人建造宮殿的國王同我講了幾句得體的話。至少,這位國王同樣具有普通人的弱點;由於他同他們一樣平庸,他沉湎於尋歡作樂。今天有必要勞神去區分這兩副骷髏嗎?這兩個人從前是不同的,一位是大腓特列,一位是腓特列—紀堯姆1。無憂宮和大理石宮同樣是沒有主人的廢墟。

    1腓特列—紀堯姆(一六二○—一六八八):普魯士國王。

    總之,我們時代發生的事件的巨大使過去的事件顯得渺小,雖然同馬倫戈、奧斯特利茲、耶拿、莫斯科戰役相比,羅斯巴茨、裡埃尼次、托爾高等等的戰斗只是小沖突,腓特列同別人相比,在被鏈條鎖在聖赫勒拿島2的巨人面前,不會太相形見絀。普魯士國王和伏爾泰是以奇特方式系在一起的兩個人物,他們將永世長存。後者以他的哲學摧毀一個社會,而同樣的哲學幫助前者建立了一個王國。

    2聖赫勒拿島(Sainte-Helene):大西洋中的英屬島嶼,一八一五年至一八二一年,戰敗的拿破侖被囚禁在那裡。

    柏林的夜是漫長的。我住在一間屬於德?迪諾公爵夫人的公館裡。到夜色降臨,我的秘書們就丟下我走了。如果宮廷裡沒有為尼古拉大公和大公夫人3的婚禮而舉行的慶祝活動,我就呆在自己家裡,獨自守在陰郁的火爐旁邊。我只聽見布蘭德門的哨兵的叫喊,和更夫走在雪地上的腳步聲。我用什麼來消磨時光呢?讀書嗎?我沒有書。還是繼續寫我的《回憶錄》吧?

    3後來的俄國沙皇和皇後。

    我的故事講到我在從貢堡去雷恩的路上。在雷恩,我住在一位親戚家裡。他很高興地對我說,一位他認識的太太要到巴黎去,她車上剛好有一個空位,他有把握說服那位太太捎帶我。我接受了,但心裡卻詛咒他的熱心。他辦妥了事情,馬上將我介紹給這位旅伴。她是一位服裝商人,舉止輕盈而灑脫;她看見我的時候,笑了起來。半夜,馬匹來了,我們出發。

    這樣,在深夜,我獨自同一個女人關在一輛驛車裡。一輩子不曾看見一個女人而不臉紅的我,怎樣從我夢幻的高度走下來,接近這令人恐懼的現實呢?我手足無措;由於害怕碰到羅斯太太的袍子,我蜷縮在角落裡。她同我說話,而我囁嚅著,不知如何回答。她不得不交付車費,張羅一切,因為我什麼都不懂。天亮的時候,她重新以驚奇的目光看著我,因為帶上了我這個傻瓜而後悔不迭。

    路上的景色開始變了,我再看不見布列塔尼農民的裝束,再聽不到他們的口音。我的情緒低沉,這更增加了羅斯太太對我的輕蔑。我知道這位太太對我作何感想,我還保留這頭一次同人打交道給我留下的印象,時光至今仍然沒有完全將它抹去。我生來孤僻,但並不怕羞;我有我這個年紀的謙虛,但沒有這個年紀的拘謹。當我看到我由於自己善良的一面而顯得可笑時,我的孤僻變成無法克服的靦腆。我一句話也講不出來:我覺得我有東西要隱藏,而這要隱藏的東西是一種品德;我決定自己躲起來,以維護我的純真。

    我們快到巴黎了。在聖西爾站,寬廣的道路和整齊的樹木令我感到吃驚。很快,我們到達凡爾賽。柑桔園和它的大理石台階令我贊歎不已。美洲戰爭的勝利給路易十四宮廷帶回了戰利品。統治宮廷的女皇正值青春,風華正茂。面臨崩潰的王權似乎從來不曾這樣鞏固。而我這個默默無聞的路人,在這些富麗堂皇毀滅之後仍然活著,而且我還要活下去,目睹同我剛剛離開的樹林一樣滿目淒涼的特裡農森林。

    終於,我們進入巴黎。我發現所有人都面帶譏諷。我好像貴族勒布索涅克1,認為看著我的人都在嘲弄我。羅斯太太急於擺脫我這個蠢貨,叫車夫把我們送到馬伊街的歐洲旅店。我一下車,她就對看門人說:“給這位先生開一個房間,”然後加上一句,“為你效勞。”一邊做了一個行屈膝禮的樣子。我以後沒有再看見羅斯太太。

    1勒布索涅克(LePouceaugnac):莫裡哀戲劇中的人物。

    一八二一年三月

    於柏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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