瀟然夢(上下) 第二卷 風飄單騎 第25章 君心難測
    我漸漸平復了心跳和呼吸,悄無聲息地走到窗邊。果然,一陣清淡到幾不可聞的曼佗羅花香迎面而來。

    我抬起抑制不住顫抖地蒼白雙手,將窗戶關上。

    心裡,說不恐懼,絕對是騙人的。

    我轉過身,看著已經正襟倚坐在床沿的衛聆風,咬了咬牙,問:「這些曼佗羅花,是誰讓種的?」

    衛聆風面色不變,淡淡回道:「宮中一直就種有這些花。因為太后喜歡,後來朕又命人遍植了一些。」

    「那麼龍涎香呢?」我走近案前,取過一杯水,將那香澆滅。

    衛聆風的雙眉微微皺了起來:「你到底想問什麼?」

    我認真地看著他:「為什麼點龍涎香?」

    「太后喜歡這個香,於是命人自千里之外尋來最正宗的,送了些給……朕和其他嬪妃。」衛聆風的話越說越心不在焉,眉頭卻越皺越緊,緩緩站起來走到我跟前。

    「君山銀針呢?」我壓制住渾身的顫抖,開口,「也是太后?」

    為什麼?如果是別人還想得通,可是衛聆風明明是她的親生兒子,為什麼要這麼做?

    衛聆風雙眼輕輕瞇了起來,渾身都散發著危險的氣息,聲音平靜卻透著莫名的戾氣:「朕沒有耐性聽你繞彎子。」

    「衛聆風,你可以不相信我說的話,因為連我也不確定這些是不是巧合。」我舔了舔乾澀的唇,心跳重如擂鼓,不知是因為害怕還是其他,但我依然一字一句地把後面的話說完。

    「曼佗羅花香,龍涎香和冷香,他們單獨或者其中兩者混合都只是平常。只是一旦三種香味交融,長期被吸入人體的話……」

    衛聆風的眼中慢慢聚起冰寒,聲音都透著森森冷意:「長期吸入如何?是慢性毒藥。」

    「不。」我輕搖了搖頭,垂在身側的手緊握成拳,才有膽看向他,「他對身體沒有一點危害。可是……卻能侵噬人的心志。」

    「不是讓你發瘋,也,不是變成傀儡,而是一種變相的催眠。」

    「催眠?」

    「是。」我深吸了一口氣,感受著他渾身散發出來的冷意,不知為何忽然有些同情他。

    如他這樣自負的人,竟也許正在被人利用,而利用他的那個人又很有可能正是他的母親。

    只是,那樣的心情只是一星一點,便被無邊的恐懼吞噬了。

    那些話,言猶在耳。當初聽到輕淺溫暖,如今想來,卻只覺恐懼。

    我凝聚起散亂的聲音,繼續說:「這是一種深度催眠。通過藥物和某種……每天都能影響到你的暗示,可能讓你無意識地去做某件事,可能會削弱你的意志,也可能……完全篡改你的記憶。」

    不!這些都不是讓我恐懼的根源。真正讓我無法遏止顫抖的,是因為——噬心術,這種古老而神秘的巫術。祈然說,天下會的只有一個人——冰凌四大丞相之一的……

    從我認識祈然到後來分開,真的極少極少見到他有恐懼緊張的神色,即便多大的危險臨頭,彷彿都能在他一笑間化去。

    可是那天……(這是發生在無游組建立後的事。)

    他正向我講解著天下緻密的毒物,我一時好奇,便問:「祈然,冰凌有什麼皇室密藥嗎?」

    他笑著搖頭,說:「天下至毒的藥冰凌都能取到,自己還制……」

    他的笑容忽然一頓,放在桌面上的手輕輕握起:「噬心術,天下唯有冰凌才能實現。」

    「它由曼佗羅花香,龍涎香,冷香三種氣味混合深入人體,再配合某種暗示,便能控制人的心神,卻不傷其體膚。」

    「那不就跟深度催眠一樣?」我有些興奮的道,「真想見識一下。」

    「冰依——!」祈然忽然一把抱住我,身體和聲音都恐慌地顫抖,「不可以!答應我,無論什麼時候,看到這三種花香混合一定要遠遠的避開!」

    「這個世界上,會噬心術的人,只有一個。冰凌,四大丞相之一的——白勝衣。」

    「冰依,你要記住無論什麼時候,絕對絕對不要接近這個人。」

    我反手抱住他,臉埋入那個溫暖又瀰漫著幽谷清香的胸懷,輕輕道:「我答應你。」

    祈然擁緊了我,身體終於停止顫抖,卻仍在呢喃:「絕對……不要……」

    喉嚨被虛無的扼緊,我回神對上衛聆風冰冷的眼神,實實在在的殺氣蒸騰在我的周圍,讓我一點也不懷疑他會在下一刻便輕描淡寫地殺了我。

    他的聲音平靜而冰冷:「說這些,你不怕朕殺你滅口嗎?」

    我幽幽一笑,在他掌控中卻不覺窒息的頸項微微一動,便算是搖頭:「不怕。除非皇上不想解除……這個噬心術。」

    衛聆風露出一個沒有一絲溫度的笑容,鬆手放開了我,在案前坐下來,淡淡道:「你走吧。」

    我目光沉沉看了平靜到不正常的他半晌,說:「皇上如果真的想知道真相,我可以試試幫你催眠。」

    走到門口的時候,我回過頭,看向依然面色如常,漠然看著我離開的衛聆風,忽然歎了口氣,有些悲哀地道:「衛聆風,你沒必要每次一受到傷害,就用凶狠和冷漠來掩飾自己。是人,總有脆弱的時候。」

    說完,我再不回頭,轉身邁出了這空曠的大殿。

    以後的日子,竟出奇的平靜,只是「落影宮」時時多出了兩個客人,顏靜和陳芊芊。

    她們很少結伴而來,偶爾碰上也多是點個頭客套兩句便了事,卻意外地,看來都跟我很是……投緣。

    說實話,雖然顏靜長得同小雨很像,卻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

    小雨象春日的陽光,溫暖、熱情、生機勃勃,喜怒哀樂永遠清楚地寫在臉上。無論身邊有多麼出彩的人存在,也絕對無法掩蓋她的光芒。

    顏靜也同樣光芒四射,讓人不容忽視,卻烈地太過耀眼,太過燦爛,彷彿……是為了掩飾她內裡不一樣的本性。我只覺看不通,摸不透。

    不過,顏靜光從表面看來,倒也的確是個適合站在高處的女子。

    陳芊芊,想到這個人,我不覺微笑。她竟然當著心洛、心慧和無夜的面,指著我的鼻子,從容淡然地說:「總有一天我會取代你的位置,當上皇后。」

    不得不承認,只是幾天的相處,我就很自然地喜歡上了這個人。

    她是個……很奇異的矛盾綜合體。

    初見時,只覺她談吐幽雅、得體,眼中往往閃著沉靜睿智的光芒,對很多東西的見解都相當獨到。

    後來,慢慢熟識了,她在我面前便也少了許多顧忌,常常一副大姐姐的樣子,語重心長地教育我。

    就比如今日,我留她在這裡吃飯。

    「你這個人,常常看著精明果決,實則迷糊到骨子裡。很多常人看不通透的事,你確實能一眼洞悉。可是偏偏對自己身邊的危險,一無所覺。」

    「若你真的能硬起心腸,不管別人死活也便罷了。可是你表面上對事事漠然,實際卻至情至性。」

    「瑩若,不是我說,你的性格,實在不適合待在這複雜的宮中。」

    我笑著點頭,為她盛了碗湯,問道:「芊芊,我本以為你和顏靜很熟,如今才發現不是。你應該明知道她是故意的吧?當初為什麼還跳下去救她?」

    芊芊接過湯,臉上露出一絲苦笑,聲音沉沉地道:「如果我說,我是想挽回自己那點僅存的良心,你信嗎?」

    「皇宮,是一個真正可怕的地方,想要在這裡生存下去,就必須不停的掙扎、勾心鬥角。這樣的漩渦,進去久了,便會慢慢地迷失自己,再回不到當初無波無瀾的清澈心境。」

    「那天,看到容妃掉落池中,我其實知道她會一些武藝,斷不致如此容易便遭人暗算。她其實……是在賭,必然會從那經過的皇上,重新注意到她。」

    「可是,知道歸知道,她卻畢竟是拿命在賭,那一刻,我也曾在心底暗罵她陰險活該;那一刻,我卻更多的想到,如果是從前的我,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去救人。」

    我衷心地向她笑笑:「所以你就這麼不知死活的跳下去了?那池可不淺,顏靜又是掉在正中央……」

    「不知死活的怕不只我一個吧?」芊芊笑了起來,眉眼間都蘊著濃濃的笑意,「跳下去的那一瞬,我還在狠狠地罵自己,這皇宮中有你這麼笨的傻瓜嗎?結果,不過片刻的時間,就真的有第二個傻瓜跟著跳了下來。」

    我訕訕一笑,不想接話,於是扯開話題道:「你為什麼想當皇后?」

    這就是為什麼我說她是矛盾的綜合體。她明明厭倦著後宮的爭鬥,對於衛聆風這個連面都沒見過幾次的夫君,更是生不出半點爭寵之心。

    可是,很明顯的,她有野心,那種攀上頂峰不必再看任何人臉色而活的野心,她從未在我面前掩飾過。儘管在其他妃嬪面前,她一直很明智的韜光養晦。

    「因為我跟瑩若你不同。」芊芊果然毫不避諱這個問題,「即便離開了這個皇宮,你還是能活下去,不!你肯定能比現在活的更好。」

    「可是我不行,我注定了……是要活在紅牆內不斷鬥爭的人,離了這裡的錦衣玉食,爭權奪利,我便不僅僅是一無是處,更加……無法生存。」

    「既然注定要在這裡生存鬥爭,那麼與其被人踩在腳下,不如爬到最高處,好好有一番作為。」

    我嚥下一口湯,笑了起來:「其實要我說,你才是最適合當皇后的人選,因為你跟衛聆風……咳~皇上,是同一類人。可是,你為什麼……」

    「你是否要問,為什麼我到現在仍只是個婕妤?」

    我忙點了點頭。

    「因為我的出生不夠高貴,更因為我最近才堅定了爭寵的心。」

    芊芊看了有些回不過神來的我一眼,笑容憂傷而淡漠:「以前我跟她們一樣,以為皇上只是出於政治考慮,才封你為後,現在卻清楚知道,事實並非如此。」

    「有時我真羨慕你,無論怎樣的人,跟你接觸久了,都不得不被你吸引,皇上也好、容妃也好、我也好,甚至連李妃都一樣。」

    「有時我又很可憐你,因為你明明吸引了這麼多愛恨,卻偏偏希望漠然以待。只是你越想逃避,那些極端的愛恨卻反而越發強烈,最終傷你至深。」

    心中有些微的觸動,更多的卻是迷惑,我塞了口菜,嚥下:「好像聽懂了,又好像沒懂。管他呢,得過且過就是了。」

    後來的幾日,天氣慢慢轉涼,我開始頻繁出入衛聆風的寢宮,幫他做催眠治療。

    衛聆風,真的……是一個很奇怪的人。除了第一次對他實行催眠時,他毫無防備地沉睡過去,然後聽到響指聲,才臉色蒼白,冷汗涔涔地醒來。

    以後,每次催眠,他越來越快清醒,有時甚至我還沒講完引導催眠的話語,他便一臉冰寒地睜開眼望著我。

    「明日開始你不用再幫朕催眠了。」衛聆風一邊批著手邊的奏折,一邊說。

    「哦,好。」我無所謂地應了聲,一邊拿著他畫好的幾張戰艦圖瞎看,基本也就是在我提出的創意上相對改良,不過不得不承認他畫的真的很好。

    「咦,這張是什麼?」我拿起其中一張畫得有些像地圖,旁邊標注了一些看不懂的符號和數字,翻來倒去瞧了半天楞是沒瞧出什麼端倪,不由好奇地問道。

    衛聆風抬頭瞟了我一眼,漫不經心地道:「那是銀川國霧都城的軍事佈陣圖。」

    「銀川國?霧都城?」我滿頭黑線,這個世界到底有多少個國家啊?什麼時候又冒出個銀川國來?

    衛聆風好笑地搖了搖頭,說:「朕有時在想,你到底是不是這個世界的人?」

    我心中一緊,乾笑了兩聲,忙扯開話題問道:「銀川是個什麼國家?」

    衛聆風倒也不再追問,簡要地將銀川國的情況介紹了一下。

    「祁、尹、鑰三國分佔部分土地。那不是跟三國時期的荊州很像?這霧都倒像是人人爭奪的江陵……其實也不難攻佔嘛!」我有些詫異地仔細翻閱了幾張經過解說已然可以看懂的軍事佈防圖,喃喃道。

    「你說什麼?!」衛聆風似乎聽到了後面幾個字,神色一凜,緊張地問道。

    我忙一臉訕笑地搖手澄清:「沒……沒什麼。我瞎說呢!」

    「對了,衛聆風,你知道陳芊芊嗎?」

    「陳……芊芊?」衛聆風略略思索了下,語氣肯定地問了一句,「婕妤?」

    真該為他拍手鼓掌。只寵幸過一次的女子他竟然都能記住,還連品級都報地出來。

    我忙點頭問:「你對她有什麼印象?」

    「成熟,穩重,容貌……也算上乘。」衛聆風微微揚眉,問,「怎麼?她得罪你了?」

    「怎麼可能!」我忙反駁回去,隨後撇了撇嘴,淡淡道,「我只是想說,一年後我便不會霸著皇后這個位置了,你將來若是真心要選一個母儀天下的帝后,陳芊芊絕對是個不錯的人選,對你對國家都是。嗯,顏靜其實也不錯啦,不過當年你這麼寵她,害她如今樹敵太多……對了,你為什麼後來會冷落了她?她得罪……」

    「啪——」奏折重重擺在一邊的聲響,打斷了我絮絮叨叨的話,衛聆風冷冷地看著我,語帶濃濃的嘲諷,「你不是一向不愛多管閒事的嗎?怎麼,如今轉性了?不過,朕的私事,何時輪到你來操心了?」

    我心頭火起,倏地站起身來,同樣冷冷地道:「誰有興趣來操心你的私事了?若非當你是……」

    我的話音猛地一滯,竟呆楞在那裡。

    那一瞬間,朋友——兩個字竟幾乎脫口而出。原來,儘管一直在懼怕他、警戒他,卻仍在不知不覺間把他當作了朋友嗎?

    是因為曾經共患難過?是因為他一次次解了我的困境?還是因為他不經意間給的溫暖?

    在我的心底深處竟不是把他當作敵人,而是……朋友嗎?

    我不由搖頭苦笑,是不是安逸的生活過久了,所以人便變得麻木和天真?

    自古以來,帝王,可以拿來崇敬愛慕,可以拿來朝拜臣服,甚至可以拿來仇視怨恨,卻絕不能當作朋友。

    因為有太多的利益權勢糾葛夾雜在其間,會讓人身不由己地相互利用、相互傷害。

    然而,被一個帝王利用,和被一個朋友利用,是兩種完全不同的傷害。

    我又一陣苦笑,福了福身,無力地道:「對不起,那些話,你當我沒說過。皇上,我先回去了。」

    走到門口的時候,忽然聽到他的聲音:「冰依,你說……那個叫催眠的方法,是你們家鄉用來治療那些心志不正常的人?」

    我回過頭,有些愕然地點了點頭:「是啊。」

    「那你……如何會這個方法的?

    我抬起纖弱的手扶住門把,漸漸蒼白的臉上露出一個無比幽暗地笑容,淡淡道:「因為,當年,我也曾經,接受過這種……治療。」

    衛聆風凝視著我,漂亮地眼眸中,慢慢流露出一種名為憐惜的光芒,許久許久,只是靜靜地看著我,不發一言。

    我卻,壓下心中的煩躁,落荒而逃。

    衛聆風雖然發了火,不過,竟真的聽從了我的建議開始頻繁地翻芊芊的牌子。在無數人怨恨、嫉妒、羨慕的眼光和詛咒中,芊芊在短短半個月的時間內,從婕妤晉陞為賢妃,與貴妃、淑妃、德妃和容妃同為正一品。

    其實,說起來衛聆風真的算是個好皇帝,聽得進人言,又不盲從,辦事果決,有大局統籌觀,若真的讓他統一了這個天和大陸,可能對底下的百姓也是個福。

    不期然地想起婚嫁途中經過的那個依國,如果要說理想的制度,在這個時代它絕對是首當其衝,只不知提出這個構想的到底是怎樣一個人?竟能完全突破世俗的觀念,創建這樣一個極度接近民主的國家。

    唉!只可惜國家太小,根基不穩,真要待它統一恐怕是遙遙無期了。

    雖然越來越頻繁的受到寵幸,芊芊還是一如既往地常往我這跑,當然顏靜也一樣。偶爾也會撞到,顏靜依然乖順有禮,芊芊依然沉靜端莊,兩人似乎都沒有什麼異樣。

    只是芊芊的神色,從一開始淡淡的欣喜,到後來常常臉帶甜蜜的微笑,再到如今,眼中常常流露出三分喜悅,七分哀愁。

    我有些擔心,問道:「芊芊,怎麼了?後宮的鬥爭很辛苦嗎?我是不是害了你?」

    芊芊搖了搖頭,臉上是衷心的感激:「是我強求你幫我在皇上面前舉薦的,你又自責什麼?更何況,後宮的鬥爭,於我不過是每日必會上演的簡單戲碼,輕鬆便能應付過去。」

    我不由奇怪的問道:「那你為何看上去一天比一天憂愁?害我瞎擔心。」

    「瑩若,你不懂。」芊芊臉上一陣黯然,靜靜地轉頭看向百花凋零的窗外,語氣蕭索地道,「這世上最傷人的不是鬥爭,而是……感情。」

    「感情?」我有些愕然和摸不著頭腦。

    「對一個女人來說,感情可以是生命的全部,喜悅、幸福都只因它而來;感情也可以是一把傷人的利劍,無聲無息間便刺得人鮮血淋漓。這其中又以男女間的愛情……最甚,尤其是,明知……永遠不可能有回應的愛情。」

    我慢慢地瞪大了眼睛,蒼白無力的聲音脫口而出:「芊芊,難道你……愛上了衛聆風?」

    芊芊眼角盈著晶瑩的淚珠,花容慘白黯然,回過頭哀傷而無奈地看著我,卻慎重、堅定地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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